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艳后:被艳名掩盖的政治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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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共和的暮光

3月15日,公元前44年


她凝望着遥远的地平线,仿佛正在努力回味曾经温柔的怀抱,试图重温如烟往事中的柔情蜜意。

被风鼓起的披肩,就像一张饱满的船帆笼罩着女人的面颊。她紧紧抓住披肩,抵抗着狂风将它卷走的渴望。这是女人身上仅存的一丝生气,只见她赤裸的身体依偎在一扇巨大的贝壳之中。在黎明的晨曦中,她的轮廓一片朦胧。数千块小小的石砖在房屋中心的地面上,勾勒出她依稀可见的动人曲线。这是一幅造型优美的镶嵌画,此时一阵若有若无的声响从远处传来,温柔地摩挲着贝壳中的维纳斯,一袭精美的长袍正划过地面,沙沙作响。声音越来越近,突然,脚步戛然而止,一只小巧而精致的脚掌,仿佛一片轻盈的羽毛,悄无声息地飘落在镶嵌画中维纳斯的臀部。片刻之后,脚掌的主人继续迈步向前,穿过无边的幽静,耳畔只有长袍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在脚步的起落之间,雪白的衣裙随身体摇曳,宛若一位舞者紧拥着自己的爱人。在节奏有致的步伐中,白色短袍下若隐若现的双臀仿佛不断跃出水面的海豚,旋即又潜入深海,无影无踪。几道长长的褶皱转瞬即逝,短暂而不失优雅。短袍仿佛飘浮在昏暗的长廊中,几缕微弱的光束间或刺破幽暗,在明暗交替之中将长袍的光芒投向墙面,就像一只光影涌动的手掌,如纤云薄雾般拂过一幅幅壁画。这个神秘的女人走向一扇远处的窗户,在迎面而来的光线中,她的轮廓一览无余。短袍仿佛瞬间冰消瓦解,幻化为一道夺目的光环。一位26岁的妙龄女子在光环中亭亭玉立,身材娇小而曼妙。只见她举手投足间都有着妙不可言的风韵雅致,于浑然天成之中散发出绝代风华。她款款而来,双臀勾勒出诱人的弧线。这个女人的邪魅妖冶,就像她身后飘散的芬芳一样触不可及。在倾城美貌的掩盖之下,她不可告人的秘密仿佛一缕暗香,早已在人们的无限遐想中疯狂蔓延。这是她熟谙于心的奥秘,像很久以前就已了然于胸的各种毒药秘方一样。

她就是克娄巴特拉。

与世人想象中不同,她的名字并非来自埃及,而是源自希腊语。

其中的含义是“父辈的荣耀”,寓意“光荣的血脉”(希腊语κλέος,同kleos,意为“荣耀”,而πατρός,同patros,则代表“父辈的”)。事实上,作为一名希腊-马其顿后裔,克娄巴特拉并没有与生俱来的埃及血统。她出生在一个入侵者建立的朝代:托勒密王朝,这个掌控埃及政权近300年的王朝,为这片古老的土地带来了令人耳目一新的风俗和一种闻所未闻的外邦语言——希腊语。她的全名,克娄巴特拉·西娅·菲洛佩特,字面含义为“克娄巴特拉,深爱父亲的女神”(θεά›来自希腊语,同thea,意为“女神”,而Φιλοπάτωρα,同philopatora,意为“深爱父亲之人”)。尽管在大众的认知中,克娄巴特拉独一无二的姓名在历史中象征着那位举世无双的埃及女王,然而,她却并不是这个名字唯一的主人。据悉在她之前共出现过六位克娄巴特拉,为了避免混淆,现代历史学家将她称为克娄巴特拉七世。克娄巴特拉的姓名何以如此普遍?这缘于托勒密王朝反复使用相同王室姓名的传统(和法国国王姓名中无处不在的路易如出一辙)。因而,在埃及托勒密王朝中,公主的名字只有三种选择——阿尔西诺伊(Arsinoe)、贝蕾妮丝(Berenice),以及克娄巴特拉(Cleopatra),无一例外。

克娄巴特拉统治下的埃及颠覆了人们长久以来的想象。在她和奈菲尔塔利(法老拉美西斯二世之妻)、纳芙蒂蒂(法老阿肯纳顿之妻)以及哈特谢普苏特女王等叱咤风云的埃及女性之间,分别横亘着1 200年、1 300年和超过1 400年的时空深涧。这就如同将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女性与生活在查理曼大帝时代或中世纪早期伦巴第地区的女性进行比较。克娄巴特拉生活在一个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埃及,这个古老的王国曾经被入侵的波斯人统治长达数百年,随后又被亚历山大大帝征服,并在其开创的希腊-马其顿托勒密王朝下度过了近三个世纪的漫长时光。

在克娄巴特拉出生的时代,罗马铁骑代表的世界新势力仿佛注定要为悠久的埃及文明画上休止符。而她也将在不久的未来化身为一位伟大的女性政治家,以战略家的本能引领埃及迎来新生,甚至还将为这个古老的国度带来前所未有的领土和财富。事实上,正是凭借克娄巴特拉的政治手腕及她对恺撒和安东尼的成功诱惑,埃及才得以将从土耳其到利比亚地中海东岸的土地收入囊中。这一举世瞩目的历史成就完全得益于她的政治天赋,这也是埃及王朝在历史长河中留下的最后辉煌。克娄巴特拉的统治仅仅维持了21年时间,但这个苟延残喘的古老世界却仿佛在她身上重获新生,并且孕育出一位权倾天下、影响深远而又坚韧不拔的女性。除了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或许没有哪位女性统治者可以与她的成就相提并论。而她也将在39岁时迎来香消玉殒的宿命。

在古罗马从共和走向帝制的关键时刻,在这个由男性主宰的权力世界中,西方世界的命运由一个年轻的女人掌握。没有克娄巴特拉的存在,一切都将无从谈起,至少现存历史课本中的鲜活史实将不复存在。正是她的出现,加剧了安东尼和屋大维之间的权力之争,而作为最后的胜利者,屋大维得以在漫长的统治中,为一个绵延几个世纪的古老帝国打下坚实的根基。

年轻的少妇安静地穿行在布满壁画的房间中,在她的身后闪耀着一串炫目的头衔:国王和王后的公主、上埃及和下埃及的女王、塞浦路斯女王……时至今日,在这个2 000年后的现代世界中,她在人们脑海中幻化为一位优雅而独立的女性,散发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异域风情,凭借出众的容貌,将众多男性玩弄于股掌之上。这位年仅26岁的少妇何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克娄巴特拉踏入一座凉台,精美的木质格栅顶棚将它与外部世界隔开。她的手指轻轻抚过栅栏上的阿拉伯花纹图案,浸润在黎明清冽的空气中,感受着特有的凉爽气息。年轻的少妇合上双眼,将空气深深吸入肺中。随后,她慢慢睁开双眼,温暖而炽烈的目光从一双明眸中射出——仿佛在万籁俱寂之中,一轮故乡的红日正在广袤无垠的埃及沙漠中缓缓上升。

然而此刻,长长的睫毛不断跳动,一片陌生的大地在睫毛下若隐若现,一个陌生的世界正浮现在她的双眸之中。我们慢慢靠近她的视线,一座巨大的城市赫然倒映在一双美目之中,一条大河从城外奔流而过。这就是罗马,在特韦雷河畔接受世人的瞻仰,城中坐落着著名的恺撒庄园,这是尤利乌斯·恺撒的庞大私产,也是埃及女王到访罗马时下榻的行宫。

作为地中海沿岸最大的城市,这座动人心魄的庞大古都正在逐渐成为世界舞台上的绝对主角,恍如几个世纪之前的埃及。如今却已时过境迁,往事如烟……

我们继续靠近克娄巴特拉的双眸。悬浮在她眼中的城市开始越发清晰,而我们仿佛置身其中,穿过大街小巷,开始了一场古都之旅。


罗马的黎明


时间来到公元前44年,正值共和时代末期。此时距离罗马帝国的诞生和兴盛还有整整一代人的时间。但彼时罗马作为世界大都市特有的嘈杂和混乱,足以使古代作家和考古学家感到强烈震撼。它宏伟的外观更是令人叹为观止。

狂风卷走了乌云,也带走了数小时来连绵不断的雨水。东方天光乍现,阳光小心翼翼地洒在卡比托利欧山上,为朱庇特神庙和它巨大的石柱蒙上了一层光晕。神庙内,朱庇特的妻子朱诺(Juno)和智慧女神密涅瓦(Minerwa)的塑像俯视着默然往来准备晨礼的祭司,在他们身旁矗立着天神朱庇特伟岸的雕像,相传这尊不朽的杰作由黄金和象牙雕刻而成。占地66码[1]见方的神庙令观者不禁屏息凝神。据史料记载,那些华丽的石柱和其上装饰的科林斯柱头来自遥远的希腊,公元前86年(又说公元前84年)由苏拉从位于雅典奥林匹斯山上的宙斯神庙中拆下后运至罗马。一个藏身于古罗马心脏的希腊灵魂不仅见证了新生势力的茁壮成长,也象征着穿越往昔点亮未来的一束微光。这正与苏拉的本意不谋而合。伴随初升的朝阳,神庙中镀金的铜像和墙上的各式浮雕开始变得熠熠生辉。突然之间,它们就像一支支熊熊燃烧的火炬,不断迸射出夺目的光芒。散布在城市各个角落的罗马市民目睹了这神圣的一幕,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黎明为永恒之城的建筑披上了一件光的外衣,为这场色彩的盛会注入了盎然生机。城市表面的蓝灰色面纱在黎明中逐渐消散,露出了一片片红色的屋顶。新的一天就要到来,整个罗马就像一片躁动不安的大海,鳞次栉比的建筑物仿佛一望无际的波涛在海面上翻滚,各式露台、天窗比比皆是,还有那些错落有致的屋顶,就像一条长长的“阶梯”随山势蜿蜒起伏。而神庙绿色的尖顶宛若田野中的花朵,掩映在建筑物的森林中闪闪发光,镀金的铜瓦如今也不见了往日的光泽。

城市像建筑师精心布设的钢琴键盘,而生活则宛若一位才华横溢的钢琴家,正在倾心演奏一首万物觉醒的交响乐章。清新的空气中飘起一根根小小的白色烟柱,显然人们开始在灶台上生火做饭了,寺庙中正在举行庆祝仪式,浴室巨大的火炉冒出火焰,作坊中的工人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彼时,墙是不可或缺的元素。自古以来罗马都是一座用砖块建造的城市……直到屋大维,即未来的奥古斯都,将罗马变成了一座大理石之都,就连他本人也对此津津乐道。传说中,这些砖墙被亮白色的石膏包裹着,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整个城市仿佛陷入了一片光的海洋。流转的光河仿佛耀眼的蒸汽,缓缓向下不断渗入明暗交替的街道。一名男子出现在纵横交错的小巷中,他行走在平整的路面上,此时正绕过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溪。伴随着不时传来的吱呀声,头顶的木质百叶窗被重重推开,狠狠撞向房屋的外墙(玻璃窗在当时极为罕见,很可能尚未出现在罗马平民阶层的生活中)。男子加快了步伐,他心中明白,头顶某扇打开的窗户中,随时会有隔夜的便溺从天而降。在未来的几个世纪中,家庭厕所在整个西方世界依然是一种奢侈的享受,只有罗马的富人阶层例外。他们居住在住宅的低层中,占据着主要楼层空间,甚至还控制着触手可及的水源,这是只有少数权贵家庭才能拥有的珍贵资源(通常包括贵族家庭、富人群体或在政府中拥有重要关系的特权阶层)。

而下层平民则只能蜗居在拥挤不堪的上层空间,缺乏生活设施和自来水,他们居住在狭小的出租公寓甚至转租房屋内,这种情景在工人阶层聚居的罗马苏布拉区(Suburra)随处可见(有时,起居室内部甚至被帆布隔开,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共同使用)。

在古罗马,淡水从来都不是私有财产,而是一种公共资源。淡水短缺的情况从未在这里出现,为了取水,市民们纷纷走上街头,街道上分布着许多精心选址修建的公共喷泉。它们的间隔远近适中,方便市民携带木桶或陶罐在住所周围就近取水。呈毛细血管状分布的供水系统,旨在为这个西方世界最大的城市解决用水问题。

而罗马城的真正秘密或许就隐藏在这个为近百万人化解引水问题的壮举之中。在历史的长河中,这座城市曾拥有过风格各异的称号,譬如“世界之都”(Caput Mundi)、“永恒之城”,脍炙人口的名言“条条大路通罗马”在民间广为流传。然而,“水国女王”(Queen of Waters)是罗马另外一个鲜为人知的称呼,其正是因古罗马时代丰沛的淡水资源而得名。

在本书的故事结束后,古罗马即将迎来一个全新的时代——由于11座高架引水渠的建成,罗马人每天可以获得264 172加仑[2]的淡水!准确地说,这一数字直到人类进入现代社会后的1964年才被超越。然而,在恺撒大帝的统治下——尤其是安东尼时代——的古罗马,人口总数刚过百万;而现代社会的罗马城,居民已逾200万。毋庸置疑,在罗马帝国时代,居民人均淡水占有量相当于今天的两倍。

我们的主人公来到了巷子的尽头,只见他停下脚步,在一座喷泉边俯身喝水。随后,他抬起手背,揩拭嘴角,少顷,继续赶路。从他身后不断传来刺耳的尖叫和拉丁语叫骂声,原来沿街的住户正在倾倒夜壶,有人被从天而降的污物淋了一身。眼前的一幕或许会令今天的读者忍俊不禁,然而在故事发生的年代,人们却无法对此一笑置之。你甚至不会想到,这在当时属于一种犯罪行为。罗马司法体系的各种法规都将这种“高空”泼粪行为(几乎与犯罪无异)纳入其中,并根据其对短袍和外袍的玷污情况,以及受害人的受损程度制定了不同的惩罚措施。

尽管日出只有短短几分钟,街道上却已经布满了行色匆匆的人。其中大多数为早起跑腿的奴隶和仆役,他们拖着包裹严实的身躯,在冰冷的清晨,麻木地穿行在寒气刺骨的街巷中。地面上随处可见的水洼仿佛暴风雨留下的记忆碎片,时刻提醒着人们昨天那个雷电交加、狂风大作的夜晚。大街小巷一片狼藉:路面上散落着从各家屋顶和阳台坠落的物品,露天晾晒的衣物变成了一块块面目全非的破布,遍地可见被大风吹落的篮子和花盆(令人惊讶的是,花盆在古罗马时代就已经是日常生活用品)。春天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毫无疑问,与电影和小说中的景象不同,此时的罗马尚未成为那个象征着辉煌与不朽的城市。城中的建筑物和纪念碑,无不显露着贫乏和简陋,与它在数十年后将被赋予的威严相比,甚至有一丝偏狭的特质。这是一座拥挤而嘈杂的城市,卑微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中世纪风情的味道,窄窄的街巷如迷宫般纵横交错,高高耸立的建筑看上去摇摇欲坠,浆洗的衣物被悬挂在窗外,组成了一幅五颜六色的拼贴画。正是在这些建筑物的怀抱里,在街巷平整的路面上,在小河般横流的污水中,洋溢着一股欢腾而热烈的生命气息,孩子们在四周奔跑着,欢笑着,喊叫着。永恒之城的街道状况历来饱受非议和批评,尤其是那些上坡的道路,以至恺撒亲自下令对路面进行平整,因为它们在夏天时总是尘土飞扬,而到了冬天又变得泥泞不堪……然而这一命令却再也无法得到执行。现在我们就将对其中缘由一探究竟。


不存在的古罗马斗兽场


如果穿越时空回到克娄巴特拉生活的古罗马城,人们难免感到惊讶,因为那些在今天家喻户晓的纪念碑和建筑物当时大多尚未问世,而世人却天真地以为它们从古至今一直都矗立在那里。每年数以百万计的游客来到罗马,只为一睹这些历史遗迹的风采,而在当时它们却尚未开工建造。下面就是一份充满惊喜的清单。

这些是连克娄巴特拉、马克·安东尼,甚至尤利乌斯·恺撒、西塞罗和屋大维都未能一睹其真容的建筑:


 古罗马斗兽场(Coliseum)在一个多世纪后才能迎来自己的揭幕仪式,确切地说是124年之后。读者不禁要问:那么当时的角斗士在哪里进行搏斗?临时修建的木质竞技场为角斗士表演提供了场所,与今天观看街头演出和音乐会的露天看台有异曲同工之妙。


 万神殿(Pantheon)的建造时间是17年后,由奥古斯都的驸马,同时也是他忠诚的指挥官——阿格里帕负责修建。然而,它现在的外观却要追溯到克娄巴特拉之后的年代。在历经两场大火的摧残之后,哈德良皇帝将对它进行翻修重建,换言之,这项修缮工程发生的时间比本书记载的故事晚了整整160年。据说该工程由大马士革的阿波罗多洛斯亲自主持,这位传说中的罗马帝国莱昂纳德,最后极有可能命丧哈德良皇帝之手。


 卡拉卡拉浴场(the Baths of Caracalla)的建造日期在250多年之后。


 图拉真浴场(the Baths of Trajan)的出现还要等待150年左右。


 戴克里先浴场(the Baths of Diocletian)要在350年后才能正式开张。


 帝国广场(the Imperial Fora)的建成时间介于42年后的奥古斯都广场和156年后的图拉真广场建成时间之间。


 古罗马广场上的提图斯凯旋门和塞维鲁凯旋门(the Arch of Titus and the Arch of Septimius Severus)是广受游客青睐的拍照景点,它们的建造时间分别是130年和246年之后。


 显而易见的是,在恺撒和克娄巴特拉的时代,地下寝陵尚未出现。要在许多年后,它们才开始涌现,直到4世纪时,才在君士坦丁皇帝的统治时期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地下迷宫。


 帕拉丁丘上的王家宫殿群此时还不见踪影。只零星分布着少量外观精美、布满壁画的宅邸,它们属于城中声名显赫的权贵家族。直到108年后,经过那场举世瞩目的罗马大火,这里才开始逐渐迎来宏伟的宫殿,成为罗马皇帝的起居场所和罗马的权力中枢。


 尼禄金宫(the Domus Aurea)在一个多世纪后才会出现,问世短短几十年便灰飞烟灭。


 在当时的圆形竞技场和广场上还看不到方尖碑的踪迹。它们依旧矗立在遥远的埃及,直到奥古斯都使用专门建造的巨大船只将两座方尖碑运抵罗马。


另外,公元前44年3月15日——尤利乌斯·恺撒被刺身亡的日子,那些当时克娄巴特拉或许已经习以为常的各式纪念碑,以及各种公共活动(尽管至今无法确定,一位外国女王能够在何种程度上跨越罗马城的边界,或接近罗马“神圣”的中心),在现代社会早已消失不见:


 数年前,由恺撒大帝在战神广场(Campus Martius)上建造的古罗马海战练兵场。


 维纳斯女神庙及其神圣的周边区域(位于神庙内的女神塑像对面就矗立着一尊克娄巴特拉的雕像)。


 朱利亚神庙(the Basilica Julia)当时尚未建成。


 大量从希腊掠夺而来的青铜雕像令人眼花缭乱——优美的外观与里亚切的青铜制品不相上下——目前,各处博物馆中仅存有少量后罗马时代的精美复制品,其中大多残缺不全。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在梅泰里门廊中(其后为了纪念奥古斯都的妹妹,改称为屋大维娅门廊),一组壮观的雕像再现了亚历山大大帝和25位骑兵策马奔腾的场景,这些随从在公元前334年的格拉尼卡斯河战役中全部战死沙场。中世纪早期,这组雕塑被推倒重塑。


 大量使用宝石等坚硬石料雕琢而成的高脚酒杯被庞培和恺撒带回罗马,其中就有声名远扬的法尔内塞杯(也被称为托勒密王朝酒碗)。


今天,当年恺撒、马克·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眼中的罗马依然散发着古老的光辉,城中的各式建筑、神庙和纪念碑在历经千年沧桑后依然屹立如初,迎接着世人的瞻仰和膜拜(在见证了一代代罗马居民繁衍生息的同时,这座城市也在发生着潜移默化的改变):


 马克西穆斯竞技场(the Circus Maximus)尽管如今与公元前44年的雄伟壮观相比稍显逊色。


 古罗马广场以及它的众多神庙,其中就包括维斯塔神庙(罗马女灶神),那里保存着罗马圣火。


 恺撒广场(the Forum of Caesar)刚刚由这位独裁者举行了揭幕仪式。


 卡比托利欧山和其上的朱庇特神庙。


换言之,今天的罗马与世人关于古罗马的印象并不相同,这种反差至关重要,因为我们即将见证的故事发生在罗马形成时期。彼时,罗马尚未在历史的长河中大放异彩,也未能显露它将成为罗马帝国的任何端倪。即便大片被征服的领土已经作为行省并入罗马版图,尽管已经成为地中海地区的政治中心,但罗马在经济、文化,以及社会进步领域取得的成就,仍未在世界范围内获得认可。而当本书的故事结束时,一切都将尘埃落定,从那时起,在奥古斯都的统治下,罗马帝国即将登上历史的舞台。然而,如果没有本书所述的各种事件,历史的车轮或许将会驶入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对整个西方世界而言,这是一段至关重要的关键时期,没有人知道,假如没有——尤利乌斯·恺撒、屋大维、马克·安东尼,当然还有克娄巴特拉——书中各路豪强的风云际会,今天的世界将会呈现怎样的面貌。他们的前途与命运在克娄巴特拉手中交织缠绕,甚至罗马乃至整个世界的命运,都被她牢牢掌握。


苏醒的城市


让我们跟随这个出现在巷道中的男子走进古罗马的大街小巷。在一个十字路口,他看到一群人正在激烈地争吵着。两驾四轮马车在通过路口时堵住了对方的道路。这本是一桩先来后到的普通纠纷,然而两位马车夫却已剑拔弩张,喊叫声、辱骂声不绝于耳。一小群好事者围拢过来,津津有味地享受着这场精彩的表演。这幅现代生活中司空见惯的街头场景,在克娄巴特拉的时代同样时有发生,这在当时不足为奇。鉴于罗马拥塞的交通状况,恺撒下令禁止四轮马车在白天穿过城市,将永恒之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步行之都。所有为工厂、商店和住宅运送补给的车辆,只能在夜间通行,车轮发出的嘎吱声中夹杂着马车夫悻悻的叫骂声,将底层居民的梦乡碾得支离破碎。这就是眼下的真实情形:两位马车夫都无意主动退让,他们必须赶在黎明到来前尽快出城,以避免遭到罚款等惩罚。

我们的主人公避开人群,偷偷绕过一座建筑的外墙,悄然离去。他的身材高大瘦削,面色憔悴,深陷的眼窝中射出一道敏锐而坚定的目光。浓密的黑色胡须垂落胸前,暴露了他哲学家的身份。他的名字叫阿特米多鲁斯·尼多斯(Artemidorus Knidos),一位希腊哲学家。多年来,他一直在罗马教授祖国希腊的语言、哲学以及文学。据同样来自希腊的历史学家阿庇安(Appian)透露,这位其貌不扬的男子,其真实身份竟是尤利乌斯·恺撒的密友。在另一位希腊作家和历史学家普鲁塔克(Plutarch)的帮助下,我们才得以在罗马的街道上发现他此刻的踪迹。从空中俯瞰,这位沿街而下的男子仿佛正行走在一座巨大的蚁丘上,他的身份并不普通。尽管没有确凿证据,然而此时此刻,他手中莎草纸上的寥寥数语,将极有可能改变这个古老的世界乃至整个西方文明在此后几个世纪的命运轨迹……

就像小说中的一桩国际阴谋,这卷薄薄的莎草纸是否在冥冥之中埋藏着改变人类历史的“草蛇灰线”?让我们继续追随阿特米多鲁斯的脚步。

在他的周围,古老的城市正从沉睡中苏醒。此情此景仿佛身处演出现场,工人们正在为准备舞台布景忙碌着。一户商铺正在卸下门板。没错,就是门板。自动玻璃门或金属卷闸门在当时尚未出现。每家店铺的门面都由一块块竖板排列而成,关门时从店内用一根长长的门闩加以固定。附近的居民对每天吱呀作响的生锈门闩早已习以为常,门板被依次搬起,然后重重地靠在店铺内的侧墙上。一小团烟尘伴随着撞击声腾空而起。

阿特米多鲁斯从门口经过时向店内瞥去,在一片黑暗中,他看到一位父亲和两个儿子正在向店外摆放货物——那是一些色彩明艳的纺织物。年龄最小的儿子正爬上一根长长的铜杆,往天花板上悬挂各式靠垫,他敏捷的身手令人过目难忘。这无疑是一家布商的店铺,各种纺织物、布罩和靠垫应有尽有,在这里你甚至还能找到“极为罕见的东方精美丝绸”,这是店主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他对此颇为自豪。此刻他正位于店铺后堂,在一盏油灯发出的光线下,他的面容依稀可辨。只见他一边进行晨祷,一边向壁龛里排列整齐的小铜像献上酒和食物。作为一种家族神龛,这种装饰着小木柱的壁龛,在古罗马人的日常生活中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罗马人希望贡品能够换来守护神拉列斯(lares)的庇护,使他们免遭盗窃、火灾、疾病和一切无妄之灾。

许多店铺外都悬挂或涂画着勃起的阳物标志,有的甚至被刻在鹅卵石上。这并非巧合,也不是某些人口中通往妓院的方向牌,而仅仅是保佑安康、延年益寿、招财进宝的护身符,尤其可以作为“避雷针”,以驱散来往行人旅客的污言秽语,或妒火中烧的同行店主口中的恶言恶语。有时,就像这座家族神龛中供奉的墨丘利(Mercury)雕像一样,他既是店主们的守护神,又是盗贼顶礼膜拜的祖师爷。在这里的街道上,二者间的差别往往非常微妙。

阿特米多鲁斯继续赶路。他来到一家陶器商店,入口旁的木质柜子和货架上优雅地陈列着双耳陶罐、彩绘餐具以及各式罐子。在琳琅满目的器皿中,最引人注目的当数精美的赭色黏土陶器,眼前的高脚酒杯和餐具在闪亮涂层的衬托下,散发着独特的明红色光泽。这种精美的陶器,通过制陶模具进行大量生产。陶器上装饰着各式各样精致的浮雕图案,这要感谢一种在现代被称为包浆的古老工艺,工人们用刷子或抹刀在陶器表面涂抹稀释后的黏土,以营造出波纹起伏和凸凹有致的细腻质感,堪称古罗马时代的卡波迪蒙特陶瓷和塞夫尔陶瓷。每个尊贵显赫的家庭中都备有这种陶瓷制品:它是宴请宾客的最佳选择。克娄巴特拉是否使用过这种餐具?或许用过,然而鉴于在她穷奢极欲的宫廷生活中司空见惯的银质餐具、雪花釉瓷、玻璃高脚杯以及品种繁多的玻璃器皿,克娄巴特拉或许会对这种陶制餐具不屑一顾。

一阵突如其来的破碎声吸引了阿特米多鲁斯的视线。一名奴隶失手打碎了一只陶罐。他的主人暴跳如雷,不堪入耳的呵斥脱口而出,而紧随其后的拳打脚踢则提醒着读者,与我们生活的时代相比,这是一个多么野蛮粗鲁的社会。我们之所以将其称为“文明”(无论多么古老),是因为人类历史上从未出现过如此高级的社会组织体系和高雅的文化艺术形式。然而与我们的社会相比,在众多领域中,尤其是在自由和人权方面,处于社会底层的奴隶阶层依然面临着野蛮和残酷的境遇。奴隶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在那个时代,恋童癖、奴隶制、死刑和边境血案充斥日常生活,人们对此早已麻木。

阿特米多鲁斯加快了脚步继续赶路,此刻这座恺撒和克娄巴特拉生活的罗马城正迎来新的一天。刚走了几码远,一声闷响传入耳中。随后低沉的钝器撞击声接二连三响起。在一块三脚木墩前,只见一名屠夫挥舞着切肉刀,正在卖力地分割一块牛肋骨。每当寒光闪闪的切肉刀重重落下,拴在屠夫脚边的母鸡总是惊恐万分地拼命扇动翅膀。它们仿佛在空气中嗅到了不祥的气息。穿过一堆摆放杂乱的猪头,挂在倒钩上的羊羔肉和纷飞的苍蝇,一个女人赫然端坐在后院中。这是屠夫的妻子,只见她一边擦拭硕大的算盘,一边等候第一位顾客的光临。在古罗马,妇女通常负责管理店铺的账簿和现金,这无疑是因为她们更加精于算计。

阿特米多鲁斯一脸严肃,挥手驱散屠夫店铺前聚集的苍蝇,随后穿过街道。此刻他闯入了一片浓烈的气味海洋,面前商店中陈列的各种香料不断撩拨他的嗅觉神经……然而,隔壁商店中现烤面包的清香似乎更加浓郁诱人。这是一家波皮纳(Popina)——古罗马所特有的咖啡馆。在奥斯蒂亚古城和庞贝古城的遗址上都能发现它们的踪迹,顶部带有大坑的“L”形砖砌柜台是它的独特标志。许多人认为,那些大坑是盛放美酒的容器,但事实并非如此。美酒——甚至阿特米多鲁斯就可以现场做证——被储存在柜台上排列整齐的双耳陶罐中。大坑则被店主用来盛放干菜、谷物、斯佩尔特小麦以及各种向顾客出售的食物。彼时的罗马,咖啡馆还兼具杂货店的功能,顾客既可以小酌片刻,也可以采买食物。

老顾客们一边啜饮热酒,一边将水煮鸡蛋送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蘸满蜂蜜的佛卡夏面包(focaccia)。这就是古罗马特有的大陆早餐。罗马人的早餐异常丰盛,对各行各业的罗马人来说,他们的早餐通常包括牛奶、肉类、奶酪、美酒和水果——这些食物可以为一整天的忙碌提供充足的能量。黎明的到来标志着新的一天开始了,人们不愿浪费每一寸珍贵的白日时光。


改写历史的男人


阿特米多鲁斯没有在这家波皮纳小店停留片刻,而是继续赶路。紧绷的神经让他忘记了饥饿,此行的目的令他心无旁骛。他满脸汗水,口干舌燥,精神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他穿小巷,抄近路,试图避开拥挤的人群。他不时回头张望,在反复确认身后没有盯梢的人后,迅速钻入路边的小道。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尽快将消息安全送达。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然而,他究竟要将消息送给何人?神秘纸卷中到底有什么重要内容?如果情况如此紧急,为何不将它交给一名忠诚可靠又身手敏捷的奴隶完成?因为奴隶一旦被抓获,密信就面临泄露的风险,这无异于宣判阿特米多鲁斯死刑,甚至还会将神秘的收信人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前文提到,密信的内容足以改写历史,那么其中究竟隐藏了什么重要信息?

在阿庇安的记载中,密信不仅真实存在,而且在公元前44年3月15日的清晨被阿特米多鲁斯握在手中,目的只有一个:拯救盖乌斯·尤利乌斯·恺撒。

在寥寥数行的密信中,哲学家试图警告自己的朋友,有人正在密谋,试图在元老院会议时对他进行刺杀。密信中或许还提到了几名密谋者的姓名,寄希望于恺撒可以阻止他们接近自己,又或者只是为了恳请他放弃参加会议。真相将永远不为人知。但毫无疑问的是,如果密信顺利送到恺撒手中,3月15日的刺杀行动就可能被成功挫败,并将为此后数百年的历史带来无法预料的重要影响。

一千年来,从未有人将决定历史的拐点和未来数百年的人类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而这卷莎草纸就像一把时空之钥,同时控制着通往两个世界的大门。一个是失去了恺撒的世界,也就是眼前已知的人类历史。而在另一个世界中,恺撒依然活着,安东尼和屋大维的争斗将因此不复存在,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的香艳情史也将无从谈起,后者作为恺撒一如既往的政治盟友,将注定为埃及赢得罗马人的尊重,而这个古老王国也不会沦为罗马的行省。屋大维的崛起将化为泡影,或者至少不会如此迅速。奥古斯都的名号,用忍耐和智慧铸就的罗马帝国,以及至今仍在使用的由50 000英里道路网组成的公共系统(帝国时代建立的高效邮政服务体系),连同各种法律和改革措施都将如海市蜃楼一般遥不可及。除奥古斯都之外,还有谁能够成就如此伟业?或许另有其人,但奥古斯都的传奇命运无法复制,因为他远超常人的寿命(奥古斯都享年77岁,这在当时即便称不上闻所未闻,也是极为罕见的),为他完成宏图大业提供了充足的时间。

另外,当时的恺撒年事已高,恐怕已经时日无多。抛开这些细枝末节来说,如果恺撒幸免一死,那么他也将身体力行地推动各种改革,亲手缔造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如此看来,今天的世界又将何去何从?

毋庸置疑,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一只强大的历史之手将在冥冥之中触发“多米诺效应”,从而决定未来数百年中人们的命运,甚至当今世界每位个体的命运轨迹……试想,假如公元前44年3月15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以另一种不同的结局收场,那么包括你我在内的各位,可能根本无缘来到这个世界。

尽管令人难以置信,但这位希腊哲学家浸透汗水的手中可能掌握着数十亿尚未出生的人的命运。

关于故事的结局,历史书中已经给出了答案,短短数小时后恺撒就将身中23刀,我们有理由相信,他没有收到这封密信。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恰恰相反,阿特米多鲁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亲手将密信交给了恺撒。因而,其后发生的一切着实匪夷所思。


克娄巴特拉登场


克娄巴特拉双目微合。宫廷美容师埃拉斯正用一根金棒轻柔地为她描绘眼影,在埃拉斯的按压下,克娄巴特拉的眼睑不时微微跳动,长长的黑色线条沿双眼向太阳穴一路延伸,这或许就是埃及化妆术中最广为人知的特征。美容师的动作从容而自信,呈现出近乎和谐的律动。只见小棒贴着下眼睑的曲线在皮肤上来回划动,直到一条完美无瑕的黑色眼影逐渐显现。埃拉斯是克娄巴特拉的众多“秘密武器”之一:长长的黑色线条消除或遮盖了所有瑕疵,在眼影的衬托下,她的双眸宛若一轮满月镶嵌在漆黑的夜空中。当她再次张开双眼时,在本就妖冶妩媚的眼波流转中,仿佛又增添了一抹勾魂摄魄的魔力。

民间盛传,如果克娄巴特拉的鼻子更加小巧,世界的面貌就将大不相同(这里指人类历史)。接下来,我们还将继续对女王鼻子的真相展开探索。事实上,或许正是这种浓艳迷人的埃及妆容(就像一个时常被人忽略的秘密),在沉默中支撑着克娄巴特拉充满传奇色彩的美艳传说。

埃拉斯是埃及宫廷首屈一指的化妆师,她与女王形影不离,这个女人或许还在克娄巴特拉的日常生活中扮演着更多不为人知的角色。她或许是一位守口如瓶的完美听众,能够听女王倾吐宫闱秘辛。众所周知,克娄巴特拉无时无刻不需要她的陪伴。几年后,在著名的亚克兴之战中,正是她一直默默守候在女王身旁直至最后一刻——克娄巴特拉也将在她的怀中告别这个世界。因而此刻,她极有可能跟随自己的主人来到了罗马。

然而,女王使用的化妆品有何玄机?她的美貌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其实她的化妆品与所有埃及妇女并无二致(只是她的御用化妆品、香水和饰品的质量在当时都属上乘,价格也最为昂贵)。在古埃及,妇女使用的面霜由各种自然油脂加入天然颜料(一种类似泥土的物质)混合而成,为她们的肌肤添上一抹明媚。与现代时尚潮流不同,当时的人们竭力避免阳光暴晒——白皙无瑕的肤色最受欢迎。而一种由特殊黏土制成的白色“粉底”也因此变得不可或缺。在传说中的古埃及,以各种油脂作为化妆品的主要原料。然而,从蔬菜中提取的油脂(以蓖麻、亚麻籽或橄榄油为原料)价格高昂,而动物油脂的价格更能为百姓所接受。用来调制色彩的天然颜料几乎全部来自各种矿物质:蓝色来自蓝铜矿,绿色来自孔雀石,黑色来自碳化物,黄色和红色则来自赭石。这些原料被研磨成粉,随后在木头和象牙制成的小调色盘上与油脂进行混合。这就是埃拉斯每天清晨的工作。这种混合物随后被使用小抹刀进行细致入微的涂抹。赭色通常用来涂抹双颊,它能够为面部注入温暖而生动的光泽,这种颜色同样适用于唇部。现实中,克娄巴特拉和其他埃及妇女使用的口红又是什么样子?作为现代社会司空见惯的产品,当时还未出现可以上下旋转、形状小巧的柱状口红。保存在都灵埃及博物馆中的《莎草春宫图》(Erotic papyrus)再现了埃及妇女使用口红的场景:一个女人正在用一支长长的尖笔,或许是一支长刷,润泽自己的双唇。

在古埃及,化妆品无法放入钱包(当时钱包尚未出现)。它们不像在现代社会一样方便携带,因此埃及人习惯每天清晨在家中进行化妆。当时的梳妆盒是一种木制小箱,表面的漆层和装饰风格各异,箱内的隔层中摆满各式玻璃瓶,里面装有药膏、油脂以及各种化妆品和香水。

克娄巴特拉一动不动地坐着,埃拉斯在几名女仆的帮助下,正在为她梳妆打扮,准备迎接这看似平淡无奇的一天。没有人知道,世界历史将在今天被彻底改写……与此同时,众人正在为繁杂的准备工作忙碌着。克娄巴特拉将手搭在一张小桌台上,一名仆人正在小心翼翼地为她涂抹指甲。与现代女性一样,古代埃及妇女也会使用指甲油,她们的原料从何而来?答案会让你大吃一惊——散沫花染料。

关于古埃及的化妆品,各种趣闻逸事不胜枚举。在这个古老的国度,化妆品并不只是为了满足爱美的需要,还具有保护健康的作用。面霜主要用来保护皮肤,帮助皮肤抵抗埃及的似火骄阳和干燥气候。

眼影粉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它的成分可能包含焦木、脂肪,此外还有锑——作为一种具有消毒作用的天然抗菌物质,它可以保护双眼免受细菌感染以及霉菌病和寄生虫的侵害,同时还能够缓解烈日和大漠风沙带来的困扰。

在古埃及人看来,美容护理首先需要对身体进行保护。

因而关于个人护理的另一种习俗也变得容易理解。如果有人对克娄巴特拉第一次密会恺撒时的样子充满好奇,可以肯定的是——尽管没有任何历史资料对此进行描述——她对身体上的所有毛发进行了清除。根除体毛的风俗(除了头面部的毛发,包括眉毛和睫毛在内)源自消灭一切寄生虫赖以滋生的温床,尽力达到最佳卫生效果的目的。出土于埃及墓葬以及庞贝古城中的小梳子上细密的梳齿,为世人生动再现了一场人与虱子之间旷日持久的古老战争(时至今日仍未结束)。在都灵埃及博物馆精美绝伦的喀陵(Tomb of Kha)出土文物中,那些大小各异的刀片和小巧精致的镊子,清晰地表明除体毛这一风俗在社会各阶层中广泛流行。从一个小罐中残留的蜡油可以看出,当时的人们已经有了在刮除体毛后涂抹润肤霜的习惯。

罗马妇女同样习惯于清除身体上的毛发,而男人则恰恰相反(尽管他们每天早晨都会剃须),只有屋大维除外。苏维托尼乌斯(Suetonius)回忆称,为了保持皮肤的光滑,他会用炙热的核桃烧烫身体的毛发。作为一介武夫,这一习惯未免古怪。

有趣的是,古埃及的化妆和美容护理已经超越了性别的界限——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会化妆并佩戴假发。

克娄巴特拉正在亲身经历漫长而烦琐的梳妆(由于她的女王身份而需要对此更加郑重其事),整个过程将在戴上假发的一刻告一段落。作为一名希腊-马其顿后裔,克娄巴特拉通常不会佩戴传统埃及假发,然而此时,出于对宗教和传统的尊重,(同样)出于对强大祭司势力的敬畏,她选择了妥协,因为她即将出席一场宗教庆典。在托勒密王朝的所有女王中,克娄巴特拉与埃及人民和文化的关系最为亲密,但这更多源自精明的算计而非虔诚的信仰。

只见一名女仆捧出一只巨大的木盒,盒盖打开,一顶硕大的黑色假发赫然映入眼帘,随着假发被小心翼翼托出木盒,一股香油的浓烈芬芳在屋内弥漫开来。这顶假发由货真价实的头发制成,散发着乌黑的光泽,精心收拢的发缕修长纤细,波浪起伏,就像喷泉的水柱从假发两侧倾泻而下,在末端凝聚为细密紧实的发辫,凭借自身的重量防止假发被大风掀起。

这顶假发的造型分为三个部分:一部分沿颈后向下延伸直达肩胛;另外两部分顺着前额两侧,经耳后垂落胸前。正是这种三分法的造型设计确保了假发的稳定。几个世纪以来,古埃及人——无论男女——一直佩戴这种假发,尽管假发的质量因佩戴者的经济状况不同而参差不齐。在假发的遮盖下,自然生长的头发形态各异,它们可能或直或曲,或长或短(极短的发型曾经风靡一时),甚至还有人选择将头发剃光。人们习惯于在生活中梳着各式各样的松散发型,并经常对头发进行油浸护理。

让我们言归正传。此时假发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女王头上,并用象牙梳子和黄金发卡再次梳理修饰。

最后,她的头发和外衣被喷上香水,还有几滴被刻意洒落在脖颈上。在经年累月、日复一日的重复中,永远以贴身仆人为女王挑选衣装开始的漫长梳妆过程,此时终于迎来尾声。

克娄巴特拉注视着埃拉斯手中光滑的铜镜。一丝狡黠的微笑不觉爬上脸庞……她已经做好准备,迎接这崭新的一天。


芳心纵火犯


克娄巴特拉起身走向一条拱廊,仪态却与早晨判若两人:此刻的她更加威严,只见所到之处鸦雀无声,众人纷纷躬身行礼。女王的身影穿过长廊,消失在门后,只留下卡比托利欧山雄伟壮丽的身姿矗立在远方。位于山脚下的古罗马广场旁坐落着一座巨大的宅邸,此刻一名奴隶正在等候寝宫中的主人。在欢声笑语、觥筹交错的纵情欢宴之后,他烂醉如泥的主人整晚鼾声如雷。锦衣玉食的谄媚之徒环绕左右的感觉令他心醉神迷,时常与之彻夜狂欢。昨夜他照例与一名陌生的宫女共度良宵。尽管已有妻室,但他早已对这种放浪形骸的生活习以为常。

曾经,他的一桩风流韵事成为轰动一时的丑闻。丑闻的女主角是一个谣言缠身、名叫丽科尔斯的“歌女”,作为一名哑剧表演者,她的另一个名字西塞丽丝广为人知,这个性感尤物时常出没于各种沙龙,游走在众多位高权重的男人之中……此处不作赘述,留待下回分解,但安东尼已经彻底为她倾倒——两人甚至被发现乘坐轿子,前呼后拥在罗马城内招摇过市。尤利乌斯·恺撒曾私下要求他注意自己作为执政官的公众形象。他接受了恺撒的建议。

西塞罗将他称为“那个角斗士”,他认为安东尼发达的肌肉过度吸收了本应用于大脑发育的营养,而健硕英俊的外表确实令他获益不少。面对他宽大壮硕的胸膛、灿烂无邪的笑容和迷人的眼角笑纹,没有哪个女人或是好友还会对他的失礼言行耿耿于怀。在人们眼中,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芳心纵火犯”。

他的名字就是马库斯·安东尼乌斯或马克·安东尼。本书对他将以安东尼或马克·安东尼相称。

寝宫门外的奴隶摇着低垂的头,转身离开。这位罗马执政官拥有一座占地超过22 500平方英尺[3]的巨大宅邸,与恺撒坐落在维利安丘上的宅邸比邻。这座位于帕拉丁丘和俄比安丘之间的小山丘,如今早已不复存在(为了给帝国广场大道的建造留出空间,它不得不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据安德烈·卡兰蒂尼记载,“这座占地9 000~13 500平方英尺的巨大宅邸,令当时散落在帕拉丁丘上的普通住宅相形见绌”。尽管如此,作为它的主人,安东尼在购入伊始就对宅邸的尺寸满口怨言,声称这里的空间“对他来说太过局促”,并命人进行扩建。

位于宅邸内部的园林四周环绕着造型典雅的柱廊(列柱围廊),全长280英尺[4],俨然是一座罗马中心的气派王宫。作为安东尼个性的生动写照,园林的中部被改造成用于体育锻炼的健身场所。这还不是全部。

一座方庭通向宅邸专用的身体护理场所,包括一座带有私人桑拿设施的大型浴室。

这座华美的官邸曾是尤利乌斯·恺撒的死敌——庞培大帝——的私产,更早之前属于他的父亲——格涅乌斯·庞培·斯特拉波。安东尼又是怎样将它据为己有的呢?恺撒的大获全胜促成了这桩不可告人的交易。公元前48年,庞培去世,他的地产被悉数充公并进行拍卖。这是金额巨大的资产:据西塞罗透露,庞培大帝的财产总价超过7亿斯特迪[5]。恺撒委任安东尼负责拍卖事宜,显然安东尼因而得以用极低的价格购入这座宅邸(以及坐落在战神广场上的其他房产)。这座古老的宅邸穿越了历史的时空,继续见证着时代的变迁。


罗马节日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不断从大片高耸的庶民住宅区中涌出,填满了罗马的大街小巷。男人们三五成群,有的身背装满食物的袋子,有的肩扛盛着美酒的双耳小陶罐,不时发出爽朗的大笑;女人们则背着帆布、毛毯和各种坐垫。人群尚未靠近,他们的气息早已弥漫开来:空气中飘浮着女性的芳香、食物的气味、香料的芬芳,一阵阵欢声笑语夹杂着俏皮话不时传入耳中。这些熙熙攘攘的行人将去往何处?答案显而易见。3月15日到了(罗马人将每月居中的一天称为“月中日”,而将每个月的第一天称为“朔日”),对罗马人而言,这一天只意味着一件事情——安娜·裴伦娜节。人们从四面八方奔向一个特殊的场所进行庆祝——那是一个群山环绕的小山谷,掩映在一片葱翠而神圣的森林之中,在这里,砍伐树木、收集木柴和狩猎动物被严令禁止。这处山谷距离罗马城仅有数英里之遥,沿弗拉米尼亚大道可以轻松步行抵达。在小小的山谷中心,有一眼献给女神安娜·裴伦娜的圣泉。这个名字对现代读者而言无关紧要(尽管它听上去很像一位20世纪60年代的女演员的名字),但在当时的罗马,它属于一位举足轻重的女神,她负责主管永恒的岁月变迁和时光更迭。我们或许对这些传说知之甚少,但如今经常使用的修饰词语“perennial”(年复一年的)和“perennially”(年复一年地)正是源自她的姓名。因而每逢3月15日,山谷中总是挤满了欢乐的人群,这一天也逐渐演变成古罗马时代的传统节日。人们在这里欢庆宗教仪式,畅饮圣泉泉水。有些人甚至在彻夜狂欢痛饮之后,当黎明降临时,瘫倒在地、烂醉如泥。而这还不是全部。

按照古罗马的传统,在这个山谷里献出初夜的女人将会得到好运。尽管无从考证,人们依旧对此趋之若鹜,情侣们搭起行军小帐篷,铺上简易床单,在漆黑的夜色和昏暗的油灯掩护下,尽享鱼水之欢。第二天清晨,一夜云雨之后,这些筋疲力尽的勇士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跌跌撞撞地返回罗马城。

时至今日,圣泉依旧可供游人参观。在几码远处的一家餐馆附近,依稀可辨它的遗迹,大量残存的砖石紧紧挨成一堆,废墟中的大理石牌匾上,古老的铭文清晰可见。圣泉的遗址是在一处地下停车场的施工过程中被偶然发现的,这种事情在罗马已经司空见惯。当年树木繁茂的山岗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由一片现代建筑组成的水泥森林,一条公路横穿当年的开阔地,日复一日地目送上千辆汽车呼啸而过。两千年前古罗马人的不朽圣地,此时被一个普通的广场取代:欧几里得广场(Piazza Euclide)静静地坐落在嘈杂混乱的车流中,一座巨大的教堂形单影只地矗立在广场上。有谁知道,这座大教堂的所在地,曾经见证了古罗马时代人山人海的传统节日,当年的盛况堪比今天声势浩大的伍德斯托克音乐节,而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和他们的悲欢离合早已被淹没在时光的长河中。

让我们穿越历史,回到那个时空深处的日子。

清晨拥挤的人群令阿特米多鲁斯始料未及,因此当他钻出小巷进入街道时,迎头撞上了一股汹涌的人潮。他被无处不在的人群裹挟着,在左冲右突中彻底失去了方向,但手中依然紧紧攥着那卷莎草纸。瘦削而不失坚毅的身影在人群中格外醒目……他能否及时找到尤利乌斯·恺撒?


特韦雷河上的尼罗魅影


在罗马城中,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将成为见证历史的时刻。在这场生死攸关的博弈中,作为一枚棋子,阿特米多鲁斯不仅将决定罗马的命运,还将改变整个世界的未来(包括那些尚未降临的生命)。而这并不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就在不远处,出现了尤利乌斯·恺撒的身影。稍远的地方,是马克·安东尼。随后布鲁图、卡西乌斯纷纷亮相,甚至西塞罗也粉墨登场。仿佛被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在这个决定历史的关键时刻,他们不约而同地出现在相同的地点。留给他们的时间只剩下最后几个小时。

克娄巴特拉此刻身在何处?

尽管同样身处罗马城中,但她并未卷入即将发生的连环事件,然而,在历史大潮的裹挟下,她也将作为一名主角在数年后登上时代的舞台。此时此刻,在特韦雷河彼岸(特韦雷河岸区,今天的意大利特拉斯泰韦雷区),置身于罗马城外的恺撒金宫中,她已彻底沦为这场历史事件的旁观者。这里是供非罗马居民的外邦人居住的传统区域。身为一个外邦人,她同样不能住在罗马城中。罗马法律明令禁止外国君主进入罗马城,并划定了城市范围的神圣边界,即城墙之内的区域(pomerium,或许取自post moerium,意为“跨越城墙”),除非他们作为罗马的“朋友和盟友”受到正式邀请。真正的城市坐落在边界之内,这里不仅散布着众多神庙、元老院和广场,也弥漫着罗马城独有的嘈杂和混乱。边界之外的众多地区不属于真正的城市(urbs)范围,这也正是“城镇”(urbe)一词的起源,并作为意大利语中罗马的代称一直沿用至今。尽管同样身为城市的一部分,但无可否认的是,它们还拥有另一个神圣的“前缀”。

作为罗马最传统的地区之一,尽管特拉斯泰韦雷区今天已经化身为罗马夜生活的中心,但在公元前44年,这里却在某种程度上沦为人们口中破败的象征。这一地区地势低洼,部分区域甚至建造在沼泽之上,无论寒冬还是酷暑,空气总是潮湿而滞重,蚊虫肆虐,洪水泛滥。然而当我们越过河流对岸的房舍,登上贾尼科洛山(Janiculum)向下俯瞰时,眼前却出现了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远离了洪水和闷热的滋扰,微风为空气注入了清新的气息。放眼望去,罗马城壮观的景色尽收眼底。恺撒在此建造宅邸的原因不言而喻,从山脚向上一英里,就来到了坐落在港口大道旁的恺撒庄园——恺撒众多美轮美奂的宅邸之一。遗憾的是,关于恺撒庄园的记载早已失传,但根据我们对罗马园林的了解,依然不难依靠丰富的想象力勾勒出这座恺撒行宫的旧日风貌:在众多雅致的花园中,林荫大道纵横交错,各式喷泉、雕塑和小神庙点缀其间。

在黎明的第一缕曙光中,夜莺的歌声淹没在无数鸟儿组成的大合唱中,一场大自然的音乐会在恺撒的花园中拉开了序幕。这里远离城市街道的喧嚣、商铺的嘈杂和马车夫的叫喊声。茂盛的树木笼罩在大自然的纯净气息中,空气中弥漫着挺拔松林散发的浓郁松香和晨露滋润下的草木芬芳。

一排松柏出现在人们面前,而在它们身后隐藏着一个奇妙的世界。绿色植物停止了随心所欲的生长,任由人类驯化夺去它们自然的天性。乔木和灌木的枝叶被修剪出优美的形状,芳香四溢的植物被包围在长长的篱笆中。首先进入视线的是香桃木和方方正正的灌木丛,稍远处的草坪修剪整齐,草坪中央巨大的意大利石松宛若一顶顶张开的遮阳伞,仿佛一群巨人正在顽强地抵抗着人类意志的入侵。我们小心翼翼地踏入一片迷宫般纵横交错的整齐小径,沿着低矮的篱笆,间或矗立着镀金的铜像和小小的神庙,圣坛在花环的映衬下闪烁着一层明艳的光泽,无处不在的门廊随时准备为驻足闲谈的行人献上一片阴凉。这里俨然就是伊甸园在现实世界中的投影。

据苏维托尼乌斯记载,尤利乌斯·恺撒在公元前49年买下这处土地的初衷是为了让那些——现在已成为圣物的——马儿自由驰骋,他曾经骑着它们跨越卢比孔河。在宅邸的中部有一座壮丽的寝宫,尽管当时它还没有令克娄巴特拉赞不绝口的外观。随后这座建筑迎来了彻底翻新,扩建了崭新的柱廊和门廊,增加了大量壁画和镶嵌画装饰,最终成为一座掩映在小松林中的王家宅邸。那里原本就有一座供奉命运女神福尔图娜(Fortuna)的圣所。不远处,在一片精致的篱笆后,另一座神庙映入眼帘,一个女人正准备结束祭奠埃及女神伊希斯的仪式。环绕在她周围的一群祭司,无一例外顶着光秃秃的脑袋,赤裸前胸,身裹及地长袍。他们有的吟唱悼词,有的用叉铃打着节拍,发出一连串节奏明快且勾魂摄魄的叮当声。就像每个清晨一样,典礼过程中还会加入其他乐器进行伴奏。这个女人此刻正俯首躬身站在女神雕像前,口中念念有词地诵读着仪式用语。黑色假发的发缕从头顶的王冠中垂落双颊。她身上的白色百褶睡袍看上去似曾相识……仿佛一只手套,越过高耸的乳房,紧贴平坦的小腹,爬上丰润的双臀,紧紧地包裹着每一寸皮肤。女人抬起头,双目紧闭,只见她向空中张开双臂,用埃及语大声呼喊着什么。在这个庄严肃穆的时刻,她正在陈述典礼的结语。突然,四周一片沉寂。终于,她起身转向众人——是克娄巴特拉。

女王快步离去,脚步所到之处,侍立两旁的祭司们如风吹麦浪般弯腰行礼。她的身姿又恢复了清晨时熟悉的模样:轻盈、飘忽、风情万种,就像一朵浮云从空中掠过。在她身后数码开外跟随着两名贴身仆人,出于谨慎,三名武装卫兵紧随其后。此刻,克娄巴特拉的身份是一位来自异邦的王后,很多罗马人对她疑虑重重,尤其对她与尤利乌斯·恺撒的私情心存芥蒂。难怪恺撒特意派来一支卫队保护她的安全,同时监视她的日常起居,并要求他们随时向自己汇报王后的到访宾客。她从亚历山大带来的私人卫队自然紧随左右,寸步不离。


罗马假日


当我们跟随克娄巴特拉一如往常摇曳生姿的短袍穿过一条条小径,眼前的花园别墅恍若远隔重洋的埃及在罗马城中投下的倒影。

公元前46年,非洲远征大胜而归的恺撒返回罗马,在他的召见下,克娄巴特拉于当年前往罗马,并下榻在这座极尽奢华的宅邸中,两年时光一晃而过。

在3月15日这一天,没有人知道,在迄今为止的两年里,克娄巴特拉是否一直留在罗马城中。或许她曾在恺撒前往西班牙时独自返回埃及,并于公元前45年秋天赶回罗马,而短短几个月后,这位独裁暴君就遇刺身亡。

促使她返回罗马的不仅是对恺撒的爱,更出于其对政局的考量。罗马对帕提亚人的远征迫在眉睫,负责提供船只和人员补给的埃及将在其中扮演至关重要的战略角色。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充分展现了克娄巴特拉的政治天赋。在女王这个身份之前,克娄巴特拉首先是一个女人,但她归根结底无法摆脱不择手段为自己的王国谋取利益的政客本性。

事实上,在国家政权和经济秩序重新稳固之后,她就开始小心谨慎地筹备罗马之行,并公告全国自己即将踏上捍卫和推动王国福祉的征途。在这个微妙的时期,离开一个在此起彼伏的内斗中日渐支离破碎的埃及,踏上一段1 200英里的漫长旅途(在当时这是一段异常遥远的距离),并不是一个轻而易举的决定。然而,克娄巴特拉充分利用了手中的每一个筹码:她用一个“公开”的儿子(尽管外界对此广为质疑)拉近与恺撒的关系,促使他派兵保证祖国埃及的稳定,以便达到使其抽身前往罗马的目的。或许恺撒本人也对自己作为小恺撒生父的身份满腹狐疑,但他并没有对此小题大做。主要原因在于,作为一个外邦人的后代,这个孩子已经在罗马王国中自动失去了一切法律权利或继承权;同时,也因为埃及富饶的国力为恺撒和他的雄心壮志提供了一座殷实的金库。归根结底,一个充满敌意或立场摇摆不定的埃及只会与他的根本利益背道而驰,克娄巴特拉是实现罗马稳定的最佳保障。换言之,在情欲交织的男欢女爱背后,双方都有着更为现实的利益考量。

然而,克娄巴特拉毕竟是一个女人,确切说来是一位年轻的少妇。尽管拥有过人的智慧,但她的罗马之行——在政治考量背后——显然翻滚涌动着一股渴望,召唤着她前往这个已知世界中最伟大强盛的城市,去感受那里的人间百态,领略那里的风土人情,或许还可以在这个地中海霸主的权力中心度过一段难忘的时光。另一个不可忽略的事实是,正如前文所说,身处罗马,她可以更加得心应手地守护埃及的命运。

这或许并不是克娄巴特拉第一次到访罗马。当她的父王奥勒忒斯,埃及国王托勒密十二世(“吹笛者”)被迫逃离亚历山大,躲避克娄巴特拉的姐姐贝蕾妮丝与她的丈夫——科马纳的阿基劳斯共同策划的叛乱时,克娄巴特拉可能就跟随父亲来过罗马。在罗马军队的野蛮干涉下,她的父亲重新登上了王位,并由一支罗马卫戍部队负责保卫他的安全。那时还是公元前55年。

世人普遍相信,在这次全新的旅途中,克娄巴特拉沿袭了父亲的出访规制,她乘坐轿舆,一路上不遗余力地展示着这个古老王国的物华天宝和异域风情。作为一位友邦女王,她无疑格外受用罗马人民无处不在的尊崇。恺撒甚至命人为她制作了一尊镀金铜像,并将其放置在供奉美丽女神维纳斯——一位罗马子民的守护神——的神庙中。她和她的儿子,托勒密恺撒或称托勒密十五世国王,即世人熟知的恺撒里昂——“小恺撒”——并不是作为奴隶,而是以朋友和盟友的身份来到罗马。这对她而言无疑意味着一个巨大的政治胜利。

甫抵达罗马,她就目睹了恺撒举行的凯旋式,她的妹妹阿尔西诺伊(曾试图篡夺王位,想置她和恺撒于死地)被戴上镣铐游行示众。眼前的一幕恍若隔世:贵为王后的克娄巴特拉身为罗马人的朋友和盟友,在高台上注视着自己的妹妹被当作罗马的敌人公开示众。为了结束这场尴尬的闹剧,恺撒释放了她的妹妹,后者躲入位于以弗所的阿尔忒弥斯神庙寻求庇护,这里属于政治中立地区,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瑞士地位相当。

克娄巴特拉顺理成章地将埃及的一切搬到了罗马。在恺撒的协助之下,坐落在特韦雷河岸区的恺撒庄园摇身一变成为一座散发着异域风情的埃及宫廷。这里生活着克娄巴特拉的谋臣、亲信、侍女、众多奴隶。除此之外,还有御医、哲学家、裁缝、厨师听候差遣……就连她的儿子——恺撒里昂,也拥有自己的私人随从。

阿莫尼乌斯(Ammonius)无疑随她一同来到了罗马。作为首席谋臣,这个诡计多端的男人将会令西塞罗怀恨在心,因为他拒不交出女王为报答西塞罗而许诺的珍贵书籍(几乎可以断定保存于亚历山大图书馆中)。恺撒的暴毙令这些书籍的交付之日变得遥遥无期。

赛拉皮翁(Serapion)此刻也在罗马,这位克娄巴特拉父亲的前朝老臣,在跟随法老托勒密十二世奥勒忒斯流亡途中,曾经到访罗马。宫廷中没有人比他更加熟悉永恒之城和它的政治生态。

西西里的阿波罗多洛斯或许也在这里,正是这名力大无穷的仆人,将克娄巴特拉秘密送往与恺撒初次会面的地点。

最后,我们不能忘记奥林波斯,作为克娄巴特拉的御用医师,或许正是他在最后时刻帮助女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克娄巴特拉的要求下,一批文官和权贵加入了她的随从队伍,其中就包括眼前这位体态臃肿的秃顶抄写员,他此刻正匍匐在地将手中的莎草纸呈送给女王。然而,除处理日常政务外,这些相伴左右的宫廷随从主要负责营造令她朝思暮念的亚历山大起居氛围:她对生活充满热爱,并拥有良好的教育背景。

历史上的克娄巴特拉既不是一位嗜权如命的女王,也没有沉迷于贵族阶层纸醉金迷的浮华表象。作为一名女性,她热衷于文化事业,拥有与生俱来的求知欲,乐于接受新颖的见解。后世的众多杰出女性,诸如希帕蒂娅(希腊女数学家)、拜占庭皇后西奥多拉、阿基坦的埃莉诺、斯福尔扎的卡特琳娜、伊莎贝拉·德艾斯特、卡特琳娜·德·美第奇、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俄国的叶卡捷琳娜二世无不展现出类似特质。短短两年时间,恺撒的宫殿就变成了一座弥漫着文化甘醇的圣殿。哲学成为花园中最受欢迎的话题,尽管身处罗马,置身埃及特有的异域氛围之中,但人们既没有使用拉丁语也没有使用埃及语,而是选择用希腊语进行对话,因为在当时这是一种象征着智慧的语言。

在各种宴会上,你可以同菲洛斯特拉托斯(Philostratus)就主要世界制度展开一番友好讨论,作为亚历山大城最著名的演说家,他也是克娄巴特拉的老师,负责向她教授哲学、修辞学和演讲术。

你还可能偶遇亚历山大的索西琴尼并与之交谈,此人堪称当时最伟大的天文学家。克娄巴特拉曾向到访埃及的恺撒引荐了他,索西琴尼对新儒略历的贡献获得了世人的普遍认可(这种历法一直沿用到文艺复兴时期才被公历取而代之)。

如果你发现一个身影时而在花园中漫步,时而静坐在棚架下,周围簇拥着全神贯注的听众,那么这个人一定是狄迪穆斯(Didymus),亚历山大城的著名文法学家,同时也是克娄巴特拉宫廷中最著名的知识分子之一。他供职于阿里斯塔克在亚历山大城创办的学校,并长期在此授课。塞内卡称,他至少著有3 500部书籍和论文。这种文学“暴食症”为他赢得了“铜肠铁胃”的昵称;而其另一个绰号“书本遗忘者”则更为亲切,因为他时常忘记之前著作的内容,以至做出自相矛盾的论述。

经常出入克娄巴特拉沙龙的贵族人士,无不为她优雅的品位折服,她在营造融洽氛围、获得高雅审美品位以及展现纯正东方奢华方面的天赋,也给众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罗马妇女纷纷对这位埃及女王首创的新发型趋之若鹜,她的白色紧身女祭司装扮着实令罗马城的男人们耳目一新。

在罗马人眼中,这位年轻的少妇光彩照人,她使那些孤陋寡闻、呆板乏味的罗马主妇相形见绌。在她的男性化语言中,散发着一股勾魂摄魄的女性魅力。她温柔的声音在耳畔萦绕,令人不禁陷入她的知性光芒中无法自拔。

克娄巴特拉的别墅不仅是一个文化的沙龙,更是一片精神的绿洲。人们的思绪伴随着精美的食物、悠扬的乐声、此起彼伏的交谈声以及熟悉的氛围回到了久违的亚历山大城,来到了尼罗河畔,来到了祖国埃及……就连她的御船也静静地停泊在专用码头。今天,这个特韦雷河岸边的奇幻世界并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考古遗迹,与哈德良皇帝的宫殿和其他豪华宅邸的命运如出一辙。一切浮华往昔都消失在世纪更迭的历史迷雾中,那些前尘往事和浸淫其中的古老建筑更是没有留下可供后人缅怀凭吊的雪泥鸿爪。我们只能对旧日世界展开自以为是的重建。


恺撒和克娄巴特拉,不忠的爱人


尤利乌斯·恺撒此时身在何处?他在现实中已有家室。尽管对自己所冒的风险心知肚明,但他依然将埃及女王克娄巴特拉当作情人,甚至是一份战利品,带往罗马。罗马城中暗流涌动,他的众多政敌虎视眈眈,一个恶毒的谣言在民间不胫而走:这位征服者被一位外邦女王征服,他以最高礼仪迎接这个女人的到来,甚至对她是伊希斯化身的传说置若罔闻。

恺撒并不是一介莽夫,即便以现代视角审视,他和克娄巴特拉的关系也不是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恺撒对她宠幸有加的真正原因来自她的女王身份和与之相伴的政治权力。为了保持低调,恺撒将她安置在特韦雷河畔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中,远离罗马城中心、元老院和公众的视野,方便他们进行不为人知的幽会。请不要忘记恺撒的已婚身份……卡尔普尼亚,他的妻子,每个夜晚都在位于永恒之城中心的家中等待他。

换而言之,恺撒的妻子和情人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中,而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轮流与两人缠绵。按照现代社会的道德准则,这种明目张胆的三角关系足以使一个人的政治生涯画上句号。但在共和时代的古罗马,尤利乌斯·恺撒却面临着截然不同的处境,这并非他特殊的身份使然。彼时的罗马,男人可以同时公开拥有一位妻子和多名情妇,法律对此予以认可。但每个男人不能同时拥有两位妻子。现实中,克娄巴特拉同样面临着尴尬的处境,因为她的合法丈夫此刻就和她生活在同一座宅邸中。她的丈夫就是托勒密十四世国王,同时也是她的弟弟。托勒密王朝的独特传统鼓励王室兄妹通婚,从而避免他们神圣或半神圣的血统受到玷污。然而对克娄巴特拉而言,她的弟弟更像是一个有名无实的摆设,而不是名副其实的丈夫,因为两人从未同床共枕。而且这位幼小的丈夫很难对恺撒构成威胁:毕竟他只是一个13岁的孩子……

然而,克娄巴特拉心机深重,她带着作为弟弟的年幼丈夫前往罗马的行为,充分展现了她的政治远见。尽管恺撒做出承诺,并派遣罗马卫戍部队驻守埃及,但将身为丈夫的弟弟留在处于王权真空中的亚历山大城实在过于冒险。

此刻,在这座宅邸中,另一个年幼的身影牢牢地占据着克娄巴特拉的心。作为一个两岁的孩子,恺撒里昂是恺撒的儿子,至少克娄巴特拉宣称如此。

然而,关于恺撒里昂亲生父亲的身份,学术界一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一个有利的事实是,托勒密王朝的王后们大多没有糜烂混乱的私生活。因而恺撒极有可能是克娄巴特拉的第一个男人。同样不可否认的是,在他的所有风流韵事中,恺撒只有一个公开承认的女儿茱莉亚。

史料中同样出现了分歧:普鲁塔克和苏维托尼乌斯声称,恺撒里昂是恺撒的亲生儿子。此外,苏维托尼乌斯还补充道,“据大量希腊史料记载,恺撒里昂的外貌和举止都与恺撒本人如出一辙”。而其他人,如盖乌斯·欧庇乌斯和卡西乌斯·迪奥,则驳斥了恺撒的生父身份,迪奥称,“是她一口咬定,这个继承了托勒密姓氏的儿子就是恺撒的亲生骨肉,因而为他取名恺撒里昂”。

更为扑朔迷离的是,对恺撒里昂出生时间的质疑从未停止。一些学者认为其出生于公元前47年,而其他人则坚称是在数年之后。

然而,出于以下原因我们无法接受上述假设。恺撒和当时的人们不会轻易遭到蒙骗。他们和我们一样,懂得计算妊娠月份的方法,作为他们的批评者,尤其是克娄巴特拉的死敌们同样对此心知肚明。如果当时都没有人(对克娄巴特拉怀恨在心的西塞罗除外)对恺撒里昂的生父身份提出质疑,那么如今恺撒里昂作为恺撒亲生儿子的事实就不应受到怀疑。

此外,如果没有迹象表明小恺撒就是恺撒的亲生骨肉,屋大维必然会对他斩草除根。而且,除了恺撒本人,恺撒里昂生父没有其他可信的人选。同样值得一提的是,公元前45年,恺撒命人按照克娄巴特拉的画像,为其在古罗马广场上竖起了一座镀金铜像。这一系列现象令公众对这一问题的答案更加模棱两可。我们不妨接受恺撒确为恺撒里昂生父的答案,停止深究。

除此之外,旁人着实无能为力,正如一句拉丁谚语所说——妈妈的话总是对的。因此,我们不妨选择相信现有公论,作为恺撒的儿子,恺撒里昂出生于公元前47年6月23日。

此刻,恺撒里昂正奔向柱廊下的克娄巴特拉,一名女仆紧随其后,以防止他不慎摔倒。随之而来的是长久而有力的拥抱。恺撒里昂的小手探入妈妈的短袍,追寻着温柔的臂弯。在一瞬间,这位非洲大陆不可一世的女王已然化身为一位充满慈爱和体贴的普通母亲。


摆弄短剑的男人


特韦雷河对岸,遥望着克娄巴特拉宅邸灯火通明的花园和金色大殿中的欢笑与寂静,一个男人的内心正在接受灵魂的拷问。他独自待在房中,端坐在一张带有狮形桌腿的精致桌子前。桌面上,一盏油灯映出他疲惫憔悴的脸庞。精美的白色大理石桌面正中摆着一块不起眼的小木片,男人用一柄短剑的剑尖抵住木片,以木片上的凹痕为支点,开始转动短剑。他将手指搭在剑柄圆头上,猛然拨动拇指,短剑随即快速旋转起来,就像一位踩在硬鞋尖上疯狂起舞的芭蕾舞演员。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剑刃上不时闪现的寒光。这种灵魂出窍的场面已经持续了很久,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有人轻叩房门。他的贴身奴隶前来查看是否需要为主人准备早餐。男人抬起头,出神地注视着房门,依旧一言不发。此人正是马库斯·尤利乌斯·布鲁图。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可名状的气息。仿佛一声叹息,触不可及,稍纵即逝,无影无踪。就像渗入城墙的毒药,悄无声息地漫过大街,潜入巷陌,飞舞在公共浴室蒸汽缭绕的窃窃私语中,盘旋在上流宴会的躺卧餐桌上方,偷偷溜入私下密会的元老脑海……一个邪恶的词语无处不在:死亡。尤利乌斯·恺撒的死亡。

一个阴谋在城市中酝酿已久,有史以来最为险恶的阴谋,矛头直指这个或许最受罗马人民爱戴的男人。一个在未来数百年间备受尊崇的伟大领袖,与亚历山大大帝的盛名不相上下。一切就像梦境一样荒诞。

古罗马时代的历史学家卡西乌斯·迪奥称,真相来自蜂拥而至的荣誉,它们为恺撒招来了铺天盖地的怨恨和嫉妒,最终加速了他的死亡。

现实中,真正的原因可以追溯到更加久远和深邃的过去。崛起的恺撒成为罗马城的绝对主宰,这实际上剥夺了元老院的特权。恺撒掌握了最高决策权,元老院和元老们的利益名存实亡。

古往今来,势力庞大的贵族家庭一直通过身着宽袍的元老院代表,掌控着罗马的权力缰绳和商业命脉。每一个决策都显而易见地服务于这些家族的利益和便利。根据一些历史学家的说法,在公元前44年的共和国,稳固的贵族制度已经不复存在。彼时的罗马已经耗尽了能量,丧失了理想,曾经开明温和的思想也不复存在。元老院彻底沦为一个充斥着贪污腐败、以权谋私、滥用权力的场所(堕落程度远甚于之前)。有人将其形象地比喻为一棵从内部腐烂的大树。元老院元老的贪得无厌(在自由民的帮助下,元老被明令禁止从事任何牟利活动)令共和国深陷危机,同时也为政治强人的出现铺平了道路,尤其是像尤利乌斯·恺撒一样的独裁暴君。

恺撒同样出身于贵族家庭,但属于平民派别,他以公众利益为先,作为回馈,他也获得了人民的广泛爱戴。一些贵族不断借此对他进行指责(尽管并不完全出于上述原因)。

阴谋者的目的非常简单:除掉不可一世的恺撒,制造混乱和不安的气氛,因为没有继任者拥有可以与他相提并论的个人魅力。如此一来,元老院就可以如愿以偿重操旧业,继续肆无忌惮地玩弄权柄。


杀人诛心


阿特米多鲁斯,这个带领我们穿行在古罗马街道中的男人,再次一头钻进了迷宫般的小巷。与拥挤的街道相比,这里的环境让他感觉更加安全。周围的建筑鳞次栉比,以至人们探出窗户就可以互相握手,就像马尔西亚经常在《铭辞集》中提到的那样。奋力刺入地面的日光,就像一片薄薄的刀刃高悬在阿特米多鲁斯的头顶。内心的恐惧和昏暗的光线使他的瞳孔在不经意间开始放大。他在一片黑暗中陷入沉思,现在抽身返回是否更加明智。这些穷街陋巷中时常发生袭击和凶杀案件。每天清晨,总有倒伏在污泥中的尸体被市民发现,而行凶者早已逃之夭夭。他在理智的敦促下继续向前。污秽的气味已经被抛在身后,此刻他的周围弥漫着某栋房屋中牛奶沸腾散发的甜蜜气息。四面八方——头顶敞开的窗户中、各家各户的阳台上、身边一排虚掩的房门中,以及小巷的尽头——传来的各种声音令他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它们就像不时拂过的无形面纱,提醒着他正在穿越一片平行生命组成的真正星系,漫游在这个被称为苏布拉的人类蜂巢中,这里或许是罗马最地道的工人住宅区。他的双耳中仿佛充斥着居民日常对话组成的声音大杂烩。这里,一位母亲哼起一首摇篮曲;那里,一名男子轻声默念晨祷词;附近,一名劳作的奴隶正在浅吟低唱一首遥远故土的挽歌,一位妇人正在与即将远行的爱人依依话别;而远处,一个女人正在声嘶力竭地与丈夫争吵,这个可怜的男人真是活该。阿特米多鲁斯微笑着继续前进。一阵婴儿的哭声隐约传来。工人住宅区的居民早已对这种声音习以为常,尽管他越是靠近,哭声就越发响亮。他满腹狐疑地发现,这声音似乎并非来自某户人家,而是从巷子的尽头传来,黑暗中看不到一扇门窗。又走了几码远,哲学家愣在原地。在小巷的尽头,一根柱子孤零零地矗立在十字路口。在一口废弃竖井的底座下,赫然放着一个装有襁褓的篮子。这里就是哭闹声的发源地,一个降生不久的婴儿躺在篮子里。婴儿篮中甚至还有一张便条,详细提供了亲生父母的信息。这个可怜的孩子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被自己的家庭或父亲无情遗弃。是这位丈夫怀疑自己遭到妻子的背叛,还是这个婴儿有某种严重残疾?又或者是这个家庭面对接连降生的男孩或女孩万念俱灰?难道这个家庭无力抚养新生的婴儿?原因不得而知。罗马法律允许将婴儿遗弃在街道上,任何人都有权将领养的弃婴抚养成人。领养人可能出身正派,并对婴儿的遭遇感到痛心;也可能心术不正,蓄谋将婴儿变成自己的奴隶。弃婴通常被遗弃在众所周知的地点,就像这根柱子一样(罗马最著名的遗弃地点就是所谓的牛奶柱,因为它与牛奶相关联,象征着新生的婴儿)。一张便条或私人物品可以帮助领养人将婴儿送还合法父母,并要求偿付整个“暂时”收养期间的抚养费用。在古罗马,这里就相当于现代社会的“弃婴轮盘”,一个放置遗弃儿童的场所。

阿特米多鲁斯一动不动地站在婴儿旁边。让他止步不前的并不是这个被遗弃的生命,而是柱子旁边墙壁上醒目的字迹。墨迹未干的墙壁上,两滴墨水顺墙而下,顽强地向地面流去。字迹的内容矛头直指尤利乌斯·恺撒,将他斥为一名窃国大盗,甚至暗示他将席卷罗马的财富,携情妇克娄巴特拉逃往亚历山大。

阿特米多鲁斯摇了摇头,加快了脚步。他必须找到恺撒。想到这里,他开始在巷子中奔跑起来,转眼就消失在一片昏暗之中。

几天来,为了诋毁恺撒,阴谋参与者们发动了一场诽谤运动。虚假消息被蓄意散播以点燃公众的怒火,有时是墙壁上的神秘字迹,大多数情况下,以假乱真的流言蜚语经过舆论的发酵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理发店、咖啡馆、宴席、浴场,当然也包括古罗马广场,都成了散布流言的舞台。

然而,关于恺撒的流言究竟透露了什么信息?

他被指控软弱、胆怯、自甘堕落,只有独裁美梦才能浇灭他无尽的野心,罗马人记忆中尘封已久的幽灵在这一刻被专制的阴霾唤醒,与伊特鲁里亚政权艰苦卓绝的抗争,曾给永恒之城带来刻骨铭心的伤痛。恺撒对此心知肚明,并着手展开反击。一个月前,在被任命为终身独裁者后翌日的罗马牧神节上,他联合安东尼在古罗马广场中心的讲坛上举行了一场典礼。据卡西乌斯·迪奥记述,恺撒端坐在黄金王位上,安东尼手捧一顶王冠(有人称,那只是饰有珍珠的白色布带,而不是真正的王冠),走向恺撒,口中说道:“这是人民借我之手献给陛下的礼物。”恺撒面露鄙夷,表情夸张地予以拒绝,并回答道:“只有朱庇特才是罗马人永远的皇帝。”这场闹剧果真能够平息民愤吗?纯属痴人说梦。

在这历史上的重要一天,主角恺撒消失了。在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中,他将如何度过?


恺撒最后的晚餐


数小时前,恺撒正慵懒地躺卧在餐桌旁,身处自己忠诚的朋友马库斯·埃米利乌斯·李必达家中。身为当时的罗马裁判官,李必达是独裁统治时期的最高政府长官。根据记载,德西穆斯·布鲁图也在现场,但此人并非数小时后举剑刺向恺撒的马库斯·尤利乌斯·布鲁图。

作为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将,为了避免混淆,此后我们将称他为德西穆斯。他是恺撒的挚友和同党——或者说恺撒如此认为。他并不知道,德西穆斯正是阴谋参与者之一——事实上,他还是主谋之一。恺撒正若无其事地和一名刺客同桌共进晚餐,这幅画面令人不寒而栗。

席间宾主相谈甚欢,仆人默默地为他们斟满美酒,或许现场还有乐师进行演奏助兴。据历史学家阿庇安记载,三人在席间讨论了罗马的政治局势和即将到来的远征行动。事实上,三天后,恺撒就将对罗马的死敌——帕提亚人宣战。作为罗马人的眼中钉,这个强大的王国从叙利亚一直延伸到今天的伊朗东部,覆盖了包括伊拉克在内的广大区域。《高卢战记》中的故事,将在全新的中东战场上面对全新的敌人再次上演。或者说,“原本即将上演”,恺撒将在数小时后遭到刺杀,因而历史终究无法假设,更为重要的是,数百年迥然不同的历史就此与我们擦肩而过。那将是怎样一个生机勃勃的平行宇宙?这个虚无缥缈的世界本将见证开疆拓土的伟大帝国,以及数不胜数的纪念碑和从未实现的丰功伟业……

在晚宴中,关于死亡的讨论突然改变了方向。普鲁塔克这样写道:“恺撒像往常一样躺在桌边批阅信函,一个新的主题被引入讨论——哪种死亡最完美?恺撒抢在所有人之前大喊:‘始料未及的死亡!’”阿庇安坚称,是恺撒自己提起了这一话题。无论如何,这一即将被现实印证的巧合令人不寒而栗。他的内心难道没有产生过一丝怀疑?当然,他一定对大量流言心知肚明。果真如此,他为何按兵不动?这是一个令众多历史学家倍感困惑的问题。

两年多以来,关于阴谋的流言一直甚嚣尘上。就连西塞罗都在他的一封信中暗示,空气中充满了阴谋的气息。其中至少有一桩阴谋已经败露,然而奇怪的是,恺撒没有发起任何调查行动。他只是通过一份宣布自己无所不知的简单法令,向阴谋参与者传递信息,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恺撒没有发起任何针对参与者和“幕后主使”的抓捕和调查行动。

他的所有支持者、朋友和盟友(所谓的恺撒阵营)无不为他草率的行为感到不安。恺撒甚至解散了自己的卫队,这些伊比利亚战士每天刀剑出鞘,寸步不离守护在他左右的原因何在?他声称,元老院和议员已经宣誓保卫他的安全,因而一个形影不离的武装卫队是对元老院缺乏信任的明显信号。

此外,各种征兆显示,攻击行动已经迫在眉睫。据普鲁塔克记载,就在数天前,敦促布鲁图行动的传单开始出现。内容再清楚不过:“嘿,布鲁图,你还没睡醒吗?”以及“你不是真正的布鲁图后人”(暗指他的先祖,同样名叫“尤利乌斯·布鲁图”,曾因驱逐罗马统治者而成为罗马历史上的伟大人物)。这些传单是参与阴谋的元老和贵族指使奴隶所为,为了敦促依然犹豫不决的布鲁图开始行动。

但是,如果恺撒知道真相(而且早已知道),他为何迟迟没有行动?一些学者认为,在癫痫症的折磨下,年事已高的恺撒决定选择一种蓄谋已久的自杀方式离开这个世界,而不是拖着日渐虚弱的身体被赶下舞台。然而,很难相信一个像他一样果断强大的男人,能够主动放弃自己未竟的事业、正在进行中的改革、征服帕提亚人的宏图大业以及唾手可得的全面胜利,并亲手埋葬自己与克娄巴特拉的爱情。另一些学者则提出了截然不同但更加符合历史逻辑的推断。简而言之,恺撒根本没有采取任何反制措施,他的想法不难理解。面对向他指出布鲁图可能是阴谋主使的人,他平静地回答,自己年事已高,等待继位比弑君篡权更符合布鲁图的利益,因为踏着政敌的鲜血,背着谋逆的骂名登上王位,对布鲁图来说显然得不偿失。

然而,恺撒的解释并没有让身边的人心存侥幸,他们开始注意各种可疑的举动,不仅来自作为死敌的布鲁图和卡西乌斯,就连以安东尼和多拉贝拉为首的忠于恺撒的军营中也出现异动。据普鲁塔克记载,面对贴身随从的恐慌,恺撒的一番话体现了他的沉着冷静:“与长发披肩的胖子相比,我更担心那些面色苍白的瘦子。”事实上,后者正是对布鲁图和卡西乌斯的影射,而安东尼和多拉贝拉恰恰属于前者。

最后——作为至关重要的一点——尽管警报频频拉响,恺撒似乎确信,根据罗马的当前形势,针对自己的袭击毫无道理而且“不合逻辑”,自己的死亡不仅无法为罗马带来任何好处,恰恰相反,如历史学家安东尼·斯宾诺莎所说,可能将这个国家拖入血流成河、四分五裂的内战之中。换而言之,所有人都从罗马当前的稳定和局势中获益良多,而这正是他一手开创的局面:从军队到政府,商业贸易,黎民百姓……恺撒是正确的。在摆脱了连年内战的劫难之后,稳定或许才是最宝贵的财富。因此,恺撒笃定自己就是整个罗马世界的定海神针。

问题恰恰出现在他放眼全局的政客思维上。他忽略了一个事实,自己的敌人和那些阴谋制造者只是一群鼠目寸光、急功近利的自私之徒。

恺撒的错误在于,他高估了自己的对手,对它们的狭隘和愚蠢没有给予应有的重视(事实上,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自己的死亡也宣告了阴谋参与者的末日)。阴谋参与者无知和天真地夺去了恺撒的生命,他们没有意识到贵族政权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从此刻开始,在肆意蔓延的腐败和对个人利益的疯狂追求中日益堕落的元老院,将在未来数百年中,成为政治强人铁腕统治下微不足道的傀儡机构:从恺撒开始,历经奥古斯都和他的元首政治,以及不断涌现的所有皇帝,才是帝国未来五百年间的真正主角。

恺撒的疏忽在于,他以一个士兵的视角审视危险。在南征北战的岁月里,他的手下败将包括高卢人、日耳曼人、埃及人、不列颠凯尔特人、伊比利亚半岛部落势力,甚至还有罗马军团的将士。在浴血厮杀、出生入死之后,他或许认为,骄奢淫逸的元老院元老们久疏战阵,或许就连对如何使用短剑都一无所知。这正是他致命的错误:这些元老正是利用惯用伎俩——如簧巧舌——将他诱入陷阱。战场上的恺撒绝不会陷入这种阴谋诡计,然而作为一名士兵,他习惯于从正面击败敌人,而对于背后的冷枪暗箭则疏于防范。

晚宴进入尾声,在退席前,恺撒或许曾经呕吐不止。据西塞罗透露,他一直保持着餐后催吐的饮食习惯:他通常先是大快朵颐,饭后立刻将所有食物呕吐干净。

晚10时或11时许,他上床就寝……在一个女人的陪伴下。这个女人是谁?克娄巴特拉?显然不是。普鲁塔克透露:“像往常一样,他选择睡在自己的妻子身旁。”

[1] 1码=91.44厘米。——编者注

[2] 1加仑≈3.79升。——编者注

[3] 1平方英尺≈0.093平方米。———编者注

[4] 1英尺=30.48厘米。——编者注

[5] 古代罗马的货币单位。——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