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紫禁之巅
朱厚熜一想到自己跳起来撞横梁的模样,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一下全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彷佛撞横梁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自己也不是当今的皇上。
沈雨婷见朱厚熜笑得如此开心,一开始迫于君臣礼节,还紧咬嘴唇,憋红了眼睛,后来实在忍耐不住,才放声大笑起来。
两人笑了一阵。朱厚熜猛地发现自己居然抓着沈雨婷的手,再一回头,自己居然躺在沈雨婷的大腿上,他这才想起君臣礼节的事来。他松开沈雨婷的手,从短暂的忘记身份的愉悦中回过神,他站起身,身上还带着沈雨婷新鲜的体香。
两人各自扯了扯自己的衣襟,相视无言,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息。朱厚熜的额头还有些作痛,他摸了摸痛处,料也无妨,待会儿好好打坐一下,应该就能恢复了。
于是,他收起笑意,把一朝君父的架子端起来,平静地看着沈雨婷,说道:“第一天就学到这吧,也算开了个好头。”
沈雨婷神情也严肃起来,抱拳拱手说道:“是。皇上天赋异禀,下次我必定准备好更贴合的课程,让皇上学起来,能够事半功倍。”
朱厚熜点点头:“好,那就辛苦你了。”
沈雨婷提着两把兵刃走出了乾清宫。
朱厚熜原地打坐,调理了一阵,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他额头上的淤青慢慢消去,身上的阵痛也不见了。他推开大门,吕芳正端着那碗棕色的汤,在门口毕恭毕敬地候着。
“这是什么?”朱厚熜把鼻子凑到碗沿闻了闻。那气味勾起了他熟悉的回忆。
吕芳看见满面春风的朱厚熜,回想起方皇后落寞的背影,忽地有些难过,他说道:“回皇上的话,这是皇后娘娘的一片心意。”
“皇后来过?”朱厚熜狐疑地接过碗,上次方皇后送来的点心,他已经全部吃完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爱屋及乌,他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点心。
他抿了一口有些温热的碗口,舌尖甜蜜蜜,想必用的是水牛的奶,奶香味很浓,甘甜之中还藏着一丝茶叶的苦涩。他尝出来了,这是他跟方皇后提到过的味道——珍珠奶茶的味道——只是方皇后用料配比有些问题,味道苦了一些。
他把手指伸进碗里探了探,果然,碗的底部有玉米粉搓成的小圆粒。他捻出一颗来,搁进嘴里,意犹未尽地嚼着。
朱厚熜责备似的问道:“皇后来了,你也不通报一声?”
吕芳有些委屈,到嘴边的话迟迟说不出口。皇上两夫妻之间的事情,他一个外人也不知当讲不当讲,思忖片刻,他弱弱地答道:“皇上,有空还是去坤宁宫看看皇后娘娘吧。”
听吕芳这么一说,朱厚熜脸上的狐疑又加深了几分,提起方皇后,天边的太阳已经滑到了宫墙的西边,他忽地想起一件事情来,他问道:“朕待会儿就要去坤宁宫,黄锦来过吗了?”
吕芳怔了一下,摇摇头。
“罢了,朕去找他。”朱厚熜迈开步子。
***
黄锦领着十来个随从太监,抱着成堆的孔明灯,走到了坤宁宫门前。传闻紫禁城上的瓦片上落不下鸟,所以,紫禁城的屋顶上从来没有鸟粪。事实并非如此,紫禁之巅非但能落下鸟来,鸟粪中夹带的种子还会在瓦片之间生根发芽。为了保护瓦顶的结构,往往还需要定期派人上去除草。
清完鸟粪,除完杂草,几个太监从那通天的长梯上爬下来。
坤宁宫里,方皇后对着铜镜,忧郁地冷着一张脸,听着上上下下的响动,她对身后的宫女说道:“怎的?今天是个什么日子?”
听话要听音。那宫女一躬身,走出坤宁宫门,对着那些个太监叱道:“上房揭瓦,你们要翻天了?”
黄锦把手里的孔明灯往身边的随从太监怀里一塞,紧赶几步,来到宫女身前,丝毫没有司礼监秉笔太监的架子,肥肥的脸颊笑眯了。
那宫女却不敢笑,面上一怔,立马躬身行礼:“黄公公。”
黄锦柔声说道:“还请皇后娘娘莫怪。”
他往前凑了凑,似乎有什么话要说,那宫女低头把耳朵凑过去,他悄声说道:“快去给皇后娘娘梳妆打扮一番,待会儿皇上要过来了,皇上可不让咱家说呢。”
那宫女点点头,抬起头来的瞬间,笑颜还没展开,就倏地消失了,她的目光一惊,双腿一软,便跪了下去:“恭……恭迎皇上。”
听了这声通报,黄锦回头,这才发现坤宁宫前的奴才早就撂了手里的活,五体投地趴在地上了。应该是皇上的意思,一个个奴才闷不做声。
“主子爷……”黄锦的笑容越发憨直。
朱厚熜故意目露嫌恶,说道:“好你个黄锦,朕在乾清宫等你半天,难怪迟迟不来通报,原来在这吃上对食了。”
“这……”黄锦有口难辨。
宫女率先磕头,求饶道:“皇上饶命啊!”
司礼监秉笔太监黄锦倏地跪下去,急急忙忙说道:“皇上,天大的冤枉啊!奴婢这一身白肉可是干干净净的,可不能凭空污人清白啊,奴婢要是与她吃了对食,就天打五雷轰,劈碎了奴婢!坤宁宫的瓦上有鸟粪,得打扫干净,故而耽误了一些时间……”
朱厚熜淡然一笑,伸手在黄锦胖胖的脸上掐了一把。
黄锦这才明白,皇上是在跟他开玩笑,脸上的急切不见了,反倒摆出一副孩童般的嗔怒模样。
朱厚熜笑道:“你这般蠢笨,是怎么做到秉笔太监的?”
君无戏言是不可能的,十句话里,哪怕九句话是真话,最后也得藏一句戏言在里面,否则,岂不是要被修炼成精的文武大臣牵着鼻子走。
假意的怒意很快就散了,黄锦摆出平日里那副憨直谄媚的笑容,说道:“全靠着主子爷的天恩罩着呢,奴婢是没了根的人,皇上就是奴婢唯一的依靠。”
听了这样的回答,朱厚熜若有所思:“你也不像朕想的那样蠢笨。”
不蠢只憨倒也还好,憨人有憨人的用处,他把抱在怀里的两件披风递给黄锦:“把这个送到屋檐上去,时辰也不早了,上菜吧。”
“遵命。”黄锦领命而去。
方皇后听着屋外的动静,缓缓起身,忧郁难当,她的脚跟彷佛没着地似的,脚步轻飘飘的行到门前。
朱厚熜站在门口,温情款款地看着她,四目相对,就这一望,之前她心里的委屈烦闷尽数都消失不见了,剩下的只有欣喜。她忍不住向着朱厚熜探了两步,忽地意识到自己刚刚褪去了粉妆,连发髻都是散着的,她赶忙用手往脸上遮,嘴里嗔道:“皇上来之前,也不……也不说一声,是故意来看臣妾的笑话吧?”
她侧着脸,赌气似的不看朱厚熜。
朱厚熜走到方皇后的眼前,双手捧过她的脸来,凝望那颇有风韵的眼眸,任她怎样隐藏遮掩,那眼波下荡漾的春心总是呼之欲出。
很久没有一个人会因为朱厚熜的出现而感到开心,以前的那些女人,只会因为朱厚熜的出现而感到困扰。
朱厚熜柔声问:“你还记得,你是什么时候嫁给朕的吗?”
“冬月……”方皇后这才想起来,“就在今天?”
朱厚熜牵过方皇后的手,踏出宫门:“朕让黄锦他们备了些烤肉。”
两人在架在屋檐上的通天长梯边站定。朱厚熜爬上长梯,方皇后望着梯子有些犹豫,本是大家闺秀,从未做过这种爬高上低的事。
朱厚熜拽了拽方皇后的手,说道:“来,别怕。”
方皇后忐忑地提着裙裾,跟在朱厚熜的身后爬上了坤宁宫的屋顶。
除草的间隙,黄锦还命人在屋顶上搭了一个长约一丈,宽约三尺的四方平台。朱厚熜坐下去,用力按了按那实木的平台,稳稳当当。这就是憨直人做事的好处,平台做得极为踏实,一点儿毛病也挑不出来。他伸手搀过方皇后,方皇后与她并肩坐下,理了理衣摆。
另一条通天长梯上,黄锦爬上爬下,陆陆续续把烤好的肉送上坤宁宫的屋顶。为了让皇上吃到新鲜的食材,牛肉羊肉都是现杀现烤的,听说皇上喜爱羊腰子,光禄寺的臣子为了表忠心,一次性给尚膳监批了十几头羊。
紫禁城金黄色的琉璃瓦点缀暮霭,在天空中映出一片火红的晚霞,晚风息息,繁星隐耀,朱厚熜把目光放向宫墙之外,偌大的京师,触不可及的天际,竟然只有寥寥几处炊烟,寻难不成常百姓家都不用吃饭吗?
第一次爬上这样的高处,方皇后既害怕,又好奇,她探出去头去,说道:“想必历代还从未有人做过这样的事吧,爬到紫禁城的屋顶上来吃饭。”
朱厚熜沉吟浅笑。他把烤好的肉递给方皇后。撒了茴香的烤羊肉滋滋冒油,舌头远远沾了香气,都能生出口水来。
方皇后接过去,浑身克制地细细抿了一口。
“不对,你得这样。”朱厚熜拿起一根肉串来示范,大口啃下一块来,放在嘴里痛快地咀嚼。
方皇后学着朱厚熜的模样撕咬,肉咬下来了,油渍从嘴角划去了下巴。朱厚熜伸出手指替她擦了擦,方皇后含住下巴,趁着朱厚熜不注意,像猫咪似的,轻咬了一下朱厚熜的手指。两人心照不宣地偷笑。
却只笑了一阵。方皇后黯然神伤。
朱厚熜怔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沉吟良久,方皇后放下肉串,嘴角忧伤地上扬,她柔声说道:“皇上,臣妾觉得今日乾清宫的那个姑娘挺好的。”
朱厚熜望着方皇后那双如秋日落叶一般的眼波,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吕芳的话和那碗颇为苦涩的奶茶,再次浮现在朱厚熜的心头。他明白,问题的症结不在沈雨婷,解释是多余的。
方皇后继续说道:“皇上当此春秋鼎盛之年,应该广求淑女,以充妃嫔,以备侍御,这样才能有可能多留子嗣。我这个皇后怕是无能为力了……”
朱厚熜也放下了手里那吃到一半的肉串,她深沉地唤道:“皇后。”
方皇后目光如炬,用诚恳的目光给予回应。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乱石铺路,朱厚熜忽地谈起了孟子,“你可听说过这句话?”
方皇后点点头,答道:“臣妾当然听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正因为如此,无民之君何为君?无子之母何为母?臣妾没能为皇上诞下一男半女,让皇上在文武百官面前抬不起头来,臣妾还有何面目能被称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后宫之中,母以子为贵,这是众所周知的道理。
“皇后误会了。”朱厚熜伸手指向紫禁城外的天际,“京师乃天子所居,袅袅炊烟寥寥无几,罪躬在朕一人而已。”
“皇上!臣妾……”
“社稷千疮百孔,百姓民不聊生。”朱厚熜自顾自地说,“朕答应你,假以时日,定给你一个太平盛世。届时,天下人之女乃皇后之女,天下之子乃皇后之子,你便是真正的母仪天下,一朝的皇后,天下的母亲。朕也才称得上真正的一朝君父,”
方皇后怔在原地,缄默无语。
冷冷月光洗净晚霞。夜幕低垂,明月千里,一皓万顷,满目萧然。忽而长烟一空,一只孔明灯攀上屋檐,点缀乌云潜行的夜空,少顷,孔明灯陆陆续续腾空而起,从坤宁宫前成群结队地涌入星河,如野火燎原,燃尽无垠夜色。随风而来的,还有太监、宫女兴高采烈的欢呼,远处若隐若现的犬吠,芸芸众生的美梦……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朱厚熜目送着灯河远去,“皇后是南直隶人士,逢年过节,金陵素有放孔明灯的习俗,希望皇后今夜能尽兴。往后几日,朕怕没有机会。”
“为何?”方皇后茫然地注视着朱厚熜那明晰的下颚线,倏地发现皇上最近瘦了许多。
“从明日子时起,一直到冬月初五丑时,朕要斋戒沐浴,为贺兰山前线,求一阵北风来。”
见皇上说的如此认真,方皇后虽然觉得求风一事本是无稽之谈,但也不好反驳。
朱厚熜扭过头问道:“皇后,你是不是感觉朕自从宫变之后变了许多?”
“臣妾早就知道,你不是原来的皇上。”
像是两人早已心知肚明的秘密,心底的念头摆上台面之后,两人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
屋檐之上,晚风骤长,寒意侵袭方皇后雪白的脖颈和手背,她兀自裹紧了衣服,将双臂圈在腹部。
朱厚熜拿过平台边的披风,将两件叠在一起,双臂分别搭在方皇后的肩膀,将她搂在怀里,她顺势一倒,将头靠在朱厚熜的胸口,温暖在两人之间传递。
“那你为什么还要对我那样好?”朱厚熜问。
方皇后注视着深似海底的内廷,彷佛自己全部的人生都困在这方寸之间,往事历历在目,一心修道的皇帝,勾心斗角的妃子,没有根的太监……她早已明白,有些东西是荣华富贵买不来的。
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柔声答道:“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朱厚熜与她的感觉竟然是那样相似,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许多涌动心潮的感情诉诸语言,是那样的平凡和老套,于是,闻着她的发香,他默默地将脸颊贴在她温热的额头上。在这紫禁之巅,没有了镣铐似的身份,一切都是那样的纯粹。
“让我亲一亲你吧。”方皇后的眼里噙着泪。
未等朱厚熜回答,她的唇齿便靠拢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