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可望:十首诗词讲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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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王维

味摩诘之诗 诗中有画

观摩诘之画 画中有诗

——苏轼

明朝的诗人徐增在评价唐代诗人时说:“吾于天才得李太白,于地才得杜子美,于人才得王摩诘。”可见唐朝的大诗人,绕不开李白、杜甫、王维这三个人。

李白是天才,被称为“诗仙”,可望不可及,你看他的句子就会倒抽一口冷气,感叹想象之精妙。杜甫是地才,被称为“诗圣”,他忧国忧民,普通人虽难以承受其重,但也非常佩服他。王维是人才,被称为“诗佛”,他对待生活的态度其实跟普通人更为接近,也为我们现代人提供了一种“人间值得”。

王维活了61岁,他的父亲是做官的,官不太大,就是司马一类。他的母亲姓崔,对王维影响极大。崔氏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王维的名字是她起的,名维,字摩诘,合起来是维摩诘,这是佛教中一位著名的居士,以洁净、没有污染著称。冥冥中,王维的命运好像就和他的名字契合在了一起。

讲王维,我挑出他的十首诗,也希望能够展现王维最与众不同的特点——他的禅意。骆玉明老师有一本书叫《诗里特别有禅》,我们会结合这本书来讲透王维接近禅意的人生。

曾经有人问我,如果嫁给诗人的话,你选谁?我就在苏东坡跟王维之间犹豫不决了很久,但是想想,王维起点真的高。他长得好,玉树临风;多才多艺,诗写得好,善于画画,精通音乐,书法也有很深的造诣。而且王维还烧得一手好菜。他15岁到了京城,很快才华就难以掩盖,所有人都知道他。21岁就考中了进士,当上了朝廷的太乐丞。

重阳节,每个人都会重温《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这就是王维的作品。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这首诗我们都学过。写下这首诗的时候,王维才17岁,震动文坛,大家都说这就是才子的风姿。当时王维是一个人出去“北漂”,打引号的北漂,因为当时他漂在哪呢?就是洛阳和长安之间。

重阳节这一天,一个少年思念故乡的亲友,写下这首诗。“每逢佳节倍思亲”是千古名句,所有的中国人一旦思乡,一旦想家,可能都会用这句话来表达自己的情绪。

这首诗通俗易懂,但有几个点值得讲讲。《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九月九”就是重阳节,古代以九为阳数,所以九月九就是重阳。那山东兄弟是在山东的兄弟吗?是烟台的,还是青岛的?都不是,诗里的山东并不是今天的“山东省”,山东兄弟其实是山西兄弟。王维是蒲州人,即现在的山西永济。蒲州在华山的东面,所以王维就是站在他“北漂”的所在,朝东看,就看到了自己的故乡,所以他把身在故乡的兄弟称为山东兄弟。

还有“遍插茱萸少一人”,“茱萸”是一种名为“草决明”的香草,古代的时候人们认为重阳节佩戴茱萸可以避灾、可以驱邪,所以会在重阳登高望远时,戴好藏有茱萸的香囊爬到山顶,还会分食花花绿绿的重阳糕。古人重阳登高,极目远眺时是要许愿的,我们现代人也可以效仿古人做法,在重阳这一天站在高处许个愿。也许是企盼颜值越来越高,也许是希望身高越来越高,或者是盼望事业步步高,总之都是美好心愿的寄托。

读诗,首先要体验到音乐美,即诵读时的音调和节奏。那这首诗怎么读?

第一句,“独在异乡为异客”。第一个字“独”就尤为重要,声音不能太高,否则“独在异乡”就很假。“独”包含些许压抑、深沉的感情,甚至发音可以微微颤抖。接下来两个“异”,“异乡”“异客”轻重不能一样,理解这首诗后,“独”是有层次的。“异乡”就是一种怅然的表达:我已经在别人的地方,“异客”则加重这种漂泊感:我在人家眼里也是别人。强烈的孤独感在“独”字的表达下层层渲染,所以轻重要略有不同。这种情感和体验,每一个背井离乡的人都不陌生。

“独在异乡为异客”,此时所思所想的又是什么呢?饭菜、方言,甚至家里的枕头,全都是细节。王维写这首诗也不过十几岁,还没有成年,他15岁就出去“流浪”,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交通特别闭塞,人们过着相对封闭的生活,往来比较少,翻过一座山,风土人情、语言习惯、饮食就有很大的差异,所以远行的人就有那种强烈的找不着归属的感觉。

王维在平淡的叙述里表达了这种感觉,我身在异乡,但是感情却是很强烈的。平时忙,也许就想不起来了,今天闲下来,恰是人间佳节,是亲人们团聚的日子,人家每一家都热热闹闹的,但我独自一人,以至于思乡之情一发不可收拾,所以这句写得非常自然和质朴,他的感受真切,就很具有代表性。前面这两句就是艺术创作中的直接法,没有迂回,直接就到了核心,“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好精彩。

下面怎么接呢?王维接下来的两句就转折了,从直抒胸臆转折到联想。“遥知兄弟登高处”,我家乡的兄弟们现在在干什么呢?他们应该登上高山,然后身上佩戴着茱萸,非常快乐。但是“少一人”,就是亲人在遍插茱萸的时候也应该发现,还少了一个我王维,我在思念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刚好在思念我。这种感情的呼应就非常深厚,而且毫不费力。这首诗的精彩就在于它的质朴和深情。

开元九年,王维走马上任,他做了一个官叫太乐丞,官职不大,从八品下,但是它挺重要的,是朝廷负责礼乐方面事宜的官员,所以有很多机会跟王公贵族们接触。

这个时候的王维,意气风发,又是个才子,负责音乐舞蹈,所以你想这种文艺气质是很浓的。但这个官没做多久,他手下的一个伶人却在排练狮子舞时,误用了皇家专用的黄色,一下子触到了皇室逆鳞,王维就被牵连贬到济州任司仓参军,就是管理租调、公廨、仓库等仓谷事务的官员。

王维在济州度过了四年被贬的时光,整天无事可做,就去结交隐士,老想着出海。明明人生刚开始,他就说“纵有归来日,各愁年鬓侵”,说你看我这头发都快白了,可见他对未来还是很绝望的。人登得高,跌得重,又是少年时,那种内心的压力可想而知,仿佛突然之间,原本顺遂的人生一下子泥泞起来。

四年以后,王维自以为看破红尘了,他的罪责也免了,王维辞去了官职,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隐居,有点像我们如今流行的说法——躺平。可是躺平之后,他没有说我就躺着不起来了,他很快又回到了繁华的长安城。我比较欣赏这种做法,躺平不是完全放弃,只是要喘一口气。

现在的年轻人也会这样,让我喘一口气,想一想我究竟喜欢什么,我要做什么,我要到哪里去看看。王维就这样在长安闲居了几年,他开始研习佛教,给精神找个寄托。无所事事是不行的,总要有点事情做。做什么呢?王维开始旅行,开始交友,就在这个时期他结识了写“春眠不觉晓”的孟浩然,“王孟”并称山水田园派的代表诗人。

这个时候,王维有了第一个重要的改变。从凌云壮志到平常心,王维的生活方式逐渐“心平气和”,他不再锋芒毕露,也不再到处炫耀。登山涉水,寻幽探胜,或去道观佛寺,或去拜访高人,每次都是兴尽而归,就在这种畅游中,大自然的灵韵一点点慢慢进入到他的世界,之前的郁结之气也慢慢地散尽。所以有的时候如果遭遇到生活的重锤,去看看山,去看看水,去放空一下,未必不是一个纾解的好方法。

但是,命运并不想放过王维。

开元十九年,王维遭遇到了特别大的变故,和他患难与共的妻子因为难产而死。他跟妻子的感情非常好,中年丧妻,也没有孩子,王维一下子就跌到人生的谷底,他痛哭,形容枯槁。为了纪念他的爱情和他的妻子,此后王维一个人单身生活三十年,终身没有再娶。至情至性的王维在经历丧妻之痛后,又是如何治愈自己呢?

千古以来,文人的终极理想就是入朝为官,造福一方,治国安邦。作为传统的文人士大夫,王维也不例外。纵然官场崎岖,但这团火没有熄灭过。家庭遭遇变故,他就开始专心地做事业。在他三十四岁那一年,开元二十二年,他专门到洛阳去毛遂自荐,给当时的中书令张九龄献了一首诗,表达“我要做官”的意愿。

在唐朝,选官的制度要么就是科举,要么就是有人提拔推荐。张九龄非常欣赏王维的才华,第二年就给他任命了一个官叫右拾遗。什么叫拾遗?就是一个谏官,皇帝有什么做得不好的,谏官来说一说。

成为右拾遗后,王维的事业心一下子高涨起来了,但是毕竟经历过人生的跌宕起伏,他的性格还算比较成熟,在形形色色的人物之间也进退有度,始终独善其身。

宋代人张戒评价王维,“出则陪歧薛诸王及贵主游,归则餍饫辋川山水”。意思是说王维只要在朝廷为官,会在王公贵族的身边出入;可是,他离开朝堂回到家,就是游山玩水。他也不去站队,不掺和朝廷上的是非恩怨,不结党营私,所以跟谁都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跟每一个人的关系都处理得比较融洽和妥帖。

这是王维做人的智慧,在中国人处世哲学中亦可作为一个参考的范本。王维至情至性、重情重义,同时他还很有担当,是一个能扛事的人。

好,既然你能扛事,命运很快就给了王维一次大的考验。开元二十五年四月,公元737年,中国历史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张九龄被罢相,贬至荆州做长史,历史上著名的奸相李林甫登场了。张九龄跌入谷底,一般情况下,原本围绕在他身边的人难免焦虑,纷纷地想会不会牵连到我?我应该离他远一点吗?这个时候我应该怎么办?张九龄对王维有知遇之恩,但现在曾经高高在上的这个人倒霉了,那王维怎么做呢?

他做了一个非常大胆的举动,写了一首诗——《寄荆州张丞相》。明明张九龄这个人已经被贬到荆州了,你怎么还能叫他丞相呢?王维用这诗名就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诗中愤慨激昂,“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豪迈吧!我终身都会念着你对我的恩情,我跟你这种情谊是不会改变的,不管你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当时李林甫集团正在清算张九龄身边的这些人,满朝的文武都不敢站出来替张九龄说话,王维在这个时候敢站出来,性格中这种豪侠重义的一面就表现出来了。

我曾经看过有人画王维,就是把他画成腰配宝剑的一个少年郎君,其实没错,他确实是有侠气的。因为这件事的牵连,王维又一次靠边站了,这一年秋天,王维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奉使凉州,并任河西节度使判官。在当时,这样的调动意味着赶出核心政治势力范围,你远远地流放吧。

王维在河西生活了差不多两年的时光,这反而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写出了一系列的边塞诗。出发的时候,他写了一首叫《使至塞上》,非常豪迈的一首诗。

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是不是有点耳熟?“单车欲问边”,意思是轻车前往。那去哪儿呢?“属国过居延”,居延在现在的甘肃张掖的西北边,在当时是非常远,很荒凉的地方。“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这一句里,王维以飞蓬和大雁自比,说我就像那个随风而去的蓬草一样,被刮到哪里是哪里。不过这种飘零又有“新生”之感,到了边关,我又像那振翅北飞的大雁一样,进入了胡天,这里未尝不是新的一方天地。

此时。王维并不是很丧,依然是感觉到我有使命,虽然激愤,但并不抑郁。接下来是被王国维称为千古壮观的名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小时候我读这两句并没有觉得它特别好,只是形象。大漠里面,只见一束孤零零的烟升起来,笔直朝上。落下来的日头非常圆,画面很开阔。这种画面感,只有等你真的到了沙漠里面去,才会感同身受,你就会发现除了这两句,确实没有更精准的句子来表达眼睛里看见的景象。只有在没有任何风的地方,那个烟才会笔直朝上,只有在视线没有任何阻挡的地方,你才会看到一个浑圆的落日,非常雄浑,也非常苍凉。

最后两句,王维写他到达边塞,“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骑”这个字曾经有一个读音念jì,意为一马一人,后来统一都念qí了,他说在这里我没有碰到将军,而是来了一个侦察兵,骑着马的侦察兵告诉我,首领正在燕然的前线。王维在边塞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一方面他远离朝廷的是非,心胸就非常开阔,“长河落日圆”;另一方面,到了塞外之后,那种将军血气、金戈铁马感染他,建功立业的情绪愈发饱满,他会看到直线般的狼烟在长河尽头,落日也给了他无限的灵感。

在这一年多里,王维的创作很丰富,留下了四十多首边塞诗。王维一生中曾经两次出塞赴边,第一次就是我们讲的被贬,第二次他是奉命出使榆林郡,也是在开元年间,具体什么时候,历史已经没有记载了。王维的边塞诗大多写于这两个时期,简单来说可以分为三种类型。

第一类叫亲历边塞诗。纪实体的,就像个记者一样,我到了这个地方,我看见了什么,听说了什么,心里面是怎么想的,所以这类诗有一点新闻性,也非常形象。《使至塞上》就是这一类。

第二类叫送别边塞诗。从古至今,离别就是一个伤感的话题。佛教说人生八苦,其中有一苦就是别离。在古代车马也不方便,好朋友之间一旦分离,有的时候此生都不一定能够见面了,所以这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王维写下了最深情的送别诗。

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朋友要走了,筵席已经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酒喝过好多轮了,告别时一直叮嘱你不要太累,要保重身体,要多来信,有什么事要告诉我,这已经来回说了很多遍,分离的时刻终于来到,那就举杯相送,说再喝一杯酒吧,你出了阳关就再也碰不到故人了。一句看似脱口而出的告别语,但是其中的感情非常强烈和真挚。

第三类叫虚拟边塞诗,它指的是什么呢?有一些人其实没有去过边塞,他也没有朋友在边塞,但是他看了很多书,对边塞有一定的了解和想象,他也写边塞诗。这个就属于基于真实生活的一种艺术虚构,王维有一首诗《观猎》,大概就这个意思,它很难和某一具体的历史事件对接,也不一定是王维亲眼目睹,但是他把所有有关边塞的细节放在了一首诗里。

观猎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这是王维前期的边塞诗,描写了一个将军打猎时候的情景,我个人特别喜欢,尤其是“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一句,我还抄写在本子上,带着女儿来读,人应该有这种开阔的境界,你可以用鹰的视角来看大地,如奔马那样感受雪融草青。

这首诗的最后这一句,“射雕处”也是有一个典故的。《北史》记载,斛律光去打猎,看见一只大鸟,他就拉弓射鸟,正好射中鸟的脖子,那只鸟就像车轮一样从空中旋转而下,掉下来一看是一只雕,有人就说,“此射雕手也”,“射雕手”就变成了一个典故,形容这个人是武艺特别高强的英雄。

金庸的《射雕英雄传》也许从这个典故里得到过灵感。所以这最后一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尽是意气风发,刚健雄浑,飒飒英雄气,又区别于“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悲壮苍凉。但他都是写英雄,你读了以后,会不再执着于那些小情小调的事,会觉得这个天地是壮阔的。

找到个人的位置,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从边塞回到长安,王维已经快40岁了,他接了一个职位叫知南选。这个官职是干什么的呢?唐高宗上元二年,在岭南的桂州治所(今广西桂林市)增设了一个临时铨选官员的机构,岭南及黔中都督府地区(后来江南、淮南、福建地区也被划归这里)的官员均到这里接受考评,由朝廷派一个五品以上的官员代表吏部来执掌铨选大权,同时再派一名监察御史或侍御史执行监督之职。王维就是以监察御史兼补选史的身份来执行监督之职的,虽没什么实权,但在接受铨选的官员眼中,也是个重要角色。这意味着王维要出一趟长差,当时到岭南多困难。

得到这个职务,王维非常高兴,他就是喜欢到处去看看,这一下直接“公费出门”。他从长安经过襄阳、夏口,一直南下到岭南,这一趟长差也给他带来了非常多的写作素材。这中间发生了一件大的事。

在经过襄阳的时候,王维知道自己的老朋友孟浩然在这里,他特别高兴,想着要故人重逢,就去拜访孟浩然。可是到了那,却意外地得到孟浩然已经过世的消息。这对王维来讲是晴天霹雳,他黯然神伤,写了一首《哭孟浩然》,并且根据自己的回忆画了一幅孟浩然的画像挂在刺史亭里,后来这个亭子就因此改名叫浩然亭,现在还能看得到。

《哭孟浩然》,在王维的诗里面,不算是特别有禅意的,但非常有真情。

哭孟浩然

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

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州。

老朋友我再也见不到了,可是这条汉水依然每一天,滔滔不尽地往东流,那请问一下襄阳的遗老,现在何方呢?江山依旧,我能跟谁再游一次蔡州呢?这首诗一点都不华丽,它动人心魄的地方全在于真情。

读了这首诗,如果我们再来写作文,就会知道漂亮的句子、华丽的词藻不一定是最重要的,甚至你可以一个形容词都不用,只要有真情能够表达出来就足够了。明末清初的时候,黄宗羲评价这首诗,说“情者,可以贯金石动鬼神”。这件事使王维的性格有了一次非常大的改变。

王维自此更理解了无常,人从长安被贬到边塞,这只是身体的移动,可是有一天,你的这个肉身就会突然之间不见了。自此王维开启了逍遥游。庄子《逍遥游》中特别重要的两个点,一个叫无限,一个叫自由。一个不懂得无限的人,是不会拥有自由的。王维开始重新塑造自己,他的诗作风格从这开始有了一个转变。

在王维40岁之后的几年时间,他的官运还算是比较平稳的,一点一点地在升,不过基本都是闲官,倒也清静。大概44岁的时候,王维干了一件事,在西安终南山东北麓一个叫辋川的地方,买下了老乡宋之问的一栋旧别墅并加以改造,还把母亲接到这里照料。同时开始研习佛法,过上了半官半隐的生活。

在王维50岁的时候,他的妈妈崔氏过世了,他“丁母忧”,服重孝不出门,住在了辋川。这一下王维彻底地独善其身了,为什么这么讲?他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婚姻,也没有子女,他只有一个人,如同一只没有线的风筝,那要怎么过呢?生命如果太轻,没有任何的牵挂,那人要怎么找到自己的价值,人要怎么知道我是热爱这个世界的呢?

王维一生最美的诗都写的是辋川,所以他最真挚的恋情,是跟山水的恋情。辋川在西安东南蓝田境内,陈忠实先生写的《白鹿原》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王维在这里写过很多很多的诗句。比如山中下了一场雨,他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不下雨,他说“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无所事事的时候他说“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感到有点孤单的时候他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思念故人的时候,他就静静地“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自从懂了王维,我就觉得辋川两个字非常诗意,它美,这美是不朽的诗歌赋予它的。辋川是一座山谷和一条河流,距离西安大概有50多里,如果开车从蓝田的中心往南也有10多里,途中经过少许的村落,离开平坦开阔的平原,进入到一道绵长的山谷之中,这就是辋川。

辋川的山路非常狭窄,开车一会上一会下。路边有“山体易滑坡,小心通过”的指示牌,另外一边则是陡峭的悬崖,瘦石嶙峋,顺着悬崖往下看能看到一条河缓缓地流淌,这就是辋水。

这几年我去过辋川好多次,我有一个建筑设计师朋友叫马清运,他用辋水里的石头和辋川的木头,在这里造了一座宅子,叫作“父亲的宅”,获了世界建筑师大奖。辋川从和王维的“雨中草色绿堪染”到李商隐的“蓝田日暖玉生烟”,一路到今天。你看马清运也会住在这里,他在这里做玉川酒庄,然后召集朋友们来吃饭、聊天、出去看景。他甚至有一次跟我说:“李蕾,我们能不能在这个门前大荷塘做一场音乐会,我养上一百只鸭子,还有那些蟋蟀,有风吹过竹子的声音,然后你排一首诗词,我们划着小船,在这个荷塘的水面上,让所有的动物、植物、风声、雨声全部参与进来。”我当时听着特别来劲,就希望他多赚点钱,实现这个愿望。当然,这是另外一种生活方式。

在一千三百多年以前,王维从当年的长安一路骑马翻山到了辋川,然后再涉水而过,逆流而上,回到他的山居。在辋川,他写了很多的诗,还画画,成为后人无法超越的“佛系”诗人。

我觉得苏东坡评价得极好,说:“王摩诘之诗,诗中有画;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可见王维这个人是浑然一体,非常自然的。王维在辋川的好诗太多,我挑两首代表作,一首叫《辛夷坞》。

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什么叫作“木末芙蓉花”,如果你去看过辛夷花就会发现,这个花很奇怪,它像毛笔一样光秃秃的一枝杆,在笔杆的尽头有一个红颜色的骨朵,特别好玩。“木末”即木头的尽头,“木末芙蓉花”,它其实不是芙蓉花。这么美丽的花朵却开在这么荒凉、一个人都没有的地方。

一朵花开到最盛的时候没有被人看见,像不像一个女子最美的时候没有相爱的人在身边,但那又怎么样呢?王维说这个辛夷花自开自败,这是自然的本性,有没有人看,它都自满自足,一朵花完成了自己,这就是圆满的。它并不祈求有人来欣赏,就在这没有人迹、非常寂静的涧户里面慢慢地开放,然后再哗一下地纷纷落下。

这就是禅的境界,用空寂的禅经来观照世界,这个世界,你看与不看我都在这里。这首诗塑造了一个非常好的意象——辛夷花,有人会拿它来作笔名,就意味着我是一个完满的生命,意味着我跟命运两不相欠,很具禅的。

王维还有一首很宁静和美好的诗——《鹿柴》。

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这首诗我们小时候就学过,幽静的山谷里看不见人,只听见人说话的声音,落日的余光照耀在幽深的树林里,然后又照在幽暗之处那些细小的青苔之上。王维在诗里描述的就是鹿柴附近的空山森林在傍晚时分的景色。

小时候,只觉得这首诗特别美,朗朗上口。等你对禅有了一些理解,你越能体会到其中真味。禅其实是不可说、不可语、不立文字的,所以特别重要的是感受,是你悟到了什么。

寂静的空山里面没有人,但是你听得见人语的声响,一种空灵悠远的氛围就此营造。这就是悟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起源。我们通过身边的一切的事物,通过说话、吃饭、穿衣、走路这些日常行为,来感悟生命的本质是什么,让自己能够活得更加安宁、洒脱。

那为什么王维能在这个阶段写出那么多的作品,也是因为他身边还有一个惺惺相惜的朋友,这个人就是裴迪。当年张九龄被贬的时候,裴迪还是个初出茅庐少年郎,同王维一般,裴迪也把张九龄当作自己的恩师和伯乐,两人意气相投,几乎形影不离。

王维到了辋川之后不久,裴迪也到这里来看朋友,他说这地方好,而且恰好你也在这里,所以他就在离辋川不远的地方盖了个房子,和王维一起游山玩水、耕田种地、饮酒作诗。

从现代人的视角来看,王维生活方式特别简单,他有一份工资可以糊口,有自己的房子,他远离人群,但身边有肝胆相照的好友。他和裴迪一起出去登山,出去过河,足迹遍布辋川,两个人发掘了辋川里面的二十个景点,为每一个景点都写一首诗,最后合起来成了一本集子就是《辋川集》。

他们都写了哪些地方呢?读来名字都特别美,《华子冈》《文杏馆》《鹿柴》《木兰柴》《白石滩》《竹里馆》《辛夷坞》等等,自此,每一处风景都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个信物,就是王维写给它的诗——山水诗集。

王维在晚年的时候还画过《辋川图》,画在寺庙的墙壁上,后来这个寺庙毁于兵燹,原作也找不着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后来临摹的版本。

应该说,王维大量的佳作都收到了《辋川集》里,但有一首非常有代表性的名篇并没有收进去,这首诗就是《山居秋暝》。抄写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这个“暝”字,它是日字边,指的是黄昏,天色渐暗。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秋天的山景本就清朗,下过雨之后暮色渐浓,又有明月相照,周遭一切似乎都从繁华和喧嚣中脱出来,散发着淡淡的光辉。如同这个世界的内涵,它有宁静和纯洁的一面,倒也不显枯寂,月光在森林中投下斑驳的影子,清泉在山石上流动,这就是生命力。有了生命力,就有情了,有感情就听见竹林中有洗纱归来的浣女的嬉笑声,少女的声音一定是非常美的。荷塘里还有摇曳的渔舟,这些都像流动的音符一样,构成了一首乐曲。

在王维的诗作中,这首诗非常有代表性,骆玉明老师就讲,王维是禅者,是诗人,也是画家,你看他描绘的这个世界,它是美丽的、光滑的,你会觉得每个人都可以沉浸其中,就像你看到了一幅壁画,说我要能活在这个壁画里就好了,或者说看见一幅山水画卷,说我也想到那里去看看。所以最后这句“王孙自可留”其实是一个共同的心声,人需要诗意的栖居,他表达了人追求更好的理想图景。那这个更好对于王维来讲意味着什么呢?其实就是山居生活。其实王维也是一个纠结的隐士,我们也不能只看他“美好”的这一面,仅限于诗和远方的这一面。

当我们读了《山居秋暝》,再对照王维的生活工作方式,你立即得出一个结论,他并没有痛痛快快地归隐辋川,并不是挥剑斩青丝,从此以后我就不去上朝,窝在这里不动了。不同于要么积极,要么躺平的两极,王维的选择就是纠结。一次次地来到辋川,有时候喜悦,有时候忧伤;又一次次地离开辋川,每一次离开都恋恋不舍,不住地回头,但还是要离开。

王维的魅力在于什么?就在于非常真实。你看,人在面临选择的时候,都是觉得选了这个想要那个,选了那个又想要这个,特别不痛快,不断纠结,但王维没有回避这样的游离,反而为这种纠结赋予诗意。因而我后来再读这首诗,就一下子释然了,与我所有的患得患失,非常贪心又放不下的想法,都平静地和解。觉得心累了,咱就不要硬着头皮进取,歇下来喘一口气,挺好的。你看王维不就这么选的吗?退一步,暂时获得自由和平静,这口气喘上来了,怎么办呢?我就再出去看看,再去做做事、创创业、做做官、赚赚钱。

王维没有太大的野心,所以出去过一段时间,再回来喘喘气,这也是一种很美好的选择。王维每一次隐居待不到一年就会再出门,另谋出路。可是做官做得实在不开心,他就又回来了,找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躲起来。到了中年以后,经不起太大的折腾了,不能够那么激进,于是王维选择辋川,就是一个完美的方式,随时后退一步,也不至于跟现实鱼死网破。假如在朝堂里,在人世间,在职场格子间里,实在非常疲惫非常忧愁,怎么办呢?回家躺平,用山水草木治愈自己。但也不废掉,觉得差不多了,再一次冲到外面去,迎接外界的凶险。

这首诗如果真的把它读通了,你会发现原来人可以有各种选择,躺平也是一种选择,这么想一想,其实年轻人有的时候间隔躺平一下,啃啃老,好像也并不是那么严重的事情。但重要的是你在躺平之后,你还得能够知道外面的世界有新奇的,能够带给我活力,带给我改变的一部分,不能因此就害怕,畏惧,从此躺平不起。

外面的世界的确凶险,唐玄宗天宝十四年一月,安禄山造反,这一年王维五十五岁。如果说在公元八世纪,大唐帝国就是世界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那么经历了八年安史之乱后,很多事情都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都难以安放,随波逐流,发生了很大的断裂和改变。

天宝十五年(756)年六月的一天,天刚蒙蒙亮,街头巷尾就传来消息,唐玄宗李隆基带着杨贵妃和少数的大臣仓皇出逃,凶残的叛军马上就要攻进城了,长安城里面乱作一团,被帝王抛下的那些京官大部分都做了俘虏,这其中就有王维。王维怎么办呢?他不愿意被俘虏,他就吃药,有人说吃的是哑药,也有人说吃的是泻药,但想要装病逃跑,根本不可能实现。他被捕之后,看守他的人寸步不离,连他撒尿人家都站在旁边监视,为什么呢?

王维虽然官位不高,但名气特别大,在当时已经被称为天下文宗,所以安禄山需要他,需要这个人来装点门面。刀剑逼迫之下,王维就接受了安禄山给他的职务。

一次安禄山在洛阳的凝碧池寻欢作乐,有一位宫廷乐师叫雷海青,原先侍奉过梨园,见过玄宗,他忍不住内心的愤慨,认为安禄山是个贼子,演奏的时候,雷海青就把手中的乐器摔碎,然后向着唐玄宗的方向痛哭失声,结果被安禄山当场肢解,死得很惨。

裴迪在探望王维的时候,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王维,王维听了以后内心大为震动,他就写了一首诗叫《凝碧池》。这首诗原来的名字非常长,叫《菩提寺禁裴迪来相看说逆贼等凝碧池上作音乐供奉人等举声便一时泪下私成口号诵示裴迪》。“菩提寺禁”就是说我被关在菩提寺里,软禁在这;“裴迪来相看”,裴迪来看我;“说逆贼等凝碧池上作音乐”,就是讲的雷海青的遭遇;“便一时泪下,私成口号,诵示裴迪,”这是说我口占一绝,告诉裴迪。这首诗是裴迪记录下来的。长长的诗名背后是有血有泪有情的小说。

凝碧池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这首诗牵涉到了王维的命运。我们都知道,两年后安禄山兵败,大唐军队收复了洛阳长安,当年所有在安禄山时期当过官的人全部被抓起来,三百多人受审,王维又在其中。

这三百多人的命运是什么呢?有的被处死,有的被臀杖,还有的被流放。可是王维却安然无恙,而且官复原职,为什么?就是因为这首诗,裴迪解释说这证明王维是心向朝廷的,他不是逆贼的党羽,而且王维人缘好,大家都纷纷为他说情。所以唐肃宗就听取了众人的意见,放了王维。

自此以后,王维的官倒是越做越大了,最后一直做到了尚书右丞。他在58岁的时候上表,请求将辋川庄改为一个寺院,要为早前去世的母亲祈福,这个地方就是清源寺。这里其实可以看出王维已经无心在仕途上有什么大的发展了,只是他依然是文人的领袖,有事上朝,无事就还家,身在官场但是心在山水,清静心过日子,就常常会有欢喜。

对照一下,我们会发现王维真的提供了一个生活方式的模板,我们大部分人都没有办法决绝地脱离社会,“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之后呢,你就再也不上班了吗?再也不工作了吗?不是。曾经有本书叫《空谷幽兰》,是讲比尔·波特在中国寻找隐士的故事。我还真的有几位朋友原来是编辑,后来跑到终南山去做隐士。可是隐了一段时间发现这也不行,又回到社会中。但后来还是觉得很难受,既做不到归隐,也没有办法在职场中如鱼得水,那怎么办呢?面对这种暂时无法排解的苦闷,王维的存在给我们打开了另外一个视点,他丰富了中国人人生道路选择的可能性。王维内心很自洽,他归隐也隐得起,同时又能融入世俗。接受必须接受的,改变可以改变的,放下应该放下的,就是王维的智慧。

王维还有一首诗也非常有代表性,可以体现王维这个时候所有的思想,那是在公元758年,就是王维57岁的时候写下的诗。这个时候的王维基本上走到了人生的薄暮时分,“日月不居,盛年难再”,他基本上是一个回头望的人了,看自己经历了这五十多年,历历分明,但是也是大梦一场。王维此刻官已经做得不小了,但是仕途对他没有任何的吸引力,他的老朋友张九龄、崔希逸、孟浩然接连去世,他的亲人们也都不在了,孤身一人住在终南山下,他终于写下了那首著名的《终南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首诗境界全出,它让我们了解了什么是禅,禅到底有什么用呢?

骆玉明老师《诗里特别有禅》有一个章节就叫“坐看云起时”,骆老师说王维诗歌中,融会了禅趣的作品非常多,比如说我们之前也提到的《鹿柴》《辛夷坞》,都是在描写景物的时候,突然延展开一点富有哲理性的象征,用力还是比较重的。但是他会让我们产生“原来这句子我都读过,这个字我也都认识,可是我没有像他这样想”的感觉,这就是一个顿悟的瞬间。

可是《终南别业》情况有所不同,它毫不费力,就是一首游山玩水的诗,非常具体地写了走到哪了,看见什么,跟谁遇见,读来特别亲切和自然。但这首诗,它反映了禅里面一个很重要的特征。在我看来。禅首先不是宗教,也不是哲学,而是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那禅有什么用呢?我们来读这首五律。

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全诗四十个字,字字禅意,澄澈空灵,为什么这么讲?我们先来解析一下意思。诗人说中年以后,我就有了比较浓厚的好道之心,但是直到晚年我才得以安家在终南山的边上,所以有一些事的相遇是需要一定的时间和阅历的,急不得,急也没有用。

王维每到兴致来的时候,就独来独往,到处游玩。有了一些赏心乐事,也不再希望别人都能够知晓理解。换成今人的状态就是我不发朋友圈,我也不刷屏,我也不希望别人都来关注我。自得其乐是他此刻的一种人生状态。那自得其乐,乐在哪里呢?漫无目的地走,走到哪里看到哪里,顺着一条水走,走着走着发现这个水到了尽头了,那怎么办呢?无路可走了,索性盘着腿坐下来,看天上的云万千变化,偶然在林间碰见乡村的老翁,就跟他聊一聊——你们家吃过饭了吗,家里几口人,多大年纪?聊着聊着就忘了回家,实在是很质朴简单的生活。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大概是中国古诗中禅意最为丰富,诗意最为美妙的佳句之一,它不仅仅是纪实,还是禅的态度,这里面有三重境界。关于行路,其实就是每个人人生的路,你看,人生的路有人说越走越窄,有人说越走越多,有人说越走越乱,总之就是觉得这行路是很难,我到底要怎么样过好这一生呢?诗中的行路它有三个参考的对象。

第一层意思,“行到水穷处”,阮籍,就是竹林七贤里面的一位,他驾着车在外面走,走着走着路不通了,就行到水穷处,怎么办呢?阮籍痛哭而返,因为他联想到人是多么艰难,走着走着就没路可走了。所以有一个成语叫作“穷途恸哭”,一种人生苦多,每每让人要掉下泪来的感触。

但这不是禅意,禅是怎么想的?禅的意思大概是说人世间本来就没什么路,但是你仍然要往前走,仍然要行动,因为生命的根本要素就是行动。你听过那本叫《等待戈多》的书吧,这故事你不太了解,但你一定听过这个词,这个戈多一直不可能来,这个人到底有没有都不知道了,我们为什么要等呢?实际上等待也是一个行动,等待不是不行动,它本身就是已在行动。所以人生不必非要有什么意义,没有意义的人生它照样是人生,而且没有意义你也会碰壁,只要行动就会碰壁,这就是禅的境界。它就是在讲,在对峙和紧张状态中的人生,其实你依然可以有选择。

那我们再来对照第二重,“行到水穷处”,如果换了陆游,他非常飒地出场。陆游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美男子,他写了一首诗叫《游山西村》,我们都熟悉,“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跟阮籍就不一样了,他不会穷途恸哭而返,他非常乐观,“山穷水复”怎么办呢?你看,“柳暗花明”,我们还是有另外一条路走的,但这依然不是禅的态度,为什么呢?因为他虽然乐观,但是又固执,“山穷水复”就是固执,他的思维路径还是单线条的,就是这里没有路了怎么办呢,我绕过去,那边还有一条路嘛,它就是曲折变化,依然是单线条重复。我这儿成功不了了,怎么办呢?我绕一条路,我还得成功,它依然不是禅的境界。

禅的境界是什么呢?我们来看第三条,就是王维“行到水穷处”,他“坐看云起时”,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落笔,“水穷”和“云起”是没有关系的事情,但这就是世间种种不可思议的变化,在看起来没有关系的地方发生了改变。我沿着这个水在走路,走着走着到了尽头了,走不通了,怎么办呢?我不走路了,我坐下来,看见云起,这也很开心。

如果坚持单线条的思维,你是不能够理解,说我跑着跑着怎么会坐下来看云呢,所以对比一下就发现,王维就比陆游要空灵得多。

《红楼梦》里面一个情节还记得吗?林黛玉教香菱写诗,她就跟香菱说你不要看陆游,看陆游就把人看坏了,她不喜欢陆游。她喜欢谁呢?王维。王维的诗里面体现的是什么呢?王维诗里的禅意广阔,富有生命的活力。首先是你胸襟要阔达,你要顺应世界的变化,这叫随遇而安。你心安下来了,才能从这个变化中寻找到美好的东西。

如果说我今天出门,打了一把太阳伞,突然间下雨了,我就很生气,那就是不能够顺应世间的变化。晴天是好天气,难道下雨天就不是吗?王维就会告诉你说,你反正撑了一把伞呀,你听着那个雨点打在伞上叮叮咚咚的声音,不也觉得很美好吗?世界是美好的。为什么世界是美好的?因为我们自身是美好的。我们自身为什么是美好的?因为我们具有内在的禅意和诗性。当你有了诗性,生命一切的变化你都能看到新的生机,这样就能够把日子过好。

写到这里,你说这首诗怎么样结尾呢?王维也没有找到怎么结尾的方法,美到这种程度怎么收得住呢?他说偶然遇到了一位老翁,就很高兴地跟他聊聊天,忘了回去的时间,结束了。这要干吗呢?他怎么不深刻一下呢?怎么不提升一下,都没有总结?

这就是禅,一切都没有事先的预设,没有事先的目标,也不要苦心地经营,随性漫游是偶然的,走到水穷处看见云起也是偶然的,遇见一个人很开心地聊聊天,忘了回家,也是偶然的。

怎么样理解这其中的禅机呢?每个人都各有体会。清代的诗评家徐增,他读这首诗就有一个观念,叫“无我”,他说“行到水穷处”“去不得处,我亦便止”。就走到这,反正走不动了,怎么办呢?那我就停下来。倘有云起,我便坐而看云起,这就是无我,“坐久当还,偶值林叟,便与其谈论山间水边之事”,就跟人家聊天,聊着聊着忘了时间,那忘记回去也就忘记回去了,古人又不定闹钟。

于佛法看来,总是“无我行无所事”,就不要那么执着,把“我一定要做什么”放下,没有这个“我”,也就没有一定要怎么样,没必要用固执的态度来对待人生。这就是王维的想法。

一个诗人的心灵,可以认识到万物是无常的,你想想他去看孟浩然,到了那里才知道这个好朋友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他住到了辋川。走着走着发现没路了,那就看云,在机缘凑巧的地方感受到人生的乐趣和事物变化的神奇。这就是王维的禅意。

也有人会问,李白是不是更洒脱?可以对比着来看,李白的确有和王维心意相通的那一面,但是很奇怪,在历史记载里好像李白跟王维并没有明确往来,同在一个城市里面似乎都没有见过面,共友很多偏偏没有什么交集。那是李白跟王维有什么过节吗?好像也找不出证据。但读李白的诗,我们就会发现,他不像王维这么温润,他不大耐烦,骄傲,脾气急,经常看不上人家,他不会用那种细致的手法来表现禅理,所以他对禅的表达就更加飘逸,没有牵挂,和王维《终南别业》这首诗精神相通的。

李白也有一首叫《山中问答》,“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这首诗就是一问一答,两个人聊天。李白在跟什么人说话,你为什么住在这,对方笑而不答,对方问为什么要笑而不答,就和王维说的“胜事空自知”的这种生活乐趣非常相似,就这种生活乐趣,像佛教里面的拈花微笑,我拿着一朵花微微一笑,你懂了,不用语言来描述,懂的人不用说出来,不懂的人你说了也没用。

禅是精神的解脱,也许你给自己扎了好多篱笆墙,把心灵层层封锁起来;也许社会给人定了很多的规矩,比如说你一定要到什么年龄做什么事,“你到现在了还不结婚,还不生娃,你看看人家”,这样的絮叨都叫羁绊。但当你从这些层层的封锁和不自在中,心灵解放出来之后,会发现很多所谓的道理,所谓的“我是为你好”,所谓的规矩都会被瓦解,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打破藩篱后,一个人就自由了,更广阔的空间展现在你面前。王维写“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他提醒说世事不可能万般如意的,但不如意怎么样呢?不要偏执,你可以随缘,用一个安静的活泼的心态来对待所有的变化,你才能够获得人生的乐趣。

王维就是这么做的,人生走到了暮年,他终于彻悟,也许前半段人生太顺遂了,少年成名,意气风发,以至于后面灾难一个连着一个,被牵连,被贬,深爱的妻子离世难产,没有孩子,仕途受挫,安史之乱,都飓风一样地引来,包括备受争议,他以为留得住的那些荣光名利,其实像细沙一样,连时间都在指缝里悄悄地流逝,终于不见。他以为那些压在心头的痛苦、悲愤是无穷无尽的,在黑暗中啃噬自己的心灵,却突然发现也随着时光的流逝慢慢地变得宁静,变得淡然。

一个人能够经历大江大海,之后归于澄澈,这才是真正的常和不变,才能够对抗无常带来的那些压力、郁闷和痛苦。王维做到了,兴致来了想走就走,兴致尽了想归就归,没有固定的目的地,走到哪里就是哪里,无路可走了,就把无路可走当作难得的风光,那无处可行了,就把这无处可行当作修行的高台。

王维做得到,我听了也非常仰慕,即使做不到王维这样,又怎么样呢?这也并不妨碍我们读王维的诗,理解他的诗,从这里面得到一点点的领悟,哪怕只有片刻的心灵宁静,也把我们自己的生命继续兴高采烈地往下过。能抓住的东西,我们就好好珍惜,那实在抓不住,也就抓不住了。

我们讲讲王维的结局。60岁那年,一个夏天,王维升任尚书右丞,这是他一生中做过的最高官职。新官才做了一年,他就上了一道奏折叫《责躬荐弟表》,说把我的所有的官职都拿走吧,我想要我的弟弟能够回到京师和我团聚。他的弟弟在哪里呢?在蜀地任职。

王维这个时候已经觉得自己年纪大了,想念着唯一的亲人,《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里面那个兄弟,也许就是他这位弟弟王缙。当年都是少年郎,如今呢?已经分隔多年,两鬓染霜,他很希望能够跟亲人团聚,皇帝准了。

七月份,他的弟弟已经走到了陕西的凤翔,很快就可以回到长安,结果王维没有等到,他与世长辞,就葬在辋川清源寺的旁边,这一年王维61岁。你说这就完了吗?我们再读一首诗。

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这首诗小孩子都会背,还朗朗上口可以唱出来,好多人把它当作爱情启蒙诗。但这首诗的原名叫《江上赠李龟年》,这不是王维写给爱人的,而是写给好朋友大唐第一乐师李龟年的。李龟年是什么人呢?那当然要从盛世长安城说起。

李龟年出身官宦世家,你看这个名字,神龟长寿,他是大唐王朝最为声名显赫的音乐家,那个年代名副其实的“顶流”。他还有两个兄弟,一个叫李彭年,善于跳舞;一个叫李鹤年,善于唱歌。这三个人都非常得到唐玄宗李隆基的喜爱。李隆基也是个音乐家,经常在一起办音乐会。李龟年除了会唱歌作曲,他还会很多的乐器,是个全才,所以李龟年被称为“乐圣”。

当年在诗坛,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诗佛王维,他们是齐名的。从职业上来论,乐师的这个地位在中国古代是低贱的,可是李龟年恰好生在盛世,生在一个皇帝很重视诗歌文化的年代,所以李龟年就可以享受到很高的待遇。唐玄宗李隆基送了李龟年一座大宅子,里面的规制甚至超过了公侯,就是我爱其才,已经可以打破所有的规矩了。李龟年出入的都是达官贵人的宅邸,他的歌声全是盛唐的气象,能够跟李龟年坐在一起来参加音乐会的,也都是非常有身份的人,那当然王维和李龟年就会相遇。

相传在开元年间,有人发现了一幅奏乐图,但是不知道这个乐曲是什么,王维拿到一看就说这是《霓裳羽衣曲》的第三叠第一拍,后来就把乐师叫来演奏,果然分毫不差。李龟年赞叹这个人这么厉害,这么懂音乐,跟王维见了之后,两个人年龄相仿,志趣相投,又都是性情中人,还都是清流里面非常骄傲的艺术家,所以就成了好朋友。王维很多的诗都被李龟年谱写成歌曲来传唱,王维也因为李龟年变得名声更大。

但是一切在安史之乱之后就换了人间,王维跟李龟年自此天各一方,再也没有相见,身在乱世,每个人的命运都像飘萍一样,一个错过就可能成为永别。公元770年,距离安史之乱结束已经七年,距离王维离世也已经九年,盛世不会再来了,山河破碎,百姓流离。这一年的暮春,杜甫从江南一带漂泊到潭州,有一天走在石板路上,突然听到了熟悉的歌声:“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杜甫循声望去,就看到一个两鬓斑白,衣衫也很破旧的老者在弹唱王维的《相思》,这个人是谁呢?就是曾经的宫廷第一乐师李龟年。

李龟年也认出了杜甫,他们在长安是有过数面之缘的,现在物是人非,相顾无言,两个人相认了之后,也并没有抱头痛哭,重逢的喜悦和感慨还是有的,杜甫就提笔写道“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这就是《江南逢李龟年》,时事变迁里,有太多个人的故事和情感。

和杜甫短暂的相会之后,李龟年又从洛阳流落到了湖南湘潭。在一次宴会中,他又演唱起了王维的《相思》,还有王维的另一首叫《伊州歌》的诗,满座皆有感慨,仿佛在歌声中看见了自己的故事,一幕一幕往事重来。就像我们现在听某个人的歌,忽然之间你掉下泪来,一定是因为里面有你的心情和感慨。一代人的青春,一代人的荣光,还有盛世的繁华都过去了。李龟年也悲从中来,忽然晕倒,四天之后郁郁而终。

所以再来读这首诗就不太一样了,它不是简单的爱情,它里面有世事的浮沉和巨变,但没有相思,也就没有孤独。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就写道,说生命从来不曾离开过孤独而独立存在。我们难以想象,王维在写下《相思》的时候,他心中有没有出现过一个人,或者是一个时代。

世界的不好有时是因为缺乏感知,有时我们不能够感受到世界的好,说春天雨太多了,北方太干旱,夏天太热了,冬天太冷了,认为这个世界有种种的遗憾,但世界又有种种的好。当你有一颗明澈的自在的心,你去看待这个世界,就会大有不同。你“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你说“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相思是别人拿不走的。

在诗词里,每一个人都可以构建一个牢不可破的精神世界,妥善安放自己这颗心。诗词不可能让你赚大钱,不可能让你做大官,甚至不可能抵抗命运对你的折磨和带给你的改变,但诗词能让你无论遇到什么事,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能得到安顿和慰藉。这也是王维的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