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第一节
美国华裔儿童文学概述
郭英剑认为:“美国华裔文学应该包括两类作家的文学创作,第一类作家是指原为中国公民,后在美国生活并加入了美国国籍的作家,第二类为在美国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后裔作家。”本书作者赞成郭英剑的界定,认为美国华裔儿童文学是由第一代美国华裔及其后裔作家主要用英文创作、面向儿童和青少年读者群的文学作品。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美国华裔儿童文学萌芽于20世纪初,发展于20世纪后30年,勃兴于21世纪,已成为西方华裔儿童文学中最具实力、最富活力和最有影响力的一支。
一、早期美国华裔儿童文学
最早的美国华裔儿童文学可以追溯到晚清留美华人李恩富(Lee Yan Phou,1861—1938)的回忆录《我在中国的童年》(When I Was a Boy in China,1887)。该书追忆了他的童年生活以及赴美留学经历,记述了19世纪中国社会的宗教信仰、风土人情、休闲娱乐等内容,反映了19世纪中国社会生活的真实面貌。该书也是华人在美国出版的第一部英文作品。《春香夫人》(Mrs.Spring Fragrance,1912)可以说是最早的虚构类美国华裔儿童文学,由北美亚裔文学鼻祖伊迪丝·莫德·伊顿(Edith Maud Eaton,笔名“水仙花”,1865—1914)创作完成。该书包含两部分,第一部分的目标读者是成年人,第二部分的目标读者则是儿童,包含20个短篇故事。在“水仙花”之后的四十多年里,美国童书界几乎难觅由华裔创作的儿童文学的身影,只是零星地出现几部儿童文学作品,例如黄玉雪(Jade Snow Wong,1922—2006)的《华女阿五》(Fifth Chinese Daughter,1950)。该书讲述了一个第二代美国华裔女孩在20世纪30年代的旧金山唐人街长大成人的故事,展现了她在性别歧视和种族歧视的双重压迫下如何从困惑走向成长。
整体而言,20世纪70年代以前,鲜有美国华裔儿童文学作家作品出现,华裔儿童文学整体发展迟缓,为数不多的几部与中国或华人相关题材的儿童文学作品大都由非华裔美国作家创作完成,其中有多部华裔主题小说获得过“纽伯瑞儿童文学奖”,如阿瑟·博维·克里斯曼(Arthur Bowie Chrisman)的《海中仙》(Shen of the Sea,1926)改编自16则中国童话故事。伊丽莎白·路易斯(Elizabeth Lewis)的《扬子江上游的小傅子》(Young Fu of the Upper Yangtze,1933)描写了一个13岁的中国男孩,在民国初期动荡不安的年代,与母亲相依为命,到铜匠铺子当学徒的历程。迈德特·狄杨(Meindert DeJong)的《六十个父亲的房子》(The House of Sixty Fathers,1957)的故事发生在抗日战争时期,讲述华人男孩与家人逃亡时离散,于战火中颠沛流离的故事。乔治·赛尔登(George Selden)的《时代广场的蟋蟀》(The Cricket in Times Square,1961)虽是动物幻想小说,场景设在纽约,不过书中出现了神秘的中国人形象,以及对混乱的唐人街和神秘的中国美食的描述。其他代表性作品包括马乔里·弗莱克(Marjorie Flack)的《小鸭子历险记》(The Story About Ping,1933)、克莱尔·毕肖普(Claire Bishop)和库尔特·维泽(Kurt Wiese)的《中国五兄弟》(The Five Chinese Brothers,1938)、托马斯·汉德福斯(Thomas Handforth)荣获凯迪克金奖的《美丽》(Mei Li,1938)、弗朗西丝·卡朋特(Frances Carpenter)的《中国外婆的故事》(Tales of a Chinese Grandmother,1937)、由罗伯特·温德姆(Robert Wyndham)编纂而成的《孺子歌图》(Chinese Mother Goose Rhymes,1968)。
这些非华裔作家创作的童书或讲述中国民间故事,或介绍古代中国风土人情,激发了当时美国小读者对中国和华裔的兴趣与想象,有助于增进美国读者对中国文化的了解,但正如有的学者所言:“令美国华裔儿童感到困惑的是,这些书中所描绘的中国人的衣服、食物和习俗与他们所了解的父辈离开的那片土地有很大出入。”不难发现,由于文化的隔膜和误解,非华裔作家作品的中国叙事多有“失真”和“偏颇”,甚至是“歪曲”事实,“颇具异国风情,固守过去”,其东方主义色彩的叙事满足了西方读者的猎奇心理。1976年,“美国亚裔儿童图书计划”(Asian American Children's Book Project)认为,“美国只出版了66本将美国亚裔作为主人公的童书”,而且这些人物大都带有明显的刻板印象,其中最为典型的当属毕肖普和维泽联手创作的绘本《中国五兄弟》。该书讲述了一家具有特异功能的五兄弟的故事。书中的中国兄弟扎着长辫子,面目丑陋,长相和装扮如出一辙,没有表现出任何正面的特点。《中国五兄弟》对美国文化影响深远,有作家陆续出版过一些对其改写的作品,例如玛格丽特·梅喜(Margaret Mahy)的《七兄弟》(The Seven Brothers,1990)和凯西·塔克(Kathy Tucker)的《中国七姐妹》(The Seven Chinese Sisters,2003)。20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亚裔群体曾经号召美国官方禁售《中国五兄弟》,但没能成功。以《中国五兄弟》为代表具有所谓东方色彩的“中国叙事”塑造了中国人的刻板印象,从某种意义上也激发了当代美国华裔儿童作家的创作热情,通过塑造真实可信的华人人物来对抗或矫正主流社会的种族歧视话语。
当然,也不乏一些积极介绍中国文化的非华裔作家作品。例如,戴维·布沙尔(David Bouchard)曾经做过旨在介绍原汁原味中国文化的“中国传奇”(Chinese Legends)系列丛书,其中《伟大的竞赛》(The Great Race,1997)讲述了中国十二生肖的故事;《龙年》(The Dragon New Year,1999)讲述了中国春节的来历;《美人鱼的缪斯》(The Mermaid's Muse,2000)讲述了端午节的来历。这些作品对中国文化进行了较为正面的描述和介绍,但在数量和影响力上都无法与其他相关小说和绘本相比拟。
二、美国华裔儿童文学的兴起及其历史语境
儿童文学既是一种文学类型和形式,也承载了文化、社会和政治等多种内涵,可以有效地激发读者的文化意识和身份意识,促进“民族认同感”,这一点在族裔儿童文学上尤其明显。正如西方学者所言:“美国亚裔儿童文学在应对(address)、协商(mediate)、质疑(contest)流行文化中对美国亚裔儿童的主导性表征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随着美国多元文化社会的形成,华裔儿童文学逐渐有了起色,开始比较真实而又艺术地展现美国华裔的生活经历,在主流儿童文学界发出自己的声音。
20世纪下半叶,美国少数族裔掀起的民权运动风起云涌,为美国华裔儿童文学的萌芽提供了政治和文化土壤。由于美国复杂的族裔关系,作为少数族裔文学范畴的美国华裔儿童文学的生产和传播,必然受制于社会文化因素、时代规范和文化选择。换言之,要更好地理解美国华裔儿童文学,我们应将其置于“美国亚裔文学”(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或美国“多元文化文学”(multi-cultural literature)的语境中加以考察。正如美国学者凯瑟琳·史密斯(Katharine C.Smith)所言,美国亚裔儿童文学是“猛烈的意识形态和政治斗争的场域,因为不同族裔的成年人都在争夺谁的版本的族裔身份能够在学校、家庭和图书馆中最终制度化(institutionalized)”。
1965年可谓是美国少数族裔儿童文学史上的“分水岭”,发生了诸多有助于华裔儿童文学发展的事件。这一年,美国推出了《移民与国籍法案》(The Immigration and Nationality Act),大量亚洲人移民美国,为华裔童书的需求提供了必要的市场条件;美国政府出台《初等和中等教育法律》(The Elementary and Secondary Education Act),为多元文化儿童文学提供资金支持;美国政府成立了“跨种族童书委员会”(The Council on Interracial Books for Children,CIBC),积极鼓励少数族裔进行儿童文学创作,“鼓励所有出版商与族裔文学作家、制作人和职业人士合作”,为多元文化儿童文学的出版提供了有力支持。简言之,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在美国民权运动和妇女解放运动的带动下,美国少数族裔儿童文学开始真正生长。90年代,伴随着美国多元文化政策和双语教育的推行,美国图书市场兴起了“多元文化主义”文学热潮,美国中小学也主动采用不同的族裔儿童文学读本,有力地促成了美国华裔儿童文学的勃兴,成为“多元文化文学”这一五彩拼图中重要的一块。文学创作是否繁荣与人口有着紧密的关联。20世纪90年代美国华裔在美国的人口不断增加,也激发了更多华裔加入创作童书的行列。
伴随着儿童文学市场的成熟和多元文化主义的风潮,美国华裔作家信心大增,获得了写作自由和族裔身份认同。在20世纪最后三十几年里,美国华裔作家的儿童文学创作表现十分出彩。谭恩美(Tan Amy,1952— )的《喜福会》(The Joy Luck Club,1989)深受青少年读者喜欢,因此常常被归类为“青少年文学”。谭恩美也积极投入儿童文学创作实践,推出《中国的暹罗猫》(The Chinese Siamese Cat,1994)、《月宫娘娘》(The Moon Lady,1995)、《百种神秘感觉》(The Hundred Secret Senses,1995)等面向儿童和青少年的文学作品。包柏漪(Bette Bao Lord,1938— )的《猪年的棒球王》(In the Year of the Boar and Jackie Robinson,1984)于1985年获美国图书协会杰斐逊杯奖,并于1987年获美国儿童研究协会年度儿童书籍奖,成为美国华裔校园文学的先声。
20世纪末,在美国华裔儿童文学界,出现了两位专注于儿童文学创作的大师级人物,他们分别是杨志成(Ed Young,1931— )和叶祥添(Laurence Michael Yep,1948— )。他们的儿童绘本和青少年历史小说在艺术手法和叙事形式上锐意进取,比较符合当代儿童读者的欣赏口味。他们斩获各种大奖,享誉世界,成为当代美国华裔儿童文学的两座高峰。
总之,20世纪最后二三十年,美国华裔儿童文学孕育于多元文化运动中并有了长足的进步,为21世纪的井喷式发展奠定了基础。
三、21世纪美国华裔儿童文学的勃兴
进入21世纪,在全球化和多元文化的背景下,美国华裔儿童文学作品屡获大奖,成绩卓然,呈现出一种凌厉之势,迎来前所未有的繁荣。已经成名成家的作家依然笔耕不辍,而且新人辈出,涌现出如马严君玲(Adeline Yen Mah,1937— )、陆丽娜(Lenore Look,1962— )、丽萨·易(Lisa Yee,1959— )、杨谨伦(Gene Luen Yang,1973— )、林珮思(Grace Lin,1974— )、陆希未(Marie Lu,1984— )、贾斯蒂娜·陈(Justina Chen)、萧又宁(Christie Hsiao)、张亦雪(Kat Zhang)、何琼(Joan He)、潘相如(Emily X.R.Pan)等“70后”“80后”“90后”儿童文学作家。他们大都具有国际化视野和中国文化意识,故事题材广泛多元,叙事内容不落俗套,叙事手法新颖独特,积极与当下社会历史语境进行互动。从内容上看,美国华裔儿童文学既反映了美国华人的历史和生活,也关注中国的历史、文化和政治等方面。虽然当代美国华裔儿童文学的题材和形式差异明显,但大都具有“中国”元素,表现出鲜明的文化叙事特征。
在绘本这一文学样式中,不仅杨志成宝刀不老,佳作不断,新生代作家也不断涌现,创作了一大批优秀的多元文化绘本(multicultural picturebook)。进入21世纪,杨志成的创作主题和风格更加多元,但“中国叙事”依然是他的创作主线,例如改编自民间故事的《龙子》(The Sons of the Dragon King,2004),讲述孙悟空大闹天宫的《美猴王》(Monkey King,2002),介绍汉字文化的《心之声》(Voices of the Heart,2019),记录自己在上海童年时光的《爸爸造的房子:一位艺术家在中国的童年记忆》(The House Baba Built: An Artist's Childhood in China,2011)等。新生代华裔作家也纷纷借鉴中国民间故事和文化传统,创作出一批优秀的作品。例如,陆丽娜的《神笔》(Brush of the Gods,2013)讲述了中国古代画圣吴道子的故事,将遥远的唐朝世界带到现代孩子面前,向英语世界的儿童读者展示吴道子的传奇经历和传神之笔。杨萱(Belle Yang)的《天使在北京》(Angel in Beijing,2018)则从一个女孩的视角介绍了老北京的风土人情。林珮思荣获凯迪克银奖的《小星星的大月饼》(A Big Mooncake for Little Star,2018)巧妙地将中秋节吃月饼的传统与月亮的阴晴圆缺结合起来,讲述了一个温馨的亲子故事。同时,新生代华裔作家开始关注移民生活,创作了很多凸显华裔身份的绘本作品。林珮思的《难看的蔬菜》(The Ugly Vegetables)、《玲玲和婷婷》(Ling & Ting)系列绘本强调了美国华裔身份和文化的独特性,教育孩子能够包容和珍视不同族群和文化的差异性。
幻想文学是21世纪美国华裔青少年文学中的重要文类。萧又宁、林珮思、潘相如、何琼等年轻一代作家纷纷借鉴中国民间故事和传统文化,并吸收西方叙事手法和故事元素,创作出别具特色的优秀作品。在萧又宁的“彩虹岛系列”——《彩虹岛之旅》(Journey to Rainbow Island,2013)和《魔法师归来》(Return of the Warlock,2021)中,名为玉宁(Yu-ning)的女孩在魔法世界里勇敢地保护自己的家园彩虹岛,与魔法师和恶龙展开了殊死争斗。女孩以顽强的毅力与信念不向恶势力低头,引导读者向上向善。潘相如也是近年来涌现出的优秀新生代幻想小说作家。她的处女作《死后的惊人颜色》(The Astonishing Color of After,2018)采用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讲述了一个发生在当代时空的故事,故事中一个美国华裔女孩的母亲因抑郁而自杀,女孩为了找寻真相,前往母亲的故乡中国台湾,开启了一场自我探寻之旅,最终与母亲的鬼魂和解,与自己的负面情绪和解。她的新作《射月》(An Arrow to the Moon,2022)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模式与中国古代后羿与嫦娥的神话融合到一起,讲述了一个关于成长和亲情的现代爱情故事。何琼的处女作《鹤的后裔》(Descendants of the Crane,2019)讲述了一个中国古代的公主为了报杀父之仇,在一个充满政治阴谋的王朝里孤身奋战的故事。她的新书《抚琴》(Strike the Zither,2022)延续了这种创作模式,在《三国演义》的基础上进行了重新想象,创作出一部关于政治阴谋的史诗性小说。这些新生代在书写中国题材和内容的过程中,融入了悬疑、推理、恐怖、成长等元素,非常符合西方青少年读者的阅读口味,大部分作品甫一出版便登上主流畅销书榜。
除了充满想象地塑造奇幻世界,书写美国华裔儿童的童年和校园生活也成为华裔儿童文学作家重要的叙事内容。在“童年”主题的书写中,林珮思的《狗年》(The Year of the Dog,2005)、《鼠年》(The Year of the Rat,2008)、《饺子时光》(Dumpling Days,2012)再现了作者的儿时记忆,在介绍华裔移民在美国的生活时,巧妙地将中国传统节日、汉字、饮食等中国传统元素融入故事中。陆丽娜为小学生创作的系列校园小说“胆小鬼阿文”(Alvin Ho)塑造了一个美国华裔男孩阿文形象,讲述了他如何从恐惧校园生活和外面世界到热爱外面世界的故事。该系列较好地平衡了教育性和可读性,做到了“有趣又有意义”的效果,其中也不乏中国书写,如该系列第六册为《对长城、紫禁城和其他景点的过敏症》(Alvin Ho: Allergic to the Great Wall,the Forbidden Palace,and Other Tourist Attractions,2014)。丽莎·易的《明美莉:天才少女》(Millicent Min: Girl Genius,2002)、《后进生王斯坦福》(Stanford Wong Flunks Big-Time,2005)则讲述了美国华裔少男少女的校园生活,展示了美国华裔青少年如何打破主流社会对华裔的刻板印象,如何克服身份认同困境,不再迷失自我,实现自我发展。此外,乔伊斯·王(Joyce Lee Wong)的《拜见艾米莉》(Seeing Emily,2005)和贾斯蒂娜·陈(Justina Chen)的《真相大白》(Nothing But the Truth,2006)等作品也是不错的校园小说。不难看出,大部分美国华裔的童年书写和校园书写除了反映成长的烦恼之外,还常常关注族裔身份认同的话题。
除了校园小说之外,美国华裔作家的科幻文学创作也十分亮眼。例如,陆希未创作了科幻小说《传奇》(Legend,2013)。在这部科幻作品中,美国分裂成两个国家。何琼的反乌托邦科幻小说《寻找彼此》(The Ones We're Meant to Find,2021)揭示了生态灾难及其后果。小说为我们描绘了一幅令人恐怖的未来图景:气候变化、地震、海啸等一系列自然灾害相继发生,地球已不适合人类居住,幸存者大都生活在漂浮于空中的“生态城市”(eco-city),而故事主线则是一对失散的亲姐妹试图找到彼此,回到生态城市里。小说将亲情故事与“人类世”书写融到一起,让读者感受人类关系的温度的同时,反思破坏环境的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