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未嫁时(1)
初夏的天色,总是阴沉沉的,乌云压在巍峨高耸的宫墙之上,碧瓦金殿也随之暗了下来,仿佛巨大的囚笼,将里头的人困得牢牢实实。逢至傍晚,滂沱大雨便也如约而至。
宽敞的寝殿仿佛更加冷清,屋子里的陈设落了厚厚的灰尘,与住在这里的人一样陈旧不堪。遍地凌乱的衣裳和首饰,仿佛在述说着主人的不满。
是了,今天是贤妃入主栖迟宫的大日子。
贤妃是南流萤庶出的姐姐——南流筝,南家的大夫人不曾苛责府中的姨娘和她们的孩子们,因此府中无主母的南长生时常来相府蹭饭,连带着他唯一的掌上明珠也时常和他们玩儿在一处,于是,丞相夫妻俩一琢磨,索性把流苏丫头一起接过来,就这样,兄弟姐妹五个自小一起长大,学一起上、锅一起背,南流萤记忆中的姐姐总是一身华服,一张嘴很会讨乖。
不多时,芄兰走了进来,半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她,这女子不过四十来岁,面容枯槁似老妪,眉目间隐隐透出丝丝戾气,忿忿道:“娘娘,那宫制局欺人太甚,奴婢方才去领咱们这个月的月银和冰块,可他们居然克扣咱们冰清殿的冰块,说......”
她欲言又止,南流萤却接过话尾:“他们说冷宫寂寥,用不着冰块也能消暑,对吗?”芄兰低头不语,南流萤又道,“背后议人是非,有违宫规,但念你一片忠心,本宫这里尚有几件金钗,是当年从相府里带出来的,你带着,离开吧。”说罢,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手帕,又咬破手指添上几笔后,连同那块她一直不肯交出的、象征后宫之主权力的金印交给她,才说;“将金印交给陛下,他就会放你离开了。”
芄兰心思单纯,只觉得娘娘今日略有不同,但难得娘娘肯说话,所以她还是颤颤巍巍接过金印,看得出来金印是刚从土里翻出来的,怪不得三年前陛下搜遍这里,也找不到金印,怪不得三天前娘娘突然心血来潮想把墙角的苔藓移到牡丹下。
之后芄兰顺利出了宫,到了深夜,一个太监手捧着银杯出现,金杯是赏赐、是佳酿,银杯是惩罚、是毒酒,“娘娘,请吧。”身边的太监语气里是止不住的不耐:“奴才还等着向陛下复命呢。”
凌王被处死的那天,她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了,因为她让凌王爬上了她的床,因为她给凌王当内应,因为她满手血腥,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罪行罄竹难书,她无从抵赖,但只要不交出金印,陛下就杀不了她,因为陛下曾经答应她,只要她还是他的发妻,他们必当生同衾、死同穴,而象征她发妻身份的,除了那早就被褫夺的皇后称号,也就是这枚金印了,她既选择用金印换芄兰的平安,那她也想好了自己的结局。
她只是不甘心,她算计了一辈子,顶替庶姐的才女之名获得成为太子妃的机会,算计得他如今而立之年了仍然膝下空虚,还因为嫉妒所以移情别恋、为了权力而伙同他人造反。
南流萤一双眼睛如死水一般,她早就流不出眼泪了,只是心底还有深不见底的恨,她的目光从酒杯缓缓移落在太监身上,沉默半晌,才慢慢开口:“小寿子,本宫记得当初把你从一个刷恭桶的小太监提拔起来的时候,你曾说,愿意做本宫身边最忠心的一条狗,这么多年来,你也一直是这么做的,哪怕本宫失了后位,也是当初你提醒本宫,要藏好金印,以策来日不时之需。”
太监倨傲的微微昂头:“娘娘,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您教奴才的,您忘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南流萤喃喃着,突然开始狂笑道,“好一个'识时务者为俊杰'!”
只因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那些从前见了她都要像狗一样摇尾乞怜的太监女婢,如今都对她呼来喝去,因为他们如今想要巴结的人是她的姐姐、是那个被陛下捧在手心里、随时会诞下储君的贤妃。
她失了神,没留意到寝殿的门“吱呀”了一声,没留意到那双绣着白鹤出云纹的靴子,更没留意到往上那明黄色的袍角。
门外的人没有进来,屋里的人端起酒杯,食指微微点了一下酒水,慢慢仰起头,看着眼前的虚影,一如当年的丰神俊朗,他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不是她后来想要依靠的王爷,他只是一个和她相濡以沫的丈夫、是儿时会偷偷给她带桂花糕的少年、是如今成为皇廷司指挥使乘龙快婿的顾司书。
她吐了一口血,倒在地上,艰难问道:“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对着她笑。
她看着他,也露出许久不见的笑容,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听到有人焦急地喊她名字:“阿萤!”她已经看不清,也听不到了,她不知道陛下给她下的是什么毒,可藏在她指尖的是她当年托顾司书帮她寻来的、已经失传了的毒药,并无解药,而她指尖的这一点便足以要了一个成年男子的性命,遑论她一个身子单薄的弱女子。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相信朕?”男子抱住正一点点失温的、她的身体,喃喃地问,他不在意她杀人如麻,只是因为凌王,她的名声已毁,文武百官容不下她,纷纷请旨废后。
方才倨傲的太监,此时也跪在她身边,哭得像个泪人,正如她所说,是当年的皇后娘娘把他从一个刷恭桶的小太监提拔起来的,那时候,他就曾对她说,他愿意做她身边最忠心的一条狗,他和陛下什么都算到了,将南流筝封为贤妃,让她假死,再派人秘密杀了南流筝,好让她能用她姐姐的身份继续留在宫里,等她将来再生下一个皇子,他就把金印重新交到她手里,可是,他们都低估了她的狠心程度,她是手染鲜血,可她对自己也是一样。
南流筝让南流萤有了危机感,在宫中,她没有朋友,有的只是利益相连的盟友,她和南流筝斗了整整十年,所以得知她有了身孕、占了上风,所以她使计谋下落胎药,可惜失败了。
她步步为营,却到底还是走到了今日这个地步。
她喝下毒酒的时候便在心中无声的立下毒誓,以至于瞪大双眼、死不瞑目。
宋玄宸,南流筝,若有来世,我们不要纠缠了!
弥留之际,她好像听到虚空传来的一句话:“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不!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