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蒙戚回前:阴阳交结变无伦,幻境生时即是真。秋月春花谁不见,朝晴暮雨自何因。心肝一点劳牵恋,可意偏长遇喜嗔。我爱世缘随分定,至诚相感作痴人。
请君着眼护官符,把笔悲伤说世途。作者泪痕同我泪,燕山仍旧窦公无。
却说黛玉同姊妹们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与兄嫂处的来使俞校:“兄嫂处的来使”——从戌、己、庚、晋、甲;原“兄嫂”。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了人命官司等语。蒙侧:又来一位,宝钗将出现矣。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姊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蒙侧:慢慢度入法。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甲侧:起笔写薛家事,他偏写宫裁,是结黛玉,明李纨本末,又在人意料之外。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甲侧:妙!盖云人能以理自守,安得为情所陷哉!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俞校:“读书者”——从戌、己、庚;原“读书”。甲侧:未出李纨,先伏下李纹、李绮。至守中承继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甲侧:“有”字改得好。蒙侧:确论。故生了李氏,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几个贤女事迹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取名李纨,字宫裁。甲侧:一洗小说窠臼俱尽,且命名字,亦不见红香翠玉恶俗。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蒙侧:反有此等文章。且居处于膏粱锦绣之中,甲侧:此时处此境,最能越理生事,彼竟不然,实罕见者。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闻无见;惟知侍亲养子,蒙侧:此中不得不有如此又(人),天地覆载,何物不有,而才子手中,亦何物不有!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俞校:从戌;原“针”。下同。诵读而已。甲侧:一段叙出李纨,不犯熙凤。今黛玉虽客寄于此,日有俞校:从戌、己、庚、晋;原“终日有”。这般姑嫂相伴,除老父外,馀者也就无庸虑及俞校:从戌、己、庚;原“毋庸虑及”。了。甲侧:仍是从黛玉身上写来,以上了结住黛玉,复找前文。
如今且说贾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蒙侧:非雨村难以了结此案。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致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传原告之人来审。那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是拐子拐来俞校:从晋;原“所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甲侧:所谓“迟则有变”,往往世人因不经之谈误却大事。这拐子便又悄悄的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悄悄”。卖与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这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蒙侧:一派世境,恶习活现。众豪奴将我小主人俞校:“我小主人”——从己、庚、晋;原“小人的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俞校:“无踪”——从戌、己、庚;原“无迹”。只剩得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做主。蒙侧:悲夫!千古世情,不过如此。望大老爷拘拿凶犯,俞校:从庚、晋、甲;原下有“剪恶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地之恩不尽。”雨村听了大怒道蒙侧:偏能用反跌(叠)法。:“岂有这样俞校:从戌、己、庚;原“岂有此”。放屁的事。打死人命竟白白走了,再拿不来的。”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正要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着一个俞校:从戌、己、晋、甲;原“立的一”。门子,使眼色儿不令他发签。俞校:从晋、甲;原下有“之意”。雨村心下甚为疑怪,俞校:从戌、己、庚;原“怪异”。甲侧:原可疑怪,余亦疑怪。蒙侧:请看见(衍)文字递出第(递)转,闲中皆是要笔。只得停了手,即时退堂。至密室,使从人皆出,只留门子一人伏侍。这门子忙上前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便忘了我了?”甲侧:语气傲慢,怪甚!蒙侧:似闲语,是要人。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只是一时俞校:从戌、己、庚;原“却一时”。想不起来。”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甲侧:刹心语。自招其祸,亦因夸能恃才也。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了。”雨村听罢,如雷震一惊,甲侧:余亦一惊,但不知门子何知,尤为怪甚。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了清冷景况,因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热闹,甲侧:新鲜字眼。遂趁年纪蓄了发,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畜了发”。充了门子。甲侧:一路奇奇怪怪调侃世人,总在人意臆之外。雨村那里料得俞校:从戌、庚、晋、甲;原“一时间雨村那里辨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甲侧:妙称!全是假态。又让坐了好谈。甲侧:假极!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甲侧:全是奸险小人态度,活现活跳。二则此系私室,蒙侧:如此亲近,其先必有故事。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俞校:从戌、己、庚;原“不坐之礼”。这门子听说方告了坐,斜签着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斜签”。坐了。雨村便问方才何故不令发签。这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俞校:从戌、己、庚;原“荣任”。这一省,难道就没俞校:从戌、庚、晋、甲;原“没”。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甲侧:可对“聚宝盆”,一笑。甲侧:三字从来未见,奇之至!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我竟不知。”甲侧:余亦欲问。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做得长远!俞校:从戌、己、庚;原“常远”。甲侧:骂得爽快!蒙侧:真是警世之言。使我看之,不知要哭要笑。如今凡做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俞校:“极富极贵”——从戌、己、庚;原“极贵”。大乡绅的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这样人家”。不但官爵,只怕俞校:“只怕”——从戌、己、庚、晋、甲;原无。连性命还保不成呢。甲侧:可怜可叹,可恨可气,变作一把眼泪也。蒙侧:快论!请问其言是乎,否乎?所以绰号叫做护官符。甲侧:奇甚趣甚,如何想来?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件俞校:“他这件”——从庚、晋;原“这一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脸面,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俗谚口碑。其口碑排写得俞校:从戌、己、庚;原“排写”。明白,下面皆注着始祖官爵并房次,甲侧:忙中闲笔用得好。蒙侧:可怜伊等始祖。石头亦曾俞校:“石头亦曾”至“所抄云”——从庚;原“云”。抄写了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蒙戚双:此等人家,岂必欺霸方始成名耶。总因子弟不肖,招接匪人,一朝生事,则百计营求,父为子隐,群小迎合,虽暂时不沾祸网,而从此放胆,非破家灭族不已。哀哉!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俞校:从戌、晋;原“共二十”。都中现住十房,原籍八房。俞校:从戌、晋;原“十房”。)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馀在籍。)
丰年好大雪,俞校:“好大雪”——从戌、己、庚、晋、甲;原“大雪”。甲双:隐“薛”字。真珠如土金如铁。(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库帑银行商,共八房。)
雨村犹未看完,甲眉:妙极!若只有此四家,则死板不活,若再有两家,又觉累赘,故如此断法。忽闻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顿饭工夫方回来细问。甲侧:横云断岭法,是板定大章法。这门子道:“这四家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四家”。皆连络有亲,蒙侧:此四家不相为结亲,则无门当户对者,亦理势之必然。既结亲之后,岂不照应,又人情之不可无。一损皆损,一荣俱荣,扶持遮饰皆有照应的。甲侧:早为下半部伏根。才告打死人之薛,就系‘丰年大雪’之‘薛’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世友亲戚”。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本自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如此说,便笑问道:“据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去的方向了。”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凶犯逃躲的方向我知道,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我已知道”。并这拐卖之人我也知道,甲侧:斯何人也!死鬼买主也深知道,蒙侧:放胆一说,毫无避忌。世态人情,被门子惨(参)透了。待我细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之人乃是本地一个小乡宦之子,名唤冯渊,甲侧:真真是冤孽相逢。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守着些薄产过日。蒙侧:我为幼而失父母者一哭。长到十八九岁上,酷爱男风,不喜女色。甲侧:最厌女子,仍为女子丧生,是何等大笔!不是写冯渊,正是写英莲。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的遇见这拐子卖丫头,甲侧:善善恶恶,多从可巧而来,可畏可怕。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定要买来做妾,立誓再不交结男子,甲侧:谚云:人若改常,非病即亡。信有之乎?也再不娶第二个了,甲侧:虚写一个情种。蒙侧:也是幻中情魔。所以郑重其事,必待俞校:“郑重其事,必待”——从晋、甲;原无。三日后方过门。谁知道这拐子又偷卖与俞校:“卖与”——从庚、晋、甲;原“卖与了”。薛家,蒙侧:一定情即了结,请问是幻不是?点醒“幻”字,人皆不醒。我今日看了,批了,仍也是不醒。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再逃往他乡去,谁知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那薛家公子岂肯让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把个冯公子”。打了个稀烂,蒙侧:有情反是无情。抬回家去三日死了。这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头起身两日前,俞校:从戌、己、庚;原“二日前”。偶然见了这丫头,意欲买了俞校:从戌、己、庚;原“欲买了”。就进京的,谁知闹出事来。既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他这里自有弟兄奴仆俞校:从己、庚;原“兄弟奴仆”。在此料理,并非俞校:从己、庚、甲;原“并不”。为此些微小事值得他一逃。甲侧:妙极!人命视为些些小事,总是刻画阿呆耳。这且别说。老爷你道这被卖的丫头是谁?”甲侧:问得又怪。雨村道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老爷”。大恩人呢!蒙侧:当心一脚!请看后文,并无蹴动。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女儿,小名英莲的。”甲侧:至此一醒。雨村骇然道:“原来就是他!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蒙侧:“闻得”只说一曾(层),并无言及要姣杏自道子(之)语。非作者忘怀,欲写世态,故作幻笔。却如今才来卖呢?”门子道:“这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时,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当日他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顽耍。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然大概自是不改,熟人易认;况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的一点胭脂,俞校:从戌、己、晋、甲;原“胭脂”。甲侧:宝钗之热,黛玉之怯,悉从胎中带来。今英莲有,其人可知矣。从胎里带来的,所以我却认得。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戚双:作者要说容貌势力,要说情,要说幻,又要说小人之居心,豪强之托大,了结前文旧案,铺设后文根基,点明英莲,收叙宝钗等项诸事,只借先之沙弥,今日门子之口,层层叙来。真是大悲菩萨,千手千眼一时转动,毫无遗露(漏)。可见具大光明者,故无难事,诚然。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甲侧:可怜!万不敢说,蒙侧:世家子女至此。可想见其先世亦必有如薛公子者。只说拐子是他亲爹,俞校:从戌、庚、晋、甲;原“亲爷”。因无钱偿债故卖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说:‘我不记得俞校:从己、庚;原“说我原不记得”。小时之事。’蒙侧:写其心机,总为后文。这可无疑了。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他自己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蒙侧:天下英雄,失足匪人,偶得机会可以跳出者,与英莲同声一哭。后听得冯公子三日后俞校:从戌、己、晋;原“三日”。才令过门,他又转有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反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命内人解释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绝风流之人品,家里又过得,素昔又最厌恶俞校:从庚、晋、甲;原“最又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两三日”。蒙侧:良人者所望而终身也。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方才略解些,自为俞校:从戌、己;原“自以为”。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甲侧:可怜,真可怜!一篇《薄命赋》,特出英莲。蒙侧:天下同患难者同来一哭。靖眉:批书亲见。一篇《薄命赋》,特出英莲。第二日他偏又卖与薛家了。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俞校:“的混名”——从戌、己、庚、晋、甲;原“浑名”。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俞校:“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从戌、己、庚、晋、甲;原“头一个爱弄性的”。且使钱如土,甲侧:世路难行钱作马。蒙侧:使钱如土,方能称霸王。遂打了个俞校:从戌、己、庚、晋;原“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甲侧:为英莲留后步。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花了性命”。岂不可叹。”甲眉:又一首《薄命叹》。英冯二人一段小悲欢幻景,从葫芦僧口中补出,省却闲文之法也。所谓“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先用冯渊作一开路之人。雨村听了,叹道:“这也是他们的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他们”。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俞校:“这英莲”——从戌、晋、甲;原无。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俞校:“这几年折磨”——从戌、己、庚、晋、甲;原“数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得个头路”。且又是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一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蒙侧:冯渊之事之人,是英莲之幼(幻)景中之痴情人。薛家纵比冯家有钱,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俞校:“淫佚无度”——从戌、己、庚、晋、甲;原无。未必及冯渊之定情于一人。这正是梦幻情缘,蒙侧:点明白了,直入本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甲眉:使雨村一评,方补足上半回之题目。所谓此书有繁处愈繁,省中愈省;又有不怕繁中繁,只有繁中虚;不畏省中省,只要省中实。此则省中实也。且不要议论他,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判断才好?”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俞校:“明决”——从戌、己、庚、晋、甲;原“明”。今日何翻成了个没主意的人了!蒙侧:利欲熏心,必致如此。小的闻道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见贾王二公的面。”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甲侧:可发一长叹。这一句,已见奸雄全是假。但事关人命,蒙皇上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况皇上”。隆恩起复委用,甲侧:奸雄。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甲侧:奸雄。岂可因私而废法,甲侧:奸雄。蒙侧:良明不昧势难当。是我实不能忍为者。”甲侧:全是假。门子听了,俞校:“门子听了”——从戌、己、庚、晋、甲;原“门子”。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但只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云:大丈夫相时而动。蒙侧:误尽多少苍生。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甲侧:近时错会书意者,多多如此。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蒙侧:说了来也是一团道理。雨村低了半日头,甲侧:奸雄欺人。方说道:“依你怎么样?”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一个极好的俞校:从戌、己、庚、晋;原“极好”。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原凶是自然拿不来的。原告固是定要,俞校:“固是定要”——从戌、己、庚、晋;原“因是自然要”。自然将俞校:从戌、己、晋、甲;原“自然要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俞校:“奴仆人等”——从戌、己、庚、晋、甲;原“家人”。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合族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了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乩仙批了俞校:从戌、庚;原上有“老爷就说”。: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原应了结;薛蟠今已俞校:从戌、己、庚、晋;原“今已”。得无名之病,甲侧:“无名之症”却是病之名,而反曰“无”,妙极!被冯渊魂追索已死;俞校:从戌、己、庚;原“已追索去了”。其祸皆由拐子某人而起;所拐之人原系俞校:从戌、己、庚;原“系”。某乡某姓人氏;俞校:“人氏”——从戌、己、庚;原“氏”。按例处治,馀不累及等语。小人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馀者自然也不虚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得,五百也得,与冯渊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就无甚紧要的人,不过为的是钱,见有了这银子,想来也就无话了。俞校:从庚;原“想也就无话说了”。老爷想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甲侧:奸雄欺人。等我再斟酌斟酌,俞校:“斟酌斟酌”——从戌、己、庚、晋、甲;原“斟酌”。或可压伏口声。”蒙侧:一张口就是了结,[何]其腐臭!以再斟酌收结,真是不凡之笔。二人计议,天色已晚,别无甚话。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应有名人犯,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有名姓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疏,不过赖此欲多得些烧埋之费;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故此颠倒”。甲侧:因此三四语收住,极妙!此则重重写来,轻轻抹去也。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乱”。判断了此案。甲侧:实注一笔,更好。不过是如此等事,又何用细写。可谓此书不敢干涉廊庙者,即此等处也,莫谓写之不到。盖作者立意写闺阁尚不暇,何能又及此等哉!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甲眉:盖宝钗一家,不得不细写者。若另起头绪,则文字死板,故仍只借雨村一人,穿插出阿呆兄人命一事,且又带叙出英莲一向之行踪,并以后之归结,是以故意戏用“葫芦僧乱判”等字样,撰成半回,略一解颐,略一叹世,盖非有意讥刺仕途,实亦出人之闲文耳。甲眉:又注冯家一笔,更妥。可见冯家正不为人命,实赖此获利耳。故用“乱判”二字为题,虽曰不涉世事,或亦有微辞耳。但其意实欲出宝钗,不得不做此穿插,故云此等皆非《石头记》之正文。雨村断了此案,俞校:“断了此案”——从己、庚;原“既判了此案”。疾忙作书信俞校:“书信”——从戌、己、庚;原“书”。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俞校:“京营节度使”——从戌、己、庚、晋、甲;原无。王子腾,甲侧:随笔带出王家。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俞校:“等语”——从戌、己、庚;原无。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俞校:从晋、甲;原“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对人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诚恐他”。说出当日贫贱时俞校:从戌、己、庚;原“贫贱”。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意。俞校:从庚、晋、甲;原“大不乐”。甲侧:瞧他写雨村如此,可知雨村终不是大英雄。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充发了他才罢。甲侧:至此了结葫芦庙文字。甲侧:又伏下千里伏线。甲侧:起用“葫芦”字样,收用“葫芦”字样,盖云一部书皆系葫芦提之意也,此亦系寓意处。蒙侧:口如悬河者,当于出言时小心。靖眉:了结文字,伏下千里线。“葫芦”字样起,盖一部书皆系葫芦提之意也。知乎?
当下言不着俞校:“言不着”——从戌、己、庚、晋、甲;原“且不说”。雨村。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薛公子,甲侧:本是立意写此,却不肯特起头绪,故意设出“乱判”一段戏文其中穿插,至此却淡淡写来。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蒙侧:为书香人家一叹!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蒙侧:爱(受)病处。富而且孤,自多溺爱。孟母三边(迁),故难再见。遂至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起,从五六岁时就是性情奢侈,言语傲慢。俞校:从戌、晋、甲;原“放傲”。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个字儿,甲侧:这句加于老兄,却是实写。终日惟有斗鸡走马,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走狗”。游山玩水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纪世事全然不知,尽赖祖父旧日情分,户部挂了虚名,支领钱粮,其馀事体自有伙计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旧伙计”。老家人等措办。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俞校:从晋、甲;原“四十上下年纪”。只有薛蟠一子。蒙侧:非母溺爱,非家道殷实,非节度,荣国之至亲,则不能到如此强霸。富贵者其思之。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肌肤”。莹润,举止娴雅。甲侧:写宝钗只如此,更妙!当日有他父亲,酷爱此女,俞校:“有他父亲,酷爱此女”——从己、庚;原“父亲在日”。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俞校:从戌、己、庚;原“高超十倍”。甲侧:又只如此写来,更妙!自父亲死后,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父死后”。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俞校:“家计”至“分忧解劳”——从戌、己、庚、晋;原无。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俞校:从戌、己、庚;原“不世出”。隆恩,除选聘妃嫔外,凡世宦名家俞校:从戌;原“世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俞校:“选为”——从己、庚;原“挑选择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俞校:从戌、己、庚、晋;原“之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甲侧:一段称功颂德,千古小说中所无。二则自薛蟠父亲俞校:从戌、己、庚、晋;原“薛翁”。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俞校:从戌、己、庚、晋;原“所有”。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蒙侧:我为创家立业者一哭!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蒙侧:有制人,无制法。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都销算旧帐,再计新支,其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因此早已打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等物”。正择日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择日”。一定起身,不想偏遇见那拐子重卖俞校:从戌、己、庚;原“卖”。英莲,见他生得不俗,甲侧:阿呆兄亦知不俗,英莲人品可知矣。立意买了。又遇冯家来夺人,因恃强喝令手下豪奴将冯渊打死。他便将家中事务嘱托族人并几个老家人,他便带了母亲妹子竟自起身长行去了。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长行去讫”。蒙侧:破销不顾业已之事,业已如此,到是走的妙。人命官司,他竟视为儿戏,自为俞校:从戌、己、庚;原“以为”;晋、甲“自谓”。花上几个臭钱,无有不了的。甲侧:是极!人谓薛蟠为呆,余则谓是大彻悟。在路不计其日。甲侧:更妙!必云程限则又有落套,岂暇又记路程单哉!那日已将入都时,忽闻得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蒙侧:天下之母舅,再无不教外甥以正途者。必使其升任出京,亦是留下文地步。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想进京去,有个嫡亲母舅管辖,不能任意挥霍。如今却好升出去了,可知天从人愿。”甲侧:写尽五陵心意。蒙侧:写不肖子弟如画。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无人进京居住,那看守的人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守看的人”。也难定他们不租赁与人,须得先着人去打扫收拾才好。”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一进京,原该先拜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家,甲侧:陪笔。或在你姨爹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姨娘”。下同。家。甲侧:正笔。他两家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他们家”。的房舍极是便宜,咱们先能着住下,俞校:“能着住下”——从戌、己、庚;原“去寄住”。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消停”。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外省去了”。家里自然忙乱起身,蒙侧:好游荡不要管束的子弟,每惯会说此等语。咱们这工夫一窝一拖的俞校:从戌、庚、甲;原“反一窝一块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些。”他母亲道:“你舅舅俞校:从晋、甲;原“你舅舅家”。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爹家。况这几年来,他们常常捎书俞校:从己、庚、晋;原“稍书”。来要咱们进京。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俞校:“未必不苦留我们”——从戌、己、庚、晋、甲;原“家,自必苦留”。咱们且忙忙收拾房屋,岂不使人见怪。甲侧:闲语中补出许多前文,此画家之云罩峰尖法也。你的意思,我也知道,甲侧:知子莫如父。守着舅舅姨爹处住着,未免拘紧了你,俞校:“拘紧了你”——从戌、己、庚、晋、甲;原“拘束”。蒙侧:用为子[弟]不得放荡一逼,再收入本意。不如你各自住着,好任意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任意”。施为。甲侧:寡母孤儿一段,写得毕肖毕真。靖侧:寡母孤儿,逼肖!逼真!既然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房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厮守几日,我带了你妹妹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甲侧:薛母亦善训子。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的,俞校:从戌、己、庚、晋;原“扭不过”。蒙侧:情理如真。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来。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就中维持了结,才放了心。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少了俞校:从晋、甲;原“又少了”。娘家的俞校:从己、庚、晋、甲;原“娘家”。亲戚来往,甲侧:大家尚义,人情大都[如]是也。略加寂寞。过了几日,忽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俞校:“正在门外”——从戌、庚;原“在外”。下车。”蒙侧:开留住之根。喜的王夫人忙带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厅,将薛姨妈俞校:从戌、己、庚;原“薛姨”。等接了进来。姊妹们暮年相见,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俞校:从戌、己、庚;原“泣笑并见”。叙阔一番。忙又引了拜见俞校:“忙又引了拜见”——从戌、己、庚;原“又引见了”。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过。又治席俞校:从庚、晋、甲;原“忙又治席”。接风。薛蟠已拜见过俞校:“拜见过”——从戌、己、庚、晋;原“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俞校:“对王夫人说”——从戌、己、庚、晋、甲;原“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有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俞校:“在外住着”——从戌、己、庚、晋;原无。恐有人生事。俞校:从戌、己、庚;原“有人引诱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甲侧:好香色。一所十来间,白空闲着,俞校:从己、庚、晋、甲;原“空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哥儿俞校:从戌、己;原“哥”。姐儿住了甚好。”甲眉:用政老一段,不但王夫人得体,且薛母亦免靠亲之嫌。王夫人未及留,贾母也就遣人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也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等语。甲侧:老太君口气,得情。偏不写王夫人留,方不死板。薛姨妈正欲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俞校:从戌、己、庚;原“拘束些”。儿子。若另住在外,又恐俞校:从戌、己、庚;原“恐他”。纵性惹祸。遂忙道谢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连忙道谢”。应允。蒙侧:父母为子弟处每每如此。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俞校:“说明”——从戌、己、庚、晋、甲;原“说”。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甲侧:作者题清,犹恐看官误认今之靠亲投友者一例。蒙侧:补足。真是一丝不漏。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愿。自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中住了。原来这梨香院,乃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馀间房舍,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又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了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院了。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和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甲眉:金玉如(初)见,却如此写,虚虚实实,总不相犯。或看书着棋,俞校:从戌;原“下棋”。下同。或做针黹,倒也十分乐业。甲侧:这一句衬出后文黛玉之不能乐业,细甚,妙甚!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贾宅居住者,俞校:从戌、己、庚;原“居住”。生恐姨父管约的紧,俞校:原、戌“管约拘紧”;庚“管的紧约”。今改“管约的紧”。料必不自在的;俞校:从戌、己、庚;原“不得自在的”。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贾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居下”。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家的房屋,再作移居之计。甲侧:交代结构,曲曲折折,笔墨尽矣。谁知自来此间,住了不上一月俞校:从戌、己、庚、晋;原“半个月”。的日期,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认熟”。一半,但是那些纨袴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蒙侧:膏梁(粱)子弟每习成的风化,处[处]皆然,诚为可叹。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甲侧:虽说为纨袴设鉴,其意原只罪贾宅,故用此等句法写来。虽说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甲侧:八字特洗出政老来,又是作者隐意。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在族长乃是贾珍,彼系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俞校:从己、庚、晋、甲;原“族中大小事体”。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俞校:从己、庚、晋、甲;原“公暇之馀”。不过看书着棋而已,戚双:其用笔墨何等灵活,能足前摇后,即境生文,真到不期然而然,所谓水到渠成,不劳着力者也。馀事多不介意;况梨香院相隔两层房子,又有街门俞校:从己、庚、晋、甲;原“又另有街门”。别开,任意可以俞校:从己、庚、晋、甲;原“可以”。出入,蒙侧:既无(为)作姨父的开一条生路。若无此段,则姨父非木偶即不仁,则不成为姨父矣。所以这些子弟们竟可以放意畅怀的闹,俞校:从己;原“畅怀行事”。因此把薛蟠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俞校:从己、庚、晋;原“消灭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戚回后:看他写一宝钗之来,先以英莲事逼其进京,及以舅氏官出,惟姨可倚,辗转相逼来,且加以世态人情隐跃其间,如人饮醇酒,不期然而已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