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物论
内篇之二。王应麟曰:“庄子齐物论,非欲‘齐物’也,盖谓‘物论’之难齐也。”钱大昕曰:“王伯厚前,王安石、吕惠卿等,已发其说。”严复曰:“物有本性,不可齐也;所可齐者,物论耳。”章炳麟曰:“此篇先说‘丧我’,终明‘物化’,泯绝彼此,排遣是非,非专为统一异论而作。”刘咸炘曰:“此篇初明万物之自然,因明彼我之皆是,故曰‘齐物’。后人多误认为破是非。双遣两忘,乃佛家所主。佛家主空,一切俱不要;道家主大,一切俱要。根本大异,岂可强同!”穆按:章、刘说是。孟子曰:“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天下篇:“彭蒙、田骈、慎到,齐万物以为首。”则旧读本“齐物”相连。
南郭子綦音其。隐机音纪。而坐,陆德明曰:“隐,冯也。”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陆德明曰:“荅,解体貌。司马彪曰:‘耦,身也。身与神为耦。’‘耦’,本亦作‘偶’。”俞樾曰:“‘偶’当读为‘寓’,寄也。即下文所谓‘吾丧我’。”颜成子游立侍乎前,俞樾曰:“广韵:‘颜成,复姓。’”李颐曰:“子綦弟子,名偃,字子游。”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马其昶曰:“言与曩日异。”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马叙伦曰:“‘而’,读为‘汝’。”今者吾丧我,叶秉敬曰:“‘吾丧我’,与篇末‘物化’相应。盖不见有物,物化而合为一我;不见有我,我丧而同乎万物。”姚鼐曰:“一除我见,则物无不齐。”女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郭象曰:“籁,箫也。”子游曰:“敢问其方。”林云铭曰:“方,类也。”穆案:易大传:“方以类聚。”子綦曰:“夫大块噫乙戒反。气,其名为风。王敔曰:“大块,地也。”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胡刀反。奚侗曰:“‘呺’借为‘号’。”归有光曰:“风一也,声随窍异。言出于心亦然,道一而已。”而独不闻之翏翏良救反。乎?陆德明曰:“翏翏,长风声也。”奚侗曰:“‘翏’,当作‘飂’。说文:‘高风也。’”山林之畏于鬼反。隹,醉癸反。李颐曰:“山阜貌。”奚侗曰:“‘林’,当为‘陵’。‘畏隹’,犹‘崔嵬’。”王先谦曰:“即‘㟪崔’。”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子兮反。吴汝纶曰:“‘枅’读为‘’。,轵也。周礼轮人注:‘小穿也。’”奚侗曰:“枅,曲枅。柱上曲木,两头受栌。”似圈,音权。陆德明曰:“杯圈也。”似臼;似洼于花反。者,似污者。王念孙曰:“说文:‘洼,深池也。’‘污’与‘窊’通。凿地为尊,谓之‘污尊’。”陆长庚曰:“鼻两孔,口一孔,耳孔斜,枅孔方,圈孔圆深,臼浅,洼曲,污广。”郭象曰:“此略举众窍之所似。”激者,奚侗曰:“‘激’借为‘噭’。说文:‘吼也。’”謞音孝。者,司马彪曰:“若欢謞声。”叱昌实反。者,吸者,叫古吊反。者,譹者,宎于尧反。者,咬于交反。者。王敔曰:“‘譹’通‘号’。‘叫’‘号’,其声壮;‘宎’‘咬’,其声幽。”方东树曰:“‘宎’同‘窔’,玉篇:‘户枢声。’”陆长庚曰:“‘激’如水激声,‘謞’如箭去声,‘叱’出而声粗,‘吸’入而声细,‘叫’高而声扬,‘譹’下而声浊,‘宎’深而声留,‘咬’鸣而声清。”郭象曰:“此略举众窍之声殊。”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李颐曰:“‘于’‘喁’,声之相和也。”泠风则小和,胡卧反。李颐曰:“泠泠小风也。”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向秀曰:“烈风。济,止也。”顾炎武曰:“‘厉’即‘烈’字。”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向秀曰:“‘调调’‘刁刁’,皆动摇貌。”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姚鼐曰:“丧我者,闻‘众窍’‘比竹’,举是‘天籁’。有我者闻之,只是‘地籁’‘人籁’而已。子綦所言,皆‘天籁’也。子游不悟,所谓‘见指不见月’也。”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吴汝纶曰:“‘己’音‘纪’。自,从也。己,己万窍也。”陈寿昌曰:“使声由窍自出。”咸其自取,陈寿昌曰:“有是窍即有是声,是声本窍之自取也。”怒者其谁邪?”钱澄之曰:“天籁即在地籁中,‘自己’谓各自成声,‘自取’谓各因其窍。”严复曰:“一气之行,物自为变,此近世学者所谓‘天演’。西人亦以庄子为古之天演家。”陈寿昌曰:“子綦语止此。”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陆长庚曰:“闲闲,从容暇豫之意,常应常静也。”王敔曰:“间间,乘隙也。”俞樾曰:“释诂:‘闲,覗也。’‘小知间间’,谓好覗察人。”大言炎炎,小言詹詹。章炳麟曰:“‘炎’,同‘淡’。老子曰:‘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也。”王敔曰:“詹詹,细碎也。”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陆长庚曰:“魄与魂交而为梦,魂与形开而应事。”与接为构,日以心斗。成玄英曰:“构,合也。”缦者,窖古孝反。者,简文曰:“缦,宽心也。窖,深心也。”奚侗曰:“‘缦’字当作‘慢’。”密者。小恐惴惴,之瑞反。大恐缦缦。宣颖曰:“迷漫失精。”王闿运曰:“缦缦,解弛之形。恐甚不能自主也。”曹受坤曰:“前三形容其心思之精密,此二形容其神志之不宁。而后者由前引起。”其发若机栝,陆德明曰:“机,弩牙。栝,箭栝。”其司是非之谓也;王闿运曰:“司,察也。”章炳麟曰:“即今‘伺’字。”王敔曰:“捷辨伤人。”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王先谦曰:“留不发,若诅盟然。”奚侗曰:“守胜,常守其胜。”王敔曰:“坚持己见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林云铭曰:“神明日劳而消丧。”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吴汝纶曰:“王伯申说‘之’犹‘于’也。此‘溺之’,当训‘溺于’。十二字为一句,五句为一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成玄英曰:“厌没于欲,有类缄绳。”朱桂曜曰:“论语‘天厌之’,皇侃疏:‘厌,塞也。’”章炳麟曰:“‘洫’读‘侐’,静也。”穆按:洫,只是枯竭义。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陆德明曰:“阳,谓生也。”宣颖曰:“无复生意。”喜、怒、哀、乐,虑、叹、变、慹,之涉反。姚、佚、启、态,宣颖曰:“‘虑’多思;‘叹’多悲;‘变’多反覆;‘慹’多怖,音执。”朱桂曜曰:“启,开张。态,作态。”王闿运曰:“‘姚’,同‘佻’。佚,荡也。虑叹则变怖,姚佚则出态,魂形相颠倒也。”乐出虚,蒸成菌。方潜曰:“乐出虚,幻声也。蒸成菌,幻形也。”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王闿运曰:“‘已’,同‘噫’。‘已乎’,犹‘嗟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胡远濬曰:“自‘大知间间’以下,言心之种种名言状态,皆如幻而有,生灭变异,更历旦暮,而卒莫得所由起。今欲追变异生灭旦暮之故,其仍由心生乎!所谓‘自心还取自心’也。”非彼无我,宣颖曰:“‘彼’,即上之‘此’也。”非我无所取。成玄英曰:“若非自然,谁能生我?若无有我,谁禀自然乎?”林云铭曰:“非天机之动,则我不能自生。非我有以受之,则彼亦不能独生我也。”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除忍反。陆德明曰:“兆也。”姚鼐曰:“第求无彼无我,乃彭蒙、田骈、慎到之术,非真知道者。真知道者,必求真宰。真宰者,不见其朕,而无处不可见。‘百骸、九窍’以下,又恐人执妄心为真宰也。”严复曰:“‘彼’‘我’,对待之名;‘真宰’,则绝对者也。”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严复曰:“‘所萌’‘所由以生’‘所为使’,皆无形而不可见。可见者,可行已信之迹也。”有情而无形。陈寿昌曰:“情,实也。‘若有真宰’者,‘道之为物,惟恍惟惚’也。‘可行已信’者,‘其情甚真,其中有信’也。‘有情无形’者,‘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也。”穆按:大宗师曰:“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百骸、九窍、六藏,李桢曰:“难经:‘五藏,心、肝、脾、肺、肾也。肾有两藏,左为肾,右为命门。’”赅而存焉,成玄英曰:“赅,备。”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马其昶曰:“‘私’谓有所偏爱,不能皆说。”刘咸炘曰:“人身百节,皆神所在。神本一浑全之体,不属于一节,正如道在万物,风与众窍,实无所独私也。”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吴汝纶曰:“‘有’与‘以’同。顾氏唐韵正:‘有字古读若以。’”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陆长庚曰:“此‘真’于人本无损益。迷则凡,悟则圣。”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王闿运曰:“保其形以待尽,是待死而已。”马其昶曰:“真宰不亡,而今亦待尽。此言‘其形化,其心与之然’。”穆按:“不亡”,指成形言。刘师培曰:“‘不亡’,田子方篇作‘不化’。”与物相刃相靡,王闿运曰:“‘靡’同‘䃺’。”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乃结反。卢文弨曰:“字当作‘苶’。”司马彪作“薾”。简文曰:“疲困貌。”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陆德明曰:“芒,芒昧也。”姚鼐曰:“其形化而心逐之,无复真宰,是芒然无知者矣。然人生本来,岂若是芒哉!世自有觉者,然非‘随其成心’之谓也。”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成玄英曰:“凡域情滞着,执一家之偏见者,谓之成心。”曹受坤曰:“成心,包括一切心知言。庚桑楚篇:‘以生为本,以知为师,因以乘是非。’师成心,即以知为师也。”王闿运曰:“成心,己是之见。”穆按:“成心”与“成形”对文。各随其成心而师之,所以为芒,而是非横生也。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姚鼐曰:“万物相待乎前,知逐而生,是‘知代’也。无端念动者,‘心自取’也。二者皆妄耳。而人之言语,率出于此。此与风之吹物何异!”钱澄之曰:“‘知代’,谓知日夜之相代,而自取真君者。”穆按:钱说是。“知代”,即知化矣。知化者,无成心也。“心自取”,谓后心认取前心而妄执以为真我。盖愚者虽不知化,亦能自取己心,惟一成不化耳。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向秀曰:“‘昔’者,昨日之谓。”王敔曰:“此惠子之言,而庄子用之。”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穆按:世人皆坚执有是非,而不悟其生于各自之成心,我无如之何也。严复曰:“世人之说幽冥,宗教之言上帝,大氐皆‘随其成心而师之’之说也。”
夫言非吹也。宣颖曰:“天籁自然,言非其比。”王闿运曰:“言,人籁。吹,天籁。”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穆按:未定,即未成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苦豆反。音,马其昶曰:“广雅:‘鷇,雏也。’”亦有辩乎?其无辩乎?马其昶曰:“音息则语灭,人言之与鷇音等耳,何足校其是非!”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章炳麟曰:“‘隐’读如‘隐几’之‘隐’,所依据也。”穆按:此即“随其成心”,人各有师也。曹受坤曰:“即下文‘其分也,成也’之‘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郭象曰:“儒、墨更相是非。”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穆按:“明”,“芒”之对文。各师成心则芒,知化则明矣。则阳篇云:“鸡鸣狗吠,是人之所知,虽有大知,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将为。”若明此理,则知代而化,成心泯而是非亦泯矣。物无非彼,物无非是。穆按:自我谓“彼”,自彼则为“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章炳麟曰:“‘彼’‘是’观待而起,一方生即一方灭,一方可即一方不可,因果同时也。”穆按:“方生”谓同时并起。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胡远濬曰:“‘因’者,相因待之意。谓是非相待而生也。”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成玄英曰:“天,自然也。”吴汝纶曰:“由,用也。下‘不用而寓诸庸’,即‘照于天’之说也。”亦因是也。朱子曰:“‘因’者,君之纲。道家之说,此为最要。史记老子赞云:‘虚无因应,变化于无穷。’虚无是体,因应是用,盖因而应之之义云尔。”马其昶曰:“此即儒者因物付物之学。”王闿运曰:“专‘因是’以化其非也。世所积是,圣不能非。世所积非,圣可以是。愚者难悟,先务顺之。必先是之,乃可无非。”刘咸炘曰:“‘因是’,因其皆是。所破特彼我之相非耳。”穆按:上文言“因是因非”,圣人独因是而无所非,故曰“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郭象曰:“偶,对也。”马其昶曰:“庄子‘因是’之学,不类子莫之‘执中’。无方所,故谓之‘两行’;无对待,故谓之‘通一’。盖因是为是,我无与焉。‘彼是’者,我见所生,是彼非此,有方所而对待起,所谓‘偶’也。‘彼是莫得其偶’,即‘因是’已。此‘环中’之所以妙也。”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钱澄之曰:“枢,天枢也。天枢居中,斗柄环指,不滞一隅,故曰‘环中’。”郭庆藩曰:“唐释湛然止观辅行传宏决引庄子古注云:‘以圆环内空体无际,故曰环中。’”朱子曰:“老子云:‘当其无,有车之用。’‘无’是毂中空处,惟其中空,故能受轴而运转不穷,亦此意。”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曹受坤曰:“孔子称舜之大知,则谓‘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而自谓无知,亦曰‘我叩其两端而竭焉’。惟环无端,不论由何点起,左旋右旋,皆复原位。故原位非终点,起点亦非始境,无所往而不通,亦无所往而不中。故可以随成,可以应无穷也。”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章炳麟曰:‘指’‘马’之义,乃破公孙龙说。指物篇云:‘物莫非指,而指非指。’上‘指’谓所指者,即境;下‘指’谓能指者,即识。物皆有对,故莫非境;识则无对,故识非境。庄生则云,以境喻识之非境,不若以非境喻识之非境也。盖为有对者,但是俗论。方有所见,相见同生,故物亦非境也。两皆非境,则争自绝矣。白马论云:‘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马非马。’庄生则云,以马喻白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白马之非马。盖马非以命形,专取现量,真马与石形如马者,等无差别。命马为马,亦且越出现量。两皆非马,则争自绝矣。”穆按:公孙龙在庄子后,此不当以公孙龙为说。“指”,百体之一;“马”,万类之一。此盖泛就“指”“马”说之。谓以我喻彼之非我,不若以彼喻我之非彼耳。陈寿昌曰:“以彼指还喻我指,则我指复为非指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吕惠卿曰:“‘天地与我并生’,而同体;‘万物与我为一’,而同类。”可乎可,不可乎不可。王叔岷曰:“此二句疑当在下文‘无物不然,无物不可’下。”道行之而成,穆按:此“隐于小成”之道。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马其昶曰:“各有所行以成其道,各谓其物为然,而异己者为不然,皆私也;非真是所在。”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胡远濬曰:“此就分殊言。”无物不然,无物不可。胡远濬曰:“此就理一言。”陆德明曰:“崔本此下更有‘可于可,而不可于不可。不可于不可,而可于可’。”故为是举莛音庭。与楹,朱亦栋曰:“莛,言其小也。汉书:‘以莛撞钟。’”厉与西施,陆德明曰:“厉,恶也。西施,吴王美女。”恢恑九委反。憰音决。怪,卢文弨曰:“‘恑’与‘诡’同。”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成玄英曰:“于此为成,于彼为毁。如散毛成毡,伐木为舍等也。”王闿运曰:“独则无成。”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惟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严复曰:“庸,常也,用也。常脉一分七十六至,病热者百至。百与七十六,无是非善恶可言,顾以反常而医者变色。北行者不南辙,缘木者非求鱼。南辙缘木非过也,顾以北行、求鱼则大谬。前之所非,非于反常;后之所非,非于失用。故曰‘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章炳麟曰:“‘庸’‘用’‘通’‘得’,皆以叠韵为训。‘得’借为‘中’。古无舌上音,‘中’读如‘冬’,与‘得’双声。”穆按:中庸之书本此。王闿运曰:“主于得而不可求,适得而已。”因是已。王敔曰:“已,止也。谓因是而即止也。”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宣颖曰:“‘不知其然’,未尝有心也。”穆按:已而自以为然者,仍非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胡远濬曰:“‘劳神明为一’,惠子是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曰:狙七徐反。公赋芧,音序。奚侗曰:“‘芧’当作‘’。”崔譔曰:“狙公,养猿狙者。”司马彪曰:“芧,橡子也。朝三升,暮四升也。”成玄英曰:“赋,与也。”曰:“朝三而莫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莫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穆按:狙公之顺众狙,亦“因是”之义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钱澄之曰:“道通为一,惟善因者,能不用一而用两。‘两’者,一之所寓也。”曹受坤曰:“淮南原道:‘钧旋毂转,周而复匝。’汉书注:‘陶家名模下圆转者为钧。’此与循环义相照应。‘两行’,即从环中左旋右转,无不同归一点也。”“钧”,陆德明释文又作“均”。成玄英曰:“天均,自然均平之理。”王先谦曰:“圣人和通是非,共休息于自然均平之地,物与我各得其所,是‘两行’也。”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成玄英曰:“至,造极之名。”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郭象曰:“此忘天地,遗万物,外不察乎宇宙,内不觉其一身,故能旷然无累,与物俱往,而无所不应。”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王闿运曰:“封,域也。彼此之界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陆长庚曰:“未始有物之先,即无极也。有物,即太极也。有封,即动静阴阳也。有是非,即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吴汝纶曰:“爱,隐也。障翳也。”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成玄英曰:“道无增减,物有亏成。是以物爱既成,谓道为损,而道实无亏也。”有成与亏,故章炳麟曰:“故,此也。义见墨子天志篇。”昭氏之鼓琴也;俞樾曰:“列子载郑师文学琴师襄事。‘师’举其官、‘昭’举其氏。”武延绪曰:“疑‘昭’为‘师’字误。”马叙伦曰:“吕氏君守篇:‘郑太师文终日鼓琴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郭象曰:“声不可胜举也。故吹管操弦,虽有繁手,遗声多矣。而执籥鸣弦者,欲以彰声也。彰声而声遗,不彰声而声全。”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司马彪曰:“枝,柱也。策,杖也。”崔譔曰:“举杖以击节。”王闿运曰:“师旷瞽者,故拄杖而行。”惠子之据梧也,崔譔曰:“梧,琴瑟也。”成玄英曰:“检典籍,无惠子善琴之文。‘据梧’者,只以梧几而据之谈说。”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奚侗曰:“‘盛’当作‘成’。”故载之末年。释德清曰:“言从事以终身。”奚侗曰:“载,事也。”姚永朴曰:“小尔雅:‘载,行也。’末年,犹云终世。”惟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钱澄之曰:“既自以为成,有异于人矣。又欲明之于人,明己之成,所以见彼之亏也。”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郭象曰:“是犹对牛鼓簧耳。彼竟不明,故己之道术,终于昧然。”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郭象曰:“昭文之子,终文之绪,亦卒不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胡远濬曰:“非所明而明之,以此为成,则孰非成者!然物与我皆只能自明,不能明人。若明非所明,即不可谓成,则又无一成者矣。”马其昶曰:“各私一我,皆可谓成;兼物与我,无所谓成也。”严复曰:“不独人道如是,而造化尤然。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寒暑推迁,昼夜相代,万物成毁生灭于此区区一丸之中。来无始,去无终。问彼真宰,何因为是?虽有大圣,无能答也。”是故滑古没反。疑之耀,吴汝纶曰:“‘滑疑’,即‘滑稽’也。史记:‘滑稽多智。’颜师古说:‘滑,乱也。稽,疑也。’索隐引邹诞曰:‘言是若非,言非若是,能乱同异也。’子云酒箴:‘鸱夷滑稽’,注:‘圜转纵舍,无穷之状。’皆与庄子恉意相合。”圣人之所图也。王先谦曰:“谋去之。”曹受坤曰:“说文:‘图,计画难也。’此言圣人以为难。中庸:‘吾弗能之矣’,语意相似。”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王夫之曰:“此欲显其纲宗,而先自破其非。”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章炳麟曰:“断割一期,故‘有始’。长无本剽,故‘无始’。心本不生,故‘未始有夫未始有始’。计色故‘有’,计空故‘无’。离色空,故‘未始有无’。离遍计,故‘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不觉心动,忽然念起,遂生有无之见。计色为‘有’,离计孰证其有?计空为‘无’,离计孰证其无?故曰:‘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然今之论者,现是有言。所诠之‘有’,宁得遮拨为‘无’?而此能诠,诚合于所诠否,又无明证。故复说言‘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归有光曰:“始终,数也;有无,象也。无象、无数,浩浩绵绵。”马其昶曰:“秋豪性足,殇子反真,故称久大。天地并生,故彭祖夭;万物为一,故大山小。”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章炳麟曰:“依幻有说,与万物为一。若依圆成实性,唯是一如来藏,一向无有,人与万物,何形隔器殊之有?所谓‘一’者何耶?般若经说:‘诸法一性,即是无性。诸法无性,即是一性。’是故‘一’即无见无相,何得有言?以藏识中有数识,既见为‘一’,不得无‘一’之名。呼此‘一’声,为能诠之名。对此‘一’者,为所诠之事。是‘一与言为二’。识中一种,更与能诠、所诠异分,是‘二与一为三’。本自无性,而起三数。故曰‘自无适有,以至于三’。无适者,不动之谓。一种、一事、一声,泊尔皆寂,然后为至。所因者何?因其本是一也。此说齐物之至,本自无齐。”穆按:老子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即本此。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胡远濬曰:“‘凡’对‘巧历’言。”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穆按:无适,即各止于彼我之分,即“因是”也;亦即所谓“休乎天钧”也。曹受坤曰:“至是齐物论正文已完,以下不过条列,以申述前旨。”
夫道未始有封,章炳麟曰:“崔云:‘齐物七章,此连上章,而班固说在外篇。’然则此自别为一章也。”蒋锡昌曰:“谓‘班固说在外篇’者,乃言班固本此章亦在本篇,但班固验之于义,以为应在外篇也。”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之忍反。也。陆德明曰:“畛,谓封域畛陌。”郭象曰:“道无封,故万物得恣其分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崔本作“有论、有议”。曹受坤曰:“左、右,乃极端反对之两派。伦者,类也。义者,各持一义。此盖同一派中,再分类别者。”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曹受坤曰:“大派对立,则为分、为竞;小派纷争,则为辩、为争。”此之谓八德。王夫之曰:“故老子曰:‘道失而后有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王闿运曰:“存,察也。”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郭象曰:“顺其成迹,而拟乎至当之极。”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钱澄之曰:“只见一边,则以所见为是,所不见为非。”夫大道不称,宣颖曰:“无可名。”大辩不言,大仁不仁,成玄英曰:“亭毒群品,泛爱无心,譬彼青春,非为仁也。”大廉不嗛,欺簟反。朱桂曜曰:“‘嗛’盖‘磏’之坏字。说文:‘磏,厉石也。’韩诗外传:‘磏乎其廉而不刿。’”马其昶曰:“‘嗛’,与‘隒’同。说文:‘隒,崖也。’谓廉者不自显崖岸。”大勇不忮。王念孙曰:“说文:‘忮,很也。’”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阙误引或本“成”作“周”。郭象曰:“有常爱,必不周。”廉清而不信,马其昶曰:“清,谓明察也。‘信’,与‘申’同。”勇忮而不成。五者园而几向方矣。王念孙曰:“‘园’与‘刓’通。”吴汝纶曰:“淮南作‘五者无弃而几向方矣’。高注:‘方,道也。’”马其昶曰:“案:‘园’谓化五者之迹,犹老子之言‘挫其锐’也。”奚侗曰“疑古本庄子‘無’作‘无’,弃字破烂,钞者作□以识,后人误合为‘园’。”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成玄英曰:“知止其分,学之造极也。”章炳麟曰:“骛驰愈远,本量愈乖。知止其所不知者,即‘不论’‘不议’之谓。”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蒋锡昌曰:“天府,即自然之府,即至人藏道之心窍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郭象曰:“至理之来,自然无迹。”此之谓葆光。焦竑曰:“葆光,即知而不知之谓。”赵以夫曰:“葆光,言自晦其明也。”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崔譔曰:“‘宗’一,‘脍’二,‘胥敖’三。”洪亮吉曰:“‘郐’‘脍’,古今字。”孙诒让曰:“‘宗’,‘崇’之借字。荀子‘尧伐讙兜’,杨注:‘书曰:放讙兜于崇山。’吕氏召类:‘禹攻曹、魏、屈骜’,疑‘敖’与‘骜’字通。‘胥’,或当作‘骨’;‘骨敖’即‘屈骜’。”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郭象曰:“物之所安,无陋也。则蓬艾,乃三子之妙处也。”若不释然,何哉?马其昶曰:“听其自存,又何歉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马其昶曰:“‘照’与‘炤’‘灼’同字。说文:‘灼,炙也。’淮南言‘尧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即此所谓并炤也。”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郭嵩焘曰:“日,无心者也。德之求辩乎是非,方且以有心出之,民何所措手足乎!”郭象曰:“欲夺蓬艾之愿,而伐使从己,于至道岂弘哉!”
齧缺问乎王倪曰:俞樾曰:“广韵:‘齧,姓。’”“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司马彪曰:“偏,枯死也。”鰌音秋。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司马彪曰:“牛羊曰刍,犬豕曰豢,以所食得名。”麋鹿食荐,司马彪曰:“荐,美草也。”蝍且子徐反。甘带,陆德明曰:“蝍且,广雅:‘蜈公也。’尔雅:‘蒺藜,蝍蛆。’郭璞注:‘似蝗,能食蛇脑。’”司马彪曰:“带,小蛇也。”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蝯,猵篇面反。狙以为雌,向秀曰:“猵狙以猿为雌。”麋与鹿交,鰌与鱼游。毛嫱、丽姬,司马彪曰:“毛嫱,越王美姬。”陆德明曰:“丽姬,晋献公之嬖。”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崔譔曰:“疾走不顾为决。”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户故反。而不能寒;向秀曰:“冱,冻也。”疾雷破山、风阙误引或本作‘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郭嵩焘曰:“能不以物为重,而天地造化自存于吾心,则外境不足以相累。庄子之自期许如此,故屡及之。”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俞樾曰:“据‘吾闻诸夫子’之语,则瞿鹊子当为孔子弟子。”马其昶曰:“国策有‘梧下先生’。”李颐曰:“居长梧下,因以为名。”“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郭象曰:“务自来而理自应,非从而事之也。”不就利,不违害;郭象曰:“任而直前。”不喜求,王敔曰:“自谓未得。”不缘道,王敔曰:“自谓已得。”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胡远濬曰:“此即寓言篇‘终身不言,未尝不言;终身言,未尝言也’之旨。”而游乎尘垢之外。’郭象曰:“凡非真性,皆尘垢也。”夫子以为孟浪之言,向秀曰:“‘孟浪’,音‘漫澜’,无所趣舍之谓。”崔譔曰:“不精要之貌。”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音莹。也,司马彪曰:“听荧,疑惑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崔譔曰:“时夜,司夜,谓鸡也。”见弹而求鸮炙。司马彪曰“鸮,小鸠,可炙。”郭象曰:“物有自然,理有至极。循而直往,则冥然自合,非所言也。故言之者孟浪,而闻之者听荧。夫不能安时处顺,而探变求化,当生而虑死,执是以辩非,皆逆计之徒也。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成玄英曰:“何如?”旁日月,司马彪曰:“旁,依也。”挟宇宙,为其吻武轸反。合,司马彪曰:“吻,合也。”王闿运曰:“明并日月,量兼宇宙,与世吻合,不从事于务也。”置其滑古没反。涽,音昏。向秀曰:“滑涽,未定之谓。”以隶相尊。吴汝纶曰:“列子注:‘隶,犹群辈。’”穆按:群辈相尊,世情皆然,圣人亦不违之也。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徒奔反。司马彪曰:“浑沌不分察也。”参万岁而一成纯,郭象曰:“参糅亿载,千殊万异,道行之而成,则古今一成也。物谓之而然,则万物一然也。无物不然,无时不成;斯可谓纯也。”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郭象曰:“蕴,积也。积然于万物,则万物尽然也。”王先谦曰:“万物无所不然,但以一是相蕴积。”穆按:此圣人所以因是而止,不复因于非是也。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郭象曰:“少而失其故居,名为弱丧。”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成玄英曰:“艾地之守封疆者。”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崔譔曰:“六国诸侯僭称王,因谓晋献公为王也。”穆按:此证本篇之成,必在齐、魏相王后也。与王同筐床,崔譔曰:“方床也。”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郭象曰:“蕲,求也。”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章炳麟曰:“觉梦之喻,非谓生梦死觉。大觉知大梦者,知生为梦,故不求长生;知生死皆梦,故亦不求寂灭。”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司马彪曰:“窃窃,犹察察也。”君乎,牧乎,固哉!刘辰翁曰:“举世皆梦,人君、人牧,方窃窃然有择于此,陋矣。”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音的。诡。陆德明曰:“吊,至也。诡,异也。”马其昶曰:“‘吊诡’犹‘諔诡’。天下篇:‘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王先谦曰:“解人难得,万世一遇,犹旦暮然。”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郭象曰:“‘若’‘而’,皆‘汝’也。”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贪闇反。闇。李颐曰:“黮闇,不明貌。”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郭象曰:“各自正耳。”何谓和之以天倪?郭象曰:“天倪,自然之分也。”马叙伦曰:“当从班固作‘天研’。说文:‘研,䃺也。’‘天研’,犹言自然䃺之。䃺道回旋,终而复始,以喻是非之初无是非也。”朱桂曜曰:“释文引舍人云:‘研,平也。’‘天研’即‘天平’。”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吕惠卿曰:“此下五句,至‘所以穷年也’,应移‘而待彼也邪’句下。”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司马彪曰:“曼衍,无极也。”王雱曰:“天倪,自然之妙本也。言有其本,则应变而无极;则古今之年有时穷尽,而吾之所言,无时而极也。”郭象曰:“是非之辩为化声。化声之相待,俱不足以相正,故若不相待。和之以自然之分,任其无极之化,则是非之境自泯,而性命之致自穷也。”忘年、忘义,郭象曰:“忘年,故玄同死生。忘义,故弥贯是非。”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郭象曰:“是非、死生,荡而为一。至理畅于无极,故寄之者不得有穷。”姚鼐曰:“疑‘何谓和之以天倪’至此,是杂篇‘寓言’章末错入此处。”
罔两问景曰:郭象曰:“罔两,景外之微阴也。”严复曰:“凡物之非此非彼者曰‘罔两’。‘魑魅罔两’之‘罔两’,介于人鬼物鬽之间。问‘影’之‘罔两’,介于光影明暗之间,天文家所谓‘闇虚’。室中有二灯,则所成之影皆闇虚;必两光之所不及者,乃为真影。”“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曾国藩曰:“‘有待’,景为形使也。‘又有待’,形为气使也。”吾待蛇蚹、音付。蜩翼邪?成玄英曰:“蚹,蛇蜕皮。蜩翼,即外篇所云‘蜩甲’。蛇蜕故皮,蜩出新甲也。”陶鸿庆曰:“此‘待’字当作‘特’。”高亨曰:“‘待’字疑涉上文而衍。寓言篇:‘予,蜩甲也?蛇蜕也?似之而非也。’即其证。”穆按:蛇蚹、蜩翼,皆已与蛇、蜩不相关。故知相待实不相待,皆自然也。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成玄英曰:“待与不待,然与不然,天机自张,莫知其宰。”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况羽反。然胡蝶也。陆德明曰:“栩栩,喜貌。”自喻适志与!李颐曰:“喻,快也。”奚侗曰:“字当作‘愉’。”穆按:“自喻”,犹云“自谓”。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李颐曰:“蘧蘧,有形貌。”王闿运曰:“蘧蘧,重貌。”严复曰“大宗师:‘蘧然觉’则‘蘧蘧’自是觉貌。”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王先谦曰:“周、蝶必有分,而其入梦方觉,不知周、蝶之分也。谓周为蝶可,谓蝶为周亦可,则一而化矣。”马其昶曰:“物有分,化则一也。至人深达造化之原,绝无我相,故一切是非、利害、贵贱、生死,不入胸次;忘年、忘义,浩然与天地精神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