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蚱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3章 小吏狂语

在蚂蚱庙这样的弹丸小村,惊天动地的事情不常有,一个人稍有点名气,就会成为众口传播的新闻。近年在城里混事的赵建章听说贾家小子靠着两条长胳膊混吃混喝有点能耐似的,便有心想见见这个乡下小子。大约是人以群分吧,建章对这种不务正业的人好像有天然的兴趣。

现时说话,蚂蚱庙真正值得一说的人物,非赵建章莫属。几年前,赵建章宣扬大清气数已尽,号召大家起来驱逐鞑虏,光复中华,说四书五经那一套全得换成西洋的格物致知,考棚街上那些格子屋得一把火烧毁,所有男人的辫子都要剪掉,云云。很多人听了,以为他要造反,装作听不见的样子。没想到,仅仅几年光景,科举真的取消了,城里的私塾被洋学堂代替,考棚街的科举场屋虽没被烧,但确确实实是消失了。

世道大变,雨骤风狂,赵建章像个未卜先知的神人,居然能预见这么大的事!读过私塾的赵琪对他的同门谢芳春说:“院试没了,你做何感想?”谢芳春说:“俺本就没有贡生廪生的想法,识几个字,能看点闲书就够了。”赵琪素来看不上科举,就说:“还是建章有眼光。”谢芳春咂摸着嘴,问:“你跟建章熟,这么大的变动他是怎么预知的?他朝廷里有人?”赵琪说:“建章属于革命党,跟朝廷对着干的。他说用不了几年,皇帝也要倒号台。”谢芳春摇头说:“几千年的朝廷也要倒号?万不能的。甭听小短辫瞎说!”

小短辫是赵建章的诨名。蚂蚱庙有两大望族,一是村西头的吴家,家大业大,也有名望。居住村东的赵家,世代以耕读传家,祖上没出过显赫的人物。东西两大家历史上曾经有过不愉快,但阴影已被时光吹散。赵家兄弟四人,建章行大,小时上过几年私塾,后又捐过文秀才,总算个有身份的人。每当有人提及赵建章的乡约身份,西酒店的大练长都会嗤之以鼻:“他那也叫秀才?要说拿钱买功名,我能买个进士!”这话传到赵家,建章颇不高兴。乡约,听来是个虚名,但毕竟和整个体制有着首尾呼应的关系,算是体制内的人物呢。赵建章不是那种安心稼穑的乡农之子,他腿勤,待不住,东跑西颠,好像总在觊觎什么机会。他隔三岔五要到县城去,据说是履行乡约的职能。自古以来,乡村没有正式政府,县以下的民政管理大都付与乡贤士绅。乡绅一般拥有一定的财产,有家族势力作依托,受过一些教育,有一份为社会服务的热情和服人的名望。清朝以降,乡村两级有过或大或小的士绅机构,皆属社区性质,不在官府的正式编制。乡里设一名办事员,称为乡约。每村有个跑腿的,称为地保。乡约享有微薄的报酬,酬金从地方赋税中抽取,很少,也不稳定。地保则全无收入,其劳动属于志愿性质。鸦片战争以来,社会动荡,民不聊生,乡约名下那点酬金渐渐缩没,于是各县就把乡约和地保合为一体,两个称呼中各取一字,称“约地”。据说,他在城里认识了不少新潮人物,手里还有两幅当年县令——扬州八怪之一——李方膺的字画。贾三福有一次在相公庄大集上见到赵建章,回村说建章大叔骑着高头大马,后边跟了一位军官到三区巡视水利工程,那口气就像见到钦差大臣。

赵建章虽然顶了清朝“秀才”的身份,但他并不忠于满人。赵建章是蚂蚱庙上千号人中第一个剪了辫子的,而且公然宣称改朝换代要推翻大清的江山。那时鲁南地区没几个敢在清廷未颠覆前就剪去辫子的,剪了辫子等于自认是革命党。按照“留发不留头”的刑律,是要杀头的。赵家老先生发现儿子的头上没了辫子,捶胸顿足,大骂:“胆大包天了啊你!自打满人入主天朝,就有削发留辫的刑律,你一个大清秀才居然剪了……剪了!”赵建章应道:“世道变了。”老先生气急败坏地训斥:“再怎么变人家也是朝廷!满人不当皇帝了,自有别人去当。你就不能等人家都剪了再剪吗?啊!”为此,老先生一夜愁白了头。

建章最终还是跟他父亲达成了妥协——辫子是剪了,但只剪了发迹以下部分,衣领以上的头发未剪,看上去跟现代女人的短发差不多。蚂蚱庙人给这种发型叫“二道毛子”。每当回蚂蚱庙村,赵建章就把头发绾起,在后脑勺下扎了个局促而敷衍的短辫,他也因此得了个诨名:小短辫儿。村里有人问过他:“大叔为什么不剃成光头?听说革命党是光着头皮的,拿了大刀片,符咒泡了盐水,喝下去刀枪不入!”建章说:“你们看着吧,革命迟早会来的,我不光剪辫子,还要做点别的给你们看!”

建章的预见又一次被历史所证实——几年后,清朝的龙庭轰然倒塌,孙中山的名字传到乡里,蚂蚱庙人这才恍然大悟,改朝换代了。他们不知道大总统是什么意思,只说一个叫孙文的人立了新朝代。这次事变,让赵建章成为蚂蚱庙人眼里具有洞察世道变迁的英才。不过,世外的动荡对蚂蚱庙人的生活其实没有太大推动,多厉害的风潮到这里都变成死水微澜。羸弱的黄牛、黑牛还是那样吃草,那样走路,晃着脖子下的铃铛,悠然来往于阡陌野地,仿佛宿命就是如此。拉磨的驴子偶尔仰天长啸,脖子上勒紧的套具依然捆扎着脚步,磨道的圆圈永无尽头。牙狗和母狗在光天化日下吊膀子,寡妇拿了土坷垃把它们赶得远远的,彼此的感受只有上帝知道。挑水的女人们在井台那边传播着邻里的大事小情,表情生动,声音怯怯但是非鲜明。真正跳出这个小村,有大见识的,只有赵建章。

这一次,赵建章到蚂蚱庙,是要扳倒庙里的神像。

他站在庙前的台阶上,向村民宣告破除迷信打倒鬼神的必要,目的是取得群众的支持。没想到,他的倡议没能得到响应。村人当面申述意见:“孔夫子,几千年的圣人呢。关老爷义薄云天,有周仓、关平侍卫,八十多斤的青龙偃月刀,保咱一方平安的神啊!”女人们则担忧没有了送子观音将来生不出儿子怎么办。

直到吹鼓手吴兴邦、贾三福和革命青年吴进轩,赵建章才有了支持者。建章问他们,你们几个对革命有认识?三福带头说,大叔你就说话吧,叫俺怎着俺就怎着。建章说好,这事弄好了,政府有嘉奖。说着,他们打开庙门,前殿后殿看了,筹划着怎么个弄法。建章就问:“这些玩意儿,你们看,怎么个弄法?”吴兴邦说:“前殿那几个得弄走,蚂蚱算不上什么神,不就是些蝗虫嘛。”吴进轩说:“斩草要除根,革命要彻底!”只有三福认为文武两个圣人不妨留一留。建章问:“留它们有啥用?”三福说:“孔夫子在,咱好教育孩子好好读书。武圣人武艺高强,可以守护一方平安呢。”赵建章稍加思忖决定,除后殿的武圣人关公,其他如孔夫子、如来佛、观音大士、狰狞罗汉及穿了绿衣黄衣的八蜡神,全都推倒。所有这些泥胎子,都扔到东大汪里去。

吴进轩是西酒店那门的人,据说他在南京读过书,是个激进的洋派人物。他和吴兴邦无条件支持建章,三福附和。论祖籍,吴兴邦不属于西吴家族系,小姓,门户不大。曾祖父那一辈上,吴家逃荒到此,一个担子挑了三个孩子(两男一女)来蚂蚱庙落户,靠力气挣饭吃,到吴兴邦是第四代。吴兴邦有个哥哥叫吴其忠,有个弟弟叫吴兴怀。吴其忠是吴家的异类,从小不热心庄稼,喜欢驴子,后来做了驴贩子,终年在外,人们好像把他给忘了。现在人们说的大鼓手吴兴邦实际上是鼓手家老二,吴兴怀其实是老三。兴怀是个本分少年,话少,喇叭吹得比二哥好。吴兴邦还有个妹子,多年前送给小茅茨村马家做了童养媳。

这次革命行动,多亏了三福。他曾经帮助过的那些人,跟着他,将一个个泥胎子推倒,用木轮车弄到庙西的汪里。其中,孔夫子的像大一些,很重,几个人也累了,扔到汪塘的土坡上,只有一只胳膊浸到水里。建章下到水里,试图给孔夫子翻个身。他拉断了孔夫子的一只胳膊,到底没能把那个泥胎子弄到水里去。早春水很冷,建章光着腿站在水里,浑身都是鸡皮疙瘩。他打了个寒战,觉得水太凉,便跳了出来。这样忙活了大半天,前殿后殿一片狼藉。很多人来看景,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悚,却不敢议论。建章站在大殿门槛上慷慨宣讲:“兄弟爷们听着,那些鬼神就是些泥胎子,屁用没有。说什么灵验啊保佑啊,都是骗人的!要解放,要自由,要民权,全靠我们自己!神仙啊皇帝啊妖魔鬼怪啊,都救不了我们!大家要明白一个道理,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吴兴邦跟在后面,一句句重复着,无形中加强了建章的声威。赵建章对进轩说:“这些东西是压在人民心头的大山,必得推倒,为此不惜矫枉过正!”吴进轩毫无保留地应着。建章又对吴兴邦说:“以后有了同盟组织,咱要在这里办公。”三福不明白“办公”二字是什么意思,照本宣科地重复道:“办公,办公,在这里办公!”

因为站在水里好一阵子,建章当晚就发起烧来,浑身滚烫,说了一夜的胡话。赵老先生骂:“你这是欺天啊,连圣人都敢这么糟蹋,神会惩罚你的!不信你就看着,必定有报应!”说归说,老先生还差了三福去请私塾先生石晓楼来给儿子看了,开了方子。建章喝下两大碗汤药,出了一身汗,感觉稍好些。石晓楼不是蚂蚱庙村人,私塾先生刘振兴因为服丧辞职,推荐他的学生石晓楼代为授课。石晓楼没有功名(不曾考上秀才),但学问不差,且懂中医,村人有病多有找他切脉拿药的。老先生问他:“你看看,他们这些革命党都是些什么人!朝廷没了,皇帝不知哪儿去了,如今连圣人都不要了,他们这么干能有好果子吃吗?”石晓楼说:“谁也救不了这世道。”老先生说:“你说说,这些胡作非为的东西会不会有报应?”石晓楼说:“这个我也说不清。”

石晓楼离开后,老先生继续骂那个作孽的儿子:“早不发烧晚不发烧,从大汪里一出来就发烧,你怎就不想想这里边的蹊跷!必定是被神给拿着了!大神平日住在殿里,享受着香火,风不打头雨不打脸,如今被你们弄得缺胳膊少腿的,还要浸到水里!这残冬早春的水,那个凉,谁受得了!”赵建章弱声弱气地说:“我不过是想给它们洗个澡而已。”老先生骂:“洗个澡!把神像扑通一声扔到大汪里,那叫洗澡?若是凡人,早就给淹死了!你就看着吧,当下仅是发热打哆嗦,报应不会完结,小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头!”

赵建章嘴里不服,心里多少也有点幻魂儿。发高烧那阵子,噩梦中好像有些衣冠怪异的黑影子伸手抓他,把他吓得惊叫,虚汗如雨水流淌,枕头湿漉漉的。早上好歹爬起来,试着下床走了几步,小腿直打战,神志恍惚。吴兴邦来看他,带了三个蒜头,说用它熬水喝下就会好。老先生发话:“去大汪里舀!神像在哪里落的就在哪里舀,这叫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三福便拿了水瓢去那边舀水。老先生嘱咐:“舀水时顺便赔个不是,念叨念叨。”

三福舀来半瓢汪水,另一半在路上洒了。老先生对着水瓢念叨了许多话,骂儿子冒犯神灵,敬请神灵原谅:“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愿万能的慈悲的神灵甭跟这帮傻子疯子一般见识……”诸如此类,皆为自责之语。吴进轩用那水煮了大蒜,加了些生姜片,端了汤,给建章喝下。老先生许下大愿:等儿子好了,明年四月八日,拿三牲供奉佛祖生日,给圣人赔不是外加六个响头,云云。

喝下大蒜生姜熬的汪塘水,建章觉得舒服不少,身上的虚汗渐渐消减,皮肤又有了干爽的感觉。到中午,下地走了几步,居然一如往常。他去茅房拉了一泡屎,色如药渣,黑黄黑黄的。回忆过去一天的经历,满心都是飘移不定的意象,恍惚中有许多疑问。带着这些疑问,他慢慢走到庙前,看着斑驳褪色的对联上“三法相”“四无量”那几个字,对身边的吴兴邦说:“若是真有神灵作怪,你怎就没事呢?”吴兴邦说:“大叔你就是叫凉水激着了,一碗姜汤,出个汗,就好了。”建章感慨道:“还是你的八字硬。”吴兴邦不无自得地说:“我是练的。”建章就问:“你怎个练法?”兴邦说:“我是吹喇叭练出来的。”建章思忖了,说:“别的那些咱不管了,唯有孔夫子,还是得留个情面。明儿你跟三福去把孔夫子拉回庙里,好歹安上去。他是圣人,敬畏他不算迷信。”吴兴邦说:“幸好没全身入水,修补一下还能用。”

三福认为建章是个智者,发现什么不对劲,能及时缩回半步,这样可以消减非议、舒缓紧张。他对建章说:“这样最好,命革了,老百姓也说不出什么来。”建章对这样的赞许不以为然,鄙薄地说:“老百姓懂什么啊!”这话把三福吓了一跳,好半天没个接应的词儿。赵建章又补了一句:“凡事自有主张,要是全听老百姓的,啥也做不成。”三福随口应着:“是呢是呢,老百姓懂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