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逆风之处有朝阳
夜里很凉。当大汗淋漓的男人终于离开后,江湖真切感受到了,这里的夜真的很凉。她打了一个酒嗝,虽然仍有些迷糊,但是因为刹那间失去了温暖的倚傍,有了些片刻的警醒,头脑慢慢清醒起来。
为什么不能长醉不醒呢?江湖这时是这样想的。想着想着,她慢慢醒透了。
江湖翻了个身,背对着男人,深深呼吸。她才发现他们刚才没有开暖气,所以才会这么凉。
所以温暖是虚幻的,清醒以后,她还须面对冰冷现实。
江湖想了起来,自己正身处在山间的私家旅社中。明治时代无比奢华,但是孤零零地伫立山间,还是凄冷。念及此,这一股冷意,在她心底结成冰,自心底而起,荒凉到头,变作冰凉眼泪,差一点落下来。
江湖分不清是后悔还是痛苦,也无暇去细细确认。
身边的男人慢慢发出均匀的呼吸,应该是睡沉了。室内复又恢复沉寂。
江湖微微抬起头,榻榻米的对面是一扇窗户,白色的窗帘在黑夜里让窗外隐约的山影更像是魑魅魉魍,向她发出莫名的吸引。她撑一下身子,坐了起来,那一股心底冷意又开始汇聚,催促她站起身。于是她便面对着窗户,站起来,走过去,轻轻拨开了窗帘,在插销上轻轻一摁,微微使力一推。窗户被整个地打开,山间的风卷着白色窗帘,飘忽不定,如同脱离凡尘的孤寂白影。
外面原来没有魑魅魉魍,只有高高悬挂在夜空的月亮。远处是黑魆魆的山岳,闪烁的星子也许都掉落在山坳里了,留月亮孤身勉强支撑。
月亮也会感到凉意吧?江湖不禁用手臂环抱住自己,望着月亮发了一会儿怔,猝然放下双手,慢慢地扶向窗框。
伊豆的春天还藏在冬天的积雪里,被皑皑白雪覆住的连绵的雪松林中间隐藏着峭壁,峭壁下传来溪流潺潺而动的声响。
现在天这么黑,初春残雪的光景是看不真切的,但江湖知道峭壁就在这扇窗下。她轻轻抚摸着窗棱,窗子的尺寸很合适,日本人的设计向来以人为本,那样的宽度和高度,足够让居于此间的客人有个远眺天城山的美好视角。
这个尺寸,也足够容纳她做一个飞跃的姿势。
有位她唤“洪姨”的前辈,在刚才的酒会上说:“许多日本人会选择在这里自杀。葬身在美丽的溪谷,灵魂可以飞上天城山。也许天城山没有像富士山那样拥有雪山女神,但是离天堂总是近一些。”
江湖听到了,没来由就记住了这句话。
天城山上的汤岛温泉,终年烟雾袅绕,的确很像仙境,使得人人向往。山崖美景繁盛处建了些温泉旅馆,最有名的汤本旅社也在此处。川端康成在那里写了《伊豆舞女》,美好的故事不包含这里存在着的险要。这一间私家旅社,就建在这么个险要的、但是能览尽天城山胜景的悬崖旁。
从这里跳下去,必定粉身碎骨,一生休矣,然后便可随波逐流,让灵魂飘荡到天堂上。
江湖抓紧了窗楞,猴着腰,闭着眼睛,咬一咬牙,马上就能来去无牵挂了。只需要一瞬间,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风很急,呼呼刮到她的面上,有点疼痛,但她顾不上,踮起脚,把膝盖搁在窗框上面。
突然,她的腰被一双有力的臂膀勾住,已经跪在窗框上的腿也被扯了下来。整个人像被人拖麻袋一样拖回了榻榻米上。
她刚才差一点忘记这间房间内还有一个男人,此刻这个男人正用双臂牢牢抱住她,箍得她快要透不过气来。
江湖尖叫:“徐斯,你放开我!”
徐斯手臂和腿脚都很有力,按住她,就能让她无法动弹。他的声音很冷:“你要是跳下去,我就是第一嫌疑人。”
江湖奋力挣扎,疯子一样甩着发,叫:“混蛋,放手放手!”
徐斯当然没有放手,反而反剪她的双手,更大力地摁住她的双腿,吼道:“你给我老实点。你莫名其妙跟着我进了房,还想让我莫名其妙坐牢吗?”
江湖扭动身体,徐斯是发了狠力的,他摁痛了她,让她不管怎么挣扎,都没办法挣脱他的挟制。她尖叫起来:“你走,我的事不要你管!”
徐斯冷笑:“我可不想在日本坐牢!你要是想死可以,回家去跳黄浦江。”
江湖停下挣扎的动作,也冷笑出声:“我差点忘记了,你家就你一个男人,还没留后,死了多冤?”
这话激怒了徐斯,他腾出手来,捏紧她的下巴,捏得她很疼:“说什么废话?你要死也别拉我做垫背!”
江湖突然地嚎啕起来,忍住的眼泪最终还是没法真正忍住。泪水让她的面部痉挛而且狰狞,让她的喉咙声嘶之后而力竭。
她的哭泣让徐斯猝不及防,黑暗里只看到她痛苦得皱成一团的面孔,幽幽月光一照,短短的发遮不住这丑态,看着更加触目惊心。他一贯厌弃女人的哭泣,自来认为鲜少会有女人哭得美。如今他更加确信这一点,眼前的江湖哭了一个惊心动魄,惨不忍睹。他心底的厌恶愈盛,但又不能放手。
窗子还开着,山风吹进来,幸亏能借用这一点凉意让自己保持冷静。徐斯决定此时坚决不可以放手,必须要杜绝其后可能会牵连到自己身上的任何负面。
他有点后悔。
若非身体的冲动,心理的放松,以为他乡故知的好艳遇,暗中得意忘了形,又何来眼前的麻烦?当然,也可以怪江湖掩藏得太好,让他失去警惕。
这件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徐斯想,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一切还是正常的。
他是在今天早些时候,主办方派车过来接他同婶婶洪蝶参加中日企业家联谊年会时,在今天第一次看到江湖。
他头一个印象是,这位昔日光鲜的国内服装业翘楚——自由麒集团董事长江旗胜的掌上明珠,怎么就憔悴成这个样子了?
她不但人比他印象里的样子瘦了,头发也剪的细碎,老老实实一件白色翻领衬衫,衬衫外头套了一件黑色船领上衣,下头是同样黑色的呢裤。一点都没有春天的颜色。
这和徐斯记忆中的江湖点所出入。
在他的印象中,江湖是带着娃娃相的娇憨女子,常年留一头打理得光泽夺目的波浪长发,饱满的面孔上眉毛和眼睛都生得英气勃勃。她最喜欢向她的父亲时喜时嗔地嘟嘴撒娇。
他还记得同江湖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也不过就在三年前。
那回他去自由麒集团总部寻江旗胜做商务洽谈,江旗胜正有个临时会议要结束,请他在办公室外等候区等待片刻。
江湖突然就从江旗胜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对着徐斯就问:“你姓徐?”
他点头。第一个感觉是眼前这女子穿得靓,一身天青色的Shanghai Tang前短后长束腰丝质上衣和丝质黑色束脚长裤,上衣在她的腰后头打了一个很漂亮的褶皱,拖了很飘逸的后摆下来。她又把长发扎了一条大辫子,荡在胸前。徐斯的目光从她长长的辫子往上走,就看到了她神气的大眼睛,刷了长长的睫毛和细致的眼线,妆容精致得不得了,就是个充满了东方风情的活芭比娃娃。
这种女孩走在大街上,绝对是扎眼的。因此徐斯目不转睛正视了她。
娃娃朝他眨眨眼睛,用一种亲切但又有些微颐指气使的口气吩咐:“到对面的麦当劳买个套餐给我,费用找财务部报销。快快,我午饭没吃,快饿死了。”讲完一阵风又回了江旗胜的办公室。
徐斯目瞪口呆。
从小到大,他从没有被人如此随意使唤过,当然麦当劳他肯定是不会去的。
徐斯等到江旗胜开完了会,一同进了那间办公室。
江湖从办公室里另一间隔间走出来,先对江旗胜噘嘴:“爸,我可累死了,您别再关着我让我做这劳什子的方案,麻烦死了,我等会儿还要去上班呢!”
徐斯就在想,大小姐还上什么班?真是笑话。可是后来听说江湖倒真是另有份职业,在从艺人经纪转型做公关的公司里做营销。
当时,江湖连珠炮一样讲完,才看到父亲身后的徐斯笑着瞅她,她狐疑地扫了他两眼。徐斯琢磨,她一定是把“我的麦当劳套餐呢”这句问句吞掉了。
江旗胜面对女儿一贯慈爱,对她在办公室里这样撒娇也不怪责。徐斯看得出这位慈父宠爱女儿的程度。
后来江旗胜介绍了徐斯给江湖,江湖暗地里吐了吐舌头,嘟哝了一句:“我还以为是那姓徐的助理。”
如今眼前的江湖,同那时相比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但是,徐斯想,就冲江湖的一身搭配得天衣无缝价值不菲的行头,她依然拥有服装大王掌上明珠所无与伦比的气质和架势。
只是她的面色真不能算很好,甚至有几分呆滞,一直痴痴望着车窗外。
有人对江湖说:“江湖,你要节哀,让你爸爸在天之灵放心。”
江湖木然地点了点头,道了声谢,这一路就再也没有多话。
在座人等都默然了。
江旗胜年前猝死于自己的办公桌前,早已是商圈内人人闻之变色的大新闻了。在座众人均同江旗胜或多或少有过接触,又同在商海浮沉,现在见他的孤女孱弱,不由地起了恻隐之心。
还是洪蝶先把话题岔开了,说:“这次的活动,你们公司做得相当不错。”
徐斯这才注意到江湖的身份不是被邀请的嘉宾,而是这次承办方的公司职员。
江湖听到洪蝶说的话,也认得这位长辈的,她回过神来,勉励地笑了一笑,说:“希望大家都能满意。”
在徐斯眼内,她做的足够好了,在父亲猝死、家遭巨变之后,依然保持住了仪容仪表仪态的整齐。
然后,他就把目光从江湖身上调开了,而且还带着几分尴尬。因为在最近的一段日子里,很不巧的,他心里一直琢磨着她家的产业。
这是一盘很重要的生意,在几个月前就成型了的。
事情是这样的。
江湖的父亲去世后,随之而至的便是自由麒的控股方四水市市政府控股的纺织一厂对外宣布出售自由麒集团的分块业务。一个服装帝国即刻土崩瓦解。
徐斯从一开始就对此事暗暗上了心。
虽然自家的徐风集团是国内饮料业的翘楚,但他一直主管的是家族企业的投资业务。因为金融风暴来袭,海外期货投资是要暂搁了,徐斯便把目光放到了国内的收购。徐风集团的国内投资业务包括将有升值发展潜力的小型或破产企业买下,重新整合,再寻找合适的买家卖出套利。
这宗业务真的很需要费神和费眼光找合适的项目下手。也就偏偏就这么好彩,机会是说来就来,就这个当口,自由麒倒了。
徐斯的商业原则从来趋利为先,能不错过就绝不错过。
母亲方墨萍一直想要他回归集团经营的主业来,自然一开头就对他这个收购计划不以为然。
婶婶洪蝶一般会帮他讲两句好话:“徐斯有他的一套,先前我投资的沈贵的那起房地产项目,他看穿了沈贵他们寻来的建工集团不可靠,让我及时撤了资本走人。要不然这次南区倒楼事件里,我们也脱不了身。还是放手让徐斯试试。”
婶婶同母亲一样的寡居多年,只因膝下无儿无女,待徐斯就如亲生子一般。她更是母亲胼手胝足打拼“徐风”天下的好帮手,母亲一贯很听得进她的建议。
婶婶这样一说,母亲就略加思考了一下,徐斯马上捡着了讲话的机会,说:“我同自由麒集团的营销总监任冰颇熟,早对市场摸过底,现在正倡导三胎,童装市场形势大好。各种风投都会看好这个市场,现在有这样的机会,自由麒的童装牌子‘小红马’的潜力很大,咱们正好趁低买下它重新搞一下再卖出去。”
他把话讲完,是很有信心母亲会允肯的。原因无他,这全赖徐家只得他这么一个继承人。徐斯自小到大,便有这么一份滋油淡定的底气,故而,做人做事,更有魄力,也更有信心。
果不其然,母亲最后点了头,对他这个独养儿子毕竟有份本能的支持。
徐斯大大舒了口气。他是个效率为先的人,有了想法就会快速实践,见长辈通融,很想尽快落实下去。但恰逢时候日本方面邀请中国企业家前去日本开这么个联谊年会。素来不喜抛头露面的母亲便令他同婶婶一起代表徐风集团出席。这个收购行动暂时搁置下来。
只是徐斯没有想到的是,会在这趟的东洋之旅,与他正觊觎着的自由麒集团的千金大小姐江湖就这么狭路相逢了。
所以,他只看了一眼眼前已成孤女的江湖。
她很触他的眼。他闹不清自己到底是愧疚还是怜惜,总不能坦然面对她的眼睛,便也不同她招呼了,管自别开头看外头。天城山盘山公路还是平坦的,沿途风景虽是残留冬色,但也颇为美妙。让徐斯心头又松快起来。
目的地是在天城山山腰的一处山庄旅社,老早有红地毯铺到欧式围栏入口处,一派隆重景象。江湖引出这一车的嘉宾,沿红地毯走入旅社大堂。
这栋旅社是明治时期留下来的巴洛克风格建筑,矗立山间,气势磅礴,真是一处既可繁华,亦可清幽之地。
江湖引他们至正门口,便有衣冠楚楚的门童接应,大厅里不出意外的一派衣香鬓影,觥光交错的欣欣向荣。徐斯领了房卡,确认好房间,便信步踱到了后花园。是很不合时宜地,他看见江湖站着同一名男子站在花园深处讲话。很巧的是,男子身上的西服竟然同今天的自己一个款式一个颜色。
徐斯远远站着,没有近前去,因为他看到江湖扬起手来。这是一个想打人的姿势。男子用手格开了她的手,她颓然倒在地上。
不知这是一出怎样的戏码,但徐斯知道自己不该再继续看下去。他折了回去。
宴会厅前热闹非凡,嘉宾们纷纷在签到板签到留影,有中日媒体记者争相拍照。国内风头甚劲的电视剧小公主也莅临添彩,谋杀了现场无数菲林。
徐斯在热闹人群里寻到婶婶,婶婶讲:“你的致辞准备的如何了?”
徐斯比了个OK的手势,弯起手臂,让婶婶将手伸进他的臂弯,一同步入灯火辉煌的宴会厅。
里头早已经人头攒动,女士固然争奇斗艳,男士们也不遑多让,泰半清一色的笔挺西服,做工考究。
考究的人,不代表会讨论考究的话题。
徐斯不意外地听到纷纷议论中,有这么一段闲话:“老江是晚节难保,挪用公款在香港那边投机金融,到头来平不了仓,一下心肌梗塞了。这倒也没一了百了,转头他辛辛苦苦三十年年打下的江山被瓜分,连渣都没给后人留——”
这厢的话题还未完,那厢的舞台灯光已经亮起来。往日的辉煌历史总是被今日新贵的神采遮盖,所有的话题都停了下来。
徐斯立了起来,向洪蝶婶婶欠身,又向表舅颔首致意,面带微笑走上舞台。
台下人士衷心鼓掌。
这便是今日开始的新历史和新话题,尤其在徐风集团在年前以净利五十亿力压同行,使这位少掌门身上镀上一层扎扎实实不容置疑的耀目光环,以取代往日辉煌的前辈。
但徐斯绝不会摆出高傲的态度,他谦逊的微笑和颔首,立刻在场前辈们的好感。
他先用英文说:“今天由我来做这个致辞,我太汗颜了。在座中日两国的各位前辈的经验和贡献远胜我这个晚辈,我只好说,我谨代表我们这些晚辈,一定学好先辈的教导,务必恪尽中日企业家前辈们赋予我们的社会职责,保持并继承各位前辈打造的令人尊敬的社会形象,严于律己,互相帮助,为寻求东亚地区经济之成长,付诸自己的绵薄之力。”
徐斯讲完,又分别用中文和日文复述了一遍,自然掌声如雷。
只是他无意瞥见舞台一侧,有位女士抿一抿嘴,应该是有嘲讽的意思。
这是这天他第三次看见江湖,她站立在舞台边缘,把帽子摘了,一身黑白,被宴会厅内的姹紫嫣红、衣香鬓影几乎淹没。
徐斯走下舞台时,生出一个同江湖打个招呼的想法,不过恰巧被代表中方律师行业协会出席的发小莫北叫住了。
莫北带着怀孕的太太莫向晚一同来的,很高兴他乡遇挚友,上来就玩笑道:“演讲功力又精进了!”
徐斯对好友的恭维全部笑纳:“多谢夸奖。”
有人拨开人群过来同莫向晚打招呼,正是手披小貂皮的电视剧小公主。两人好似很是熟络,小公主人乖嘴甜给了莫太太不少恭喜。
徐斯从对面这个角度看过去,小公主标准模特身材,皮肤白皙,尤其修长匀直的美腿,衬短裙更显优势。
莫向晚简单做了个介绍,原来她曾供职的文化公司是这位小公主的经纪公司。小公主很得体地转了个身,正面面对徐斯。
徐斯微笑。
小公主形靓条顺,还有结实饱满的胸脯,再加神采奕奕的表情,格外显活力。这是演艺圈人士的十八般武艺,迅速和这里一干人等打成一片。
没有来由,徐斯又瞟了舞台那侧一眼。那边那位,用杳无生气的态度,指挥爵士乐队上台演奏。偶尔趁个间隙,抬头繁华闹忙的中心望一望。眉宇之间,很有些惆怅。
徐斯哂笑,小公主以为他在微笑。她说:“徐先生,你好,我是齐思甜,以前为徐风的果奶做过广告。”
徐斯记忆力一向很好,说:“这是我们十年前的产品。”
“所以让我赚了人生第一桶金,我很感谢。”
小公主有些意动,徐斯客随主便,他们寻了个机会,撇开了刚才的介绍人以及友人,拿好威士忌,走到一处角落。徐斯正好可以避开一些无聊的社交,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于是他更加不介意说一些笑话,逗笑眼前做童星时就为“徐风”服务过的漂亮女子。
只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么一个角落第四次看见江湖。江湖正优雅地从侍者端着的托盘上拿下一杯金黄的香槟,躲在离他不远的另一边角落里浅酌。
徐斯忽然想起刚才听到的三两句议论到她身上的闲言。议论归议论,现实如现实。实际情况是,确实没有人主动去同江湖打招呼。世易时移,就这么简单。她再摆齐江旗胜千金的架势,也受不到这个交际圈内实在的关顾了,只得立在那一角落当壁花,猝然一瞧,颇有形影相吊的凄凉。
徐斯想,自己是想的太多了。可又忍不住再瞧她一瞧。
这娇气千金还是千金的态度,落落大方沿着壁角线踱步,姿态优雅得很。但也许有些心不在焉,迎面差点撞到一名男士。
江湖抬起头来,几乎立刻就把一双柳眉竖起来。
徐斯站的这个角落,正好可以听到那名男士用悠闲口吻问江湖:“听说自由麒下头几个大牌子都待价而沽,江小姐是业内行家,如果我拍得一所,是不是能请得动您过来坐镇?”
徐斯听了声音,才想起这名男士倒也不是陌生人,以前是打过交道的。
他的大名唤作张文善,其家族做服装行业的代理经销生意做得很大,让他有足够的资本活跃社交场,时不时闹一段绯闻占娱乐新闻版面。相比之下,徐斯虽然也会偶尔来一段花边,但是他对绯闻的使用则要谨慎得多。故而,人前人后的,姓张的往往喜欢同他别一别苗头。但徐斯从来不轻易同人为敌,总能轻巧避开这种尴尬。但他对张文善其人,心里还是有本账的。
这时徐斯见江湖被张文善拦住,张文善明显是来者不善。他又对江湖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分明是揭他人疮疤撒盐。不过徐斯没有动,他还间中同齐思甜讲了一个笑话。其实他在等着听江湖的回答。
江湖是这样答的:“是的,张先生。这一起产业要找新的买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虽然现在生意不好做,有些东西都跌价了,不过还是要看具体环境的。在风口,的确猪都能飞上天,但是猪用的姿势、角度、办法,都是很关键的。能不能拍到,那就看张先生您的姿势、角度和办法了。”
江湖这一段话讲得抑扬顿挫,语速又极慢,口齿却十分清晰。她讲完以后,还拿手里的酒杯碰了一下张文善的酒杯,施施然离开。
落在徐斯眼中的张文善的那张脸,可就精彩了,眉毛眼睛鼻子都快挤到一处去了。
齐思甜“噗嗤”一笑,把徐斯的神思拉了回来,见眼前小美女促狭的目光,想,原来她也听到了。
齐思甜笑道:“我想起一个八卦。”
徐斯但闻其详。
“当年张先生想要追求江小姐,在江董事长面前落了不少工夫,江董事长同江小姐转述,江小姐大怒,说,我干嘛要睬那个卖牛仔裤的。”
徐斯笑起来:“你知道的八卦真不少。”
齐思甜撅一噘嘴,这是江湖喜欢做的动作,齐思甜做出来也同样娇美。
她说:“我和江小姐是老同学,她也做过我的老板,我给自由麒下头的休闲服牌子拍过大片。那天江小姐发火是在拍片的大仓库。”
徐斯想,在同学及下属面前发小姐脾气,太任性了。
齐思甜也许并不这么想,她的漂亮脸蛋上毫不隐藏地给予一个欣羡表情,说:“江小姐自然有说这样话的身价和资格。”
徐斯得承认对面前的电视剧小公主刮目相看了。她讲完这个话,笑容甜美可爱,也确是个矜贵的小公主。他对齐思甜颔首微笑。正好舞曲响起来,便伸手邀请齐思甜共舞。
他轻轻巧巧转一个身,再往那边看去,江湖已经没有了踪迹。
灯光暗下来,今宵的快乐正式启动,饶是辉煌宴会厅内,是谁也看不清谁了。
在这一曲舞曲结束,一些参会的企业代表开始发言。其中有一间香港百货机构的代表,叫做高屹的,也是一位风度翩翩、斯文俊秀的男士。
徐斯瞅着这位男士,在想,他是不是刚才同江湖在后花园里讲话的那一个?
这位高屹是代表机构来宣布今年在中日两国的商业计划的,吸引了不少人将他围住问询项目细节。
徐斯没有去凑这个热闹,继续同齐思甜闲聊。只是万事未必如愿,才聊不到一刻,他就被婶婶抓个现着,要带他去和企业家前辈们寒暄应酬。齐思甜这位见惯人眉头眼额的就速速撤退,留下徐斯无奈耸肩。
后来的两个小时,徐斯跟在婶婶身后做了应声虫敬酒徒,洋酒茅台清酒都灌了不少下去,头脑就开始昏沉。他暗暗瞥见不论喝多少酒,都能保持得体仪态的婶婶。她今日穿了GUUCI上一季的V领深海蓝色低腰天鹅绒相拼双绉丝晚礼服,以匹配一身媲美白种人的皮肤。
徐斯曾在朋友们面前这样赞叹女性之美,说:“要一身剥壳鸡蛋一样皮肤,才叫精彩。”
现实中周身边的女性,也只有婶婶能完美诠释这份精彩。
这位婶婶的美丽,已经跨越了年龄的界限,举手投足之间的风情不能用语言描绘一二。但凡男人站到她跟前去,就不得不被她吸引着带上一份男性的自觉。
她又是极会打扮自己的,选的这身礼服既配她的皮肤,也配她一头利落优雅的短发,还露出了她优美的颈脖和白玉一般的双臂,根本不肖佩戴任何首饰,就能走到哪里都带一团淡淡艳光。就在这现场,也能把小她一辈的江湖比得似壁花。
徐斯觉着自己喝多了,思路不受自己的指挥,便寻个机会退出了宴会厅。
他在一楼大堂坐了一会儿,醒了会儿酒,然后上了楼。
旅社最高一层也不过是五楼,电梯门开之后,一路铺着软软的地毯,谁走在上头都能悄无声息的。
徐斯是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把门卡插进卡捎的时候,才发现有人跟着他。
他转个身,江湖跌跌撞撞走过来,脚步分明不稳当。徐斯怕她跌倒,伸手扶了她一把。
这位千金一定喝了不少酒,徐斯被她迎面的酒气一熏,自己又昏沉了几分。
江湖的整个人就软在了他的怀里,手无意识地攀住他的腰。
这太要命了,徐斯捉住她的手,但又没动。他不知道自己是想要她停止,还是想要她继续。
江湖歪歪地靠在他肩头,双颊酡红,醉眼迷离。
不过两个小时,她竟能醉成这样,不知喝了多少酒精下去。
徐斯拍拍江湖的脸,她的脸蛋似苹果,还是熟透的、伸手可摘取的样子。他不自禁就舔了一舔自己的唇,才方觉适才不停说话不停灌酒,嘴唇都干涸了。
江湖微微睁开了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看清楚眼前的人,不知道是不是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她抬头凑到徐斯面前,她的唇贴牢了他的唇。
徐斯丹田之间有股气往上蹿了出来,有一点点动情,也自认是乘人之危。他就这样靠在自己的门前,接受这一番投怀送抱。纠缠之间推开门,两个人重重跌倒在门里的地毯上。
先是江湖懵懵懂懂自己爬了起来,一个趔趄靠在门上,又将门关上了。
门里是一个黑暗世界,看不清周围的一切。
徐斯跟着爬了起来,对面的那个女人伸手拽住了他的手。她在四下摸索,无法站牢,好不容易摸到他的手,便紧紧攥着,不放开。
黑暗里可以将欲望放大,在酒精的催化下,正逐步逐步吞没他的理智。
如果对面的女人理智一些,应当尽快离开。但是江湖贴了上来,揪住了他西服的前襟,仿佛想在黑暗里仔细瞧清楚。
徐斯握住她的手,承担她的重量,被她逼得步步后退,在要倒入榻榻米上的前一刻,他问:“江小姐,你知道我是谁?”
江湖咕咕哝哝,口齿不清:“徐——”
原来她知道。
徐斯又问:“你知道你在干什么?”
这一次江湖把话讲清楚了:“你觉得我漂亮吗?”她问好,又抬头吻在了他的脖子上。
瞬间的激情可以燎原,而黑暗助长了激情,可以不问缘由地肆意燎原。徐斯渐渐让本能控制了意识。
江湖迷迷糊糊地问:“这里是五楼?这里的窗子是不是能看到悬崖上的朝阳?”
徐斯胡乱应和,忙于应付本能。
徐斯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正人君子,他甚至在想也许这位失去父亲的孤儿需要抚慰,故而选择一种极端的方式来发泄。他胡乱地念想着。
在胡乱的念想里,徐斯用残存的理智暂停下自己的动作。他决定给江湖些许考虑的时间。不管她有多醉,她都有是否继续下去的主动权。但江湖没有动,她把脸埋在枕头里,让他没法看清楚她在那刻的表情。
其实和徐斯交缠在一起的那一刻,江湖就好似感到被闪电灌顶,直逼逼地劈去她些许清醒意识,她迷惘而混乱,无力分辨、无力反省、更无力抗拒,心中陈杂的百味被感官的本能驱散了。
或许这片刻的温暖是她在此时此刻正需要的。她是清醒地,自愿地,荒唐地在同他发生了这样的关系。那么,就先好好享受这一通迷乱的际遇吧,徐斯想。
整个过程中,徐斯流了汗,江湖似乎也流了不少的汗,脸上都是湿漉漉的,像被雨水打湿的苹果。
但是到了半夜,她让他差点当了杀人嫌疑犯。她还一改先前的沉默和迷糊,变得伶牙俐齿、张牙舞爪,让他几乎束手无策。
徐斯按住江湖,看她渐渐平静,不再说话。
窗还开着,他转头看看窗子,再看看床上的女人,异常恼火。他一手按住她,一手扯了毯子过来把她裹住,江湖随他折腾。但他仍旧不敢掉以轻心,又捞起自己先前随意丢弃在地上的皮带,把江湖连手带腰绑了个结结实实。
待他做完这一切,再抬头望向她,借着月光看到她竟然闭上了眼睛,脸蛋红扑扑的,真是苹果正熟透,同刚才那婉转的模样一个样。这样一想,他又懊恼又愤怒,坐起来穿好衣服。
这时候,门“卡擦”一声,被打开了。门口有人低声问:“徐斯,你在吗?你怎么把房卡插在外面?”这位半夜的不速之客竟是洪蝶婶婶,她话音刚落就“啪”地一下扭亮了灯,跟着走了进来,手里还捏着房卡。
徐斯堪堪才立定,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和灯光炸了一个猝不及防,用手往眼睛上微微一挡。
洪蝶才是大吃一惊。
面前的地板上躺着女人的外衣内衣,而女人躺在徐斯的榻榻米上。面对眼前混乱情状,她一眼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洪蝶来得正是时候,也正不是时候。她又气又恼,伸手拽住徐斯拖到门外,将门先虚掩起来,而后目光严肃,盯牢他。
徐斯再度用手挡一挡长辈利剑一样目光,解释:“她刚才想要跳窗。”
洪蝶还是严肃地凝视他。
徐斯无奈放下手:“我没强迫她,您别这样看着我。”
洪蝶恨铁不成钢一般摇摇头,推开他说:“你去我的房间,收拾好你的衣服,还有你的鞋子。”
徐斯百口莫辩,也无处可辩,在长辈面前惭愧万分。确实是自己昏了头,色迷心窍,该当死罪。他回房很快将自己的物品收归好,再望一眼床上的江湖。虽然她被绑得结结实实,但似乎是真的睡着了,整个人蜷起来,像一条洁白的蚕。
这样她不会再去跳窗,徐斯一颗心荡一荡,再放下来。他差一点就要去体会日本国的刑事流程和拘留所现状,想完这些,他已被洪蝶推出门外,那扇门在他面前重重关上。
这辈子,他是头一回这么狼狈。
江湖在半个小时后再度醒转过来,她躺在舒适的榻榻米上,一睁眼就能看见明亮的月亮正在当空。
月亮下面的也许是仙女,周身有淡淡光晕。那仙女真是美丽,从月光深处走过来,面容和月光一样皎洁。她心里没有来由地一暖,意识聚拢起来,终于认出来面前的仙女是“徐风”的副董事长洪蝶女士。
她记得还是父亲介绍她认识这位长辈,让她唤她为“洪姨”。江湖张了张嘴,没能把“洪姨”两个字叫出声音来。
洪蝶俯身下来,用手轻轻抚拍她的面孔,就像一个慈爱的母亲在爱抚她的小女儿。她在催促她:“起来泡汤,明天回国了就没有机会了。傻孩子,不要盹在这里。”
洪蝶的声音很好听,不是那种伶俐的嘹亮,是微微泛着沙,很醇厚,听到耳朵里,就能知道她的诚意。
江湖得到了关心,也有了气力,翻身坐起来,才发现被徐斯捆上的皮带不知何时被解开了。洪蝶递来一套日式浴衣,江湖穿戴完整,跟着她一起走到一楼的温泉池。
此间的温泉由山上悬崖边的泉眼涌出流淌下来,旅社为了迎接这股清泉,也把泉塘建在了山腰的悬崖边。为了让游客临着悬崖那一边没有护栏,只有人工垒砌的圆润的带着火山红的山石几。
洪蝶将自己倚靠在石几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讲:“是不是发现从这里跳下去要比从徐斯的房间跳下去更容易?”
江湖站在温泉里,没有坐下来,只是怔怔地看着远方的海面。星星点点的渔火在天海之间摇摇晃晃,就像她这时又开始摇晃的心。她木然地站着,也许想要用力看清楚远方,也许只是想站着。她并不知道要做什么。
洪蝶伸手托了她一把,扶着她安稳地坐进温泉里头。
很烫。江湖惊跳了一下,不过一秒钟后就适应了。
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这里的温泉开到夜里十点,她自工作交流守则上老早得知。而且这里的温泉属私家温泉,过了点未必肯为私人开放。刚才洪蝶同值班的当事用英语小声对答了一番,就顺利地领着她进来了。
这位长辈是好意的。江湖蜷起膝盖。
洪蝶转了个身,往热气浓重的地方靠了靠,说:“我颈椎有毛病,老犯疼,温泉泡泡还真有些效果。”
江湖还是不说话。
洪蝶笑起来,说:“第一次看见你这个小姑娘,我就知道是个倔脾气,真是个倔脾气。节哀顺变不是一个好词儿,我不跟你说,但是你也不要用‘节哀顺变’来作践自己。”
江湖放开抱着膝盖的双手,又在温泉中伸直了腿,把整个身子拉得长长的,坚硬,而有力。她直愣愣看着洪蝶,瞪着她好一会儿,问:“洪姨,您多大?”
洪蝶笑起来,她的脸上有笑窝,笑起来不知道有多可亲。
“是不是觉得我年轻?”
江湖认同地点头。
她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不消沉,就算是我一个人。”
江湖看住了她。
眼前的女人,皮肤出奇的好,光滑洁净,让人没法一下猜测出她的真实年龄,让江湖一开头以为她是月亮里出来的仙女。
现在她这样说话,但是脸容淡静,绝没有流于外的任何喜怒哀乐。她只是把她的话,一句一句讲到自己的心坎里去。
江湖就问她了:“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在做什么?”
洪蝶侧一侧头,真的在认真思考江湖的问题。
她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一个人了。”
江湖把自己往温泉里埋了一埋,反转个身,望着远处的渔火。
洪蝶说:“这个角度好,看不见悬崖。”她顿一顿,加了一句,“你爸爸会放心的。”
江湖接着整头整脸埋在温泉里。
洪蝶说:“你那样做,会让徐斯坐牢的。”
江湖闭上眼睛。她是徐斯的家人,她自然关心的是徐斯。
她听到洪蝶接着说:“虽然只有他一个人的窗户开在悬崖边,你也不能糊里糊涂和他闹到床上去,听着孩子,就算想死,也要保留一颗绝对清明的心,不然你只是个糊涂鬼。”
江湖在温泉里睁开眼睛,一下就受不了,扑腾出来,她孩子气地迷糊地低嚷:“我——只是想抱抱他的背影。”
“但你不欢喜徐斯啊!”
江湖摇头:“我不知道干了什么。”
洪蝶靠近她:“孩子,你需要睡个好觉。还有,你来到这里,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你就是代表你爸爸来的,不可以丢了你爸爸的面子。”
江湖一下腾出水面,坐到鹅卵石地上,用手捂住面孔痛哭出来,眼泪从她的手指缝流出来,她感到自己的眼泪和温泉一样烫起来,再一次灼热自己的心脏。
在自己的啜泣声中,她听到洪蝶说:“我爸爸去世的时候,我也像你这样哭过。但是他在世的时候,我一无所有,他离开的时候,我还是一无所有。”
江湖慢慢放下手,洪蝶正温柔地但是不含任何怜悯地望着她。她忍不住哽咽,忍不住断断续续地倾诉出声,她说:“我爸爸是被我害死的。”
可是,她所没有想到的是,洪蝶紧接着慢悠悠地,用她微沙的声音说:“我爸爸也是被我害死的。”
江湖惊诧地抬头,用手胡乱地擦了擦眼泪,泪眼蒙眬地看着洪蝶。
洪蝶仰首看了看月亮。时间还早,不到黎明,足够这一段时间叙述一段比较长的话。她问江湖:“你愿不愿意听一个故事?”
江湖沉默,表示同意。
山风又急了一些,她们都感到冷,所以又将自己的身体放入温暖而安全的温泉之中。
洪蝶的故事,从一个比较久远的时代说起。江湖仔细聆听着,听着她的声音,和着汩汩的温泉流淌的音韵。
故事的开端,发生在黑龙江黑河的冬季,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风光蔚为壮观。
可是,对于千里迢迢奔赴此地的南方城市知识青年来说,恶劣的环境、无望的前途、一年又一年逝去的青春,让他们在这样瑰丽的景致下,慢慢累积出绝望的情绪。
当然,也有人不这么悲观。
下乡的知识青年小荣是兴高采烈地告别了嫩江农场的劳作生涯,来到景致壮丽的黑河边上,进入这里的兵团。这意味着他进了一大步。首先不用干肮脏的农活了,巡逻实在要比伐木耕作轻松太多了;其次,待在这里就意味着转业回城的机会会更多一些,还有定向分配的机会。
来之不易的机会,但却毁于一场车祸。
他千辛万苦得来高考的名额,没想到在进城赶考的路上,搭路的货车同一辆军需用车撞上了,车子翻在半山腰。当他艰难脱困的时候,军车里也有个青年爬了出来。
两辆车上所有司机和乘客中,只有他们俩幸存下来,而对方伤得比较重。小荣背着青年徒步走了一天一夜,终于抵达山下的小镇。
他们都在山下卫生队里躺了一个月,小荣失去了唯一一次的高考机会。
那个青年叫小虎,父亲是一个特别大的官。他把小荣当做救命恩人,托了些关系把他调来黑河附近的兵团。
小荣因祸得福,他宽慰自己应该知足。
但生活依然艰苦,尤其是伙食,每日不加调味品的白菜汤和大馇子饭让南方青年小荣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适应。穷则思变,他知道山林里时常会有些小兽,炙烤以后,异常美味。小荣很有些口才,想了很好的办法说服了自己的班长和兵团的团长,鼓动他们带着他,在夜里进山去捕捉野味。
山外是被冻成冰面的江,江的那一头是“苏修”的领域。所以他们必须很小心,好在一直很顺利,这让他们胆子渐渐大了起来,追击猎物的范围越来越大,甚至扩到了江面上。
终于在这一天出了事。
他们追着一只狍子跑上了冰面,突然,冰面骤然开裂,三个人都掉进了冰窟窿里去。
小荣沉到水里时想的是“一切都完了”。
一个十六岁的黑龙江丫头和她的父亲路过岸边,看苏联兵从冰窟窿里拉出三个人来,三个人都是黑头发。
丫头的父亲是兵团卫生大队的,人称洪老头,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去山里采药。他年轻的女儿自幼在山里成长,心思却像城里的姑娘一样细巧。女儿果断地拉着父亲一同躲进了草丛里,两人看着士兵把拉上来的三个人好一顿搜身,从小荣的身上搜出一只怀炉。他们掂了掂怀炉,然后罢手走人了。等他们走远,丫头拖着父亲的手,走到了三个快要冻死的年轻人身边。
小荣醒过来时,看见丫头端着一碗面疙瘩汤在他的面前。
这是一个好看的姑娘。他想。
白皮肤,深眼廓,头发又黑又亮,辫子末还绑了喜儿绑过的红头绳。他又想。
丫头也在想,这是一个相貌体面的青年,这么斯文白皙,脸颊瘦瘦的长长的,像《红色娘子军》里的洪常青。
就在丫头的家里,灰塌塌的土墙草顶之下,小荣吃完面疙瘩,擦净了嘴,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片树叶,吹了一曲《小小竹排向东流》。丫头坐在红彤彤的烛火下,用城里买来的彩色纸头剪了许多蝴蝶,然后贴在灰白灰白的墙上。
小荣伤势好了以后,每个礼拜都会去卫生队。丫头会给他的面疙瘩汤里加很多酸辣粉,让小荣度过一个寒冷的但是又暖心的冬季。
春天来临的时候,小荣的家乡邮了包裹过来,他拿了两瓶麻油,一罐味精,一瓶酸辣粉,一块药皂,用漂亮的粉色新毛巾一裹,送到了丫头家里。
他还递了一包大前门给洪老头,同洪老头在炕上聊到半夜。
丫头不停抚摸着粉色的新毛巾,心里想着,真是又软又漂亮。她把毛巾轻轻贴到脸上,一转头,就看到小荣的笑容。
她想,他笑起来可真好看。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丫头发现父亲手头多了些西药,阿司匹林,青霉素等等。全都是小荣弄来的,说是支援卫生队的。
她骂小荣是个搬山鬼,小荣也只是瞅着他笑。
洪老头在炕底下离开火源的另一头挖了个洞,陆续藏了很多东西,总是三更半夜抱着这些东西钻进山里,跑到江边。
丫头偷偷跟着父亲,看到父亲和士兵在一起讲话。丫头的祖上有苏联血统,所以他们几代人都会苏联话,丫头也会,她仔细听着父亲和士兵的对话,知道了他们在讨价还价。
洪老头回到家里,丫头把炕洞里的东西搬了出来,他敲了闺女额头一下,说:“小荣是个聪明蛋,城里多好啊!闺女你想去不?”
丫头只是摇头。
她气冲冲去寻了小荣,约他去了附近的林子里,严肃地警告他:“你这是投机倒把,是犯罪。”
小荣只是静静望着她,目光沉淀出一些别样的情怀。他说:“如果我被抓了,会被判死刑吧?”
丫头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小荣说:“苏联兵找我买东西,可以赚点钞票。”
丫头还是不说话。
小荣又说:“现在已经有人回城了,小虎答应过我,他会托他爸想办法,把我尽快弄回上海,他有些熟人可以介绍好工作给我。”
丫头沉下脸:“你就想着靠别人。”
小荣没有生气,他说话的模样总是特别冷静:“丫头,我爸妈在六五年下了干校再也没回来。”
丫头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主动抱住小荣,把脸埋在他的胸怀里。
小荣说:“我在想如果我们都走了,你爸咋办?我要给他老人家多弄点钱傍身。”
他伸手抱住了丫头。他们无声地依偎在一起,听到风拂过树林发出沙沙的声音。小荣随手摘了一片树叶下来,用手一搓,放在唇边,吹了一曲“小小竹排向东流”。
后来,洪老头从小荣那儿又取了一批水壶,是从南方的沿海城市偷运过来的,制作得特别精美。苏联兵要了一次货不够,又要了很多货,小荣又装病回了两趟家,其实是去南方组织货源。
小荣和苏联兵约定在山里的边境线旁交易,货是分批带出去的,都是小荣和洪老头一块儿送的。剩下最后一批货时,兵团恰好要开会,丫头对小荣说:“我和我爸去。”
小荣同意了。
只是丫头的运气不好,她和洪老头的手推车刚进了林子,就被一阵手电筒光照得睁不开眼睛。
他们被送去城里的拘留所,审讯的同志和蔼地告诉他们,他们在林子的那一头发现等货的苏联兵,于是鸣枪警告,苏联兵落荒而逃。他们在林子里搜查,直到遇到洪老头父女。
洪老头在拘留所犯了老慢支,丫头被警察同志带到他跟前。他艰难地向丫头使眼色,一直到他被卫生队的人抬走。丫头知道父亲的意思,如果不招出小荣,他们就是一条“投机倒把”的大罪,是要被枪毙的。但是如果招出小荣,小荣会被枪毙。
丫头坐在拘留所冰冷的监牢内,特别想念小荣用树叶吹出的“小小竹排向东流”。
故事说到这里,江湖着急地问洪蝶:“小荣去救丫头了吗?”
洪蝶摇摇头:“丫头被关了几个月,她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最后父亲主动交代了罪行,但是坚持自己的女儿并不知道这一切,最后他被判了死刑。”
丫头被放出来的时候,父亲已经被枪决了,父亲临终写了一张字条留给她,上面只有一句话——“好好过日子”。
她攥紧了字条,埋葬了父亲,然后直奔兵团,想找到小荣。
这一年知青大返城,兵团和农场都乱哄哄的,每天都有大卡车接走一批又一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的年轻人。
丫头找到小荣的班长,又找到了团长,他们都是当时和小荣一起被她救下来的人,她想他们一定知道小荣去了哪里。但是班长什么都不肯说,团长最后告诉了丫头:“小荣第一批就走了,是小虎弄回去的。”
后面的故事洪蝶说得十分简短:“后来丫头辗转去了深圳打工。她表现很好,剪过纸的巧手干什么都灵敏,很快升职。她还去念了夜大。她遇到了她后来的丈夫,她的日子越过越好,但是她不会忘记,她的爸爸是因为她死的。心里的悔恨会跟随她一生一世,但是她的爸爸希望她好好活下去。”
江湖喃喃叹息:“可是,不是小荣死,就是她的爸爸死。这样的选择真难。”
洪蝶说:“再难,要过去,总是会过去的。人生不过如此。”
月亮往西面偏移,日子也不过如此。月亮将要被太阳替代,开始一段全新的历程。
江湖从温泉里站起身来,她拉起了洪蝶,说:“洪姨,谢谢你。”
洪蝶同她携手,走出温泉,一阵山风迎面吹来。洪蝶说:“你瞧,时间过得多快?又是新的一天。尽管有逆风,可是逆风之处有朝阳。”
江湖抬起头,果真迎风可见朝阳,一线一线的光在黑幕下探露出头,坠落的星子已经不见了。
春天应该很快就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