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催眠·破壳而出
==朦胧星域,大裂隙边缘,戈兰达瑞斯地下==
当卓拉结束自己的洗浴,回到自己的临时单间时,她几乎遏制不住自己想要尖叫的冲动。如果不是因为这里劣质的隔音措施,她一定就已经这样做了。现在,她只能像条烂泥地中的鱼一样瘫倒在地。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卓拉取下了她的发箍,任由头发糊到被自己踩得湿漉漉的地板砖上。她几乎想要掩面哭泣。冒用导师的身份固然对她的任务有好处,她的导师也不是什么思想僵化之人——只要能够达成目标,那个老女人才不介意使用任何手段。
而这令她恐惧。以“审判官”而非“侍僧”的身份自称,她得以调动比以往多得多的人力、资源、一切。她获得了不应属于她的权力,而这只仅仅是因为,她简单地“借用”了导师的身份。
现在她还能控制住自己,还能让自己不被这份谎言所欺骗。但之后呢?时间能让一切碾为尘埃。她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克劳狄四号,开发那个世界的人类先驱者,他们发誓为帝国奉献一切;而这些人最后一代的子嗣,他们要在横跨大陆的仪式图案中呼唤黑暗诸神。
她由衷希望拉克希尔大审判官,能够靠自己解决那颗星球上的大麻烦。讨逆修会借走他们的时机,真的很不凑巧。
卓拉从地板上起身,她摸向自己的上衣口袋。黑匣子依然在那里。这是大审判官拉克希尔交付给审判官阿舍利——也就是她的导师——的物品。而在到达戈兰达瑞斯之前,导师又其托付给她。
卓拉苦笑。从任何角度评价,无论是灵能、还是决心,阿舍利女士都远胜过她。现在看来,早在交付黑匣子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的小学徒才会成为抵抗戈兰达瑞斯之叛——这是卓拉自己对这起事件的称呼——的核心。
该死的亚空间风暴。卓拉在内心咒骂。该死,该死的亚空间风暴!还有那头恶魔!她抠着自己的头发,在房间内焦躁地踱步。
这恶魔,必定是故意将她与导师分隔开来!她恼羞成怒地踢了一脚墙根,廉价的板材发出闷闷的声响。若是阿舍利女士也在,哪里还用得着自己在这里费尽心神!
现在的卓拉,只有一个非法灵能者同伴,和一群对她只有恐惧之心的凡人手下。噢,还有那些拿着激光枪、被做成仆役的前大头兵;在他们这一群乌合之众里,这些人居然可能是平均战斗素养最高的那些。任何真正成建制的叛军,都有把他们消灭的可能性。她甚至还没把那些异形也算入其中。
大敌环伺。卓拉又几乎要掩面哀叹了。她摸出了黑匣子。大审判官拉克希尔的个人印记被蚀刻在它的表面。她试着将其打开,然后不出所料地失败了。也许只有星语者才知道这个小东西的打开方式。
是的,星语者。这就是卓拉努力坚持至此的那个目标。只需要找到星语者,将匣子交给他、或者是她,让星语者高歌,帝国就会带着援军从虚空中过来——
她又想起了克劳狄四号。大审判官拉克希尔试图阻止叛乱,但那个世界已经被推至风口浪尖,摇摇欲坠。在用这枚黑匣子向帝国呼救后,他就将其交付给了阿舍利。然后他与导师用尽一切办法拖延那些邪教徒所谓的“天启”:正面进攻、斩首行动、拉锯战、间谍战……所有方法都用了出去。
卓拉当时深信这用不了多久。只要等到帝国的援军抵达,一切都能好起来。但直到最后,她与导师都由于戈兰达瑞斯的预言被调走,帝国方面都一片沉寂。
如今,审判官阿舍利抵达戈兰达瑞斯的时间,比她的侍僧卓拉早了一百多年;也许她在这么多的时间里,也做了和那时拉克希尔一样的事——拖延时间,寻找友军,等待救援。
如今自己也走上了这条路子。卓拉捏着黑匣子坐了下来。前辈们的老路。
她开始梳理思绪。那位星语者自从第一次的广播之后就再无动作,也许是被叛军与邪教徒杀死了,也许是和法恩说的那样,被其他忠诚派保护起来了。那道广播响彻全球,不只是物理上,就连灵魂之海都有它的一道微小涟漪。
也许,会有这世界之外的什么友军,也能听到最初的那道广播。卓拉想着。不,是一定会有。戈兰达瑞斯,它是这帕萨里佛姆亚星区,最富盛名的花园世界。附近世界的高官贵胄最为喜爱的旅游圣地。他们拥有自己的军队,有一些甚至还有军务部的私人关系。也许在地表之上,来拯救他们的援军已经在与大敌顽强奋战。
卓拉直起身子。是的,一定是这样。周围世界会向这里派出援军,无论是为了解救自己的上司,还是单纯来支援戈兰达瑞斯。自己、还有这个世界,一定不会是孤军奋战。卓拉如此用力地想着这一点,几乎是在自我催眠。
无论如何,只要她还活着,这个世界就一定不能白白落到大敌手中。无论是叛军,还是异形,还是背后的恶魔。
她对神皇发过誓了,她不会背弃誓言。
卓拉走出了房间。她再次打起了精神。无论自己想象中的援军是否存在、是否有所行动,她都不至于被这份美好的幻想蒙蔽。
她会继续扮演“审判官”。她会继续带着这群凡人、这群和自己并无本质区别的凡人。她需要继续前进。她仍然需要找到星语者。她需要将这黑匣子送到星语者手上。她需要让星语者高歌。
==朦胧星域,戈兰达瑞斯轨道站,基座号战斗驳船==
维狄欧索将视线从羽毛上移开。他看见屏幕上的影像。赫法正在对封印进行攻击。激光柱极其耀眼,如果是在现场直视,他毫不怀疑自己会被瞬间致盲。哪怕是现在,隔着屏幕,维狄欧索也会被时不时的爆闪白光笼罩。
“封印解除后,我们的行动?”沙曼塔向他发出请求的指示。
维狄欧索打开了对赫法与沙曼塔的通讯。“完全解封后,把奴隶们带上去,放血。”他说。
“收到。”低哑的女声,与浑厚的男声,一起从扬声器中传来。
根据那些自称“伽兰卢”的异形所分享的知识,只需要将那些基因纯净的人类带上祭坛放血即可——如果它们没有隐藏什么说明的话。
而一旦回忆起与异形的交涉,维狄欧索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它们的眼神太过热切,它们在看着自己,却又目中无人。就像是……就像是看着“圣人”的“信徒”一样。上一次见到这种眼神,还是在怀言者那里。
一想到那些表兄弟,维狄欧索都忍不住在难受中闭上眼睛。他怎么能想到,怀言者的军团士兵,即使是在伊斯塔万的时候,也竟然会对其他军团的表兄弟传道授业!亚撒尔·塔尔就是那副模样。而不幸将他从暗鸦守卫的伏击阵地里扒拉出来的维狄欧索,不得不充当那个倒霉的“迷途羔羊”,被迫倾听他的布道。他的后悔至少持续到将这个怀言者送回军团大部队,而这份心理阴影可能要万古长存。
至少这些异形并没有像怀言者那样,拉着他说些什么“诸神”“八重之道”,云云。虽然维狄欧索非常怀疑这一点,毕竟它们只是不敢在自己面前放肆。但这样一想,它们为何会以如此眼神看待维狄欧索……想想之前的幻觉,这让人非常不安。
解封祭坛的任务,完成已经是定局。维狄欧索可以看见那些奴隶,他们漠然地排着队,一个接着一个,死于沙曼塔,巴琉士,还有战术小队其他队员的穿刺之下。此前,这些人一直沉默地跟随在赫法身后,确保这些凡人奴隶们不会逃跑。
骨白色的祭坛吞吃掉了这些鲜血,一百具尸体被承载其上。青蓝色的弧光变得格外剧烈,它闪烁、膨胀,然后缓慢压缩。像是一团被逐渐加压的玻璃球。
维狄欧索意识到有什么即将发生。
“所有人,离祭坛远——”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影像中传来一瞬闪光。
祭坛炸裂了。
它显然不同寻常:在骨白色的表面破碎之后,内里的鲜艳绯红色物体显露了出来。它几乎像是有生命一般蠕动——不,它就是有生命。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瘤团,充斥着亚空间的邪祟能量。
原本堆积其上的凡人尸体被它瞬间吞噬:它活活撕裂了自己,将似是胃袋的东西从其中甩出,包裹住这些流干了血的人类尸体。然后它用连接着胃带的肌肉,将自己的躯体拉扯过去,最后将其囫囵吞下。它像是活着的肠胃一样蠕动,将那些尸体搅碎、消化。
即使维狄欧索不下令,他们的全速后撤也相当迅捷。没有了那些凡人作为拖油瓶,他们只消耗了不出数秒,就已经脱离了瘤团的摄食范围。
有一位队员被一滴飞溅的浆液命中;它如饥似渴,立即分裂出弯曲的爪牙,要顺着他的大腿甲胄攀附至全身。巴琉士当机立断,使用了一发热熔射线击断了它的主干,它顷刻间像枯沙一样凋零碎裂。成功脱身后,他迅速回归了队形,站到了巴琉士的侧后方,恢复了拱卫着德雷都无畏的阵型。
“我们按照你提供的步骤进行了解封,维狄欧索。”率先传来的是赫法的质问。“这也在你的计划之中吗?”
沙曼塔在一边不满地拍打着地面。飞起的尘土沾到了触肢尖端,那些已经冻结的血冰之上。“我们可从来没听说过,祭坛的‘激活’会是这样。你最好给我们一个解释。”她说。
瘤团适时地开始挥舞起它新生的卷须。它们是淤血的紫黑色,对比起它臃肿的本体,它们看上去几乎可以说是纤弱。但当一百根这样的卷须支撑着它“站立”起来、并在行进中碾碎地面的石块时,没人会怀疑它的力量。它稳步前进,热熔射线与爆弹准确无误地命中了瘤团的主体,但只留下了焦黑的烧痕,还有几个相对于它全身来说只能算“微不足道”的破口。它毫不动摇,继续向赫法一行人迈步。
“我们火力不足,古老之人!”巴琉士一边在通讯中汇报,一边保持着侧身射击的姿势。队友的弹壳仍然源源不断的掉落到他的腿甲上。他们维持着一字排开的阵型,稳步后撤。
“保持射击。”被拱卫在最后方的赫法说话了。他的激光炮也开火了。它准确无误地命中了瘤团的躯体,将其烧穿出一个硕大的豁口。这一击明显伤到了它,因为它开始狂乱地挥舞起自己的卷须,在失去平衡的剧烈摇摆中轰然坐到了地上。一时间,尘土飞扬,石砾滚动。
没人会愚蠢到在这时候解除戒备,虽然他们确实适时停止了后撤。每一只武器、每一个枪管,都在指向倒地的巨大团块。它仍然在一起一伏地鼓动,浓郁的原生质浆液混合着沸腾的亚空间精华,随着节律从它的破口流出。地面上逐渐汇聚起一摊浓稠的斑斓汁液,它沸腾冒泡,倒映着大裂隙与戈兰达瑞斯,还有漆黑的宇宙与闪烁的星空。
两秒钟过去了,它像是在地上生了根一样,只留在原地喘息。在战术小队抓住机会向它倾泻火力时,赫法的下一发激光炮正在蓄力。
“大人,是否接近?”巴琉士说。他仍然端着枪。
“不。”说话的是沙曼塔,这让他有些意外。“保持距离。目前为止,它没有表现出远程打击能力——”
下一刻发生的事情让他们瞠目结舌。
一百个、一千个水母形状的飞行生物,它们鼓动着自己的瓣,以违背物理学的加速方式,破水而出。而集群飞蝇似的弹药,则以不可思议的盘旋俯冲之姿向所有人突进。蕨类与真菌层层叠叠,为瘤团堆砌出了海浪般的护盾;它们一受到攻击,就将包藏在叶片与伞盖之下的孢子洋洋洒洒向敌人泼去。病态紫色的孢子雾气笼罩了整个瘤团。最外围的一位队员率先被铺天盖地的生物弹包围。他迅速被新生的植物与菌丝覆盖,不过片刻,他的动力甲就成为了被苔藓覆盖的活墓碑。
“保持后退。夹击阵型散开,准备迎敌。巴琉士,准备热熔射击。”赫法下达了一连串指令。巴琉士提起了他的多管热熔,站定了位置。其余几位手持爆弹步枪的队员则分散开来,保持着侧身射击的姿势开火驱赶这些生物弹,保证它们全部进入巴琉士的攻击范围。沙曼塔则是骂骂咧咧,她再次扭动起自己的热熔触手,站在巴琉士身侧,一齐向这一片来袭的生物弹药开火。
沙曼塔看见一只水母弹。半透明的伞盖,纠缠纤细的触须。它在空中鼓动着前行,以不可思议的美丽弹道冲刺。它的身影只是一瞬间,就从不足一个像素的小点、扩大到了视野的五分之一。在即将命中沙曼塔的那一刻,它被热熔射线消灭,在空中爆炸出原生质的熔浆与亚空间精华混合的烟花。
巴琉士更换了一颗新的钷素燃料罐。“我们的弹药不足。”他汇报。
“我也想说,这东西的弹药储备都没有极限值的吗!”沙曼塔的抓狂声音在通讯中格外突出。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躯体和触肢都已经被植物的根系紧紧纠缠,她只能一边挣扎移动一边在通讯中大喊大叫。碎裂的生物弹药将其中包藏的原生质泼洒在她的裙袍之上,更多的根系开始攀着她的身体发芽生长。
“该死的,维狄欧索,这让我们怎么打!”沙曼塔一边奋力挣脱植物根须,一边破口大骂。“沾上一点就这样!让我们躲雨不用伞吗!还有赫法你到底要不吱声到什么时候——”她抵抗着根须的绞紧,将头勉强扭到赫法所在的方向,然后在惊恐中停止了语言信号的输入。
巴琉士,还有战术小队的其他人,意识到哪里有点不对劲。所有人都向赫法看去;他一直都被护卫在大家的后方。
他们看见赫法。这台久经沧桑的德雷都无畏,已经从头部开始,变成了藤蔓、蕨类、真菌和苔藓覆盖的巨大雕塑。与他们纠缠的生物弹药只是一小部分:它们最大的目标一直都是赫法。密密麻麻的飞蝇盘踞在无畏的头部,根系与菌丝将他的每一个关节都卡得满满当当。他的激光炮口已经生出了帘幕般的垂叶,密密麻麻的孢子囊在叶片背后一跳一跳地成长。
瘤团也起身了,它再次向众人迈步,卷须像百足虫一样交替移动,看上去令人眼花缭乱。它自己也在飞速变化形态,巨大的皮膜已经覆盖住了之前被烧穿的豁口,透过它,可以看见其中跳动着的原始器官,还有裹着一团又一团原生质的包囊。它开始喷洒新一轮的生物弹药。
“看看你干的好事,维狄欧索!赫法死了!现在我们也得——”
然后山峦般的身影突然遮挡了沙曼塔的视野,震撼的大地让她一时间差点站立不稳。激光炮的闪耀光芒烧净了被生物弹药覆盖的天空。
“钢铁永恒。”赫法说,他一字一顿。沙曼塔尴尬地结束了大喊大叫。
“还有,维狄欧索,你作为指挥官,最好快点给我想想办法。我们这次可没带那么多弹药,火力射空了就是等死。”赫法说着,他开启了喷火器,蓝色的高温火焰烧断了锁缚住沙曼塔的主根系。他还不忘发射诱导弹,干扰那些生物武器打击的弹道。它们在瘤团左右数十米的真空中与诱导弹同归于尽,变成了尸骸、浆液与亚空间精华混合而成的烟花。
瘤团张开了之前用来进食的巨口,它再一次抛出了胃囊;但这次是吐出它无法消化的残渣。再次感受到饥饿的瘤团发出无声的咆哮,它拔起了堆积的盾墙,向赫法与沙曼塔他们全速冲锋。
维狄欧索早已从指挥座跃下,他此刻正在基座号的走廊中飞奔。“你们会获得支援。”他承诺。“马上,我将联络玻伊托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