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周复年年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章 楔子 满船清梦压星河

后来,除了梦与回忆,我从未遇见你。

2015年 南苏丹

方早从未想过,她会在戈格里亚勒与周声重逢,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那是她抵达南苏丹的第二天,她已经超过四十个小时未曾入眠。

前一天深夜,她与伙伴们一起住在首都朱巴简陋的旅馆里,破旧的木板房压根没有隔音可言,时不时能听到武力冲突传来的喧嚣,很快又归于平静。Camille的前一站是叙利亚,似乎已经习惯在纷乱中争分夺秒休憩,在她轻微的鼾声里,方早一刻也不曾合上眼。

她想起白天,她们降落在朱巴这片灼热的土地,时值午后,赤道上非洲地表温度已接近50摄氏度。方早感觉自己一脚踏进了火炉,连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滚烫的,她好不容易才站稳,便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Echo,你为什么来到这里?”Camille是个来自波尔多的白人姑娘,她的双颊已被晒得脱皮,嘴唇因干裂而有了血丝,她在飞机上听说了方早传奇的经历,对她的选择十分不解,“你才二十五岁,是我见过的最年轻的医学博士,来自世界名校,他们说夏里特医院已经聘请你,那可是夏里特,我做梦都想去,你为什么放弃它选择这里?”

Camille用并不流利的英语形容南苏丹,“难道是因为它是世界上最年轻的国家?”

她没有用战争、疟疾和贫穷这些普遍的形容词,选择了一个可爱的词汇。

当时方早回答不上来,直到夜幕降临,她坐在旅馆简陋的木板床上,窗外高壮的棕榈树背后是一望无垠的星空,如同回忆,沉沉地朝她压了过来。早先的问题,方早忽然就有了答案,可Camille睡得香甜,无人聆听她的回答。

纷乱的环境与思绪让方早一夜无眠,第二天清晨便随同紧急救援组织前往戈格里亚勒。她们乘坐的是运送救援物资的吉普车,越野车颠簸在干旱的红泥地,车窗紧闭,可她身上的MSF(无国界医生)统一分发的白T恤仍旧布满了红色的污渍。

从窗外掠过的,除了零星的灌木便是带着武装的军车,或许是因为车上显眼的救援组织标志,他们这一路都特别顺畅,即便是这样,抵达戈格里亚勒医院,也用了将近九个小时。

车子停在荒凉的村庄,随着车速慢下来,车子边上有不少瘦骨嶙峋的小孩跟着跑,无一不赤着脚,用干瘪的小手小心翼翼地触碰车窗。

这样的场景已经见过无数次,可当对上那一双双黑溜溜的眼珠时,方早仍旧觉得眼眶发热。

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巴基斯坦,有一双手,在他们的惊讶中探出了车窗,握住了其中一只干瘦的黝黑的小手。

方早伸出手,扒着车窗的手却受到惊吓般,猛地收回。

夜幕已经降临,随着晚风扑面而来是红色的灰尘,方早站在帐篷搭建的病房门口等待着接应,她的衣服已经分辨不出颜色,身上脸上都是粘腻的汗。

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会发生,猛然转头。

那个人穿着和她一样的白T恤,同样布满了污渍,身后还跟着一个干瘦的小男孩,黑乎乎的小手攥着他衣服的一角,另一只手还拽着一个什么东西,他边走路,边低头与他说话,配合着简单的手语,温和而耐心。

似乎感觉到面前有人,他忽然停下来,朝方早的方向望了过来。

他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如同朱巴夜晚的星空,深邃而遥远。

只是这么一眼,方早便认出了他。

整个世界似乎在这一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周声就这样静静地矗立在她面前,带着诧异和惊讶,连小男孩与他说话都来不及回应。方早在这个时候终于看清楚了那个小男孩另一只手中的东西,是一个木片编织而成的蚱蜢。

如同以往的每一次回忆,他没有靠近,她也没有上前。即便内心已经是狂风暴雨,方早此时仍旧能够保持着平静。

毕竟,她已经演练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

直到Camille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臂:“Echo,我和你说话,你听见了吗?”方早太过入神,甚至不知Camille何时走近。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选择南苏丹吗?”方早答非所问,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因为一个人。”

Camille一头雾水,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说起这件事,却没有放在心上,激动地和方早分享刚刚得来的消息:“内战升温,戈格里亚勒的团队因为收到旧凡加克项目求助这几天都前往战区协助,目前这边就剩下三个医生。镇长说,其中有一个还是你们中国人……”

Camille还说了什么,她本就性格活泼,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方早并未完全听清。

“你们中国人,真的是很了不起。那个中国人医生,原来是周,我已经听过许多次他的名字,没想到这次能够见到他,太令人振奋了。你肯定也听说过周的大名吧,他在MSF里,简直就是个传奇,半年前在伊拉克,他在左手中弹的情况下,成功为一个幼儿患者完成了心脏搭桥手术,是不是特别了不起?”

方早已经无数次听过周这个名字,却从未将他与周声联系起来,毕竟同名的人太多了。

方早从未想过,原来他就周,那个两年内去了十三个国家的无国界医生,被奉为传奇的周。她出发的那天,因为她放弃了夏里特医院,又拒绝汉诺威医学院的邀请而一直耿耿于怀的导师Jonas还是来送她了,头发花白的老头又遗憾又欣慰地看着她:“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就要好好地走下去,如果你临阵脱逃,不要说你是我的学生。我希望有一天,能够听到你的名字,就像听到别人说起周一样。”

原来他就是周,她和Jonas都听过无数次的名字,可他们都不知道,他就是周声。

Camille丝毫没有发现她的神色不对劲,自顾自地说着,声音里夹着沮丧:“上个月,他给肝病患者做开胸手术,因为武力冲突袭击了医院,危急间不小心被手术针扎破手,情况紧急,可他还是成功地完成了手术,真不愧是周。遗憾的是,他生病了……”

“你说什么?”方早猛地回过头:“你刚刚说什么?”

“周生病了,感染了肝炎病毒。”Camille的声音很大,周声本就离她们不远,听见她们的对话,顿了一会,才慢慢朝她们走来,那个黑人小孩亦步亦趋地跟着。

非洲的夜晚褪去了炽热,可仍旧令人觉得窒息。

方早站在迢遥的星空下,看着越来越近的那个人,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好久不见,方早。”

她听见他这样说,声音沙哑。

他站在她面前,像一棵高大的棕榈树。

在她的梦里,这句话本是应该由她说出口,云淡风轻的,像对一个分别多年的老友。

好久不见,周声。

可是,她一个字也说不出。

在他们相识的第十年,在他们分开的第三年,方早连一句简单的寒暄也无法说出口。

在这场将近十年的博弈里,她在这一刻才愿意承认——她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