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说:生活的透镜
一份畅销杂志的编辑曾经很骄傲地告诉我,整个大萧条时期,他没有发表过一篇跟大萧条有关的故事,没有失业,没有廉价旅馆,没有等待救济的队伍,没有绝望。与之有关的非虚构作品有几十篇,但故事或连载一篇也没有。小说是提供消遣的,不是带来启示的。小说是苯巴比妥(镇静安眠剂),不是安非他命(一种兴奋剂)。即便是对小说有不同看法的“高品质”杂志,也不能说完全摆脱了这种逃避的想法。我知道这样一本杂志,它是美国最优秀的出版物之一,却拒绝了一个所有编辑都感兴趣的故事,仅仅因为它讲述的是一个因癌症濒临死亡的女人。杂志的读者有不少上年纪的女人,而小说不应该触碰她们的恐惧。
不管赞同与否,那种被称作谎言的小说不在我们当前的讨论之列。我关心的是真实的小说,是反映经验而非逃离经验的小说,是激发而非麻醉的小说。所谓的严肃小说,是由不同类型的作者为不同的读者写就的。它在意图、材料、手法和其最终的效果上都有所不同。如果它提供愉悦——它理应这样——提供的是更高层次的智识和情感维度上的愉悦;如果它经营伪装——它也理应这样——会创造一个以假乱真的世界来讽喻现实。严肃小说未必伟大,甚至未必具有文学性,因为实践者的天赋也许不如他们的初衷值得信赖。然而,所有平庸或杰出的文学作品,都是在这样的精神下写就的。
严肃小说的作者与消遣小说的作者之间的区别,是艺术家与工匠的区别。前者具备原创设计的才能与特权,后者则不具备。按照蓝图着手工作的人是绝对值得尊敬的,然而跟绘制蓝图的人比起来,他就只能退居次席了。
我不喜欢“艺术家”这个词。它被狂想家扭曲了意义,被虚有其表的人滥用,被徒有天赋之才却不懂谦卑的人玷污。它大写的字母里,彰显着令人厌恶的傲慢,有的艺术实践者用傲慢来报复公众对自己的忽视,有的则用它掩盖个人的弱点。我在这儿用这个词,只是因为找不到别的词来指代那些严肃的词语、声音或者色彩的“制造者”了。
在一篇短小精悍的文章《书》(Books)里,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曾经勾勒过严肃的艺术家应当具备的品质。他说:
有些小说家会觉得,相比其他人,自己是更高等级的存在。如果这么想,他们就失去了自己最基本的出发点。驾驭词语的才华,没有那么了不起。装备着长射程武器的人,不会因为手握火器就配得上猎手或勇士的名号。是许多其他的品质或气质共同塑造了他,使他有别于他人。他的武器库里纵然有成千上万个短语,其中能够击中那遥远而缥缈的艺术标靶的,也许寥寥可数。在与人们相处时,他应当敏感地去感受他人不彰不显的优点,而不应当对他人的细微过失吹毛求疵,对他人的错误求全责备。当然,他也不必对人性抱有太高的期许,人各有不同,他有描绘他们的荒唐或糟糕的自由。我希望他能以最大的宽容看待人们的想法和偏见,因为那绝非出于恶意,而是源自他们的教育水平、社会地位,甚至他们的职业……我希望他在心智成长的同时,能够通过耐心而慈爱的观察扩展他的同情。如果说世上存在着完美艺术的许诺,那么,只有在尝试公正地生活时,才有可能找到它,而在那些荒谬的公式中,在规定了这样那样的技术概念的特定方法里,不可能找得到它。让他在实实在在的事物中完善他想象的力量吧……
严肃艺术家的工作,是在没有特定秩序的地方带来秩序。他用一生的经验做材料,不论是实际的经验还是间接的经验,它越宽广,越深刻,就越有用。不管是长痛还是短痛,它对他伤害得越深,就越有帮助。它越让他沉迷忘我,就越有效。不过,在用自己的经验推测所有人类的经验时,总是会无章可循,矛盾重重,尤其在我们的时代,更是常常一团乱麻。他用想法、画面和人物等塑造出它的形状。在世界的茫茫沼泽里,他踏出一块立锥之地,或者换个说法,在这片令人无所适从的旷野中,他用手圈定了界限。他追求的是最清晰的视像,这或许需要他眯着眼,甚至弯下腰,从叉开的两腿间俯视。无论他怎么做——用什么方法是他自己的事——即使面对最微不足道的短故事,他也可以尝试用各种虚构细节来“创造一个世界”。引号中的话是康拉德说的,但这项工作对任何一个严肃作家来说都是永不停息而且历久弥新的。因此,每一个作品都不是套用公式的产物,写作不是连接与装配的手艺,也不是靠灵机一动,而是对作家全面的理解力的考验,是作家自身的整体感觉和认知的反映。
小说写作是为了反映或启示生活,因此,其材料必须来自生活。这些材料包含人、地点和事物——尤其是人。如果没有人,小说就不能称为小说,因此,在某种程度上,任何小说家都有义务成为笔下人物的爱人,尽管他也许会像摩门教传教士一样,爱一部分人远多于其他人。不可避免地,他的故事和小说中的人会是他自己了解的人,当然也包含一些变形。于是,每部小说开篇那煞有介事地宣称“如有雷同,纯属巧合”的脆弱声明,无一例外是种欺骗。除了自己了解、撷取素材,作者没有其他创造人物的方法。如果人物跟任何一个在世或过世的真实的人没有一点相似性,这个人物会非常没有说服力。作者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是重组片段,略过某些人格,强调某些人格。把两三个人的特点赋予到一个虚构人物身上,然后祈祷人物原型不会起诉自己。
小说作者是具象事物无可救药的爱好者。他必须从这些素材中进行虚构:心口上窝着的愤怒、空空荡荡的深夜街道、风吹过杨树叶的声音。在一篇给一部“二战”时期的意大利小说写的颇有争议性的前言里,欧内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把笔触伸向了众多具体的事物:
一个作家发现雨(他指的是现实中的雨)是这些东西做的:知识、经验、葡萄酒、面包、油、盐、醋、床、清晨、夜晚、白昼、大海、男人、女人、狗、心爱的汽车、自行车、山丘与谷地、在笔直和弯曲的轨道上出现和消失的火车……敲打椴树的公松鸡、甜甜的青草香、新鲜烟熏皮革的味道和西西里岛。
一个严肃的作者是生活中感官细节的贩卖者,是事物的感知者和处理者。他最珍贵的工具是他的感觉和记忆,最先在他头脑中形成的是形象。他不是普通的或理想的归纳者,不是处理概念的人,尽管有些作者尝试用理性的方式对小说做理论性的研究,认为这样能让小说收获更多的尊敬。
毋庸置疑,思想在小说中有它的地位,任何一个小说作者都需要头脑。不过,思想却不是最适宜于小说的主题。它缺乏足够的戏剧性。它充其量是个副产品,是随着故事的展开,在读者自己的脑中形成的。思想和一般化的归纳,应当如草蛇灰线一般,在人物、地点和动作的选择编排中暗示出来。它们应当萦绕在小说的片段中,像黑夜中的鬼魂,轻盈地掠过阁楼的窗。
任何优秀的严肃小说都从现实中拾取素材,其片段应当栩栩如生,合乎事实与日常的观察。这些片段重新组合的方式、整个结构以及情节的轮廓都有意义。如果小说足够出色,它的意义会伸展,建筑物会投下比其本身更颀长的影子,特殊的细节会变得典型、有象征性,无限地适用于不同的人、不同的情境。因此,作者创作的不是一个单一的无生命的东西。它会扩张、伸展,潜入读者的脑海中,变成他思维的一部分。正是这种使意义普遍化的能力,给了严肃小说启发和解放的功能。不过,没有小说被要求必须直截了当地阐明自己的内涵,在阐述观念的时候,任何比鬼魂更笨拙的表现形式都应该被揪出队伍,接受体检。
相对来说,作者使用何种方法来传达意义,是无足轻重的,当然,对于他自己另当别论。现实中,不同的作者总是沿着不同的路径,在不同的地方找到自己的立足点。格特鲁德·斯泰因(Gertrude Stein)说,每一代人都有自己发声的方式。海明威说,没有一部经典会与它之前的经典有丝毫相似之处。V. S. 普里切特(V. S. Pritchett)说,重要作者的标签并不来自他采用了什么新的素材,而是来自新的洞察力。
为了更好地看清一切,对于作者来说,将个体经验做一些扭曲常常是必要的。就像早先提到的,他可以上下打量、蹲下、戴上眼镜,或者随便用什么方法,只要能使他把自己世界中哪怕一个小角落看得更清晰,就足够了。这里只举弗兰兹·卡夫卡(Franz Kafka)的例子,他笔下充斥着噩梦的世界就是一种新的洞察。小说用庄严肃穆的有逻辑的表达,牵引出一个个新的讽刺和新的幽默,在它的奇异外表之下,卡夫卡的小说映照着真实的人物和真实的行政机构,它远比许多具象主义的小说作品更有说服力。
无论采用什么方法,简化是必不可少的。依照颠扑不破的自然规律,所有的艺术都是简化。海明威学着“从最朴素的东西开始”,把丰富的词汇一一剥去,只剩下光秃秃的盎格鲁—撒克逊语,把句子简化成简单的陈述,删掉所有复杂的拉丁文法,甚至尝试剔除隐喻这种惯常的“小伎俩”,简化他的人物,简化他的主题,甚至把他最喜欢的死亡主题渐次砍削,直到剩下最简单最暴力的内核,于是呈现出一种形式,一种极端的艺术化的简化。海明威小说中的世界也许不是我们喜欢的世界,但毋庸置疑,它自成一体。尽管手段不同,康拉德的世界同样是简化的。它像一艘船,甲板是土地,船员是所有人类,道德的宇宙笼罩着他笔下人物的行为,它飘浮于上空,像海上的星星一样切近又邈远。甚至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也一样,表面上,他是最复杂、最琐碎、最细致、语言最繁复的小说家之一,然而实际上,他也是以简化开始的。他所有故事中的决定性时刻都来自人物的道德选择,为了给这些选择扫清道路,一开始,他就刨除了某些作家用以建构小说的大部分地基。詹姆斯的人物无须为生计发愁,每个人都从詹姆斯那里轻易地继承了财产。没有一个詹姆斯的人物会像大部分人那样,被家庭责任所束缚,或者被生活的罗网拴住手脚。在詹姆斯建造的世界里,他有意让所有人物说走就走,完全脱离俗世的羁绊,以使他们的道德选择能够“纯粹”而不受干扰。尽管现实的选择是复杂的、犹疑不决的,充满微妙的踌躇和克制,有妥协和细小的顾虑,然而,简单化处理同样直击人心。
作者选择的任何简化处理都是正当的,能够评判它的只有实际效果,即它最终成功与否。每个作家都是摸象的盲人,再伟大的作家也会受制于自己的认知。虚构的世界会反映作者个人的特殊理解。契诃夫(Chekhov)的世界是合理的,有着一目了然的特点:忧伤的人们走在灰暗、泥泞的路上,或者乘渡船被流放在铅灰色的西伯利亚河流上,再或者用短暂的苦笑调侃一下惆怅而失意的日子。汤姆·利(Tom Lea)在《斗牛壮士》(The Brave Bulls)中塑造的世界也一样,他把人类与恐怖的对垒放置在斗牛这一仪式化的奇观中展现。在《遮蔽的天空》(The Sheltering Sky)里,保罗·鲍尔斯(Paul Bowles)①用专横的暴力实现了本质上的简化,把一对老于世故的纽约人抛在了原始的撒哈拉沙漠。这就像把文化的样品涂抹在试片上,放在显微镜下观看。
当然,没有作者能够看到或知晓一切,或者把所有生活都放进自己的小说里。作者的才能取决于他能在多大程度上描写他想描写的一切,同时又不至于模糊框架的棱角。正是这个框架、这些限制,为读者提供了有限的视角,让他们得以在聚光灯下和焦点中审视一切。
阅读像上述这样构思和创作的小说,肯定会丰富认知。然而有一个丰富读者认知的元素常常被忽视,我试着称其为“不期而遇”(intense acquaintance)。在真实或虚构的世界中徘徊时,我们寻找的也许是我们自己,然而这样的相遇是不可能的,于是我们退而求其次:找寻一种完全私人的联系,让我们从他人的身上看到自己。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站在C. S. 刘易斯(C. S. Lewis)口中的“个人异端”(personal heresy)这边,尽管毫无疑问,不会有像刘易斯先生这样的逸事爱好者寻章摘句,发现我说了上面这句话。弥尔顿是否虐待他的女儿,或者康拉德是否喜欢在餐桌上把面包屑弹得到处都是,完全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艺术家自身,是他提炼和净化之后的精神、他对世界的总体理解。这个层次的了解在生活中可遇而不可求,但是,被一本书深刻而剧烈地打动,是一种最私密的体验,也许比结婚更私人化,这种关系比五十年的朋友关系更坦诚。在小说里,我们能建立比现实中更亲密的联系,我们知晓比朋友身上更多的秘密,我们知道这个作者跟我们相似,我们知道他如何看待自己,如何面对自己的生活,我们知道这个同样在纷繁复杂的世界中徘徊流浪的人,如何努力地生存,兴许还活得平静安详。
我深信,这就是我们阅读的最终目的。不像某些评论家所声称的那样,艺术并不是珍宝,而是一个透镜。透过它,我们寻找纯净和诚实的艺术家的精神。那个掠过虚构窗口的意义的鬼魂,戴着他的面具。阅读对我们一生的回报,是与那些或温和或有力或反叛或包容的灵魂相遇,让我们得以邂逅相互混杂、丰富多彩,却又永远高山景行的人类。
①美国小说家、作曲家、旅行家、编剧、演员,出生于纽约皇后区。作品有《遮蔽的天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