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夜宴:金陵城市生活和江南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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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奢靡的生活与唯美的文学

南陈文学概览

经济的繁荣不一定影响文学的质量,但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文学发展的面貌。南朝元嘉、永明、天监三朝,文学兴盛,不能说和经济的繁荣没有关系。北朝相较于南朝,在文化上就显得荒芜。

南朝长江流域经济的开发,使享受特权的士族和贵族,得到了充裕的物质供养,过着富裕安闲的生活,有余力来从事文化事业。富裕的经济消磨了斗志,淡化了责任感,使创作上呈现软化和艳化。同时,相对独立的庄园经济减少了对政治的依附,文人惬意地享受着庄园生活,纯粹地从事艺术活动,世俗功利性相应减少了,以情悦性的主体审美功能就增加了。

中国文学史上文学与经济有如此紧密关系的,还是六朝文学。六朝文学的可贵之处,在于自觉的精神以及求新、求变的勇气和实践。

六朝宫廷和上层社会的艺文之会,构成了某种风雅。例如,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恒自讨论篇籍,或与学士商榷古今”(《梁书·昭明太子传》)。其弟简文帝萧纲“引纳文学之士,赏接无倦,恒讨论篇籍,继以文章”(《梁书·简文帝纪》)。其他如南朝宋临川王刘义庆、南朝齐竟陵王萧子良、南朝梁元帝萧绎、南朝陈后主陈叔宝等,都召集文会,共同形成了爱好文雅的风习和文艺成绩。上层社会成员有时也形成文会,比如南朝陈的大将侯安都就曾召集文会。

不仅如此,宫廷和上层成员还是文艺风气的领导者和急先锋。南朝宋初的文学风气,是“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梁刘勰《文心雕龙》卷二)。谢灵运领导山水诗的形成和普及,得自江南山水的直接熏习。南朝齐“竟陵八友”沈约、谢朓等提倡“新变”(《南齐书·文学传论》),永明体是近体诗的先声。南朝梁和南朝陈的宫廷又创造了宫体诗。不仅如此,新兴的绝句也早早流行在宫廷诗坛。据《南史·梁本纪》,简文帝被囚时,作“诗四篇,绝句五篇”,元帝临死前“制诗四绝”。散文方面,整齐漂亮的骈体文盛行,至徐陵、庾信时达到高峰。与此相对的,是北朝以质朴散文为主题的《水经注》《洛阳伽蓝记》《颜氏家训》等。

昭明太子萧统画像

“从宋初到陈末,文学发展的总体趋向是社会功能逐步淡化,而美学价值为所有的作家所追求”,“他们很少经历过时世的剧烈动荡,所感兴趣的,只是凭借富裕的生活条件和深厚的文化积累去领略自然界的秀美,咀嚼人世间的悲欢,以及在声色中寻求感官的刺激”(曹道衡、沈玉成《南北朝文学史》)。

文学思潮也是由上流社会倡导的,比如南朝的“缘情”说,由王筠在《昭明太子哀册文》中提出:“吟咏性灵,岂惟薄伎,属词婉约,缘情绮靡。”之后,萧纲在《诫当阳公大心书》中提出“文章且须放荡”。萧绎在《金楼子·立言》中说:“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佛教经论也出现相应的色欲异相之说。因此,裴子野《雕虫论》说,萧纲“深心主卉木,远致极风云,其兴浮,其志弱”。叶燮的《原诗》也说,“六朝诗则有枝叶”,“六朝诗始有窗棂楹槛、屏蔽开阖”,“六朝之诗,始知烘染设色,微分浓淡”。这些都显示出在诗歌形式结构上的细致唯美追求。相对来说,在这样环境下的文学格局,比较狭小,“气格卑弱”,然而形式优美,“圆美流转如弹丸”(谢朓语,《南史·王筠传》)。

到南朝陈后主之时,文艺气氛已很浓厚,而与北方在军事上抗衡的力量丧失殆尽。陈后主君臣沉浸在宴乐之中,文学笼罩着浓厚的脆弱浮靡的氛围。

陈后主因为狎客的宫廷生活方式,一直为后人诟病,其文学风格,与中原传统诗书礼义的道德风范背道而驰。这一切的产生有着特殊背景。

陈后主荒淫的生活方式和文学风格,受到了当时盛行的蛮族风气特别是巫风的影响,不能简单归之荒淫的道德谴责。陈后主《玉树后庭花》一类的诗歌,体现出异质之感,包含了衰亡的气息和华丽的宫廷气氛,还有妖异的风格。

玉树后庭花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妖姬”一类的词,为陈氏偏爱。这是一个脆弱的、不真实的场面,那些芳林、流光的华丽,好像不是正常的华丽,而是带着异样的色彩。

听筝诗

文窗玳瑁影婵娟。香帷翡翠出神仙。

促柱点唇莺欲语。调弦系爪雁相连。

秦声本自杨家解。吴歈那知谢傅怜。

秪愁芳夜促。兰膏无那煎。

这些诗句让人明显感到“妖而浮”的特点。它们艳丽,却艳丽得不正常。它们蕴含着死亡的气息,却又异常华美。总而言之,描写的不是正常的现实世界。陈后主艳情诗独特风格的来源,应该是南方蛮族的原始气质和巫风。蛮族民间风气影响皇帝的诗歌,这是很不容易的。在和梁简文帝萧纲以及南唐后主李煜的比较中,更容易发现陈后主生活和诗歌的异质成分。

梁、陈前后时间相距较短,这方面的差别很微妙,但在一些诗人的诗作里也很明显。萧纲无论是血统还是宫廷环境,都在中原大姓的范围内。他的文友徐摛、庾肩吾都出身世家。尽管萧纲所作宫体诗受到“放荡”的批评,但他的放荡止于作诗,而“立身先须谨慎”(梁萧纲《诫当阳公大心书》)。即便是作诗,他的兴趣也只集中在“女性”,很直白。试看萧纲《咏内人昼眠》:

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

攀钩落绮障,插捩举琵琶。

梦笑开娇靥,眠鬟压落花。

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

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

作者只是细致直白地刻画了女子的姿容和一举一动。萧纲这类诗很多,和传统风雅完全不一样,但并不妖异。

陈后主“生深宫之中,长妇人之手”(《陈书·后主纪》),李煜也是如此。李煜风流,善写词,试看其传世名作《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明显可见,李煜有一颗赤子之心,和陈后主的怪异不是一回事儿。再看李煜言情的作品,比如《谢新恩》,即便也有衰亡气息和宫廷气氛,但描绘的是正常的感情:

秦楼不见吹箫女,空馀上苑风光。粉英金蕊自低昂,东风恼我,才发一衿香。

琼窗梦醒留残日,当年得恨何长。碧阑干外映垂杨,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

妖异的风格,还见诸史书对陈后主及张贵妃其人其事的描绘。陈后主荒淫的宫廷娱乐本身,是怪异的。

常使张贵妃、孔贵人等八人夹坐,江总、孔范等十人预宴,号曰“狎客”。先令八妇人襞采笺,制五言诗,十客一时继和,迟则罚酒。君臣酣饮,从夕达旦,以此为常。(《南史·陈后主纪》)

“狎客”的玩赏,是君臣男女相杂,通宵达旦宴饮,制五言诗,并且以此为常。这和传统的风雅迥异,除了因为末世颓废,应当是受南方蛮族风气的影响。绮艳、轻荡而又哀伤的男女唱和,弥漫于陈后主的宫廷,那是怎样的气氛呢?用“妖异”来形容,应该是确切的。

陈后主的生活和诗作,对于一个古代的中国人来说是异端,所谓全无心肝,完全背离传统。陈后主宠妃张贵妃的形象本身,也充满了妖媚的气息。

张贵妃发长七尺,鬒黑如漆,其光可鉴。特聪慧,有神采,进止闲暇,容色端丽。每瞻视盼睐,光采溢目,照映左右。常于阁上靓妆,临于轩槛,宫中遥望,飘若神仙。(《陈书·后妃传》)

张贵妃画像

陈后主有很多地方可能受到了蛮族风气的影响。

《陈书》记载,陈代开国君主陈霸先乃“吴兴长城下若里人”,虽有两百年前的中原血统,实为土断吴人。其妻章要儿“吴兴乌程人也”,“本姓钮”。往下,陈世祖之沈皇后“吴兴武康人也”。再往下,陈叔宝之父陈高宗也是“先聚吴兴钱氏女”,只有生母柳皇后乃“梁武帝女长城公主”之女。到陈叔宝本人,皇后沈氏出吴兴,“母高祖女会稽穆公主”,而张贵妃直是“兵家女也”。由此可见,同南朝其他朝代的君主受高门大姓浸染不同,陈叔宝的家庭影响兼有中原传统和南方吴人的成分,后者占主流。陈叔宝的血统,主要是南方吴人。

陈高祖隆起之时,多借助南方豪族之力,之后陈代朝廷官员里,土著成员很多。陈后主在陈代灭亡前,没经过动乱,基本上处在深宫温柔乡的庇佑之下,活动范围就是深宫那块地盘。他的交际圈,一是文人,二是后妃。陈后主文学集团成员,在逯钦立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留有诗作或有文传世的十人中,徐陵(陈朝高官,基本不参加陈叔宝文学聚会,严格地说不属于其文学集团)是东海人,江总是济阳考城人(外家岭南豪族),傅是北地灵州人,王瑳属大姓,这四人算是中原名门出身,而陆瑜、陆琼、陆玠、顾野王乃吴郡吴人,陈暄是义兴国山人,孔范是会稽山阴人,此六人是南方吴人出身,平日和陈后主关系亲近,还有些同乡同姓的牵连。陆瑜去世时,陈后主亲自写《与江总书悼陆瑜》,饱含欣赏和感情。在文学水准和贵族风度方面,陈后主较多地吸收了徐陵、江总等中原大族士人的优秀因子,不过,这两人的诗中没有出现过陈后主《玉树后庭花》那样的风格。南方吴人出身的六人,通过频繁的文会往来,可能在风格上、气质上熏陶了陈叔宝。

后主张贵妃,名丽华,兵家女也。家贫,父兄以织席为事。后主为太子,以选入宫。是时龚贵嫔为良娣,贵妃年十岁,为之给使,后主见而说焉,因得幸,遂有娠,生太子深。后主即位,拜为贵妃。性聪慧,甚被宠遇。后主每引贵妃与宾客游宴,贵妃荐诸宫女预焉,后宫等咸德之,竞言贵妃之善,由是爱倾后宫。又好厌魅之术,假鬼道以惑后主,置淫祀于宫中,聚诸妖巫使之鼓舞。因参访外事,人间有一言一事,妃必先知之,以白后主。由是益重妃,内外宗族,多被引用。(《陈书·后妃传》)

张贵妃是贫寒土著出身,聪慧。她从陈后主游宴,推荐其他宫女一起参与,形成所谓狎客的怪诞局面。这种做法有蛮族的原始风气影响。张贵妃擅长巫术,所谓“鬼道”“妖巫”“淫祀”,肯定是蛮族风气。作为陈后主文会的重要参与者,张贵妃应该给了陈后主极大的影响。

南方土著的风格影响文人的诗歌,很早就有了。比如,《楚辞·招魂》里就写到“士女杂坐”的楚地巫风,它也促成楚辞奇谲瑰丽的风格。西晋东渡后,南方的吴声西曲开始陆续影响文人的诗歌。永明体的兴起和吴声西曲的影响也有密切联系。但是,这种影响只是局限于吴声西曲的文字本身,未深刻到南方蛮族风气。此外,文人对吴声西曲的态度很矛盾。高门大姓看不起它,称之“淫声”“妖俗之言”。《世说新语·言语第二》记载:“桓玄问羊孚:‘何以共重吴声?’羊曰:‘当以其妖而浮。’”“妖而浮”的特点为中原正统所排斥。同时,吴声西曲确实在一定程度上“败坏”了礼乐文化。“自顷家竞新哇,人尚谣俗,务在噍杀,不顾音纪,流宕无崖,未知所极,排斥正曲,崇长烦淫。士有等差,无故不可去乐,礼有攸序,长幼不可共闻。故喧丑之制,日盛于廛里;风味之响,独尽于衣冠。”(萧子显《南齐书》)正统对这类民歌的态度一直是抑制的。《文心雕龙》《诗品》和《文选》的编撰者莫不如此。即便是吴声西曲本身,也一直缺乏在正统文化中真正繁兴的土壤。帝王诗歌风格受其影响就更有限。梁代诸帝诗作基本不见有类吴声西曲的“妖浮”风格,陈后主诗作中妖异的特点就比较明显,与土著风习有共通处。

妖异的氛围,在南陈末渗透到艺术领域。南朝陈的姚最在《续画品》中评论沈粲的画作:“笔迹调媚,专工绮罗屏障,所图颇有情趣。”调媚之情趣,在当时的文艺中有所蔓延。陈文帝陈蒨永宁陵的石麒麟造型,灵动俊美,矫健秀逸,纹饰繁缜华美,张口露齿,足跟着地,足趾翘起,足掌心朝前,给人“张牙舞爪”之感,其特色亦见妖异的形迹。

这里说的南方蛮族或南蛮,泛指当时南方溪、俚、越等古族。南朝商业城市发达,士族喜居都邑,特别集中于建业和江陵。侯景攻破建业,西魏攻陷江陵以后,梁朝绝大部分士族被消灭,南方的土著豪酋趁机崛起。陈朝是依恃南方土著豪族建立起来的。此为江左三百年政治社会的大变动。陈朝南方蛮族兴起,蛮族风气,包括原先三吴士族保留的地方习气,逐渐弥漫,甚至影响了帝王的生活,这在陈朝之前是少有的。

相对于发展成熟的中原文明,南方蛮族的主要特点包括近似原始状态的“野”和“巫”。他们对于男女人伦不像中原正统那样严肃,这为陈后主放荡的宫廷生活特别是狎客的方式,提供了基础。当地盛行巫风,也是张贵妃“鬼道”“淫祀”之由来的最好解释。

其实,中华民族善于吸收异质的成分,古已有之。例如,战国时期,楚国屈原的《离骚》《九歌》等有浓烈的巫风气息。又如,唐代的李白(出生于中亚碎叶)未尝没有吸收胡人的豪放气息。往大处说,佛教思想从印度传来,逐渐中国化。其他诸如燕乐、胡服等,不胜枚举。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只不过是其中的个例,尽管对于他本人影响是深刻的。特殊之处在于,这一次妖异颓靡的气质,融合着衰亡气息和宫廷气氛,完全颠覆了已有的儒家雅正传统,所以不见容于世,几成中国文学史上的特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