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民国二十年秋,余膺国立北京大学史学系讲座,开始撰写讲义两种。一为《近三百年学术史》,一为《秦汉史》。越一年,《秦汉史》写至王莽,《近三百年学术史》写至李穆堂,皆未完编。自后乃专力撰写《学术史》。二十二年秋,又开始讲通史,计划为通史编讲义。而《秦汉史》一稿,遂竟搁置,未获续成。二十六年,奔亡湘滇,《秦汉史》讲义旧稿亦未携带,盖视同敝帚,不屑以自珍矣。
一九四九年,再度来香港。越年冬,去台北,北大旧同学张君基瑞来谒。谈次,袖出《秦汉史》油印讲义一册,曰:此书于流离中常置行箧,迄今且二十年,吾师殆已忘弃。愿为题数字,聊作纪念。因率题数行归之。
一九五一年冬,重去台北。越年春,清华旧同学陶君元珍来谒。谈次,复及此稿,曰:昔在清华研究院,听吾师讲《秦汉史》,油印讲义,尚留行箧中。此稿已越二十年,吾师曷不刊而布之,以惠学者?余曰:此稿未终编。即西汉一代,亦尚多重要节目,须续写东汉时再牵连补及。且此稿历二十年,始终未再加整理,当时编写匆促,殆不足复存。陶君曰:不然。师此稿,实多创见。《国史大纲》论述秦汉,有语焉不详,不如此稿之畅竭者,复多绝未提及者。此二十年来,虽不断有关于秦汉史之著述问世,然师此稿所创见,实多并世学人所未及。且师此稿,其行文体裁,亦属别创,堪为后来写新史者作参考。著述行世,各有影响,何必一一求如精金美玉,绝无瑕疵,乃可刊布乎?越日,陶君持油印讲义来,曰:以此相赠。师返港,可即付梓人也。乃余膺奇祸,幸得不死。秋返港,即创始属草《宋明理学概述》。此稿插书架,未暇理会。友人某君见之,曰:暂借一读,不日可归。事隔有年,浑忘借者何人。遍询相知,皆曰未借。则此稿虽在人世,固已杳如黄鹤,一去不复返矣。
一九五六年夏,重去台北,偶与北大旧同学数人谈此事。或曰:张君基瑞有此稿,当嘱其送来。越日,张君果携来。赫然见旧题,乃顿忆前事。余笑曰:余于此稿,初不自珍惜。自陶君一本失去,乃若人面桃花,倍滋眷念。今重获此本,真是自由天壤间惟一孤本矣。此亦二十五年前一番心血所注也。子当以相赠,吾归,必亟刊行之。张君曰:此固某等之所望也。然此本流窜相随,越二十年,师付印后,盼仍保此原本见归。余诺之。然为张君此一语,弥感于陶君有歉然。抑陶君所赠本,乃由清华油印,尚在此本之后,或于此本文字有异同,今亦漫不记省,无可再校核矣。
秋返港,乃始开卷细读,恍如晤对二十余年前故人,纵谈秦汉间事。虽不能一一尽如我意,要之此君所言,如出我肺腑间,真所谓相视莫逆,心悦而解,其为快何如耶!因遂校其讹文,稍稍补申其语气未足,而一仍其内容旧贯,以付梓人焉。
排字既竟,因备述付印经过。而复有一事,必郑重告读吾书者。盖此书仅是一讲义,备便讲述。学者就吾所讲,退而循诵马、班两史,庶有窥乎秦汉两代史迹之大概。即有精治马、班原史,涉猎吾书,亦足供讨论钻研之一助。若读者懒窥旧史,谓治吾书即是读秦汉史,此则吾罪滋甚,决非余刊行此稿之用意也。
一九五七年三月二十四日钱穆自识于香港九龙钻石山寓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