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的心事:宋朝宫廷政治三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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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斧声烛影

1.杜太后遗命

赵匡胤大概做了17年的皇帝,于开宝九年(976)初冬十月的一天突然去世了。赵匡胤有两个儿子,当时长子赵德昭26岁,次子赵德芳18岁,但继位的是皇弟赵光义。皇子为何当不上皇帝?情况非常复杂,首先关注一下赵匡胤死于次子赵德芳即将成年的时候这个关键问题。

赵匡胤没有考虑过传子吗?这个问题没有明确的答案,但他确实没有立皇太子。没有及时确立儿子的皇储地位,而且两位皇子的政治地位远低于皇弟,这给了赵光义可乘之机。那赵匡胤就是想把皇位传给皇弟吗?这也说不清楚,因为赵匡胤也没有立皇太弟,但赵匡胤在世时,赵光义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赵光义是晋王兼开封府尹,而之前的一位晋王兼开封府尹是继位前的后周世宗柴荣,所以按五代的惯例亲王兼开封府尹可视作准皇储的地位。而此时两位皇子只获得了贵州防御使的头衔,与赵光义不可同日而语。但问题是,既然赵光义早就成为准皇储,政治地位远在皇子之上,那他当皇帝顺理成章,旁人又何必去怀疑这个皇位是抢来的,甚至认为赵匡胤是被赵光义害死的?

首先来看赵光义什么时候成为晋王兼开封府尹的。建隆二年(961)七月赵光义出任开封府尹,这是他的母亲昭宪太后杜氏去世后一个月的时候,传说杜太后在临终前留下了“兄终弟及”之遗命,两者显然可以联系起来考虑。杜太后这个遗命史称“昭宪顾命”或“金匮之盟”,这个遗命到底存不存在、具体内容是什么,这些问题至今扑朔迷离。《续资治通鉴长编》系统记述了这件事:

六月甲午,皇太后崩……及寝疾,上侍药饵不离左右。疾革,召普入受遗命。后问上曰:“汝自知所以得天下乎?”上呜咽不能对。后曰:“吾自老死,哭无益也,吾方语汝以大事,而但哭耶?”问之如初。上曰:“此皆祖考及太后余庆也。”后曰:“不然。政由柴氏使幼儿主天下,群心不附故耳。若周有长君,汝安得至此?汝与光义皆我所生,汝后当传位汝弟。四海至广,能立长君,社稷之福也。”上顿首泣曰:“敢不如太后教。”因谓普曰:“汝同记吾言,不可违也。”普即就榻前为誓书,于纸尾署曰“臣普记”。上藏其书金匮,命谨密宫人掌之。

这里的要点:第一,杜太后要求太祖传弟的理由是“立长君”;第二,杜太后只要求太祖传位赵光义,而且“汝与光义皆我所生”是暗示只有匡胤与光义是杜太后亲生;第三,杜太后交代遗命时,在场人员只有赵匡胤与赵普,当事人皇弟赵光义是不在场的。但《长编》的注文又交代了其他文献的不同记载,并辨析了不采纳这些文献的理由。首先司马光的《涑水记闻》记载,杜太后要求匡胤传光义之后,还要求光义再传三弟廷美,“司马光《记闻》称太后欲传位二弟,其意谓太宗及秦王廷美也”。接着《长编》又有一句关键的话:

今从正史及新录,而旧录盖无是事。(1)

宋朝官方的修史制度是一个复杂的体系,其中最主要的是日历、实录、国史的系统。日历是史馆收集、整理、编纂宋朝每天发生的重要事件,是基础的史料积累工作。第一位皇帝去世后,新皇帝就应该以日历为基础,为前一位皇帝修一部实录,实录是编年体史书,太祖朝的实录就称为《太祖实录》。而数位皇帝去世后,又可以依据数部实录再修撰一部纪传体的国史,李焘这里讲的“正史”,就是仁宗朝修的太祖、太宗、真宗的《三朝国史》。问题是新录与旧录都指《太祖实录》, 《太祖实录》最早是太宗朝编修的,这就是“旧录”。但是因为太宗不满意,下令重修,结果直到真宗朝重修《太祖实录》才完成,也就是这里说的“新录”。而李焘可以同时看到这两部《太祖实录》,并且指出旧的《太祖实录》并没有记载“昭宪顾命”这个事件,而新的《太祖实录》及《三朝国史》记载杜太后要求太祖只传光义。从今天史学研究的观念来讲,李焘所见“旧录”相对而言是更原始的文献,既然其中“盖无是事”,则“昭宪顾命”这个事件本身是否存在都是应该质疑的。但是李焘在没有充分依据的情况下,一般优先采纳官方认定的版本,所以“今从正史与新录”。李焘同时从逻辑上否定了司马光《涑水记闻》记载的不合理之处,因为从“立长君”的角度讲,由于赵廷美与赵匡胤长子赵德昭年龄相差不多,所以没有理由再让赵廷美继位:

按太后以周郑王年幼,群情不附,故令太祖授天下于太宗。太宗当是时年二十三矣,太祖母弟也。若并及廷美则亡谓,廷美当是时才十四岁,而太祖之子魏王德昭亦十岁,其齿盖不甚相远也,舍嫡孙而立庶子,人情殆不然。然则太后顾命,独指太宗,《记闻》误也。

但李焘并没有无条件地迷信官方史书,他注意到《三朝国史》与新的《太祖实录》还说赵光义也在“昭宪顾命”的现场,这个情节实在不符合赵光义不知情的基本事实,所以被李焘直接否定了,“正史、新录称太宗亦入受顾命,而《记闻》不载,今从《记闻》”。(2)

“昭宪顾命”虽然存在很多疑点与争议,但从杜太后去世后一个月赵光义出任开封府尹来看,赵匡胤完全有可能在传位问题上受到母亲的压力。五代以来的传统,开封府尹兼亲王者才是准皇储的地位,但封赵光义为晋王这个事情,开始被赵普挡下了来。赵普的理由不是旗帜鲜明地反对由赵光义继位,而是说两位皇子都还没有出閤封王,先给皇弟封王恐怕对皇子不利。这样赵普就得罪了赵光义,两人就成了开封府内两股敌对的政治势力,明争暗斗,不可开交。

乾德元年(963),天雄军(治魏州,今河北大名北)节度使符彦卿到京城开封朝王,赵匡胤打算用他典掌禁军。赵普听闻大惊,原来符彦卿不但是后周世宗柴荣的岳父,同时也是皇弟赵光义的岳父。此人武勇有谋,善用兵,然而贪财不法。在赵普看来,这样的人物理应成为朝廷防备的重点,但在解除禁军将领的兵权之后,皇帝竟要重用本来相当疏远的符彦卿典掌禁军。符彦卿在后周时地位就比当今皇上还高,资格更老,若他典掌禁军,必须是“殿前都点检”或“侍卫亲军都指挥”之类最高的职位。赵普认为,一旦符彦卿与赵光义结成同盟,往好里想将来的皇帝是皇弟赵光义,往坏里想甚至有可能由符彦卿改朝换代。

赵普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拉下符彦卿。当时中书门下已经起草好任命符彦卿的敕书,赵普扣下敕书求见赵匡胤。赵匡胤问“岂非符彦卿事耶”,赵普说“非也”,然后扯了一大通其他的事情,最后拿出任命符彦卿的敕书。皇上很生气地问敕书怎么会在你这里,赵普说总觉得敕书中有些内容不太妥当。赵匡胤对赵普的想法感到惊讶,他质问赵普为什么这么苦苦怀疑符彦卿(“朕待彦卿厚,彦卿岂负朕耶!”),这时赵普淡淡地说了一句“陛下何以能负周世宗”,便让太祖哑口无言(“太祖默然,事遂中止。”)。(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