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特船长的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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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玛考姆府

玛考姆府是高地[1]最富有诗意的一座住宅,位置在吕斯村附近,俯瞰着吕斯村那个美丽的小山谷。乐蒙湖的清波浸浴着高墙的石基。从远得记不清的年代起,这座住宅就属于格里那凡家族了。格里那凡家族在这罗布·罗伊[2]与弗格斯·麦克·格里高[3]的故乡,还保存着沃尔特·司各特[4]小说中那些古代英雄的好客遗风。当社会革命[5]在苏格兰爆发的时代,许多佃户都因为无力缴付过高的地租被领主赶走了。他们有的饿死了,有的做了渔夫,有的离开了家乡。整个社会都陷入了绝望的境地。在所有的贵族中,只有格里那凡这一族认为信义约束贵族和约束平民是一样的,他们对佃户始终以信义相待。因此他们的佃户中没有一个丢开他们的老家,没有一个离开他们的故乡,个个都继续做格里那凡氏的臣民。所以就是在那种恩断义绝的乱世,格里那凡氏的玛考姆府始终只有苏格兰人住在里面,和现在“邓肯”号船上只有一色的苏格兰人一样。这些苏格兰人都是老领主麦克·格里高、麦克·法伦、麦克·那布斯、麦克·诺顿的庄户子孙,也就是说,他们都是根生土长在斯特林和丹巴顿两郡的孩子,他们都是些老实人,全心全意地忠于旧主,其中有些人还会说古喀里多尼亚[6]的语言呢。

格里那凡爵士家资极富,一向仗义疏财,他的仁慈还超过他的慷慨,因为慷慨是有限度的,而仁慈可以是无边的。这位身为吕斯村绅士的玛考姆府的“业主”,是英国贵族院的元老,代表本郡。但是,由于他的雅各派[7]思想,由于他不愿逢迎当时的王朝,他颇受英国政客们的歧视。再者,他始终继承着他先辈的传统,坚决抵抗“南方人”[8]的政治侵略,这更是他被歧视的原因。

格里那凡爵士绝不是个胸襟狭隘、智慧平庸、思想落后的人。然而,尽管他打开他那一郡的大门,迎接一切进步的事物,可是他内心中总是苏格兰第一,他在皇家泰晤士河游船会的竞赛中用他的快速游船和人家较量,正是为着要替苏格兰争光。

格里那凡爵士现年三十二岁,身材高大,面容有些严峻,但是目光却无限地温和,他的整个仪表都反映着那高地的诗意。人们都知道他极其豪迈、敢作敢为、豪侠仗义,有古代骑士的作风,确实是一位十九世纪的弗格斯[9]。但是最突出的还是他那一片仁慈心肠,他甚至比圣马丁[10]还要仁慈,恨不得把他穿的大衣整个都送给高地的贫民。

格里那凡爵士和海伦小姐结婚才不过三个月。海伦小姐是有名的旅行家威廉·塔夫内尔的女儿。威廉是为了研究地理并热衷于勘察而牺牲性命的许多学者之一。

海伦小姐不是贵族出身,但她是纯粹的苏格兰人。这一点,在格里那凡爵士看来,就抵得上任何一个贵族门第了。她是个妩媚、勇敢、热情的少女,吕斯村的绅士就和这样一个女郎结成了终身伴侣。当他初次遇见她时,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差不多没有财产,独自住在基尔帕特里克她父亲的一所房子里。他知道这个可怜的少女会是一位贤妻,所以他娶了她。海伦小姐才二十二岁,是个金发美人,眼睛蓝得和苏格兰春天早晨的湖水一般。她对丈夫的爱超过对他的感激。看她那样怜爱丈夫,就仿佛她自己是个豪富的继承人,而丈夫却是个无人过问的孤儿。至于她的佃户们和仆人们,他们都称她为“我们仁慈的吕斯夫人”,就是为她牺牲性命也是心甘情愿的。

格里那凡爵士和海伦夫人幸福地生活在玛考姆府里,府的四周环绕着高地的那片荒僻而壮丽的大自然。湖边的幽径充满了枫树和栗树的浓荫;湖岸上还有人唱着古代的战歌;荒凉的山峡里还有许多古代建筑的遗迹,令人想起苏格兰历史上的荣光。他们夫妇俩就常在这些美景中散步。今天,他们钻进白桦树或落叶松的林子里,消失在一望无边的霜叶初黄的灌木丛中;明天,他们又攀登乐蒙山的峻岭,或者骑着马在阒无人迹的幽谷里奔驰。他们观察着、体会着、欣赏着那富有诗情的,直到今天还被称为“罗布·罗伊之乡”的胜境,以及沃尔特·司各特所歌颂的那些著名的景色。傍晚,当“麦克·法伦之灯”[11]在天边放出光芒的时候,他们就沿着府第外的复道徘徊。这种古老的回廊像是给玛考姆府套上一个垛堞构成的项圈。在那儿,他们俩坐在一块孤立的石头上,沉思着,在大自然的沉寂中,在淡淡的月光下,仿佛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人。夜色渐渐向越来越暗的山峰上笼罩下来,他们陶醉在这出神入化与胸襟开朗的境界里,只有两颗相爱的心灵才能领略到大地上的这种秘密。

他们结婚后的头三个月就这样过去了。但是格里那凡爵士并没忘记他的妻子是一个大旅行家的女儿!他想,海伦夫人的心里一定还保有她父亲的那些愿望。果然,他一点儿也没有想错。“邓肯”号造好了,它将载着格里那凡夫妇到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去,经过地中海一直到希腊附近一带的群岛。当丈夫把“邓肯”号交给她支配的时候,我们可以想象到海伦夫人是多么快乐啊!是呀,到那风光明媚的希腊去享受爱情生活,在那仙境一般的东方海岸边度蜜月,世界上的幸福有比这个更大的吗?

然而,这时候格里那凡爵士已经到伦敦去了。当前的急务是援救几个不幸的遇险船员!所以海伦夫人对这次短时间的分离,悬念的成分居多,郁闷的成分较少。第二天,她接到丈夫的一封电报,她估计丈夫很快就可以回来;晚上收到一封信,说要延期,因为格里那凡爵士的建议碰到了若干困难;第三天,又有一封信,信里格里那凡爵士流露出对海军部的不满。

这一天,海伦夫人心中不安起来。晚上,她正一人闷坐在房里的时候,忽然总管家哈伯尔进来告诉她,有一个少女和一个男孩要求和格里那凡爵士说话,问她愿不愿意接见。

“是本地人吗?”海伦夫人问。

“不是的,夫人,”总管家回答,“因为我不认识他们。他们是乘火车到巴乐支,再由巴乐支到吕斯村,他们是步行来的。”

“请他们上来吧,哈伯尔。”格里那凡夫人说。

总管家出去了。一会儿,那少女和男孩被引到海伦夫人的房里来。一看他们的面孔就知道,他们是姐弟俩。姐姐十六岁,她那副漂亮的面孔显得有些疲乏,眼睛似乎是哭得肿肿的,那副表情又沉着又勇敢,那身装束又素雅又整洁,这一切叫人一见就对她产生了好感。她挽着十二岁的弟弟。这孩子神情坚定,好像是他姐姐的保镖。真的!谁要是冒犯了他的姐姐,这条小好汉就会立刻出头的!姐姐乍到海伦夫人面前,有些愣住了。海伦夫人赶快先开腔:

“你们想找我说话吗?”她边问边用目光鼓励着那女孩。

“不是,”那男孩用坚定的语气回答,“不是找你,我们要找格里那凡爵士本人。”

“请原谅他,夫人。”姐姐立刻说,用眼睛瞅着弟弟。

“格里那凡爵士不在家,”海伦夫人说,“我是他的夫人。如果我可以代替他的话……”

“您就是格里那凡夫人吗?”那少女问。

“是的,小姐。”

“就是把关于‘不列颠尼亚’号沉没的事在《泰晤士报》上登了启事的那位玛考姆府的格里那凡爵士的夫人吗?”

“正是!正是!”海伦夫人赶忙接着回答,“你们是……”

“我是格兰特小姐,夫人,这是我的弟弟。”

“啊,格兰特小姐呀!格兰特小姐!”海伦夫人叫起来,一面把那少女牵到身边,拉住她的双手,一面又吻着那小好汉的小脸。

“夫人,”那少女问,“关于我父亲沉船的事,您可知道些什么?他还活着吗?我们还可能见到他吗?我恳求您,请您快说啊!”

“我亲爱的孩子,”海伦夫人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不愿意让你们空欢喜一场……”

“您尽管说,夫人,您说吧!我足够坚强的,痛苦我忍受得了,不怕听到坏的消息。”

“我亲爱的孩子,”海伦夫人回答,“希望是很渺茫的,不过,也可能有一天你们会跟你们的父亲重新见面。”

“上帝呀!上帝!”格兰特小姐叫着,忍不住流下泪来。同时,小罗伯特抱住格里那凡夫人的双手直吻。

这一阵悲喜交集的情绪过去后,那少女不由自主地提出了很多问题。海伦夫人对她说了捞获文件的经过,又根据文件说明了“不列颠尼亚”号怎样在巴塔哥尼亚附近沉没了,怎样只有船长和两个水手保住了性命,后来可能登上了大陆,他们怎样用三种文字写了一个文件丢到海里,向全世界的人求援。

当海伦夫人这样叙述着的时候,小罗伯特眼巴巴地望着她,他的生命仿佛就悬在海伦夫人的嘴唇上,他的孩子的想象力在他脑子里刻画出他父亲可能会碰到的许多危险:他仿佛看见父亲站在“不列颠尼亚”号的甲板上,看见他在海浪中挣扎;他仿佛和父亲在一起,扒住了海边的岩石;后来又气喘吁吁地在沙滩上爬着,离开了海上的狂澜。在海伦夫人叙述的过程中,他有好几次嘴里都不自觉地叫出来:

“啊,爸爸!我可怜的爸爸啊!”一面叫着,一面靠紧他的姐姐。

至于格兰特小姐呢,她合着双手,一声不响,细心听着,直到叙述完了,她才说:“啊,夫人!那文件呢?那文件呢?”

“那文件不在我这儿,我亲爱的孩子。”海伦夫人回答。

“不在您这儿吗?”

“不在。为了你们的父亲,格里那凡爵士把那文件带到伦敦去了。但是文件里写的东西我都一字一字地告诉你们了,我们怎样找出了文件的正确意义,我也告诉你们了。在那些几乎全被海水剥蚀掉的残余字迹里,还保全了几个数字,只可惜经度……”

“不需要有经度呀!”那小男孩叫道。

“是呀,罗伯特先生。”海伦夫人一面回答,一面看着他那副坚决的神情,不禁微笑起来,“那么,你看,格兰特小姐,连那文件里的细枝末节你都知道了,你知道得和我一样多呀!”

“是的,夫人。”那少女回答,“但是我还是很想看看我父亲的笔迹。”

“那么,等明天,也许明天格里那凡爵士就会回来。我的丈夫带着这个不可否认的文件,想把它拿给海军部的审计委员们看看,以便发动他们立即派船去寻找格兰特船长。”

“是真的吗,夫人!您二位真为我们去办交涉了吗?”那少女叫起来,表示十分感谢。

“是的,亲爱的孩子。”海伦夫人回答,“我们不该接受任何感谢,随便什么人处在我们的地位,都会像我们这样做的。但愿我使你们心里产生的希望能够实现啊!请你们就住在我们家里,等格里那凡爵士回来……”

“夫人,”那少女回答,“我们不能凭您对陌生人表示的同情而过分打扰您。”

“陌生人吗?!亲爱的孩子,你的弟弟和你在这屋里都不是陌生人呀!等格里那凡爵士回来了,我希望他能够告诉格兰特船长的儿女,大家将要怎样设法去援救他们的父亲。”

这样热诚的邀请是不便拒绝的。因此,格兰特小姐同意了和弟弟就在玛考姆府里等候格里那凡爵士。


[1] 苏格兰南部地区的名称。

[2] 苏格兰的著名侠盗,沃尔特·司各特曾将他的生平写成小说。

[3] 苏格兰十六世纪末期的农民革命领袖。

[4] 沃尔特·司各特(1771—1832),苏格兰人,英国十九世纪初期著名的历史小说家。

[5] 大约指詹姆士六世(1566—1625)时代的农民革命;革命失败了,所以贵族加紧压迫农民。

[6] 苏格兰的古称。

[7] 英国忠于英逊王詹姆士二世的一派。

[8] 指英格兰人,因英格兰岛位于苏格兰之南。英格兰人在政治上不断地压迫北方的苏格兰人和南方的爱尔兰人。

[9] 中古时期的苏格兰君主,骑士的领袖与典型。

[10] 中世纪的基督教圣人,据说曾将所穿大衣割去一半以赠穷人。

[11] 麦克·法伦所建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