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齿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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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郑绣娘

李福娘,也就是冯卫伦的娘,在年轻的时候——还不叫做李氏或者李福娘的时候,叫做郑绣娘。

郑绣娘出生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三个哥哥和两个姐姐了,后来她的娘又生下来一个小弟,难产死了。那时候吃不饱饭还是很正常的事情,即便爹是镇北村的屠夫,家里的饭桌一年到头来也见不到几次荤腥,晚一步桌上的吃食便被哄抢一空了。这样的家庭不讲究兄友弟恭,不讲究谦虚礼让,这赋予了郑绣娘泼辣不服输的性格,她不同于寻常人家的女子般驯良,却也不似她的两个姐姐刻薄。

镇北村的私塾向来很热闹,但是却没有一个女子的身影,郑家自然是上不起私塾的,郑绣娘牵着羊在山上走时能望到私塾堂屋里挂的孔夫子像,她不认得那老头是谁,只觉得慈祥。一开始她只是梗着脖子不觉得女娃读书就一定输给那些公子哥,但是趴在窗外听久了竟也对那些文字产生了好奇,她开始明白这世界上不只有从嘴巴里说出来的话,还有能写下来的文字。郑绣娘向往对万物的描绘,但是她的羊却不允许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太久,于是在先生不再写字而是开始拿起书本一句句念着之乎者也的时候,郑绣娘会悄悄离开,回到她的羊身边。

就这么一天天在窗外听着,徐绣娘慢慢也会识一些字,不算文盲了。她的羊一天天大了起来,冬天的时候羊不再需要去山上吃草了,私塾的窗子也关的紧紧的,郑绣娘坐在家里做着针线活,心里却默默念着先生曾经讲过的李家秀才的故事,镇北村的老旧风光好像已经关不住郑绣娘了,她开始渴望不一样的东西。

冬天快要过去了,冰雪渐渐消融,露出了嫩嫩的草芽。郑绣娘和她的羊儿一起期待着春天的到来,闷了一个冬天的念头就要藏不住了,郑绣娘渴望新的知识来填补这个冬天的空缺。

“绣娘,爹为你说了一门亲事。”初春的天还是很冷,郑绣娘把赶羊的鞭子往墙上一挂,刚要钻进被窝暖和暖和,爹就开口了:“是李家大少爷,人家指着名要你,说你能干嘞。”爹嘿嘿的笑起来,好像很为他的女儿骄傲。

“爹,我不。”郑绣娘“我将来要去大城市看看,我也去看京城,我也中他个举人看看。爹,你不晓得,爹,我已经认得好多字了...“郑绣娘急急地说着,央求的看着爹。

“绣娘”,爹严厉起来了:“女子怎么为官?咱家世代都在这镇北村,男子都未曾走出去过,在这村里识字有什么用呢?”爹顿了顿,换了个语气“十四岁也该嫁人了,嫁妆都谈拢了,本来这事不该我来说,要不是你没了娘....”言未尽眼泪就要从眼里滚下来。郑绣娘没说话,以往爹提到娘她都会妥协,但是这次郑绣娘没说话,她掀开被子轻轻躺了进去。

“四天之后人家来接亲,衣裳都给你准备好了。”爹的语气又硬起来了,呼呼的吹着茶。

郑绣娘在炕上躺了三天,没吃也没喝。爹把吃食送进来,绣娘却不理,再然后小弟就会溜进来把饭吃个精光。郑绣娘躺着,她想若是她不曾放过羊呢?那她就不会跑到私塾那里,就不会发现原来自己也能识字,就不会产生那么些压也压不下来的,爹口里的荒谬的念头。那她也许会轻易的接受李家的聘礼,然后像娘一样平平淡淡过完一生。郑绣娘发现自己怎么也理不通,或许她的想法错了呢?可如若入朝为官本就是男子该做的事,自己本不该学会写字才是呀?可是第四天,郑绣娘还是下了床,小弟再溜进来时桌上已经什么都不剩了,他委屈的瞪了绣娘一眼跑出去了。绣娘仔细地在镜子面前打扮着自己,她强迫自己不再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到了时候,郑绣娘坐进了轿子,轿夫吆喝着,三步一晃的向前进,轿子外面锣鼓喧天,跳着舞的把腰间的红绳甩得起劲,吹唢呐的把腮帮子撑的鼓鼓的,人们欢呼着鼓掌。“多么体面而热闹的婚礼”,轿子外的人这么想。而轿子里的郑绣娘却只感到颠簸。这气派不是给她的,郑绣娘明白,她是这么深刻的明白,这个红色的,由四个人抬着的轿子,就足以把她禁锢了。

郑绣娘并不是李家大少的发妻,礼成第一天她的婆婆恶狠狠的向她埋怨着那个不争气的童养媳直到病死也没能为李家诞下个一儿半女。那时候她才十四岁,要伺候两个老的和已经二十多的病怏怏的李家大少,可想而知生活不会那么好过的。她本来不该那么怯怯的,不该望着自己丈夫的时候怯怯的,不该理所当然的成为了一个称职的仆人而不是妻子,她好像很快的忘记了那个私塾,也不再会写什么字了。再往后,便有了李福。

李家大少和他的娘相继离世了,郑绣娘看着瘫在床上的老李头和在地上爬着的小李福担起了李家的担子,她又变回了那个雷厉风行满身是刺的郑绣娘。

这次没人阻止她进城了。郑绣娘坐在马车后面望着日头想“要是那四天里她就这么走到城里去呢?”那天她第一次望到城,和镇北村是那么的不一样。她多想留下呢?可是不能,她想到了年幼的儿子,复杂的情绪包围了郑绣娘——她又一次被牵绊住了脚步。她当然爱李福,她应该爱,那是她的孩子,可是她又何曾不是一个孩子呢?她不知道该如何待他,或许该严厉些吗?更多时候她选择回避,不去与李福有过多接触,说到底,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李福,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那后来呢?你怎么认识的我现在的爹?”冯卫伦趴在娘腿上问,他的娘又好看了一些,现在的娘脸上时时带着笑意。

“别急,娘马上就要讲了。”郑绣娘摸了摸李福的脑袋,继续说下去。

再后来某天进城时下起了雨,郑绣娘是在躲雨的时候碰见冯知县的。那时郑绣娘正躲在中药铺子的屋檐下,雨水还是斜斜的直冲郑绣娘身上打去。知县正巧路过,郑绣娘生的好看,他便多看了几眼,后来他干脆邀请郑绣娘回了宅子。郑绣娘在相处中慢慢开始对这个温柔儒雅的男人有了不同的感觉,后来下雨时他会主动替她撑伞,会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会温温柔柔的喊她绣娘而不是别的什么,会照顾着她的脾气,会要上二两馄饨坐在路边摊上很开心的和郑绣娘谈笑,大声批判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谬论。在郑绣娘面前,他不是威严的冯知县。郑绣娘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爱和包容,那是她不曾在她的父亲以及她前一个丈夫身上体会到的真正的爱。同他在一起时,郑绣娘可以软下来,她不用强撑着一个没落的家族,不用那么尖利的竖起刺来。所以郑绣娘不在意他有几个老婆,不在意他的年纪,也不在意来抬她的轿子是否气派,那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经受住了十年的考验,于是郑绣娘不顾一切的嫁了。

“娘,你真的不在乎村里的闲话吗?”冯卫伦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娘。

“小福,你得知道,人总是要为自己活的。”郑绣娘不紧不慢的说道。

冯卫伦默默点了点头,他伏在娘膝上,认真咀嚼着这句话,这句后来引导了他一辈子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