德勒兹的哲学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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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被动综合:从绝对主体到无限主体

早在无意识成为心理学的术语之前,此概念就不断地出现在哲学文本之中,康德、谢林、叔本华以及尼采等都曾谈到过无意识。当无意识在心理学的演绎和推导下被用以构造思维规律时,无论此概念被赋予的新的阐释功能,还是由其所衍生出的理论体系,“这些心理学的东西都已经藏在例如像真理与谬误、肯定与否定、普遍与特殊、根据与结论等等这样一些对于逻辑规律来说建构性的概念之中”4。而胡塞尔在早期的《逻辑研究》中提出了纯粹逻辑学的观念,主张排除基于经验的心理学对于知识确定性的干扰,并且要重新塑造逻辑学的基础。逻辑规律尽管是纯粹的、非经验性的,然而这种思维的规律在具有真理性的同时,也具有实事性,这些逻辑规律,作为实事“意向性地关联到思维体验”5,所以仍然有必要对于意识的发生进行说明。也正是在此角度中,现象学的研究继承了逻辑研究的立场,胡塞尔也由此提出要从哲学的基础出发重塑“第一哲学”。作为第一哲学,现象学的任务是为了“一种从绝对最终根源上建立起来的普遍科学的开端部分和基础部分”6,实现此任务的首要工作就是分析并澄清意识结构。针对心理主义关于心理活动和思维规范的构造,意识现象学从多个角度出发阐明了意识的内在结构形态,包括主体性、客体性、交互主体性,以及各个角度的叠加,而在每个角度又从原初的、次生的、复合的等层面分而论之,并且每一个角度和每一个层面又有其他角度的交叉、其他层面的介入。它们相互铆合一起构成了胡塞尔式的绝对主体。

在纯粹经验的层面,无意识之所以对意识理论构成了威胁,并不是因为在“无意识”发生中意识的丧失,而是由于在无意识中主体的丧失,主体丧失了对于意识的把握和控制能力,意识显现为不受主体支配的盲目冲动或机械性反应。7那么,接受无意识就意味着承认意识有溢出主体的部分,承认主体相对于意识的有限性。然而在意识结构中,主体既是意识的发动者,又是支撑者,这就无法容纳无意识所导致的意识和主体之间的错位。作为回应,胡塞尔提出在意识活动中,主体的参与状态的确有主动性和被动性的区别,经验的构成方式也因此区分为主动性的综合和被动性的综合。主动综合显示为出于自身的主动给予的意识构造,“自我的主动执态,各种主动的裁定、确信,‘使自己确信’和偏袒等等……‘确信’更多地表示:使自我从被动的感知处境被确定达到判断性的执态,进而是判断性的确定状态(Bestimmt-Sein)”8。作为主体的自我(Ich),其主动的给予在感知中表现为恢复确信和做出判断,而自我的被动形态则是指自我被动地接收和统摄,之所以是被动的,乃是因为在感觉流和意向性的统一性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的状态中,没有任何动机迫使自我必须做出裁定。从意向活动的方面来看,由于意向性总能在感知中得到相应的充实,不仅每一瞬间的感知获得了意义,并且所产生的期待也会在下一瞬间得到确认。意识和表象统一的持续,使得感知不断地得到扩展和推进。在经验领域中如此获得成就来自感知单纯的彰显,而主体只是如同旁观者并没有主动地在意识综合中发挥作用。那么,尽管处于被动形态,主体仍是潜在的而并不是欠缺的。潜在的主体在意识流动遭遇到障碍之时就会被触发,通过判断和裁定表现出来。

胡塞尔通过主动和被动综合展现了主体性的显现状态和潜在状态。相比之下,更需要澄清的是被动综合中主体的在场方式。在经验的自行流动中,意向性由空乏到充实的满足、各个意向之间的统一,越是协调一致也就越透露出那先行被给予的引导意向性、组织意向性的力量,胡塞尔称之为“信念”。胡塞尔用信念描述意识在流动中所自然具有的倾向性,此倾向性完全是出自主体自身对于某些可能性的期待,但此期待并没有经过理性的论证,只是在经历的验证中不断获得加强或者减弱。被动综合中的“信念”表明了即使是在最原初的经验之中,也已经发生了对于素材的组织和统一,这就显明了主体的先验存在。意识的自然流动从来都不是盲目的,而总是具有内在的结构性,具有可理解性的根据。当然,被动性综合所前摄的趋向也并非总能实现与感知恰到好处的相合,感知相对于空乏的前摄可能充实不足,也可能充实剩余,不过只要意向仍然保持统一,并且各种意向之间也维持着和谐,尤其是“信念”持续有效,那么就还不需要自我的主动参与。反过来说,触发自我、使其主动执态的原因在于意向性和感知之间的冲突严重到打破了意识的统一和谐,意识的停滞显示出“信念”的失效。自我执态(Stellungnahme),就是指在这种意识的停滞难行的状态中,自我重审意向和感知并做出裁定和判断,设定新的立义构造以重新恢复意识的自然流动。那么主动的综合构造其目的在于恢复自我内在的统一,在于返回到被动综合的自然秩序之中。

被动综合和主动综合相互混合,在不同的层面上将经验纳入统一秩序之中。不过并非所有的经验都可以被裁定,且反而是这些感知片段的孤立性揭示了内在秩序性发生效力的原理。在全然陌生的经验中,感知即便达到了自我主动构造意义的极限,然而经验依然是无法被把握的,期待始终都是空乏的,甚至都不能有效地唤起期待。“每一个新的瞬间印象都把刚才存在的瞬间印象挤到一边。它与这个刚过去的瞬间当下‘毫无共同之处’,而且这个刚过去的瞬间当下与它的刚过去的瞬间当下‘毫无共同之处’……没有任何融合的条件和具体的统一化的条件得到满足,因而每一个被排斥的当下都无法遏止地沉入‘无意识’。”9被称之为无意识的感受揭示出意识构造的极限乃是由相似性所构成的统一性的极限。相似性已经表示对象之间发生了联结关系,进而被统合纳入同一个整体之中。如果意识构造失效的原因是由于相似性的缺失,那么反过来说相似性是意识展开自我的条件:在被动综合中,意识需要相似性唤起信念产生期待;在主动综合中,又需要为不合乎期待的感知构造相似性,重新将其纳入意识的秩序之中。那么,相似性到底是出于意识构造的结果,还是决定意识构造的前提呢?在相似性出现于认知层面之前,胡塞尔用“共鸣”(Resonanz)描述两个对象之间在经验流动中所发生的相互呼应、对照的关系。以共鸣作为相似的奠基,相似往往停留于关于对象的认知层面,而共鸣则包含了情绪、感受、欲望等多个层面,其所显示的是意识可能在任何一种层面上发生的相互关联。从全然陌生不能立义的对象到确定无疑的对象,揭示出在意识领域中所唤起的共鸣强度的程度差别,同时也显现出新的意识在融入整体时就被赋予的统一性的等级差别。那么,尽管无意识作为完全意外的发生,超出了意识构造的极限,但是就心灵活动而言,它仍然应当被纳入意识的整体之中,并且作为孤立的剩余片段映衬出意义充实的有限范围。

无意识显示出主体对于意识的建构原则是相似性,而相似性又通过共鸣显示出作为整体的意识对于当下意识的影响作用,由此展现了信念的力量,包括主动执态的共同的动力来源。关于经验形成过程的考察,最终指向了习惯,这一意识建构的综合性法则:“信念和一切执态当然都是意识流中的事件,因此服从第一法则,即‘习惯’法则。”10习惯作为相似性重复发生的沉淀物,奠基着当下的全部感知,且凸显那些和过去更相似的素材,以便于更直接地获得意识的综合。此观点更进一步地导向了对于无意识的第二种理解,即由于注意力不足而产生的无意识。此种意义上的无意识发生在意识场域的边缘。从注意力的中心到边缘正是意识由强而弱的递减,意识的这种程度差别既发生在其原初给予性中,也发生在意识的滞留中,某段逐渐丧失活力而沉寂的意识,也就是遗忘的过程。无论作为杂乱到全然不能建构的无意识,还是作为处于意识构造边缘的无意识,二者都以否定的方式显明了意识的绝对性。所有的意识都是出于主体的组织,其组织行为首先是出于习惯。

习惯,在心理学理论中作为无意识在经验中的显现,常被用以证明主体在行动中的不自由,也就是以行为的机械性否定了主体对意识的控制能力。作为经验基底的习惯,其发生的形式总是被动的和不自由的,由此胡塞尔对于自我的构成做了主体的自由行动和不自由冲动的划分:“个人性自我,在原初性生成中被构成,不只是作为由冲动所决定的个人,作为从一开始不断地由原初的‘冲动’所推动并被动地对其顺应者,而且也作为一种较高的、自主的、自由行动的自我,特别是作为由理性的动机所引导者,而不是作为被牵引的不自由者。”11在自我的构成中,理性的动机之所以高级,是因为其导向的是反思后的自由。通过理性的反思,自我得以摆脱习惯的惰性。尽管习惯是被动的,但也因其能够不加反思地直接触发行动,而获得有效率的行为能力。正是在这一点上,胡塞尔提出主体可以通过主动地培养习惯而获得对于更强的“我能”。所谓主动的习惯,就是主动地训练自己而获得某种习惯。它和被动习惯都是出于相同的构成原理:通过强化性重复某种联结以使意识不经由反思的过程就自动拥有了倾向性。“所有习性之物都属于被动性。因此,习性地生成的主动之物也属于被动性。”12习性,作为更进一步固化的习惯,在生活之中构成了“我能”的基本条件,也构成了生活世界的必要基础。即使在主体的自由活动中,仍会残存习惯的冲动;自然习惯也可以通过自我的反思和主动的培养而获得。由此,胡塞尔在意识行为中同时树立起两个支点:作为主体的自我和作为习惯的自然。并且,通过论述“主动的习惯”,胡塞尔将被动的习惯冲动重新收归为主体主动给予的范围之内,由此实现了主体对于经验构成中被动部分的超越,保持了主体对于自我的绝对控制能力。

在意识现象的结构性描述中,胡塞尔以程度的差异定义了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可过渡性。通过意识的强弱的等级性图谱,无意识被分配为零度意识。胡塞尔对于无意识的阐释完全否定了心理学所主张的主体在无意识中的缺失。因为在心理学的阐释中,存在着无法克服的悖论:既然是由于主体在此刻的缺席而引起的无意识,那么又如何能够再成为意识的对象,被主体发现?或者说,主体后补性的记忆恰恰证明了主体并没有丧失过。无意识不仅没有构成对于主体绝对性的挑战,在胡塞尔的阐释中反而显现了主体在经验构造方面的多种形态。胡塞尔关于主体的绝对性的理解不仅仅体现于主体对于意识的建构样态,不论是出于主动还是被动,抑或是可被清晰立义的还是晦涩模糊的,贯彻其中的条件是:所有意识活动的发生已经预设了作为意识承担者的先行存在。在纯粹经验的领域内,胡塞尔以主体的绝对性消解了无意识的主体危机,否定了心理学通过无意识论证主体有限性的方法。

胡塞尔以主体为核心原创性地构造了意识理论,从心理学的怀疑旋涡中挽回了理性主体。意识主体能否承担起思考的起点——这是对于胡塞尔理论的根本质疑。海德格尔透过“此在”而重构的主体存在依据和展开维度中,隐隐地透露出对于胡塞尔的批评。关于意识主体的反思,当代法国哲学既继承了笛卡尔的传统,又接受了精神分析的影响,从意识的具体发生开始分析,逐渐显露出意识与主体之间的裂隙。在他们对于意识和主体所做的不同解释方向中,一方面我们会随着列维纳斯看到“意识——自身之为自身所知——并未穷尽主体性这一观念的全部”13,而另一方面,我们也在德里达的《声音与现象》中看到了对于意识活动的延展和测试:既然胡塞尔认为意识是对象性的,是关于某种现象的意识,那么意识通过话语——广泛地说是声音,实现自身的表达。声音作为意识在空间之内的实现状态,挑战了时间意识的纯粹性,进而质疑主体对于自我的超越基础。但是在众多重构意识和主体的策略中,德勒兹的道路是最接近胡塞尔对于意识发生过程的解释的,但同时又对后者的被动综合进行了向度相反的理论演绎。在德勒兹看来,被动综合的被动性不仅仅体现在主体对于感性素材的纯粹接收性,更为重要的是在此综合之中主体的被动性。此综合的构成不是出于主体的自觉努力,而是发生在感觉层面上各经验要素之间自发和自动的相互作用。“虽然具有构成作用,但却并不因此就是能动的。它不是由心灵创造的,它只是在静观14着的心灵中发生,它先于一切记忆与反思。”15从所包含的经验类型上看,德勒兹接受了胡塞尔以习惯理解被动综合的结论,且同意习惯的形成原因是出于重复。然而相比于胡塞尔以主体的被动形态来解释习惯的自发性,德勒兹则是要彻底放弃主体对于习惯的参与,反而强化习惯在主体形成中所发挥的奠基作用。他对于习惯的无主体的解释是通过静观概念完成的,尤其是借助了普罗提诺和休谟的静观概念。

静观(contemplation)来自拉丁语contemplatiotemplum作为词根表示神圣之地、献祭之所,contemplation表示心灵超越精神图像而获得对于神的直接体验。此词在早期基督教的文本中用以翻译希腊语中的θεωρία,后者意指“内在的看见”。如在《理想国》的洞穴比喻中,柏拉图用θεωρία表示灵魂的观看:“我们考察的这些科学技术的全部这一学习研究过程能够引导灵魂的最善部分上升看到实在的最善部分。”16而当θεωρία被拉丁化为contemplatio后,个人的内省也被赋予了神秘的生产功能,对此最典型的演绎就是普罗提诺。普罗提诺批评亚里士多德提出的静观作为人的灵魂中最高部分的实践活动17,并主张将静观从理性生命扩展到了非理性的生命,即万物都是静观者。比如在《九章集》第三卷中,普罗提诺通过静观解释了自然如何从太一而生,展现了静观是由上而下贯穿着的生产链条。自然作为世界灵魂的低级部分,既然远离太一的光源,那么其如何展开静观呢?普罗提诺强调静观不是以理性原则为依据而展开的推理18,因为如果这样的话,会导致静观成为一种模仿和类比,进而引向生命趋同性的危机。一旦排除理性,生命的静观就显现为其出于天性对于质料进行混合性建构的活动。自然通过阳光、水、土壤等质料的随机聚拢,化而为物,呈现出了缤纷多彩的植物——它的这种创造不需要知识,只需要出于内在的生命冲动。普罗提诺关于自然静观的自发性和内在性的观点在法国生命哲学的语境中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德勒兹更进一步地将普罗提诺的自然静观应用到所有感觉活动的缩合现象上,静观被发展为生命本能的生长力。为了将这种生机论与认识论结合起来,德勒兹又在休谟的理论中寻找到了静观和知识的联结点。

休谟的《人性论》用静观来描述心灵的内在活动。休谟谈到静观时多次将其置于观察之后,通过这两个动作的相继发生,完成了对于对象从外在观察到内在反思的心理综合过程。且在对于自我经验进行内省的过程中,产生了比经验本身更多的感受。休谟正是用这种观察和静观的双重性解释了道德产生的心理根源。道德上的恶与善的区别,在休谟的论证中,乃是源自静观不同行为和品格时在心里所产生的痛苦和快感。尽管在静观之中没有任何预定的组织法则,经验相互聚集后自行衍生出快感和痛苦,并由此酝酿着在不同的理性原则中所做的选择,乃至思想的构成原则。“在屡次重复之后,我发现,在这些对象之一出现的时候,心灵就被习惯所决定了去考虑它的通常伴随物,并因为这个伴随物与第一个对象的关系,而在较强的观点下来考虑它。给我以必然观念的就是这个印象或这种决定。”19就论证一物如何引起另一物的联想而论,休谟和胡塞尔关于相似性而引发的联结在表面上很相近,二者的本质区别在于胡塞尔将相似性的原因以经验中的共鸣模糊解释后,又要利用这种相似性,达到对于主体的理性引导,而休谟以重复性印象作为习惯形成的原因,又以习惯作为因果律的基础——这一重要的理性必然律的原因,从而实现了对于理性作为先天原则的挑战,也实现了对于知识基础的挑战。如此休谟通过习惯这一概念不仅重新诠释了理性观念的形成,将其根源移植在经验主义的解释框架之内,同时显示出所有概念即使在形式上是简单的,却是经由杂多经验进行缩合的结果,而这种缩合又源于经验重复性而发生。

重复性在休谟的解释中仍然凭借于经验表面上的相似现象,德勒兹在吸收休谟关于习惯的经验论证之后,从意识活动的角度对其重新构造,以便突显习惯在心灵中所引发的缩合作用。心灵中的缩合和普罗提诺从生命角度所提出的各种质料的混合凝缩,从不同层面表现了静观之中所蕴含的生产力,而最终被德勒兹统一为发生在经验流动之中的缩合作用,在此缩合中产生了习惯。习惯就是静观中所产生的经验的缩合物。在静观内在合成作用中,既没有设定作为判断或者行动的主体,也没有设定所对应的客体,以这种无人无物的无意识状态作为经验的开始和基础。世界的建立、主体的形成都是从这种模糊的状态中逐渐元素凝聚、分化出来的,更确切地说,在无意识状态中经由自动缩合而逐渐聚合沉积、结晶成形的。就认识过程而言,所有的存在物都是诸多经验的缩合。缩合既是杂多的叠加和聚合,又是从杂多中倾析(soutire)20出一般性。缩合虽然依于过去的经验而形成,但它却在未至的将来中显现,或者说只有当其延伸至关于将来的期待时,才彻底发挥了缩合的作用。“因为每一缩合、每一被动综合都构成了一个在各种能动综合中被解释或展示的符号。”21经由被动综合所凝缩成的经验节点,这些缩合物在主动综合中伫立为主体思考和行动的对象。在这个意义上,被动综合以先验的方式支撑着主动综合,维系着当下经验的持续流动。尤其是在被动综合以习惯充实主动综合时,当下的经验不仅获得了内在的期待,而且也被给予了行动的内在驱动力。在这一点上,德勒兹不同于胡塞尔关于习惯和自由的观点。对于胡塞尔而言,习惯所带来的冲动和理性所具有的自由是可以并行的,并且主体具有绝对的自由可以选择不追随冲动。但是对于德勒兹而言,这种理性主义的自由观点并不能彻底地解释主体借助习惯的形成原则而施行自我驯化的动机,也就是说理性主义所给出的解释存在着无限倒退的可能。除非承认最初的动机来自无意识之中各种感受之间的相互叠加所自动实现的偶然选择,否则理性主义的方案就难以跳出决定论的旋涡,且要由此承受完全丧失掉自由的风险。

习惯,作为被动综合,对于德勒兹而言,在构成经验的同时,也在自我的重复中使生命拥有了稳固的确定性,使其得以超越感受中的杂多和变化,展现对于存在的认识和支配能力。胡塞尔将此理解为信念,而德勒兹却称之为主体,或者说是萌芽幼生的主体,鉴于其未表现出充足的主动性。“自我是幼生的主体(sujets larvaires)……自我不拥有变状,它本身就是变状,‘变状’这个词恰恰意指着被倾析的差异。最后,人们只是他们所拥有的东西,存在正是凭借一种‘拥有’才在这里形成。或者说,被动自我正是凭借一种‘拥有’才存在。”22德勒兹所说的拥有,表示了由习惯所奠基的自我就像是一种自动执行的系统,而主体占有习惯就像是接受了此操作系统一般。德勒兹对于习惯乃至主体都暗含着“物化”的倾向,事实上在《反俄狄浦斯》中,他就直接将人定义为“欲望的机器”。这是因为在他看来,人和世界之间就是无法切分的粘连状态,即使是在主体面对存在时所表现出的超越性,仍然可以在另一个层面上重新弥合主体和存在的对立,将他们归于共存的状态。德勒兹式的主体就仅是在经验之流中暂时汇聚形成的旋涡。和胡塞尔力图追求的纯粹且普遍的主体相比,德勒兹所要呈现的则是主体始终被杂多和特殊所包围,主体所拥有的构造经验、思维存在的能力究其根本而言,乃是来自经验,源于存在。在抹平了一贯以来人相对于其他存在的优先性之后,就可以借助于此存在与个人平等共处的关系,再次打开人内在生成的无限潜能。尽管胡塞尔在意识理论中,透过无意识作为习惯的剩余物,即遗落在意识建构之外的多余片段,暗示出意识结构的复杂和丰富,然而他最终仍是以意识的绝对性回收了过剩的无意识。德勒兹却要重新打开无意识所蕴含的逃逸力量,无论是在经验的自动缩合中所产生的习惯,还是在习惯的自发建构下所形成的意义对象,这些都不仅不需要预设主体,反而是此中的自动性生产出处理对象的能力,于是个体才在经验的节点上表现为主体。相比于胡塞尔的绝对主体总是以统摄者立于经验之上,德勒兹的主体却随着经验的流动起伏生灭,他以“拥有”无限的方式生成了主体的无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