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责论(译文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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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德国人精神状态为主题的大学系列讲座导论

德国人必须进行精神层次的沟通,目前全民缺乏基本的共识,我们应该努力开展交流和对话。

我的讲课稿最初是由我和身边的人在各自社交圈的谈话衍生而出。

每个人都应该以自己的方式看待本文的思想——不要简单接纳,而要认真思考——也不要粗率反驳,应该努力思索、回顾和审视。

我们应该学会对话。也就是说,不要一味地谈自己的想法,应该多倾听对方的心声。我们不要坚持己见,应该考虑到社会和时代背景,了解种种原委,敞开心扉接纳新的认知。我们应该学会换位思考,与自我认知矛盾的那一部分正是我们应该探索的部分。在矛盾中寻找共性比匆忙摆明立场更为重要——后者总是导致对话无望的结束。

慷慨激昂的审判并不难;难的是平静的回顾。固执己见、中断交流并不难;难的是超脱个人立场、坚持不懈的探索真相。抓住和坚持一个想法,对其他思想嗤之以鼻并不难;难的是循序渐进的进步,永不抗拒新的质疑。

我们必须做好思考的准备,不再沉溺于骄傲、绝望、愤怒、不甘、复仇和蔑视等种种感觉,应该让这些情绪冷却下来,睁眼看现实。

但我们的现状正好与全民对话的期望相反——人们惯于认为,一切都与己无关,不愿做出任何决定;他们很难经过全面坦诚的思考,用明澈的头脑做出真正的抉择。人们惯于通过言辞逃避责任,很难在不固执己见的情况下坚守个人的抉择。在任何一个时代,人们惯于毫无反抗地顺应时势,很难通过灵活坚韧的思考做出彻底的抉择,并以此为指导坚定不移地走自己的路。

如果我们真的开始全民对话,就要把问题追溯到根源。我们心中肯定有一些想向别人诉说的或者值得诉说的故事。让我们在对话中安静下来,共同倾听那些真实发生的事。

我们不应该对彼此发怒,而应为对方寻找解决之道。感情用事只会妨碍故事的真实性。我们没必要捶胸顿足地指责对方,借以抬高自己的道德优越感,事实上这是对别人的情感伤害。但也不必体贴入微地谨守社交分寸,以沉默显示温存,虚情假意地安慰对方。你可以提任何问题,不必顾忌虚文俗礼,不必顾忌情感或者世俗的教条,但是你也绝不可挑衅式地、毫无理由而又轻率地做出判断,无礼地做出当面羞辱的事。

在这场全民对话中,任何人都不是他人的审判者,每个人都既是被告也是法官。这些年来,我们对损害他人的事情听之任之,现在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但上述要求只可能部分的实现。我们总是习惯于自我辩护,控诉一切貌似与我们对立的势力。今天,我们应该比以往更加严厉地审视自我。我们应当明确一点: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是幸存者有理,胜利者才有话语权,上位者总是认为自己代表了正义和公理,但对于失败者、无权者和历史大事件中的受害者而言,这之中蕴含着深深的、盲目的不公。

古往今来,各个时代无不如此。1866年至1870年普鲁士德国的民族主义喧嚣曾让尼采感到恐惧,那时情况如此,1933年后狂热的纳粹主义尘嚣日上,情况也同样如此。

因此我们现在应该扪心自问,我们是否又陷入了另一场喧嚣,是否在自以为是,自认为幸存者和受难者的身份就让我们获得了合法权力。

让我们搞清楚一点:大家能够存活下来、幸免于难,并非仰仗自己;我们之所以能在可怕的大毁灭中获得新生的机会,不是依靠自身的力量。我们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自己不配得到的合法权力。

现在德国领土上的每个政权都是盟军授权建立的政府,我们中的每个人,每一个德国人的行动空间都取决于盟军的意志或许可。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内心的诚实强迫我们始终牢记这个事实。它教会我们远离傲慢、学会谦逊。

但就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现在,愤怒的人们认为他们拥有一切权利,他们认为自己被他人所累,理应获得补偿。

没有人能置身事外。我们在对自己发火。我们应该去除心中的愤怒,清理自己的灵魂。

进行这项工作时,我们不仅要运用头脑,还要用到自己的心。你们这些听课的学生,也许会与我产生共鸣,也许会对我产生反感,内心深处,我也难免有情感的波动。在单向交流的讲座中,由于无法进行事实上的对话,我难以避免地会让某些人产生受到人身攻击的感觉。开始讲课之前,我有个请求,假如我有侮辱性的言辞,请你们原谅我!那绝非我的本意。但我已经下了决心,不惮以最审慎的态度提出最激进的思想!

如果我们开始学着对话,我们将获得亲朋好友之外更多的人际关系。长此以往,我们将建立一个日后与其他民族对话时不可或缺的全民共识。

在彻底的坦率和真诚中才能找到我们的尊严——即使在无权的状态,其中也蕴藏着我们唯一的机会。每个德国人都应该问自己,他是否愿意走这条可能通向彻底失望、继续受损、被当权者轻易盘剥等种种危险的道路。答案是,这是唯一一条能让我们不至于沦落为灵魂贱民的道路!路的尽头会发生什么,我们只能走着看。它是悬崖边一场精神和政治上的冒险。即使取得成果,也是在很久以后了。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别人不会信任我们。

也许在短时期内,保持骄傲的沉默是合理的态度,人们躲在面具后喘息和思考。但是长此以往,它会变成自我欺骗和对他人的谎言,让人们执意隐瞒,回避真相和逃避现实。这种骄傲是把沉默当作无权者仅剩的抗争手段,自以为刚强,实则是在逃避。

目前在德国进行对话是十分艰难的,但它却是当务之急,因为我们曾经的经历、感受、愿望和行为千差万别。在强制的共同体表象之下,掩藏着丰富多样的可能性,现在应该让它们表达出来。

我们应该看到与自身截然不同的处境和态度中包含的难处,并且学会同情。

今日的德国人也许只有一个负面的共同点:我们都属于一个被彻底打败的民族,我们的命运取决于胜利者是否肯宽恕;我们没有联系彼此的共同基础,社会四分五裂:每个人都只关注自己,每个个体又都那么无助。我们的共同之处就是缺乏共性。

过去十二年,在千篇一律的舆论宣传下,我们保持着缄默,内心却有着各式各样的想法。德国人并没有一致的灵魂状态、价值观和愿望。由于我们曾经信仰的、信以为真的、被视为生命意义的东西完全不同,现在每个人的内心转变方式也必然完全不同。我们都在转变。但我们将通过不同的心路,走向内心追寻的、建立在真相认知之上并让我们再次团结起来的、新的民族共识。人人都能在这场大灾难中重铸自我、再获新生,而无需担心失去尊严。

过去十二年,德国不存在公开的讨论,即使人们持反对意见,也只敢和亲近的人私下里谈论,甚至有时在朋友面前也有所保留,这种局面造成的后果是,现在人们的不同观点一下子都暴露出来。公开的、全面的舆论宣传具有诱导性,对于过去十二年成长起来的青少年来说,纳粹主义的思维和说话方式几乎成了不假思索的本能。

现在当我们又能自由地发言时,我们发现大家好像来自不同的世界。但我们毕竟还都说着德语,都在这个国家出生,都以此为家。

我们应该互相适应,学着对话,试着说服对方。

我们对历史事件的看法大相径庭,几乎到了无法调和的程度,有的人在1933年看到国内的可耻罪行之后,内心已经与之决裂了,有的人从1934年6月开始清醒,还有一些人从1938年大规模排犹开始,许多人在1942年看到德国可能失败或者在1943年确信德国将战败时才清醒过来,另一些在1945年德国真的战败后才大梦初醒。对于前一类人来说,1945年意味着通向新未来的解放,而对后一类人来说则是所谓德意志帝国的终结。

一些人早就看出极端思想将是肇祸之因,且预见到了后果。他们从1933年开始就渴望西方国家的介入和干涉。德国监狱的大门已经被关上,只能指望外来的解放。德国灵魂的未来取决于这次解放。如果同种同文的欧洲诸国从欧洲人的共同利益出发,及早施以援手,德国的本质尚不至于被全然摧毁。但我们没有盼来解放,就这样到了1945年,直到我们的现实和道德世界遭到了可怕的毁灭。

但并非所有的德国人都同意以上观点。除了那些曾经和依然把纳粹统治视为黄金时代的人之外,还有一些德国人认为,纳粹德国取得的胜利并不会带来德国本质遭到破坏的后果。相反他们还从胜利中看到德国光辉的未来,他们认为,只要希特勒一死,胜利后的德国能立刻摆脱纳粹党。他们忘记了那句老话:一个国家政权只有依仗建立政权的力量才能维持下去,他们不相信,胜利后的德国将不可避免地陷入恐怖主义,当战后军队被解散之后,党卫军统治的德国将成为一个荒凉的、毁灭性的、没有自由的世界强权,人民被奴役和控制,令所有德国人感到窒息。

从外在形式看,今天我们个人的苦难完全不一样。每个人都有着身心的烦恼和苦痛,受到严重的限制,但形式各有不同:有人还有房子和财产,有人却在大轰炸中失去一切,有人在前线作战、在家中受苦,有人却在集中营里受难,有人被盖世太保迫害,有人却是政权的受益者——当然他们也生活在恐惧中。几乎每个人都失去了至亲好友,但不同的原因——死在战场上,死于轰炸,死在集中营里,被纳粹屠杀——却导致截然不同的想法。我们有着不同类型的苦难,对于多数人来说,只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苦难才有意义。每个人都把自己遭受的巨大苦难和损失看作是一种牺牲,但为什么牺牲,人们对此却有着极为不同的认识,这些分歧引起了人群的分裂。

信仰的缺失导致了巨大的分歧。只有超验的宗教或者哲学信仰才能让人扛过这场大灾难,世俗的信仰是脆弱的。纳粹信徒们目前的想法比纳粹当政时更荒谬,唯其如此,他们才能抓住逝去的梦想。民族主义者则站在他早就看穿的纳粹主义的堕落本质和德国的现状之间,不知何去何从。

以上种种差异不断导致德国人的内部撕裂,且愈演愈烈,因为我们缺乏民族性和政治性的共同基础。事实上我们只是生活在共同的政治阴影之下,团结的表层下有着深刻的分歧。我们极度缺乏对话交流和彼此倾听。

很多人根本不想思考,这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他们只需要口号和服从,从来不提问题,也从来不作出回答,只会重复着学来的套话。他们永远固执己见和盲目服从,从来没有反省和觉悟,因此也谈不到被说服。如果那些人根本不想内省和思考,也不想借助理智和信念找到独立的自我,对话又从何谈起呢?

只有我们德国人在交流中彼此适应,德国才能找回自我。只有意识到我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我们才能真正学着进行对话。

强迫式的统一是不可取的,在大灾难中它将如幻影般消逝。唯有通过交流对话和互相理解,取得一致的意见,我们才能建立一个稳固的共同体。

讲课稿中列举了一些典型事例,请大家不要据此评判别人。如有人对号入座,作者概不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