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太公捉奸记
中国第一个平民天子刘邦是不是也像大禹和他的儿子启一样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史记·高祖本纪》一反雅驯惯例,直接香艳上图:
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
沛郡农民刘太公下田劳作,肚子饿了,老婆的饭还没送到。天突然变脸,雷电交加,风雨晦暝。刘太公一则肚饿,二则担心老婆,冒雨寻去,捉奸当场,在河边陂地看到蛟龙和自己老婆刘媪不可描述。事后,刘媪怀孕,生下老细,伯仲叔季,季者,老四或排行最末之幼子也。
这简直是中国版的“丽达与天鹅”。在希腊神话中,宙斯化为天鹅,在河滩上诱奸以美貌出名的斯巴达国王廷达瑞俄斯的王后丽达,成为西方艺术史上著名的题材,被包括达·芬奇在内的众多画家反复表现,留下大量香艳逼真的人兽交合画面。但这种题材在中国无疑属于“怪、力、乱、神”,一般情况下,不会被允许在经史中直接表达甚至大加渲染,《史记》出现这样的文字,可算例外。
上节说了,在代天养子的诸种方式中,巨人龙蛇之属直接与凡间女子交合致孕,属不雅驯的低级做法,是大儒良史要重点过滤的内容。过滤的办法,除干脆改写或不采纳外,就是尽量改用践迹身动、梦接意感一类模糊说法,而摒除直接交合的描写。后世正史介绍帝王的诞生,但凡述及神迹,基本遵循这个原则和手法。
魏文帝曹丕生时,据说有车盖一样的青色云气笼罩其上。
北魏太武帝之母游于云泽,梦到房间里出现太阳,惊醒过来,看见光芒从窗户射出,上达于天,“欻然有感”(《魏书·太祖纪》),因而怀孕。孝文帝拓跋宏生时,也有“神光照于室内,天地氛氲,和气充塞”(《魏书·高祖纪》)。
《旧五代史·周书·太祖本纪》:周太祖郭威降生那天晚上,“赤光照室,有声如炉炭之裂,星火四迸”,好像他爸正打铁。
上举数例,均属天光地气直抵灵胎,此一类型的最简版,即“赤光照室”(宋哲宗、宋高宗)、“神光照室”(北周武帝宇文邕)之类。晋高祖石敬瑭受到更潦草的对待,仅谓“白气充庭”(《旧五代史·晋书·高祖本纪》)。
践迹吞卵一类,因为浴川、野合这类场景太洪荒古朴,而后世贵妇后妃之属一般不能如此不雅,故而最常见的变体,是感日或梦日而生。
北齐后主高纬虽是亡国昏君,其母胡皇后怀上他时,史书所载也阵仗颇大:“梦于海上坐玉盆,日入裙下,遂有娠。”(《北齐书·补帝纪·后主高纬》)
宋朝有数任皇帝承日而生:太宗之母“梦神人捧日以授,已而有娠”(《宋史·太宗本纪》);真宗之母“梦以裾承日,有娠”(《宋史·真宗本纪》);英宗之父濮安懿王“梦两龙与日并堕,以衣承之”(《宋史·英宗本纪》)。
理论上讲,封建王朝除皇后和太子外,嫔妃宫女,皇帝的众多庶出子孙乃至宗室旁枝,多少都有生皇帝、登大宝的概率,这种潜在的可能与强烈的心理暗示,肯定导致上述人等十有八九做过捧日乘龙之类的异梦,只不过能做不能说,说了要杀头。有朝一日真个天子得做,美梦成真,当然要添油加醋大讲特讲。甚至本来不曾做梦,也得说有,不然神意如何显现?何以证明“身为天子”?
如此说来,还是明太祖朱元璋之母的吞药香梦来得朴实。
朱元璋之母陈氏“方娠,梦神授药一丸,置掌中有光,吞之,寤,口余香气”(《明史·太祖本纪》)。朱元璋出身乞丐,父母都是底层贫民,做八辈子梦也不会、不敢梦到儿子当皇帝。另一方面,贫民生病,有粒丸药吃吃就算大造化。这样的梦,寓神奇于本分,可爱,可信。
神人、神龙直接与人交合类型的天子之梦也很常见,尤其在沛县乡下农妇刘媪大泽陂前风雨野合之后,龙几乎成为天子——皇帝的对应物,所谓“真龙天子”。但是,除了刘媪的艳遇,大白天真龙活人直接交合的事,却没再现。擦边球的例子倒是不少,如铁木真的十世祖孛端叉儿之母阿兰寡居时,“夜寝帐中,梦白光自天窗中入,化为金色神人,来趋卧榻。阿兰惊觉,遂有娠”(《元史·太祖本纪》)。北魏宣武帝元恪之母高夫人“梦为日所逐,避于床下。日化为龙,绕己数匝,寤而惊悸,既而有娠”(《魏书·世宗纪》)。不过上述两例都发生在梦中。南朝齐武帝萧赜诞生之夜,祖母与母亲“同梦龙据屋上”(《南齐书·武帝本纪》)。到唐太宗诞生之时,龙似乎更亲民,从屋顶下来,戏于馆外。清朝顺治帝的母亲孝庄文皇后怀孕时“红光绕身,盘旋如龙形”(《清史稿·世祖本纪》),简直就是文艺表达。
那么,回到我们刚刚提出的问题,谨慎持重的太史公为什么要“自毁三观”,且不怕招惹麻烦,大书当朝开国皇帝之母的人兽野合史?
此事易解。
刘邦是中国第一个平民天子。早有史家指出,“太公”“媪”之名,其实就是那时民间俗呼成年男女,根本算不得名字。不仅刘邦父母无名,这对“公媪”,当初也不曾给家中排行老细的幼子正式起名,平时就叫“老细”——季者,兄弟之中排行第四,多为老细(若细推究,刘季名邦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本人知不知道都成疑,因《史记》《汉书》《后汉书》一律“漏忽”高祖名谁这一要件,且上述三史包括《全汉文》[清人严可均辑]均不讳“邦”,此事我另有小文专门考证,此不赘)。正是因为先世毫无来历,刘邦若不一路自造神迹,编故事,制造“由天所生”“为天所养”的神圣履历,沛县那帮屠狗吹箫的同乡先就信不过他,还如何一路收编豪杰,让韩、彭、英、张那批倒提脑袋闯江湖的枭雄收起帝自我做的野心跟他混,把泗水刘亭长从一个“乡镇干部”扶上大汉皇帝的宝座?即使当上皇帝,汉家天下要巩固,也需继续敷衍神迹,不断强化君权神授的观念,加持大汉政权的神圣性,使权臣豪杰不敢轻生觊觎,造神不能停,故事须继续。
当时天下有两人绝顶聪明,一个是刘邦,另一个是陈涉,都白徒出身,不像六国旧贵族、旧官僚,或多或少有所假托,也正因此倒迫出他们装神弄鬼“自创品牌”的神级行动和出色文案。陈涉起于大泽,第一步就是让人半夜烧野火假狐嗥,大呼“大楚兴,陈胜王”,但他毕竟是本色庄稼汉,之前累瘫在田垄上时,曾发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浩叹,等于自揭无种底牌,起事后也没继续往这方面用心思,改履历,补神迹。刘邦则不同,他从一开始就是流氓打天下,年轻时曾百里裹粮,跑到张耳那里当门客学习了一阵子,坑蒙拐骗不拘一格,完全解放思想,放开手脚。既然从上天取得“养子证”是那时白徒逐鹿解决出身问题的唯一出路,刘邦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让母亲与蛟龙上演一场野合大戏,还让老父当目击证人,如此一来,谁能不信?谁敢不服?何况刘邦之母死得早。
刘邦的大招还很多,他全家都是段子手,天文地理通通为我所用。东汉初,大儒班彪为劝企图割据陇西的隗嚣归顺刘秀,特著《王命论》,罗列当年关于高祖刘邦的一系列“灵应符瑞”:
初刘媪任(妊娠,怀孕)高祖而梦与神遇(遇合,交配),震电晦冥,有龙蛇之怪。及长而多灵,有异于众,是以王、武感物而折契,吕公睹形而进女;秦皇东游以厌其气,吕后望云而知所处;始受命则白蛇分,西入关则五星聚。故淮阴、留侯谓之天授,非人力也。
刘邦早年欺乡霸邻喝酒赖债,被附会成醉后龙见,酒家免单。秦皇东巡,关一个乡下人屁事?但他硬是抓住这个题材躲猫猫自嗨,并让老婆吕雉剧透,宣扬丈夫藏身之处,其上常有云气。说起来,他的岳父吕公本来就是个豪强大猾,身负命案,避仇沛县,反成县令贵宾。他看上刘邦,倒是真的慧眼识珠,同气相求,惺惺相惜,有其父必有其女。白帝子斩赤帝子,更是家喻户晓。五星聚东井这个天象,倒真可能是他刚好撞了大运,天在帮他。班彪这份清单还漏了龙痣一项,传说刘邦“左股有七十二黑子”,图案如龙。这一系列特征和故事,一路衬托着他由泗水亭走向未央宫,发挥了千军万马无法代替的宣传作用。雷雨中的人兽野合蛟龙奸母,是刘邦乐于传播乃至不排除亲为言说的故事,因而亦必成为汉朝官方钦定的版本,司马迁身为大汉子民和史官,口径务必一致,即使他心里不相信,或者认为很不雅驯,也必须照写不误,还得详细、迫真,写出气势。
其实,司马迁还是相当克制,有所取舍的。在《宋书·符瑞志》中,刘邦父母分别被命名为执嘉和含始,而且人禽交合在执嘉之母——刘邦祖母身上就已发生,到他已是“鸟二代”“龙再世”:“执嘉之母,梦赤鸟若龙戏己,而生执嘉。”赤鸟若龙,龙凤均沾。
回头再说褒姒的郁闷。
自从汉高祖为当上“天之养子”钦定蛟龙为父之后,龙的地位日益提高,并逐渐固定为天子——皇帝的前世或真身。真命天子在睡梦中不慎“原形毕露”,为龙为蛇,或为帝王者长得龙口隆准,头有肉角,身体具有龙的某些形象或特征的记述,常见诸正史野志。如北周开国皇帝宇文泰把刘邦满腿的黑痣移到背上:“背有黑子,宛转若龙盘之形。”(《北史·周本纪》)南朝宋明帝只不过肩胛上长个红痣,篡位之前即自神其迹,谓为“日月相”,故意将其显露给大臣看(《南史·江祏传》)。北齐开国皇帝高欢微时寝卧,别人偷窥,“唯见赤蛇蟠床上”(《北齐书·帝纪一》)。隋文帝杨坚“为人龙颔,额上有五柱入顶,目光外射”,这还不算,《隋书·高祖本纪》甚至说杨坚为婴儿时,有一天头上突然长角,浑身浮起鳞片,他妈吓得失手,差点把这天龙之体摔坏,导致他“晚得天下”。假如褒姒生在后世,纯正的双龙血统肯定不会让她如此吃亏。但上古三代之时,凤凰比龙神性高得多,龙往往不过神仙坐骑,甚至会死,肉为美食,而这样倒门楣的事又恰好发生在疑为褒之二君的双龙身上。在《史记·夏本纪》中,帝孔甲时从天而降的雌雄双龙并没走,而由从豢龙氏那儿学到驯龙之术的刘累负责饲养,其后“龙一雌死”,刘累把雌龙烹了给孔甲吃,龙肉的鲜美让孔甲着迷,还想吃,刘累无法弄到第二条死龙,只好逃跑。想想看,老母都被吃掉,褒姒这位憋了近千年才生出来的孤女,命能好到哪儿去?
[1]此从张汝舟先生说。参阅张闻玉:《古代天文历法讲座》,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79—282页。
[2]娶老妇仍能生女育儿的天方夜谭,中国正史偶有记载,不算孤例,金人始祖函普就是。《金史·本纪第一》即如此讲述一个流浪老光棍通过入赘富婆家发家创祖的个人史。金人始祖函普从高丽流浪到仆干水之涯的完颜部时已经六十多岁,完颜部两族长期仇杀械斗,大家来找这个外乡人调停。作为调停成功的报偿,他娶了完颜部的“六十之妇……并得其赀产。后生二男,长曰乌鲁,次曰斡鲁,一女曰注思板,遂为完颜部人”。《封神演义》中,姜子牙在昆仑学道四十年,下山后娶六十八岁黄花闺女马氏,则是野史传奇中非常出名的段子。古人大概不知道女性会绝经且绝经即不育这回事,编起故事不怕穿帮。
[3]冯国栋点校:《景德传灯录》,中州古籍出版社,2019,第15页。
[4]见《大戴礼记·五帝德》。
[5]《诗经·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诗经·大雅·生民》:“履帝武敏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