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在,风去;风在,云去;云在,雨去;雨在,听它的人去了。
石头当时对我说,翠花不辞而别,离开了清风镇。我的第一反应是她又去大寨了。石头摇了摇头说:
非也。你还记得《幽明录》里的庞阿吗?翠花就是那个石氏女,见了庞阿不禁神魂颠倒、欲罢不能,结果芳灵出窍,缠着庞阿不放……哈哈,或者就像传说中的田螺姑娘或画中神女,说不定就在你身边哦。
我急忙叫他打住。这样的比附太不合时宜。人家翠花一个立志将革命进行到底的铁姑娘,怎会如此不堪地沉沦于斯?我估计她一定是去了大寨或者北京。可石头以为大不然。他言之凿凿:“你走了之后,她叫那个六神无主!”
小芳在一旁帮腔,说翠花的日记可以证明一切。石头这下被打了鸡血似的,兀自亢奋起来。他摇头晃脑,念念有词:“对,对,对!有元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两句……还有缠绵悱恻的霍小玉……”
如此等等,都是翠花出走后一干知青的演绎。其中的缱绻是他们荷尔蒙勃发的产物。想象一旦插上翅膀便一发而不可收。我虽然迟迟没有见到翠花的日记,但估计石头他们多半也是胡诌的,就像他拾人牙慧捡来的一堆乱七八糟的黄段子和煞有介事的鬼故事。然而,段子是一时的精神自慰,迷信却是一生的神经迷醉。
当然,我也能推导出翠花的失落和沮丧,毕竟我俩是对子。她也确曾手把手地教我插秧、种地,还有意无意地用那些遥远的山歌撞击我的耳膜。我投桃报李,也曾时不时地给她讲个鬼故事,尽管我压根儿不信鬼神。
话说很久以前,在遥远的纽约有个出租车司机。一天,他看见路边有一对貌似情侣的年轻人在向他招手,于是就停了下来。年轻人上了车,司机问道:“你们去哪里?”年轻人回答说:“我们?我只有一个人啊!”司机以为年轻人玩幽默,也顺势幽了一默:“那您去哪里?姑娘就跟我走吧!”年轻人回说:“莫名其妙!我去第五大道……”汽车快速行进,眼看就到第五大道附近了,司机忽然发现沉默的年轻人确实是一个人。他大惑不解:“您同伴呢?怎么不见了?”年轻人心想,“真是莫名其妙!我明明是一个人,何曾有过什么同伴?”年轻人正这么想着,司机已然汗毛森竖,他不停地通过后视镜窥探着后排座:明明看到有个笑颜如花的女孩一起上了车,怎么就不见了呢?那个年轻人于是给司机讲了个故事:
那是两年前发生的一次灾变。为了利用小长假进行登山训练,年轻的登山爱好者带着女友去科罗拉多爬山。为安全起见,年轻人让女友待在帐篷里等他回来。结果当天有雷阵雨,霎时间风云大变。男友久久没有返回,女孩等啊等啊,又怕又冷。这时,远远走来一个踉踉跄跄、血迹斑斑的英俊少年,他十四五岁,手里提着那个年轻人的一顶登山帽,问女孩是不是年轻人的朋友。女孩瞪大了双眼,忙不迭点头称是。少年一脸愁云惨雾,他告诉女孩说:“你的男友和其他人都在大雨中不慎坠崖身亡了,你赶快跟我走吧!”于是,女孩凄厉地痛哭着,准备跟随那个少年弃帐而去。就在她三步一回头的过程中,男友和一群落汤鸡似的登山者追来了。这时,天色几近昏暗,少年架着女孩边跑边说:“他们已经变成僵尸了,咱们赶快跑,否则不被他们生吞活剥了才怪呢!”那女孩纵然有一千、一万个不舍,也只好将信将疑地跟着他越跑越远,背后传来她男友羸弱的叫喊声:“这个男孩已经死了,是我们把他从山崖下救上来的,你千万别跟他走啊……”随后,来自纽约的年轻人向当地警方报了案。根据警方的勘察,当时那一带并没有下雨,因此认为年轻人大概率是受伤后产生了幻觉。年轻人拗不过警察,只好独自忧伤地回到了纽约。
你们觉得司机会相信那个年轻人还是自己的眼睛?
别猜了!司机既不相信年轻人,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在想,“万一那个女孩根本没有上车,而年轻男子无非是她送来的一个魅影呢?”
翠花自诩无神论者,而且革命意志坚定,总是刨根问底:“究竟是那个年轻男子的脑筋出了问题,还是司机看走了眼?”我于是就逗她:“你怎么不问问那个女孩到哪里去了?”她毫不犹豫地说:“那还用问?肯定是被不良少年给拐走了!”
我趁机吓唬她:“如果那个少年把那个女孩变成了鬼呢?或者还有那个年轻男子……”虽说朝鲜战争过去不久,越南战争仍在继续,但那时候美国本土却遥远得像外星世界,什么子虚乌有都可以被编为唬人的故事。我则因为不信,所以不怕;因为不怕,故而虚构;因为虚构,也就难免似是而非,谓游戏固可,说讥嘲更好,反正结果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翠花不苟且:“你瞎说!世界上没有鬼。”
“万一美国有呢?他们不是鬼子吗?”就这么调侃着,我们忽然到了该分手却没有机会说分手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