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色江山之满目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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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医者

杏林药庐位于山麓,方便寻常人求医,而至山往上,则分出许多医道派系,所有派系之长者皆由当世医圣崔浩渺所领。

山巅云隐庄是崔浩渺的独居之所,除却能进他眼的人以外,庄中仅留少部分医者活动,处理日常琐碎。

陆锦画一身藏青,立于茶田中,干净的脸上不施粉黛,乌丝用绸带齐齐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身旁茶娘絮絮叨叨教她如何采茶:“……选最顶的两片儿,不能留梗,留梗的太老。也不能太往上掐,不然茶梢会枯萎……”扭头见她茶篓里的叶瓣倒还说得过去,便止住话头。

偏近午时,周遭晨露消无,空气变得干燥,太阳火辣辣的晃眼。饶是初春,陆锦画额前还是布满密密麻麻的细碎汗珠。用手背沾去些许,茶娘从斜旁递来一张手帕。

“画鹿姑娘,您这样的身份想喝新鲜茶,嘱咐我们这些村婆子不就是了?非得亲自来,唉,没干过这活计的人,可受罪了!”

自三年前机缘巧合下被崔浩渺收为关门弟子起,她就十分珍惜这段缘分。

直到崔浩渺一句“医人也医心,愿救天下人”,如同一把小木锤,重重叩在她的心上。

莫说杀秦燮太难,冷静下来之后她又重新考虑过。秦燮目前子嗣单薄,仅有一子三女。三个幼女无法独当一面,唯一的儿子也才五岁。倘若她当真得手,那天下必然大乱。

以前因为心善,遇到街巷生病受伤的小动物无人管顾,便回家自学了些浅薄医术想要帮助它们。到后来她发现药材十分奇妙,对此又有了旁的兴趣。所以当她真能成为一位医者时,似曾经的异想天开终有如愿以偿的机会,她高兴万分。

她的容貌注定会招惹很多不必要的是非,尽管用最短的时间将常见的方子和治病手段尽数吸纳,但行医之时,要么会被妇孺以怪异眼神打量,要么会被不安好心的男人动手动脚。

她正专心地给那男人诊脉,哪知那男人突然双眼冒出凶光,趁着旁边无人,一把将她搡去地上,双手狠狠扯开她的衣襟。

陆锦画被这样的变故吓懵了,脑子空白,直到恶心的触感隔着衣料传来,她才逐渐回神,顺手摸到凳子拎起朝他狠狠掼去。

为此崔浩渺背了不小责任,师门上下更是议论纷纷。好在大多数师兄师姐都站她这一边,她才敢继续待在稽灵山中。

不过那件事毕竟有损他们这一脉声誉,崔浩渺亲自下令,未有安排,她不能再次出手行医。

三个月过去,陆锦画待不住了。她知道崔浩渺好喝春茶,尤其是茶陇上最新露芽的雪线银针,于是这才眼巴巴跑来,想用诚心打动师父,让他收回成命,允她再次救人。

崔浩渺淡笑道:“你这敏症委实难缠,认识你十二载,便给你治了十二载,如今却还未断根。”

暮云桓唉声叹气,落下一颗黑子:“家里人没有一个跟我似的,倒不知这敏症从何而来。不过毕竟还是得了大哥亲手治疗,比以往好上百倍,否则眼下这柳絮数量,只怕我早就浑身起疹子了,哪儿会打个喷嚏这般简单?”

暮云桓低咳两声掩饰尴尬,轻言:“之前和画鹿初见便是女装,若我贸然恢复男儿身,只怕她误会我最初便心怀不轨,故意接近。”

“这三年来,我只要得空便会来你这云隐庄陪她,在她眼里我是女人,可就算是女人,她始终也不太依赖我。前些时候她不是被人欺负?我原以为她会像其他姑娘似的,寻亲近的人,譬如我,来诉一诉苦,甚至抱着我痛哭一场。但……她只是把自己关在药房子里,把那些药锄、药镰之类的玩意儿统统磨尖了。这、这……”

崔浩渺啧声连连:“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能令千珑城主亲口言说自己愚笨,不知要是被风雪阁的掌上明珠风雅雅知道,又会是怎样一场浩劫。”

想他堂堂七尺男儿,又是千珑城主,一手易容术天下无双,被世人尊称“易容仙”,可那都是表面风光,谁人知他背后辛酸?

出生之时不擅武道的千珑城为巩固势力,主动与崇武轻文的风雪阁交好。当年风雪阁恰好有个三岁的女儿风雅雅,两者明明毫不相干,偏偏因老城主的执念将他们拴在一起。定下亲事过后,老城主又主动请求风雪阁给幼小的他身上落下秘术,所到之处,周身白雾缥缈,完全无迹可藏。

原本暮云桓也是个极其温顺重孝的男儿,想父亲既然生前为他定下亲事,待他成年娶亲便是。哪知凑巧,他外出办事远远见了风雅雅一面,发现她是个三百余斤的大胖子,走两步路肥肉发颤,还要喘上两喘,打起架来大屁股只消那么一坐,先前还老气横秋的男人就这么断了气。杀人过后,风雅雅面不改色心不跳,更直接在那男人身上招呼婢子拿酒给她。扬起头咕嘟咕嘟不过眨眼,一坛子酒便见了底。

他生得清瘦,也甚少见如此血腥之事,虚度十九载,还从未见过如此粗俗、低劣、放荡的妇人。一想到那就是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当场慌得夺路而逃,回家就生了场大病。

暮云桓不愿自己终生幸福葬送在这个女人手中,苦苦哀求母亲退婚,母亲却言这是他父亲的遗愿,不可更变。眼看婚期将近,四处都在牵红纳彩,万般无奈之下,暮云桓只能收拾好包裹,带上银子,趁夜偷偷溜出千珑城。

风雅雅得到他拒婚而逃的消息,嚎声大哭,风雪阁主勃然大怒,亲自下令派高级弟子去寻。由于身上被落过秘术,暮云桓就像猫眼睛里的老鼠尾巴,走哪儿哪儿露馅。

从妙龄少女到黄发老妪,从虬髯大汉到痴傻小儿,他竭尽所能易容,可骗过无数人,还是骗不过风雪阁的那帮人。

绝望之际,他忽然收到翎羽堡尊主的邀请。在尊主的帮助下,终于能隐身于京都之中,稍得片刻喘息。

瓦蓝苍穹之下,一个身着青衣素纱,身形袅娜的女子满眸含笑,抱着新沏好的热茶款款而来。

不需多余装饰,亦不需繁复衣裙,乌丝如云般松松堆砌,用一根纤细的竹枝斜簪,衬出她清丽无双的绝美容颜。

在她眼里,云环姐和师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也就是半个师娘,她定要保持距离,注意身份尊卑。

暮云桓当然不知她是这样想自己的,见她话里话外把自己当成了外人,心中越发不舒坦,从她手中接过托盘放了,又指向身边石凳:“坐。”

“这是画鹿今晨去茶陇亲自采的雪线银针,画鹿手艺不精,初次做茶,恐怕有些地方……”

崔浩渺紧抿唇角忍笑,暗道这家伙一阵男一阵女,转换自如,倒真为难他了。

陆锦画微微蹙眉,心有不快。暮云桓这一嗓子好巧不巧打乱她接下来的计划,即使知道对方是想帮衬自己,可这心神一散,她再想重新言说,怎么都不是之前那般自然而然。

崔浩渺喜静,性子也静。尽管方朝朝豆蔻年华,性子咋呼些也能理解,但他还是皱了眉头。

方暮暮知道自己姐姐一紧张就会自乱阵脚,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很容易得罪人。见崔浩渺脸色渐渐难看,她赶紧行礼道:“师祖,那位贵客身边的随从不让我和姐姐替贵客裹伤,非说让师父去。可师父今日去山麓巡医还没回来,眼下如何是好?”

放眼整个云隐庄中,有资格给那位贵客裹伤的无非是他的嫡传弟子。而今老大叶问水不在,其余弟子也各自外出任务。除了画鹿,就只有他……

下意识地朝陆锦画望去,恰好陆锦画也正在悄悄看他,眼神相撞,她顿时有了底气,起身主动请缨:“师父,让徒儿去吧!”

还未来得及说话,暮云桓再次插嘴:“听说画鹿跟在大哥身边短短三年,将你的本事学了六七成过去,想来裹伤这等小事,画鹿定然能应付过来。”

看他二人“眉来眼去”,崔浩渺摇摇头,把想说的话吞回肚子里,简单一句:“去吧。”

“我家画鹿就是天生灵巧,初次学茶,便能学出七分模样。此等手艺放去村镇上,不说卖满十两纹银,八九两却是有的。”

崔浩渺酸得嘶声:“这些词你下回当我徒儿面前说去,在我这里说有何用?难道指望我替你转达不成?”

细细喝完杯中茶水,砸了咂嘴,似乎发现其间带着她身上的芬芳,他意犹未尽,再饮一杯。

三杯入腹,眼风不经意地往崔浩渺那方扫去,见他眉宇间浮动丝丝犹豫,便哂笑道:“大哥这般清心寡欲,看破红尘的人,竟会有心事?”

“你还好意思说?”崔浩渺叹息,脸色变得认真,“方才我本不想答应画鹿,只是你开了口,又把话说得极满,我若再拒绝,就是拂了你的面子。”

听出他语气发沉,暮云桓的心跟着沉了一沉,严肃两分:“怎么了?莫非那位贵客大有来头?”

从崔浩渺的反应看出被他不幸言中,暮云桓当即起身,急急忙忙要去追陆锦画。

是了,当初他就是惊讶于外表温顺柔弱的她骨子里如此倔强,才被她勾起兴趣。如今她好不容易得到机会,自然不会因他三言两语的劝说而放弃。

崔浩渺摊手,很是无奈:“烫手山芋啊烫手山芋!”又道:“还能有谁?自然是尊主喽!”

如今翎羽堡稳坐七刹势力之首,常年将他们其余六支势力牢牢把控在手中。崔浩渺这样的老家伙都是下属,像他这样的小年轻,更是只有俯首听令的份。

“横竖莫不过一顿骂,”他淡淡笑,“或者更好,被拾柒大人拦在门外,进不到屋里去。这般,你我都不用担心了。”

暮云桓收回神思,苦笑摇头:“事到如今也只能期待后者。”同样拈了棋子:“说来道去怪我,不该万事皆宠着她,随着她。方才真就心头一热,没料到这位贵客还真‘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