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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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百蛮之国

草创基业

头曼单于是史书上明确记载的匈奴第一位单于,他带领族群在草原活动的时间非常长。当时的匈奴并非草原霸主,在他们西部有活跃在河西走廊、祁连山一带的月氏,在他们东部则有生活在大兴安岭地区的东胡,在他们南面则有正在向北推进的战国北边三国赵、燕、秦。

赵国、燕国、秦国的疆域向北持续推进,与临边的匈奴、东胡冲突加剧。三国开拓疆土的同时,修筑长城,设立郡县,在地理与政治方面努力建立农牧分界线。

赵国占有今山西中部、北部以及河北中部和西北部,赵武灵王时(前325—前299)赵国进行了“胡服骑射”改革,彻底改变了中国北方的作战方式。想要压制游牧军队,必须以骑兵对抗骑兵。

改革后的赵国军事实力大增,一举击败地处燕赵之间的中山国(都灵寿,今河北省灵寿县)后,乘胜开拓北面疆域,把原居住在晋北及土默川平原(前套平原)上的林胡、楼烦部族驱赶到黄河西面的鄂尔多斯高原。赵国势力沿大青山、乌拉山南麓向西推进到狼山,扩展疆域到河套边沿,占据了阴山以南至黄河东流段两岸的平原地带(包括土默川平原和后套平原),于是在河套北部修筑长城,自代(今河北省蔚县)西傍阴山山脉至高阙(今内蒙古自治区巴彦淖尔市杭锦后旗西北)。又在长城沿线设置云中(治云中,今内蒙古自治区托克托县)、雁门(治善无,今山西省右玉县)、代郡(治代县,今河北省蔚县)三个郡。赵孝成王时期(前265—前244),赵国征服鄂尔多斯高原大部,游牧此地的楼烦归附赵国。这意味着河套平原(包括后套平原及前套平原)和鄂尔多斯高原的绝大部分已经属于赵国所有。

燕国原有河北北部和辽南一带。战国时期,东胡的势力强大起来,接连发兵进攻燕国。燕国为了缓和东胡的压力,派人质到东胡。燕昭王时(前311—前279),在东胡为人质的秦开获得东胡人的信任,他也因此得以熟悉东胡地形政情。回国后,秦开率领军队大败东胡。东胡后退千余里,被迫迁往西辽河的上游老哈河、西拉木伦河流域。为进一步防范东胡,燕国沿燕山修筑了长城。长城西起造阳(今河北省赤城县北独石口附近),穿过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等地区,东到襄平(今辽宁省辽阳市),又东至满番汗(今朝鲜清川江一带)与朝鲜分界。燕国沿长城设置了上谷(治沮阳县,今河北省怀来县)、渔阳(治渔阳县,今北京市密云区西南)、右北平(治无终县,今天津市蓟州区)、辽西(治阳乐县,今辽宁省义县西)、辽东(治襄平,今辽宁省辽阳市)五郡。

秦国占有今陕西大部和甘肃东南部。魏国则占有今山西南部和河南北、中、东部。秦、魏二国沿今山西、陕西之间的黄河对峙并展开持续战争,秦国志在夺取魏国黄河以西的西河郡(今陕西东部黄河西岸地区)与上郡(今陕西省北部及内蒙古自治区乌审旗等地)。秦惠文王八年(前330),魏国将河西地区献给秦国。两年后(前328),魏国将上郡献给秦国。秦国最终得到两大战略要地,其东北境也抵达白于山一带。秦昭襄王时(前306—前251),义渠戎国还很强大,垂帘听政的宣太后采取怀柔政策拉拢义渠,做了义渠王的情妇,“情投意合”三十年,宣太后为义渠王育有二子。最终,宣太后欺骗并杀死了义渠王,出兵灭了义渠,占据今庆阳、平凉和固原部分区域,西北疆域推进至鄂尔多斯高原南部。秦国在义渠故地设立陇西(治狄道县,今甘肃省临洮县南)、北地(治义渠县,今甘肃省庆阳市西南)两郡。秦国灭了义渠后,其接管魏国的上郡辖区也向北大幅度扩展,其治所也向北迁至无定河边的肤施(今陕西省榆林市东南),以便重兵镇守整个秦国的北大门。为巩固战果,同时也为抵御匈奴和赵国,秦国在陇西、北地和上郡外围大规模修筑长城。昭襄王长城基本修建于黄土高原和鄂尔多斯高原之上,是秦国着力打造的边防线。

长城没有阻止匈奴崛起南下的步伐。赵国的长城刚刚竣工,匈奴的骑兵就越过赵长城进入“河南地”。赵国也只能放弃后套平原,在代、雁门两地屯驻重兵防御,守住土默川平原。匈奴虽然没有突破秦国昭襄王长城,但是昭襄王长城以北的鄂尔多斯高原、后套平原皆为匈奴所有。

“河南地”的“河”当指“北河”,即今天内蒙古自治区巴彦淖尔市乌加河。“河南地”范围是北迄乌加河黄河段(向东至准格尔旗段黄河),南界昭襄王长城,东达准格尔旗昭襄王长城段,西至黄河北流段,与黄河“几”字弯区域大致相同,主要包括鄂尔多斯高原大部及其毗邻的贺兰山(宁夏平原)和阴山(后套平原)地区。更多的时候,人们会把鄂尔多斯高原及其毗邻地区简称为“河南地”或“新秦中”。

匈奴占领了包括后套平原、鄂尔多斯高原大部在内的“河南地”,无疑对关中地区造成了巨大的威胁。公元前221年,秦国最终统一六国,建立了秦帝国。公元前215年,有传言“亡秦者胡也”,秦始皇认为“胡”就是匈奴,派将军蒙恬率领大军北击匈奴。

蒙恬大军由“河南地”南界昭襄王长城出发,向北进攻驻牧鄂尔多斯高原的匈奴部落,取得胜利后,战线向北推进到黄河南岸一线,占据鄂尔多斯高原。接着北渡黄河占领高阙,夺回阴山以南的后套平原,将匈奴势力彻底逐出“河南地”,解除了匈奴骑兵对关中的直接威胁。

为了永久占领“河南地”,秦帝国在云中郡西部的九原县城增置了九原郡(治九原县,今内蒙古自治区包头市九原区),辖区包括后套平原以及鄂尔多斯高原北部,并迁徙了大量移民充实边地。而原本处于“河南地”边缘的上郡、北地郡的范围也大为扩展,其中上郡范围向北扩展进入鄂尔多斯高原中部地区,北地郡由原本“河南地”西南缘向北扩大到银川平原和鄂尔多斯高原西部。

秦帝国修筑了从都城咸阳直达九原的军事交通要道—直道—连接关中平原与鄂尔多斯地区,九原城一跃成为秦帝国北疆的军政中枢。秦帝国命蒙恬率三十万大军驻扎上郡。为什么要驻扎上郡呢?

首先,上郡位于“河南地”、关中、河东三地连接处,地处交通要冲。由上郡向南,可至关中;由上郡往北,可达鄂尔多斯高原腹地,进而渡河至阴山、漠北;由上郡向东,渡黄河渡口可至山西高原。

其次,上郡对关中具有居高临下的战略优势。战国时期,秦国在没有夺取魏国上郡之前,战略态势十分被动,直到秦国夺取了上郡,才完成保障关中平原的战略任务。

再次,上郡攻防兼备,易守难攻。上郡位于陕北高原白于山东部,核心地域是无定河流域、白于山东南麓地区,可依托白于山一线进行防御。秦昭襄王时期在白于山上和肤施(今陕西省榆林市东南)四周修筑长城,更加确保了无定河流域和白于山防线的安全。另外,上郡以北的鄂尔多斯高原平衍宽阔,易于骑兵驰骋,可上攻辐射整个“河南地”。上郡以南的陕北高原沟壑交错,不利骑兵作战,利于有效防守。

蒙恬驻军上郡,说明秦帝国重在防御,保持战略上的攻防兼备,确保其关中政治中心的安全。可一旦大军调离,北边的黄河防线就很容易被突破,尤其在黄河的枯水期与结冰季,匈奴骑兵更容易突破,中原王朝的防线只得退守“河南地”南缘的白于山和陇西六盘山一线。

为了防范匈奴南下,秦帝国将秦、赵、燕长城修缮连接、延长,西起临洮(今甘肃省岷县),东至辽东(今中朝边界鸭绿江边),长达万余里,在黄河的南北都有长城防御加持。万里长城建在农牧交错区,是两个文明的分界线,也是两个族群的军事分界线。

经过秦帝国的打击,头曼单于只能退到阴山以北,“不敢南下而牧马”。农耕世界的骤然强大,也迫使匈奴产生巨大危机感。即便是草原上,匈奴此时也不是最强的。而要与南方统一的农耕王朝抗衡,整合草原部落,建立统一的游牧军事帝国就显得非常必要,最终完成这一任务的是头曼单于之子冒顿。

征战大漠

虽然头曼单于是史书记载的匈奴第一位单于,但可想而知,在他之前应该还有单于,并且匈奴在单于的继任上一度实行类似中原王朝的嫡长子继承制。匈奴人都知道他们未来的单于将是太子冒顿,可头曼单于却要废掉太子。

头曼有位漂亮的阏氏,但并非单于王后,而仅是单于众多女人中的一位,当然她得到了宠幸,这点与中原王朝的故事颇为相似。阏氏希望头曼废掉冒顿的继承权,而让她年幼的儿子继承。破坏祖制要冒巨大的风险,但头曼单于相信自己可以驾驭此事。

当时的月氏非常强大,匈奴太子冒顿作为人质留在月氏。头曼要废掉冒顿的继承权,遂谋划借刀杀人。头曼以出兵袭击月氏引发两国战争,为月氏名正言顺杀掉冒顿提供了理由。冒顿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他夺得一匹骏马,突出重围,返回匈奴。史料中没有记载头曼的冒险行动是否遭到月氏的报复,可匈奴与月氏的关系彻底回到了敌对状态。

冒顿的果敢表现完全有担任未来单于的特质,头曼对他也刮目相看,权衡之后,便放弃废掉冒顿的想法,同时挑选一万精锐骑兵交给冒顿统领。头曼此举不仅承认了冒顿享有继承权,而且也试图弥合父子感情之间的裂痕。可冒顿却不这样认为,至少他并不觉得自己会平稳坐上单于之位。

冒顿努力打造一支属于自己的近卫军,他发明了一种射出带有声响的鸣镝箭,只要他射向哪里,他的部众就要把利箭射向哪里。为此,冒顿分别以自己的爱马、自己的爱妻、头曼单于的爱马作为射杀对象,凡是不敢射击的一律处死。这样,他为自己打造了一支死士部队。借着与头曼单于狩猎之际,冒顿把鸣镝箭射向父亲,结果可想而知,头曼单于就这样死在了自己儿子手里。接着,冒顿又把头曼的阏氏及其子女和反对他的人一律诛杀。公元前209年,冒顿正式成为匈奴的新单于。

想要在游牧族群建立威权,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军事征战,抢掠或征赋。当时的情况是,匈奴政变刚刚结束,内部并不稳定,东边的东胡看到了机会,虽然东胡曾遭到燕国痛击,但并不把匈奴看在眼里,便接二连三到匈奴勒索。

第一次他们要头曼留下的良马,冒顿的属下多不同意,冒顿却大方地表示,不就一匹马嘛,牵走!第二次他们要冒顿宠爱的美女,冒顿的属下很气愤,冒顿却大方地表示,不就一个女人嘛,带走!第三次他们要匈奴与东胡之间的一块缓冲地带,冒顿的属下表示该地没什么用,可以给。冒顿大怒道:“地者,国之本也,奈何予之”(《史记·匈奴列传》),凡是同意送地的一律处死。接着,冒顿集结部队对东胡发动突然袭击,东胡王战死。大约公元前206年,匈奴控制了大兴安岭西麓,包括西拉木伦河谷以及下游辽河流域的草原地带,这原属于东胡领地。东胡瓦解后,一支由呼伦贝尔进入大兴安岭北部的鲜卑山,另一支则逃到了大兴安岭南部的乌桓山。

取得了东部战争胜利之后,大约在公元前205年至公元前202年间,匈奴开始对西部的月氏发兵。月氏游牧于河西走廊、祁连山一带,并非东亚人种,他们使用吐火罗语。从当时的形势分析,月氏控制了西域诸多绿洲国家,是一个实力强劲的大国,否则匈奴也不会把太子作为人质留在月氏。匈奴击走月氏人,占据河西走廊及今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地区。

冒顿单于东征西讨,并不担心南边的中原王朝,因为秦帝国已经灭亡,驻扎在上郡的三十万大军早已撤离。中原地区战乱频仍,各方势力无暇顾及北方防务。匈奴乘机夺回高阙等战略要地,重新占领后套平原。渡过黄河,吞并楼烦、白羊两部所在的鄂尔多斯高原大部,全部收回秦帝国占据的“河南地”,与中原王朝的边界恢复到战国时期的赵长城—秦昭襄王长城一线。

冒顿并没有急于继续南下进攻中原,而是北上征服丁零等部落,以解除后顾之忧。至此,冒顿单于基本完成了对蒙古高原诸部的统一,建立了蒙古高原上首个统一的游牧帝国。

匈奴把统治地区分为东、中、西三部分,实行的左右翼区划制也更加完善。

中部为单于庭。匈奴在漠南、漠北分别设置了单于庭。漠北单于庭居于帝国核心区域的色楞格河流域,漠南单于庭最早在头曼城(今内蒙古自治区巴彦淖尔市乌拉特中旗),后受到中原军事打击,迁到今乌兰察布中部的阴山北麓一带。漠南单于庭是匈奴南下进军的前方基地,直接威胁着山西高原,相应地,中原王朝设有云中、雁门及代三郡防守。

东部为左贤王庭。驻牧区域在肯特山以东至大兴安岭地区,核心区为克鲁伦河流域,即呼伦贝尔草原地区。东部区域是不间断的草原走廊,包括呼伦贝尔草原、锡林郭勒草原、坝上草原、科尔沁草原。势力范围直接威胁整条燕山防线及华北平原。中原王朝在燕山防线设有上谷、辽西、辽东三郡。

西部为右贤王庭。驻牧区域为东萨彦岭—杭爱山—狼山西南,核心区为大湖盆地。其向南扩张主要区域为西套平原、后套平原、鄂尔多斯高原、河西走廊。右贤王的势力本来远离中原农耕区,但当单于把前套平原、后套平原以及鄂尔多斯高原也划入右贤王的管辖范围后,其势力就成为悬在中原王朝头顶的一把利剑,威胁着关中平原。中原王朝也在该区域加大了防御力度,设有陇西、北地及上郡防守。

匈奴三部分成品字结构,两边拱卫中央,相互策应,进退自如。

白登之围

公元前206年,刘邦建立了汉帝国,史称西汉。在楚汉相争中获胜后,帝国北部边地问题也提上了日程。此时汉匈边界恢复到战国时期的赵长城—秦昭襄王长城一线,汉帝国代北(今山西北部及河北西北部一带,即云中、雁门、代三郡所在区域)直接面临匈奴漠南单于庭的军事压力。

后套平原、九原郡西部区域虽已丢失,但前套平原还保留着,其涵盖了九原郡的核心区域与云中郡。究其原因,主要是地理因素与坚固的防御工程。西北的乌拉山、北面的大青山、东面的蛮汗山、南面的黄河,山河天险成为九原、云中二郡第一道防线;修建于蛮汗山、大青山、乌拉山南麓的赵长城,以及长城沿线修筑的障城、烽燧等防御工程成为九原、云中二郡第二道防线。这才让疲于应付内乱、兵力吃紧的秦王朝守住了九原、云中二郡。

云中郡保障代北左翼的安全;代郡则负责代北右翼的安全,主要是防护燕山西段至太行山北段重要关口,如飞狐口、张家口、居庸关,隔绝游牧部族从此攻入华北平原腹地;介于云中郡与代郡之间的是雁门郡,其地处山西北部,由于阴山丘陵地貌破碎,不能形成有效屏障,成为游牧部族南下必经之地和中原王朝反击的前沿阵地,北边有杀虎口要道通往漠南。

雁门郡据有几乎整个大同盆地,盆地东北的重镇平城(今山西省大同市)是全晋之屏障、北方之门户,防止游牧部族从阴山丘陵、张家口向南侵扰;西南的重镇马邑(今山西省朔州市)防止游牧部族从西面的河套地区向山西高原攻击。这样,雁门郡不但要保障自身安全,也要承担对代郡、云中郡的支援。一旦大同盆地失守,代北防线随即瓦解,中原王朝只能依靠大同盆地南部的恒山(句注山)防守。恒山西接吕梁山,东连太行山,把山西北部与中南部隔断。

由于大同盆地北部没有明显的地理屏障,匈奴骑兵可以轻易进入,而阴山丘陵与燕山山脉缺口处的张家口亦被匈奴占据。张家口是重要的关口,通过张家口不仅可以南下进入大同盆地,还可以向东出居庸关进入华北平原。

此时的匈奴正在崛起,而汉朝则刚从战火中建立,实力差距明显,导致代北防线压力过大。有鉴于此,汉朝希望通过分封建国加强对代北的控制。汉高祖六年(前201),刘邦划出云中、雁门、代郡五十三县,立兄长刘喜为代王,建都平城(今山西省大同市)。不仅如此,刘邦下诏将太原郡三十一县划出,建立韩国,命韩王信从颍川(治阳翟,今河南省禹州市)迁到新封地,建都晋阳(今山西省太原市),加强防御匈奴的力量。

韩王信认为都城晋阳离边塞过远,不利于防御匈奴进攻,就把都城建在了马邑(今山西省朔州市)。马邑位于大同盆地西南,南控楼烦、雁门两个关口。据朔州旧志记载,秦朝大将蒙恬率秦军北击匈奴,在此筑城养马,故名马邑。

韩王信到了封国不久,匈奴的军队南下围攻马邑,而大同的防线显然没有建立,此时代王刘喜可能还没有就国。韩王信多次派使者出使匈奴,谋求和解。汉帝国虽然发兵前往支援,但也对韩王信起了疑心,认为韩王信与匈奴频繁往来,存有二心,便毫无道理地派人去指责。韩王信见自己不被信任,索性献出马邑,投降匈奴,将整个大同盆地拱手让与匈奴,匈奴与韩王信联兵南下,越过句注山(恒山)进攻太原,抵达晋阳,深入今山西东南部。

公元前200年冬季,汉高祖刘邦御驾亲征,效仿他心目中的大丈夫——“大丈夫当如是”——秦始皇。除了平叛韩王信,还要扫荡北方,击退匈奴。战事进行得相当顺利,铜鞮(今山西省沁县一带)一战大胜后,刘邦大军乘胜追击,在晋阳击败了拦阻汉军北上的匈奴左、右贤王与韩王信余部联军,并乘胜追至离石(今山西省吕梁市),再次击败匈奴与韩王信余部联军。匈奴在楼烦(今山西省宁武县)西北集结兵力,被汉战车部队和骑兵击溃。虽然汉军取得重大胜利,但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恰逢隆冬,天又大雪,汉军士兵冻掉手指者占到二三成。

晋阳的刘邦得知冒顿单于屯兵恒山之南的代谷(今山西省忻州市代县),想一鼓作气击败匈奴。他前后派了多人侦察,报告都是匈奴皆老弱之兵。刘邦虽然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但至少知道匈奴不是弱国,于是派遣亲信娄敬去了解实情。可娄敬还没返回,刘邦就急不可耐地出动三十二万大军,其主要为步兵,越过了句注山,追击向北撤离的匈奴军。

娄敬返回后告诉刘邦,两国战争,主动示弱一定是匈奴的障眼法,目的是让汉军掉以轻心。刘邦并不以为然,责骂娄敬扰乱军心,并把他拘押在广武(今山西省代县)。

正如娄敬所言,这的确是冒顿单于的计策,只不过他没想到刘邦会轻易上当。刘邦率轻骑部队一路绝尘,把大军远远甩在后面,追杀匈奴军队到平城白登山(今山西省大同市东北马铺山),却不料冒顿单于提前在白登山设下埋伏。四十万匈奴大军将白登山团团围困,汉军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刘邦组织几次突围,都以失败告终。

此时的刘邦才冷静下来,呈现在他眼前的匈奴军队并非老弱之兵。匈奴骑兵西面是清一色白马,东面是清一色青马,北面是清一色黑马,南面是清一色红马。可见冒顿治兵之严整,军队实力之强大。要知道,经历了秦末战争、楚汉相争,中原社会经济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连大臣上朝都只能乘牛车。

刘邦被困白登山七天七夜。无奈之下,陈平再出奇计,找到受冒顿单于宠幸的随军阏氏,送上厚重礼品,说辞了一番。阏氏劝冒顿放刘邦一马,理由主要是,两国君主不该相互为难;匈奴即便得到中原土地也无法居住;被困七日军中不乱,说明刘邦有神灵护佑。阏氏所言理由中,后两条都能从匈奴的习俗信仰中找到依据,可第一条理由不知道依据在哪里。

冒顿考虑后决定放过刘邦,当然不全因为听信阏氏的话。作为纯粹的草原游牧民,匈奴对农耕生活根本不感兴趣,只想留在草原,而中原农耕地区无非是他们的资源补给地。现实的情况是,韩王信余部没有如期会军,令人生疑,加之汉朝大军马上赶到,于是冒顿网开一面,让刘邦率部趁着大雾逃跑。

白登之围是游牧帝国与农耕帝国的首次军事较量。匈奴向汉帝国表明了自己在世界的位置。白登之围加速了汉匈和亲缔约。白登之围后不到一年(前199),匈奴入侵代国,身为代王的刘喜弃国逃回洛阳。刘邦虽然大怒,却也无可奈何,向娄敬问策。娄敬认为,天下初定,人们厌恶战争,不宜采用武力,他建议与匈奴和亲。

和亲政策

蒙古草原霸主匈奴与中原大汉帝国第一次巅峰对决有惊无险,为此后的汉匈关系建立打下了基础。尽管中原再次实现了大一统,建立了汉帝国,但与之相应地,北部也多了一个统一的游牧政权。这已经是无法回避的客观事实。

当年,秦帝国北上征伐匈奴的一幕已经成为过去。对从现实着眼的刘邦而言,过去的范式已经失效,他必须为汉匈关系找出最佳的长效解决方案。刘邦不太看重面子,是个彻底的现实主义者、实用主义者。

白登之围已证明,要以武力解决匈奴对中原王朝的威胁根本不可行。娄敬提出和亲政策,通过持续的和亲,以血缘建立与匈奴王室的亲属关系,来保障两大族群长期和平共处。刘邦同意和亲,于是汉帝国与匈奴达成了双边和平协议。

协议内容规定,汉方以皇室公主嫁给单于,且要每年向匈奴供应一定物资。原则上双方以赵长城—秦昭襄王长城一线为界,这点在汉文帝时期(前179—前156)更加明确下来:“长城以北引弓之国,受令单于;长城以内冠带之室,朕亦制之。”

刘邦同意和亲,并不是把亲生女儿鲁元公主嫁出去,当时鲁元公主已经成婚,遂在宗室中找了一位公主。后历经惠帝、文帝、景帝,到汉武帝初期,汉帝国基本很好地奉行了和亲政策。

和亲政策是最有效的政策,避免了战争,为汉帝国的休养生息、积蓄实力提供了外部环境。和亲作为汉朝对外的一种政策,后来被推广到西域的乌孙国(伊犁河流域)。必须说明的是,尽管和亲政策适合当时的情况,但对于汉帝国而言,这项政策显得有失尊严,并且被解读为权宜之计,这也是后来主战派压倒主和派的一个重要原因。六十余年后,汉朝在马邑设伏,终结了汉匈和亲政策。

谩书受辱

公元前194年,刘邦去世,刘盈继位,即惠帝(前194—前187在位),实际掌权者为惠帝的母亲吕后。冒顿闻知刘邦去世,送来书信表示要娶吕后为妻。匈奴有收继婚制习俗,大概冒顿觉得既然汉帝国的皇帝去世了,不妨把他的妻子娶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也算是一种和亲。不过,冒顿此举无疑是对汉廷的冒犯,吕后也异常震怒。

主战派认为匈奴如此大不敬,应该整顿兵马,扫荡匈奴王庭。心情倒是可以理解,尤其对那些刚从战场上走过来的开国将领而言。但是主和派却有不同看法,他们认为白登之围已用事实证明,大汉实力远逊于匈奴,开战的结果只会自取其辱,辱上加辱。更何况,作为文明礼仪之邦,面对文明落后的野蛮人,实在没必要跟他们计较,那会失去大汉的君子之风。

过去的教训,现实的考量,自我的安慰,让汉廷决定低调处理此事。吕后命人复信冒顿,以自己年迈、不能侍候单于为由婉拒。语气很是低微,于强悍的吕后而言,忍受如此羞辱并非易事。史料记载,冒顿单于自觉惭愧,向吕后表示歉意。

这次外交冲突和平解决后,冒顿认识到,相当长时间内,南边的汉帝国不会对匈奴造成实质性威胁,匈奴整体实力具有压倒性的优势。

引弓之家

接下来的近二十年,汉匈之间维系着和亲,大规模边界战争并没有发生。但随着实力的与日俱增,匈奴开始试图向南扩大影响力。

汉文帝三年(前177),匈奴右贤王率部从原来的驻牧地大湖盆地(阿尔泰山脉与杭爱山脉之间)进驻河南地,并攻袭上郡(治肤施县,今陕西省榆林市东南),驱赶居守边塞的蛮夷部落,杀掠民众。“河南地”距离汉朝京师长安不足千里,匈奴的骑兵疾驰一日一夜便可到达。不过此处有托于六盘山、白于山之上的秦昭襄王长城为屏障,上郡还有重兵防守。

对匈奴的军事侵略,汉文帝刘恒(前179—前156在位)给予严厉谴责,指责匈奴违背以往的既成事实与和亲约定。刘恒在成为皇帝之前,于公元前196年被册封为代王,对匈奴与边地情况很熟悉。为了显示汉帝国拥有强大的军事实力护卫边境,他下令丞相灌婴率领八万五千名战车兵,前往上郡高奴(今陕西省延安市东)支援。

这是继白登之围后,汉匈双方第一次大规模出动军事力量。汉朝的出兵起到了震慑作用,两国并没有直接发生正面冲突。右贤王见势不利,退到塞外。汉朝因为济北王起兵反抗朝廷,加之右贤王已经撤离,也顺势退兵。

右贤王此举应该是为之后的军事行动做准备,至少试探汉王朝的反应。关于此次匈奴入侵,冒顿单于在给汉文帝的书面解释中强调,因为汉边的小吏辱骂右贤王,右贤王未曾汇报,擅自发兵造成边境局势紧张,“绝二主之约,离兄弟之亲”(《史记·匈奴列传》)。冒顿表示,因为小吏破坏了两国合约,他给予了处罚,命令右贤王去征服西域。很明显冒顿是在向汉文帝炫耀肌肉。

西域,是玉门关、阳关以西地区的总称,核心区域是新疆及其以西的中亚地区。匈奴右贤王的任务是继续征讨被冒顿单于击溃的月氏。

冒顿第一次击败月氏后,月氏被迫西迁。他们在西迁的过程中,随手灭了地处月氏西部的乌孙。乌孙国王难兜靡被杀,余部投奔临北的匈奴。冒顿单于收养了出生不久的难兜靡之子猎骄靡,把他抚养成人,并把乌孙余部交还给他统领。乌孙得以复国,成为匈奴属国,负责监管西域。

月氏虽然西迁,应该也没有迁徙太远。作为在西域有影响力的大国,月氏不可能在遭受一次军事打击后就彻底瓦解,但他们也试图努力回避崛起的匈奴。公元前176年,冒顿单于“罚右贤王,使至西方求月氏击之”(《汉书·匈奴传》),表明匈奴要彻底消除月氏在西域的影响。

冒顿单于在给汉文帝的书信中,简单介绍了西征的战果,“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强力,以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之。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史记·匈奴列传》)。

正如冒顿单于介绍的那样,月氏人被迫逃至今伊犁河流域。伊犁河流域位于新疆天山山脉西部,三面为天山山脉所包围,西面深入今哈萨克斯坦境内,是一块水草丰美之地。

月氏人打败了原居于当地的塞种人,迫使“塞王远遁”。远迁到伊犁河流域的,被称为大月氏;继续留在河西地区与当地羌人混居的,被称为小月氏。匈奴征伐月氏,不但征服了靠近河西走廊西端的楼兰,还征服了阿尔泰山南麓的呼揭。同时再次强化对驻牧哈密一带的乌孙控制,把塔里木盆地几十个绿洲国家划入自己的势力范围。蒙古高原、河西走廊、西域,所有“引弓之民”都纳入了匈奴帝国体系中。

冒顿单于最后表示,希望汉与匈“复故约,以安边民,以应始古,使少者得成其长,老者安其处,世世平乐”(《史记·匈奴列传》)。匈奴号令北方游牧部族,控制了西域,掌控中西商路,获取了帝国所需的人力、财力。冒顿单于深知,南方的汉帝国为定居农耕大国,并不容易征服,而且匈奴对占领耕地也并不感兴趣,既然和亲能获得收益,又何必付诸战争。

汉文帝与他的臣僚们研读了冒顿单于的书信,一致认为,游牧地区都是盐碱地,不宜耕种,占领毫无用处,没必要发动战争争夺,主张继续和亲。可不知为何,两年后(前174),汉朝才回复匈奴。回信中,汉文帝首先对冒顿单于“复故约,以安边民,世世平乐”继续和亲的表态给予了充分肯定,但强调违约多在匈奴。“倍约离兄弟之亲者,常在匈奴。”他也礼节性地建议冒顿单于不必过度惩罚右贤王,给出的理由是右贤王之事发生在大赦之前。汉文帝的理由一厢情愿,汉朝的法律怎么能约束到匈奴诸侯王。最后,汉文帝以冒顿单于“伐国有功,甚苦兵事”为由,给予一定的犒劳。

可能就在冒顿单于收到汉方的书信不久,这位草原霸主、一代天骄就离世了。冒顿单于在位三十六年(前209—前174),他不但统一了蒙古高原,而且建立了对后世影响深远的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