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旧案无证难论罪,荐贤不察遭贬职
话说至和二年秋,因嫂娘崔氏辞世,包拯告假携了家眷,以及相随护送之艾虎夫妻等奔丧于南城。至丧葬各事宜完毕,眼见已是冬时,这才辞别绥包坊诸晚辈亲人,动身回还庐州。
归反庐州后,过不多少日,有司法参军王回妻闵氏前此生育一女,正好举行满月之礼。遂包拯、董氏,加之公孙策,艾虎夫妻,又通判赵谷暨内人,司户参军霍岳,倚郭合肥知县夏噩等应邀,将以绫罗锦缎、精巧佩饰各样礼物,接踵而至相庆贺。且时值盛冬,天寒地冻,房外是银装素裹,纷纷扬扬雪花飘舞。当相继迎入住宅,皆见礼一番,董氏、欧阳春诸女眷便随闵氏往内室说话;王回陪同包拯、赵谷、公孙策、霍岳、夏噩、艾虎列位就客房围坐炭炉边向火闲谈。或许别无言论,不免商议些教化百姓,奉行法令,赈济灾伤及赋役之州务。不时,得王回之弟王向,亲领虞候刘厚匆匆步入客房,见面包拯、赵谷众人,刘厚打拱道:
“禀告大人,在下有二位乡邻,特地从慎县前来拜见,现候于房外,有要紧之事陈诉。”
闻言,包拯与赵谷、公孙策等陆续离坐,王回随着亦起身来,向刘厚、王向招呼道:
“今外面冰封雪盖,既到此算是缘分,何不领二位乡邻进屋,一会将就用些酒食。”
同时,赵谷示意霍岳、艾虎、夏噩等复坐后,言道:
“今日王参军喜事宴请,若就此皆离去也不成样子,有余与公孙先生随大人去看看即可矣。”转身,他又向王回劝阻道:“不妥,彼风雪载途而来,想必非同小可,于此尽述些污秽血腥事情,岂不大煞风景。”
于是,就赵谷、公孙策、刘厚几人随包拯告辞王回等,步出住宅来,冒雪而至州廨。于廊下卸了斗笠、蓑衣一类雪具,步入后堂,包拯、赵谷诸人也褪去身上斗袯,一面命人着炭火取暖。随后,刘厚二乡邻又认真拜揖一回,方识得一个年约四旬,生得眉清目秀,面似冠玉,相貌堂堂者,姓名朱叆,字明真;另一个五十五六岁年纪,身材瘦长,淡黄面皮,唇阔口方者,姓名宋子聒,字少言。待相请皆落坐定,少焉,包拯才问道:
“二位乡民不畏风雪,今来州府是为何事?”
然而,朱叆似乎雅静一些,动了动唇齿尚未开口,却见宋子聒言道:
“只为四五年前,明真贤弟之妹朱云丽,以及年幼子女与侍婢青鸾,于慎县家中被恶仆莫氏纵火焚死一案。而今种种现象表明,当年朱云丽丈夫林廆,恐有暗地操纵杀妻灭子嫌疑。望官府从新根究,莫使邪险狡诈、沦丧人德之徒,长久逍遥于法外。”
对此,想来刘厚就案情亦颇为知悉,因而满腹狐疑的问道:
“记得当年发案时,林廆外出尚于舒城办事,闻家人飞报祸丧,才仓卒赶回慎县家中。况时任慎县知县赵幂,缉捕得恶仆莫氏勘问,其就纵火焚死主母多人之恶行招认不讳。今时隔数年,如何又发觉此桩令人神共愤之重案,竟与罹难者丈夫有甚大关联来?”
——据悉,前任慎县知县赵幂,字加车,杭州钱塘县人。其庆历二年考取进士,初授龙泉县主簿,历东莞县尉,泰州司理参军,后于皇佑三年春至五年秋,任职慎县知县。上任未久,就遇林宅恶仆莫氏犯事,其迅速处置此使民众沸沸扬扬,闻者怒目切齿之纵火焚死主母朱云丽诸人一案,当时堪称大快人心。
而且,见刘厚相问,宋子聒即叹言道:
“当年在民众义愤填膺之关切下,很快恶仆莫氏认罪伏诛,原本无甚可疑。然今冬初,有邻人光顾林廆新宅,见于门右侧悬挂帨巾,就疑心其何以生养一女,忽然私下间议论纷纷。”
——言此,据典籍《礼记·内则》云:“子生,男子设弧于门左,女子设帨于门右。”即于门之右侧悬挂一帨巾,象征女子阴柔之德,同时向亲朋邻里宣告喜得千金之意。然宋子聒言语于此,顿了顿又才道:
“就在街坊邻里猜疑不已之中,将月,那林廆欣然相请诸亲好友,告知喜得一女,而生母任彡桐,乃纵火恶仆莫氏之女。其轻视血仇,挑战人性良知,能够这般苟合生女,着实让人大开眼界,匪夷所思。且不久,更传闻林廆与任彡桐早有一子,今已四五岁,寄养在他人之家。据说那孩儿虽不似林廆模样,然眉目面孔与任彡桐毫无二致;又言林廆多有看顾,必定二人之子无疑,反正真伪难辨,一片哗然。”
当宋子聒显得辞严义正,滔滔陈述毕,遂有赵谷心存疑惑的问道:
“即使林廆与下人之女有染,道德败坏,何至丧心病狂,为此谋害正妻与年幼子女焉?”
见此,宋子聒礼让之未言,朱叆气色惨沮的吁叹一声,缓缓答道:
“说来其真是狼肺蛇心,孤恩负德!——此林廆,字亚心,本福州长溪县人。大致于十二三年前,其赴京应试落第,又钱财罄尽,回乡路遥远无以为继。但不知缘何漂泊至慎县城,终贫病交迫,栽倒在吾布庄门外,正巧舍妹往布庄遇见,命人扶将家中请医调治。待家人问知原委,同情其困窘不幸,意志消沉,遂好心留宿。不想其寄居日久,巧言令色,使舍妹执意相许,父母劝告无果,只好成全美事招为女婿。此后,于家父与吾之扶助下,其学习营商买卖,逐渐置办产业,就慎县安家落户。然自舍妹与年幼子女一起遇害,数年来其装模作样,故作深情,时常扬幡擂鼓悼念亡魂,烈烈轰轰尽人皆知。邑野人户深受蒙蔽,心怀怜恤,甚照顾其布庄买卖。焉知其早与仇人之女结合,近来扬扬自得、恬不知耻宣告生女,从而巷论汹汹,莫衷一是。”
且宋子聒意犹未尽,见朱叆话音甫落,他紧接着言道:
“然那任彡桐即便年轻,可笑身材矮矬,其貌不扬,更生得一双无神鼠目,甚是丑陋。岂能与明真贤弟之妹,秀美端淑、亭亭大方的朱云丽相提并论。——不过,林廆现年已将近不惑之龄,满脸横肉,眉目间还透着不少阴鸷之气。比照面对舆情激愤,仍肆无忌惮,且说甚么朱氏母子命运蹇滞、福缘浅薄,可惜家业殷富却无福消受等恶语,委实大言不惭,不积阴骘的任彡桐,当真蛇鼠一窝了。”
就宋子聒大论,在坐者无从置喙,默然相对。既而,包拯想了想道:
“此案时久,若是复查必定许多困难。但不知诸受害尸首当年是如何处置,现安葬何处?”
见问,宋子聒是长吁短气,耐人寻味地摇一摇头。朱叆更是不觉黯然神伤,双眸噙泪,随后言道:
“当年,林廆言舍妹生前虔诚礼佛——或许纯属其胡诌,舍妹有此心性,多年来吾与父母等亲人岂会全然不知。由于火灾导致房倒屋塌,舍妹诸人被掩没废墟下,待救拔出来,可怜是面目全非。且因县衙鞫讯,恶仆莫氏已经招认纵火害命事实,加之林廆及时赶至,伏尸哀恸央浼,仵作未尝认真勘验尸体。事后,林廆祈获官府允许,将舍妹,以及年幼子女与侍婢青鸾,经寺院僧人操持一同焚化了。”
因此,一时使包拯、赵谷皆沈谧无言,得公孙策肃然目视,不露辞色的言道:
“如今了无实证,只凭街谈巷议,牵强臆度,官府焉能意气用事,追随群愿捕人问罪惩治哉!”
闻言,朱叆暗吟不语,宋子聒反而有些内心澎湃,坚毅不馁,他缓了缓言道:
“虽然舒城县鱼泉府一干恶徒,年前已被州府剿除。但往年间,林廆与鱼亦、贾直等人益相交结,发案前其又恰好身在舒城。何况当年赵知县断案未必谙练,听闻不曾深究此情,中间是否有暗地勾连,也未可知。”言于此,迟延片时,他进而又道:“然自朱云丽与年幼子女,又侍婢青鸾诸人受害身亡后,兹四五年来慎县乡亲哀怜林廆凄惨遭遇,颇多眷顾其布庄买卖,相较早年自是赢利倍增。但其贪猥无厌,隐藏贩鬻,有匿税嫌疑。吾等皆慎县商贾,出于公心,望官府可否一并根究之。”
闻此,在坐包拯、赵谷、公孙策等无话,只是同时默默的点了点头。
对于案情,至宋子聒、朱叆辞去后,包拯有特地调阅旧年案卷,以便斟酌决断。而据莫氏供词,只因其平素闲暇无聊,渐次放诞,随附近几个嫂子开设赌局。于犯事前日,又一时大输赢折了本钱,见没的捞梢,就盗取主母金凤簪子,且暂典当以作赌资。可巧尚不得赎回,次日主母询问那簪子,虽设词搪塞过去,未被觉察,但皆被申饬了一顿。还说家中缺少安宁,来日要将耍钱吃酒,引奸引盗的撵出去。
故此,莫氏疑虑不受主母器重,保不定就会拿自个作法。竟而三更半夜,突发奇想,寻思着于房中放一把火,亲自扑灭以邀功,获得些儿体面。不料火势失控,越是手忙脚乱,越是无能为力,便本能的独自跑将出去了。
后来,庆幸得邻里乡亲众力扑救,才控制住火情,未殃及左邻右舍。但主母朱云丽与之年幼子女,又侍婢青鸾却丧身于猛火。当时,乡邻见房舍中人,惟莫氏平安无事脱身,况半夜三更,此火灾着得蹊跷,莫不令人生疑。经由县衙官吏缉捕鞫问,莫氏是神色张皇,许多含糊其辞、破绽百出。终归巧言花语诡辩不过,招认出纵火害命实情,并查证其赌博、盗窃等斑斑劣行。同年,移庐州府定夺申报朝廷,将莫氏斩首抵罪,案件至此了结。
再则,于恶仆莫氏纵火前二日,林廆应该已前往舒城,滞留未归。案发后,有得家人飞马报信,方急急赶回。而当年面对官府讯问,视其言词几乎水泄不漏、无懈可击。谁知今时,一直标榜深念亡妻,痛惜夭殇子女,数年来不能释怀的林廆,居然与莫氏之女任彡桐苟合生女,真是无耻至极,亘古罕见。即令民众为之震惊而愤慨,促使旧年惨案再度甚嚣尘上。
只是,虽疑窦丛生、众说纷纭,大都为妄加揣度之词,安能以此论罪。且时过数载,不说莫氏罪恶昭著,被草率处决现已化为白骨;朱云丽等遇害者尸首,当初仵作勘验有失细致,况兼早就焚为烬骨,无从验覈;更鱼亦一干人犯,因恶积祸盈,恐知悉者如今也皆伏法。面此全无干证之旧案,纵使林廆始终怀有不可告人勾当,暗里操弄利用,作下杀妻灭子之罪行,时今岂肯招承?——只怕是任凭其口辞抵赖,全然不可奈何矣。
此后,包拯差遣都庐州税务官员至慎县,会同慎县官吏多番暗察明访,乍核实以林廆布庄买卖,数年来确有偶变投隙,采取大小书契,藏匿应算物货等避税行径。今为官司查明捕获,罚没银钱二千余两,量宋子聒有揭发之功,辄以半畀赏之罢了。
然时至是年末腊月,忽得朝廷差官降临庐州,令知州包拯奉迎诏旨。其敕文如下:
“制曰:卿执法为公,不避亲疏;断事以理,一视同仁。治理庐州二载,剪除奸朋,除暴安良,匡以清平,朕心甚慰。然卿荐贤不察,有忠烈艾智化之婿卢士安,为官以来不知纪极,昭然若揭,致民困弊,朕痛心疾首。卿过失之责,按律令当罪,故今诏敕如下:
“庐州知州包拯,贬兵部员外郎,调知池州事。
“至和二年腊月~日诏示。”
——言及卢士安,自庆历八年经包拯举荐,初获朝廷授任凤祥府监税。至皇佑三年春,迁为柳州军事判官,又于皇佑五年冬,调任宁国知县。任官不久,其一路之大肆贪污,今已遭弹劾查实,黜罚为民。盖当年包拯为推荐人,免不得连带受累,贬官降职耳。
时下,见不多日就是岁聿云暮,自然允从董氏、崔莺莺等家人建议,将回包府过得年节,才南下池州上任不迟。当收拾起行李,在赵谷、霍岳、王回、夏噩、刘厚与戴都头诸当州官吏,又亲戚董炟并王向、文效等后生,以及城内不少乡民相送,皆至城东门为别。于是包拯领同家眷,又公孙策、艾虎夫妻等一行东向,径往包府而去。
途中,艾虎因堂妹夫卢士安一事,自觉心颜腼怍,伺机向包拯叹言道:
“妹婿卢士安饕戾,不但辜负大人昔年举荐厚恩,今反倒连累大人被贬谪,在下着实汗颜无地也。”
包拯见言,不以为意,只淡淡的言道:
“人性难识,况此本与艾少侠无关,何必自责。亦无论官职陟黜,能够与百姓为以实事足矣。”
然且,随着车马劳动下,道路上曲折不定,相错开去,说话就难得便宜,自是别无言语了。
于此,不管因朝廷诏旨,是否包拯将转任池州而离去,无力再探究其案情;也不管林、任二男女如今之结合,是否早有沆瀣一气,或是后来之彼此倚靠;更不管当年恶仆纵火焚死主母诸人一案,是否人心叵测,到底林、任二男女有无使鬼蜮伎俩。然经此一出,除却个别臭味相投,依旧蝇营狗苟者外,良善之乡人已看清其丑恶嘴脸、无耻德行,在大众唾弃下,想必此地方上其已无置锥之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