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色江山之满目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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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孽火

“表哥,展信佳。冒昧写这一封信给你,想说甚多,却又觉寥寥无几,索性长话短说。安雯侍奉锦画已久,是难得的好姑娘。如今锦画无心再留王府,也不知该何去何从,故今将安雯托之,望表哥好生相待。陆锦画书。”

安雯又怒又气:“王爷还好意思问她去什么地方?您有什么资格问?小姐是死是活与您有几分关系?您当初不在乎她不珍惜她,如今又何必假惺惺地问奴婢!当真令人恶心!”

安雯捂着脸冷笑:“知道,不就是个忘恩负义,将小姐的真心丢弃在地上肆意践踏的恶心男人吗!”

“是啊,那你们杀了我啊!反正小姐这样的身子跑出去还不知道能不能活!杀了我,我正好还能在黄泉路上陪小姐走一遭,让她和孩子不会孤孤单单!”

看他像头回听到的模样,安雯笑得更加轻蔑:“王爷是贵人多忘事?还能有什么孩子?自是我家小姐和您的孩子了!哦不对,王爷可是亲口说了那孩子指不定是小姐和谁有染而来的野种呢,既然是野种,您忘记也是应该的。”

直击心扉的欢喜令他情绪失控,他顿时大笑,几步走到安雯面前,着急向她确认:“小锦……原来小锦她有孕了?本王、本王要当父亲了!”

待到秦翊满脸不耐之时,她赫然站直了身子,望着他冷声讥诮,“王爷还做哪门子美梦呢?哪还有什么孩子?小姐那日在雨中淋雨两个时辰,您对她不管不顾,任由她赤足倒在地上,您还指望这孩子能保住?”

安雯蔑笑:“您还没想起来吗?当时小姐小产,满屋子的血,命悬一线,危在旦夕,我担心小姐熬不过去,求顾大夫过来同您说小姐小产的事。”顿了顿:“您呢,轻描淡写一句那孩子指不定是谁的,不想管,就把顾大夫打发了。若非顾大夫心肠好,念在过往的恩情,自掏腰包来救治小姐,只怕小姐早就入土为安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想起前些时候顾黎过来的那个晚上,朱逢春微微诧异,不禁开口:“安雯你是不是记错了?王爷怎会说那般混账的话?而且给王妃看病的药钱,王爷足足给了他三千两,这笔开支账本上记得一清二楚,可不是什么他自掏腰包。”

奚怜儿亦是个旁观人,见朱逢春开了口,她也轻啧一声:“这事儿不对啊。当时那大夫来的时候我在您身边,亲耳听他说王妃是月信啊!王妃要是有孕在身,怎么会来月信?”

听奚怜儿这么一提,朱逢春更加确定自己没有记错,附和道:“是了王爷,奴才也记得当时顾大夫说的是王妃月信期又淋了雨,导致失血过多,需要好好进补。”

不管她是月信还是小产,在她那般无助之时,他却不在她身边,甚至不曾过问她分毫,简直是天大的过错。

满心抱愧,本想从屋中寻找些许蛛丝马迹去追查她的去处,怎知刚踏入门槛,第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玉穗。

曾被她视若珍宝,比性命还重要的物件,此刻就静静躺在那里,成了被主人遗弃的可怜玩意儿。

安雯赶来之时,恰好看到秦翊手中拿着那枚陆锦画恨不得夜夜搂着睡觉的宝贝玉穗,瞬间就明了她的意思。正想开口讥讽他两句活该,动唇的瞬间,秦翊喉头一紧,一口鲜血竟直接喷在玉穗之上。

体内气息紊乱,如受惊的蛇般四处游走,奋力碰撞,内伤和外伤不断撕裂他的身体,但这样的痛于他如今来说,却不敌心痛之万一。

脸色灰暗,秦翊垂着眼角默默拂开他们,紧紧握着玉穗贴近心口,身形趔趄,一步一步朝里卧走去。

等临近床畔,他缓缓伸手,来回抚过床上平整的缎面,如魔怔般贪婪地妄想从上面再感受分毫她的温度。

看他反反复复一直在念叨那句话,朱逢春暗叹跟在他身边这般久,连张皇后离世都没见他这般失态过。怕他生出心魔,朱逢春咽了口唾沫准备上前说上一二。发现他的意图,奚怜儿却伸手拦阻,微微摇头。

她是奉命来监视他,不允他和陆锦画再次单独见面,但并不代表她要斩断他所有的情绪。

“我不会同我爹说的,放心,”奚怜儿轻声,“陆锦画走了也好,她在这里,王爷反而心有牵绊,难成大事。”

他想说陆锦画不在,恐怕王爷会更加心神不稳。只是如此简单浅显的道理奚怜儿怎会不明白?都在自欺欺人罢了。

她确实不知在陆锦画的打算中,仅仅是将她托付给温家,然后再独自一人离开。

身子是好了大半,却不代表已经好全。那样的状态,又是深夜,一个女孩子能去什么地方?遇到坏人怎么办?体力不支又怎么办?

拾柒火急火燎地闯入屋中,顾不得有没有外人,着急道:“主子,皇上身边的暗卫众来了,他们带了火油!”

“皇上疯了吧!”安雯吓得嗓音扭曲。三年前的大火她虽没有亲身经历,但回去后所见满目疮痍,遍地灰烬,以及空气中飘散不尽的呛鼻气味都让她心惊不已。乍听皇上又要烧府,安雯嘴唇磕碰了半晌,又道一句傻话:“他凭什么?!”

此时屋中其他四人已快速在心中计较,奚怜儿并不愿陪秦翊葬身此处,而朱逢春却满脑子在想脱身之计。

拾柒挠挠头,木讷重复:“属下听到他们说是顾大夫告了御状,说您目无皇上,将赐婚视作儿戏,虐待王妃……”后面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可还有一点尚不明确,顾黎说破天去也仅仅是个医术高超的草民,如此身份又怎能随意入宫?他又是哪里得来的机缘,能入秦燮的眼?

临萍院离大门最远,秦翊若是想逃,自然能寻出生机,但秦燮此番便是要看他葬身此地,倘若他当真离开,闲王府众人,更难逃一死。

款款起身,秦翊拂平衣襟上的褶皱,手指再次掠过面前冰凉的床。而后收回情绪,转对他们道:“他定然也来了,本王去见见他,你们不许跟来。”

看到秦翊神容几分憔悴,秦燮表露出满脸惊诧,又皱着眉痛心疾首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收回脸上两分做作,秦燮起身,痛快道:“好啊,”走去他身边:“那朕就实话实说,今夜此处,便是你葬身之地。”

秦翊垂目,语气淡淡:“可以,我可以死。但闲王府里的其他人都是无辜的,你放过他们。”

“资格重要吗?”秦翊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未曾想皇兄继位多年,脑子还是不太好用。”

“你想杀我的由头,无非是想借用小锦的离开来发难,美其名曰我目无皇上,当受惩罚。可皇兄为何忘了小锦是我的妻子?并不是——”目色深邃,“其他人的。”

秦翊自动略去他的杀气,继续道:“正因为小锦只是我一个人的妻子,那你取我的性命自是能说得过去,而取别人的性命就……你觉得呢?”

“话又说回来,你想杀我却没能寻出能走明面上的理由。否则也不至于三更半夜还乔装出宫,想亲眼看我丧命。”顿了顿,笑着摇了摇头:“等天一亮,若是我的芝兰斋失火,你放出我虐待小锦至死的消息,那些擅长捕风捉影的,定会说我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可若整个闲王府失火,哪怕你雇再多的人去市井散播谣言,聪明人也会看出其中蹊跷。既然如此,你何不只要我的命去巩固你已稳坐五年的高位?”

秦翊:“再者,陆府是失火而倾,闲王府要是再因失火而倾,如此巧合,定会引人无限遐想,你再有本事,也难堵悠悠众口!”

这件事宜小不宜大,他承认秦翊说得有理,可闲王府这地方,他的人五年来都难以渗透,府上不知还藏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若真放走其他人,那就是为以后埋下祸患。

秦燮目色渐变,阴恻恻笑道:“三弟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口才,只可惜,朕早就不吃你那一套。锦画这次出事,你府中没有一个人是无辜!既然如此,朕只需要找到她的尸体,再送回火场,便能——”

秦燮不动声色地转身,手指按在书册上,待发现是讲解治国之法的《国论》,唇角浮起一抹不屑,拿起来翻到中间,缓缓将它撕开。

磨人心肝的嘶啦声仿佛经历了数个春秋,等它终于裂成两半,秦燮随手一弃,故意抛去他身前。

“三弟是在用什么语气来质问朕?怕不是忘了身份尊卑?看看你这为情所困的可笑模样,啧啧,朕实在难以想象,西梁在你手里会是怎样的乌烟瘴气!你说,父皇若泉下有知,会不会直接爬出来掐断你的脖子?”

他还记得那次小锦倚在书案边,双手托腮,乖巧望着他的场景。她很想和他说话,憋了半晌才鼓起勇气开口,可是他没有珍惜。

手在空中悬了片刻,秦燮才缓缓放下,转身看向秦翊,他似笑非笑道:“这般想死?”

秦燮唇角逐渐上扬,眼角眉梢都是止不住的欣喜。眼里反映出跳烁的烛光,明亮而贪婪,像是多年夙愿终于能如愿以偿。

拾柒、安雯和奚怜儿三人被锁在一个房间里,觑着外面人泼洒火油的空隙,拾柒和奚怜儿骤然出手,制住了外面三人。而后他们换上暗卫衣服,以假乱真,混了出去。

站在街上回看,闲王府内火光冲天,巨大的火舌肆意侵吞曾经繁华,安雯难以自抑,哭出了声。

儿时她在书中读到过江南贺城是个极其美妙的地方,她心驰神往已久。过去后可以靠刺绣度日,若运气好能结交到门户小姐,她还可以当当女先生,总归不会饿着自己。

“哎,你听说了吗,昨晚京都那边出了件不得了的大事!”一男人牵着儿子对卖饼的小哥说到。

小哥憨厚笑道:“大哥这不是拿我打趣呢?小弟我成天都在这码头边边卖炊饼,哪管京都那么远的事!”又忍不住好奇:“出了件什么事啊?”

小男孩受不了父亲这不停卖关子的德行,对还在绞尽脑汁猜测小哥道:“就是那个闲王,以前还当过太子的那个,家里被大火烧光了呗!”

刹那间血液仿佛被人齐齐抽走了一般,从头到脚的麻木,冰凉得浑身僵硬。

一见还有人来听热闹,男人更是兴致盎然,拊掌道:“嗨呀,还能怎么了?整座闲王府都烧干净了呗!据说啊,是那个邪乎的王妃被闲王折腾死了,心有不甘,大半夜的鬼魂索命,扑到闲王府用鬼火复仇啦!诶可别说,我记得早年间王妃她家,就是陆家,也是被火给烧没的。啧啧啧,这果真天理循环,报应呀!”

陆锦画猛地抓住男人的胳膊:“你、你再说一次!闲王府当真什么都没了?所有人……都没了?”

“可不是吗!那样大的火哎,又是邪火,谁敢去救啊?”察觉到陆锦画的神色极其不自然,男人心生两分怀疑,上下打量她,“姑娘你这么紧张作甚?你跟闲王府——”

一听她的亲眷在闲王府里,十有八九跟昨夜那场火一起给烧没了,大人小孩三个人瞬间目露同情。

小哥从筐里拿出两块饼,用油纸包了给她递过去:“姑娘吃块饼压压惊吧,唉,这天灾人祸的,你可千万得放宽心!”

“是啊,你姐姐之前在闲王府干活,也过了不少好日子,你要往好的地方想。”男人跟着劝。

陆锦画勉强扯了扯唇角,敷衍一句:“谢谢。”像木头人似的,直愣愣地朝岸边走去。

她原本打算慢慢遗忘的,却不曾想上天并不给她这个机会。尽管恨他,厌他,但这恨和厌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她无法祝福他往后每日都快活幸福,却也从未想过要他死。

右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小腹,想起他那日的绝情,心痛之余,她又万分痛苦。

原以为是天造地设,是人间的风花雪月,到头来却不过是一场可笑又可怕的孽缘。

她缓缓闭上眼睛,一点晶莹滴在衣裙上轻轻洇开,泪痕的边沿模糊,她的眼前亦是模糊。

“姑娘,你到底上不上船啊?”船夫撑着篙子在岸头不耐烦地问,“叫你半天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