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锦衣之下
少顷。李时珍带着太医和太监把昏迷的沈炼抬去了乾清宫侧边的厢房。几个宫女赶忙打水来,把正殿的地板洗涮了一遍。朱厚熜端坐在正殿的龙椅。方皇后侍奉在他的身边,她也不知道今天自己做的这些事情,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她对那几个宫女嘱托道:“多点几盏灯,把殿里弄亮一些。”
“是。”宫女们丝毫不敢有所怠慢。
朱厚熜展开陆炳手写的血书,目光所及之处,一字一句,一笔一划,皆是前线战士的血泪:
“卑职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上奏皇上。
二十一年夏末,卑职奉皇上之命,同宁夏总兵仇鸾兴兵讨伐俺答部众,收复河套,已三月有余。贼虏虽强,天威必讨。天兵天将,所到之处,逢战必胜,逢攻必取,高歌猛进,势如破竹。
贼寇俺答诡计多端,于贺兰山布下十面埋伏。总兵仇鸾,鼠目寸光,未能远谋,欲与卑职争功,不顾卑职之劝阻,不信锦衣卫之情报,不念将士浴血之疲劳,冒然轻进,以至数万大军深陷险境。
重重埋伏,将弗听也,兵弗从也,神弗福也。大厦将倾,狂澜既倒。
卑职竭上千锦衣卫,及数千将士之全力,孤军深入,夜奔奇袭,直取俺答大营,彻夜浴血死战,迫使敌军首尾不得相顾,方勉强掩护总兵仇鸾突出重围,护得天兵主力周全。
至此,卑职已置之死地矣!”
读到此处,朱厚熜狠狠地捶了一下龙椅:“蝇营狗苟之徒,误我国家大事!”
方皇后赶忙躬身抚摸朱厚熜的胸口:“皇上息怒,龙体要紧。”
朱厚熜怒火攻心,有了方皇后的似水温柔,他的呼吸才慢慢顺畅下来。他记得,在文书里,这个没用的宁夏总兵仇鸾应该是当时严嵩父子俩举荐的。
陆炳的血书,他只看了一半。虽然,明军主力已经突围成功了,但是,陆炳和那数千人的性命还悬于一线。他实在读不下去,他扬起血书,说道:“皇后,劳烦你念给朕听吧,从‘置之死地’开始念。”他悄然闭上眼睛,脑中无数的思绪搅合在一起。
方皇后接过陆炳的血书,念道:
“卑职之父本乃平湖一武夫,家道中落,出身寒门,蓬蒿没户,纵有囊括于天地者,亦无所投足。承蒙兴献帝不弃,让卑职之父做贴身护卫,卑职在蛮夷之地,方能有所开化,方能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
卑职之所得,皆皇上之所赐!今日兵败,卑职有负父母教诲,有负浩荡天恩,定当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以报皇上恩德!
贺兰山脉,九边要地。强虏贼寇烧杀劫掠之所居,英雄俊杰战功驻守之要迹。大丈夫独自生于天地,死后能与历代诸雄同眠,以卑职之孤魂为大明守万年江山,何其所幸也!卑职死亦足息,望吾弟勿念。
临文涕零,愿吾皇万寿无疆。”
“……愿吾皇万寿无疆。”方皇后合上血书,神情肃穆。
朱厚熜扶着额头缄默不语。
“皇上。”方皇后轻轻握住朱厚熜的手。
“文孚(陆炳,字文孚)的父亲是皇考的贴身护卫,文孚的母亲是朕的乳母。”朱厚熜睁开眼睛,无奈地注视着方皇后,“文孚与朕从小一起长大,好几次救过朕的命。所谓,天地君亲师,若无君臣之别,朕一向视文孚为兄长,所以,他在血书最后写道‘吾弟勿念’。”
“皇上的意思是……”方皇后感受到了朱厚熜的痛苦,“陆指挥使的这封血书,并非是求援,而是诀别?”
“他已经准备和那几千人都战死在贺兰山了,但是,他想把兵败的真相告诉朕,他不想朕被奸人蒙蔽,更不想让前线将士蒙冤。所以,他拼死把沈炼送了出来。他也骗了沈炼,他害怕告诉沈炼真相,沈炼就不走了。”朱厚熜一五一十地说出了心中的想法。
方皇后表情更加凝重了:“可是……为什么?”
朱厚熜起身,一边思索,一边走下龙椅前的台阶:“一来,此次派出去的已是我朝精锐,短时间内很难召集同等的兵力,二来,面对几千残部,俺答却围而不杀,想必已经明白他们围住了某位大人物,料到朕会头脑发热派兵救援,到时围点打援,全歼我朝援军主力。”
“所以,陆指挥使打算以死明志?”
“是的。”朱厚熜看着聪慧的方皇后,“宁夏总兵仇鸾带着我军主力逃出来了,文孚可能希望朕暂时倚赖长城之险,守住九边重镇,不要再贸然出兵了。”
方皇后:“且不说,陆指挥使对皇上而言有多重要,那可是大明的子民,数千条人命……”
“皇后,你喜欢小鹿吗?白色的,像玉一般的白鹿?”朱厚熜突然地打断方皇后的话。
猛地被这么一问,方皇后愣住了:“什……什么?”
“就是,之前在朝天宫,被蓝道行抡起来打人的那条小鹿,朕已经叫人把它送去你的寝宫,你有时间可以去看看。”
方皇后这才明白皇上的意思,皇上这是在催她回宫。她意识到,自己刚刚说得太多了,作为内廷之主,怎么能干预外政呢?想必待会儿,皇上马上就要叫内阁阁臣和六部大臣来乾清宫议事了,她的确该走了。
方皇后懂事地行礼:“谢皇上圣恩,臣妾这就回去看看那条小鹿,之前见它,就觉得十分可爱。”
朱厚熜继续温柔地说道:“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如果你不喜欢,就把它送去光禄寺吧,做成一道菜,也应该不错。不喜欢也没关系,朕以后再送别的东西给你。”
“谢皇上。皇上如天之恩,臣妾怎么会不喜欢呢?”方皇后转念一想,既然外政她不该干预,那内事她得操持起来了,于是,她说道:“想必最近光禄寺的饭菜不怎合皇上的口味吧,往后不如臣妾亲自下厨,还请皇上多来坤宁宫用膳。”
“好。”朱厚熜答应下来,“其实朕也略懂厨艺,只是朕做的菜,你可能吃不惯。”
“哦?”方皇后既惊讶,又欣喜,“只要是皇上做的,臣妾都喜欢,臣妾拭目以待。”
“过了这阵,到时互相交流心得。”
“一言为定。臣妾先行告退。”说完,方皇后掩不住脸上的喜色,走出正殿大门。
吕芳同锦衣卫去找沈炼的妹妹了,陈洪还在诏狱审曹端妃。此刻在乾清宫前侍奉的,是司礼监五位秉笔太监之一的黄锦。方皇后出了门,黄锦对着方皇后行完礼,便踏进了乾清宫。
相对于吕芳的老祖宗居高临下的气质和陈洪司礼监首席秉笔的谨小慎微,黄锦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他的身材矮胖,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像个圆球,纵使一天什么喜事都不发生,他也很开心。
见了黄锦,朱厚熜的心情不自觉地好了许多:“你去把六部的堂官和内阁的大臣都叫到这来,尤其是严嵩父子俩。”
“是。”黄锦恭敬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