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强之歌(2019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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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愚公”夏伯渝和他心中的珠峰

“愚公”夏伯渝和他心中的珠峰

梁 璇 曹忆蕾

“这怎么给我扔了?坏的我也要。”圆梦半个月后,夏伯渝坐着轮椅,断成两截的登山杖躺在两个无名指还缠着绷带的手上,他努着被冻成黑色的手指,把登山杖拼在一起,“这可是登顶的呀”。

北京时间2018年5月14日10时41分,中国六十九岁的“无腿勇士”夏伯渝成功登顶珠穆朗玛峰,成为中国年龄最大也是第一个依靠双腿假肢登上珠峰的人。

意义非凡的登山杖差点儿遗失,令户外媒体人柯庆峰印象中这位“好脾气的老头儿”发火了。夏伯渝指着地上一大包登山器材,“这些都是登顶的”。他刚一咧嘴,被冻伤的两颊新长出的皮肤下又渗出水来,粘牢了残余的棉花。

包括四十三年前就失去的双腿,新创旧伤,新喜旧怨,似乎都与珠峰有关。儿子夏登平觉得,“我爸一辈子好像就在准备登珠峰这一件事”。即便受到癌症、雪崩、地震的威吓,遭遇四次失败冲击,但夏伯渝仍选择“最后再试一次”。

一梦四十年

1960年,中国人首次成功攀登珠峰,因为是夜间登顶,所以没有留下任何影像资料,这次登顶也没有得到世界的认可。1975年,国家决定再次组织力量攀登珠峰。

夏伯渝回忆,1974年10月底,身为足球运动员的他从青海来到北京,“当时要树立中国登山大国的形象,”所以转年1月他就跟随队伍出发去挑战世界最高峰。夏伯渝凭借出色的体能被分在突击队,这是最有希望登顶珠峰的队伍。

当突击队到达8600米时,手电筒微弱的灯光被淹没在黑暗里。高空风越来越大,在一两米外喊话,已经全然听不到,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队伍无法前进,他们等了两天三夜,所有吃的、喝的都已经用完,带的氧气也耗尽了,无奈只好下撤。

队伍下到7600米处宿营,可同行的藏族队员丢了睡袋,体力不支,缩成一团。外号“火神爷”的夏伯渝觉得自己不怕冷,想着他不会被冻伤,便把睡袋让了出去,没想到发自本能的施助行为却改变了他的一生——因严重冻伤,他的双脚从正常肤色变成粉红色,紫色,最后变成黑色,只能截肢。

这次登山,除了夏伯渝的脚冻伤外,还有十几个人有不同程度的冻伤。与夏伯渝同一组的突击队队长邬宗岳于海拔8450米处遇难。

二十六岁的夏伯渝不仅失去了双脚,在他冲顶时,父亲也离开人世。躺在病床上,夏伯渝觉得坠入了无尽的黑暗,“我这一辈子可能活得非常悲惨”。此时,九名队员成功登顶的消息从收音机里传来,像给他扔了颗黄连做的糖,“我们终于完成了任务,但九个人中本应有我”。

当糖衣融化,黄连入心时,年轻的夏伯渝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半年。国家体委邀请一名德国义肢专家来给他会诊,专家对他说:“你装义肢后不光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还能再去爬山。”这句话像正午阳光照进夏伯渝心里,他决定再攀珠峰,“我一辈子受到的质疑从那时就开始了,别人说专家是在安慰我,但我不觉得,管他真假,有希望就够了”。

回想起雪山顶浮动的旗云、奇幻的冰塔林,夏伯渝的内心犹如刚到山脚下时激动、兴奋。而后的冰崩、雪崩、大风、滚石,让这个年轻人想要去挑战。他决定,穿着假肢登珠峰。

因为山就在那里

夏伯渝深知,一切运动的基础是力量。躺在病床上,他在小腿上绑上沙袋,举起、踢腿、蹬腿,通过仰卧起坐、俯卧撑训练上肢力量。病床被他弄得“咯吱咯吱”响,护士长抱怨:“你都把我们病床弄坏好几个了。”为了正常训练,夏伯渝坚持治疗时不打麻药。每次治疗时身体像触电似的,不停地抖,两三分钟的治疗时间,在夏伯渝忍耐的时空里被延长,好像过了好几年。

三年后,夏伯渝第一次佩戴义肢就能顺利迈步,“突然长高了一样,能看得很远”。他有种呐喊的冲动,想要告诉世人,“我离珠峰更近了”。

然而,当时的义肢根本无法支撑夏伯渝登山的梦想,他被分配到国家体委,领导提议他参加残疾人运动会。“残疾人”三个字,让他一度转不过弯来,怎么就从国家运动员变成了残疾人呢?他在步姿上下功夫,努力不让别人看出他的异样。运动会上,别人错把他当作教练,夏伯渝心里挺高兴。

当时的义肢“下面一块木头板,木板两侧各连接一根铁条,铁条上端用一块皮子与腿连接,连接处经常被磨破,伤口很难愈合”。夏伯渝学着自己用酒精、纱布换药,却没有意识到这个习惯会在以后给他带来淋巴癌的又一打击。

四十五岁那年,夏伯渝被查出患有癌症。时光仿佛又倒转到1975年,他冻伤脚,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爱人说:“你看你这一生,受了这么多的打击,克服了这么多的困难,你可不能被病打倒。”病房里住了六位癌症病人,有人一天到晚哭哭啼啼,夏伯渝一看这场景就说不要住院。化疗常常让他浑身无力,但他咬着牙骑车回家,再做一些简单的力量训练,“只要活着一天,咱就要好好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二十年过去了,神奇的是,癌细胞消失了,并且没有复发。

夏伯渝从未停止过运动的脚步。他参加过第二、三、四届全国残疾人运动会,在标枪、铅球、举重项目上均有斩获。2011年,经过两个月的训练,夏伯渝获得世界残疾人攀岩锦标赛的速度与难度两项冠军,在花甲之年获得CCTV体坛风云人物奖。

夏伯渝常说,自己见证了中国假肢事业的发展。从木板、铁皮、铁条,到玻璃钢,再到钛合金、硅胶套、碳纤维。假肢技术的发展,让夏伯渝更有力量向雪山进发。

英国登山家乔治·马洛里回答为什么要攀登珠穆朗玛峰时说,“因为山就在那里”。在夏伯渝眼中,珠峰永远在那里,他的终极目标就是登上珠峰,他想要在有限的生命里,去靠近它、亲近它、体验它。

感谢珠峰接纳了我

夏伯渝的每个早晨都是从大量的运动开始的。

早晨四点半,夏伯渝起床,穿上五公斤重的假肢——脚全掌和三分之二的小腿。他一手撑着椅子,脚尖借力,完成1500次负重下蹲。然后把一根擀面杖架在门框上,完成100个引体向上。随后他脱去假肢,将小腿搭在沙发上,双手撑地完成360个俯卧撑。为了加大运动量,夏伯渝双手举着5公斤的哑铃,完成180个仰卧起坐。在这些大肌群力量训练之后,还有登香山、快速徒步、骑自行车——一天五到六小时的训练量。

夏伯渝有一辆破旧掉漆的自行车,骑着它一个半小时就能到香山。经过香山路的弯道时,他一般不减速,像年轻小伙子一样将两腿张开离地,撑在车两旁,风灌进他的裤脚,一路飞驰,消失在人群里。

2008年后,夏伯渝开始频繁登山,每次回来后便找厂商修改义肢,他每天看似简单但很“虐”的生活“基本都在为了登珠峰做准备”。

夏伯渝在北京房山区霞云岭攀冰

2014年,夏伯渝打算从尼泊尔一侧攀登珠峰。到达大本营后,恰逢尼泊尔登山史上最大的山难,16名夏尔巴向导在恐怖冰川遭遇雪崩遇难,尼泊尔政府取消了年度攀登珠峰活动。

2015年,夏伯渝再次出发。登完海拔6189米的岛峰时,夏伯渝的状态比去年更好,向导说:“去年我给你80分,今年我给你打90分。”4月25日,尼泊尔发生8.1级地震,引发珠峰雪崩,正在珠峰大本营的夏伯渝听到轰隆的雷声,走出帐篷,冲击波反弹出的冰碴、雪渣好像原子弹爆炸翻滚出的烟雾,哗哗滚来。夏伯渝还想用手机记录,但雪崩就在眼前,他赶紧躲进帐篷。

狂风裹着冰块,呼啸着向帐篷砸去。夏伯渝低头闭眼,心想:“这次死定了,雪崩过来把帐篷压倒,把我们埋在这里,就完了。”一分钟过去了,耳边安静了。夏伯渝看了向导一眼,问:“我们还活着,对不对?”虽然有惊无险,但是第三次攀登珠峰的计划又失败了。

乌云是下撤的信号,夏伯渝再清楚不过。2016年,他第四次攀登珠峰,离顶峰只有94米时,正是“伸手可触”的乌云把他挡在梦想之门外。“一米之外什么都看不见,风刮得你根本站不直,我两个脚没有根,风一吹我就晃悠。”他几乎趴在原地,身边的夏尔巴人一直在喊“Dangerous(危险)”,一边是拼了四十年的目标,一边是五个年轻的夏尔巴小伙子,“我不顾一切会连累他们,我实现梦想也将一生不安”。咫尺之遥,夏伯渝决定下撤。

每次出发前,夏伯渝都会和家人交代清楚自己购买的保险、理财,当月的水电费。回想曾经,夏伯渝不是没有懊恼过、后悔过,如果1975年没有参加国家登山队,没有攀登珠峰,没有借出自己的睡袋,可能现在的人生和大多数人一样。但他终究走了一条最艰难的路,指向海拔8848米的路。“他是一个理智的登山者。”夏登平深知自己的名字蕴含着父母的期望:“登山,平安。”

2018年真正登上珠峰时,夏伯渝“什么也没看见”。他只在接近顶峰的山崖边上匆匆看了一眼“白云和一堆小山头”,马上就被随行的夏尔巴人安排坐下。大家争相和他拍照,“眼前全是人”,不到十分钟,暴风雪来了,他们只能撤回。“安全撤回才算圆梦。”夏伯渝说。

“夏老师登顶了。”营地里的人按照仪式敲着盆庆祝。夏登平意识到“其他人是靠成就感和热爱去登山,但我爸不是,他心里有座山,年轻时遗憾留在这里,他想去拜访它,只是为了站上去”。返回营地后,夏伯渝用“接纳”表达了圆梦的感受,“感谢珠峰接纳了我”。

夏登平捧着热巧克力出现在父亲面前,他感觉父亲的脸已经冻得有些变形,感觉老了五岁。父亲没有表现出想象中的震惊。“你怎么上来的?”“走上来的啊。”“可以啊。”这很符合他和父亲对话的风格。在等直升机的两个小时里,几乎是父子俩独处时话题最多的一次,“你的专用厕所,都是我在用”“你昨天晚上上新闻联播了”……

但夏登平始终没问过父亲:“当年把睡袋让出去,你后不后悔?”夏伯渝曾对媒体说:“当时如果知道结果是截肢,我会犹豫。但现在看,我还能给他,因为我没脚也可以。”

“虽然我爸现在的一切都是截肢激励他获得的,但怎么过来的只有我们知道。如果我有超能力,我希望他的腿能长出来,至少他这一生不会那么辛苦。”但面对“你想拥有什么超能力”的问题,夏伯渝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都不想要,因为今天我的一切都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他不觊觎任何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