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宙(Charles Quixote Choi)出生于中国香港,目前与妻子、两个儿子和三只猫居住在美国纽约,是一名科学记者。自2001年以来,他一直为《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科学》《自然》《科学美国人》《国家地理杂志》《大众科学》《科学内幕》《新科学家》《美国科学家》和《新闻日报》等刊物担任自由撰稿人。他也是一名空手道高级教练,曾在日本剑术比赛中获空手道安平四段。
此外,他还是一名科幻作家,是美国社会工作者协会和亚非新闻工作者协会的成员,也是SFWA的准成员。本文是他的第一篇科幻作品。
By the Will of the Gods
遵循神旨
作者/【美】蔡 宙 翻译/赵秀凤 插画/摇 开
日落时分,圣殿钟声响起,葬礼开始了。赤青色天幕映出深红、淡紫和金黄色的浮云。这幅黄昏景象是人力的产物——南丁格尔城坐落在一座巨型洞穴中,从洞壁到洞顶铺满了显示屏,犹如天穹一般展现出夜幕降临的图景。
先知在葬礼上身穿天鹅羽毛斗篷和黑色丧服。他们一边吟唱,一边在圣殿庭院里庄严地绕圈起舞。他们奋力挥动双臂,宛若振翅翱翔。逝者已逝,他们以此仪式祝福哈罗的灵魂在群星间寻得安息之所。
哈罗是被一柄隐形匕首从背后捅死的。他是世间最后一个在乎我死活的人。
参加葬礼的人很少——只有先知、我自己、圣殿收养的其他孩子以及这些年来曾跟哈罗一起嬉笑怒骂过的几个老头子。我背负着被诅咒者的恶名,只能站在人群最后面。能容忍我参加,恐怕也仅仅是因为他们知道绝对赶不走我。
哈罗要是看到葬礼,准得抱怨先知为他祈祷时拿劣酒糊弄神灵。暴躁的老顽固。
三眼圣殿是远见教会驻南丁格尔城的分部,哈罗是圣殿的管事。他有个习惯,就是我一犯错就用竹条抽我。他有时去办些神秘的差事,好几天不见踪影。我如今所有的本领都是他教的,可以说他是我在世上仅存的亲人。
我的父母死于太空;我被告知,一颗流星撞毁了他们的飞船。在我父母和其他遇难者的葬礼上,先知没有举行指引灵魂得到安息的仪式。那种死法意味着他们(还有我)遭受了“天谴”——触怒了神灵。
葬礼结束时,先知把我和其他孩子写下的祈祷词扔进青铜大火盆里烧掉,送去来世。看着缭绕的烟雾,我觉得我与南丁格尔城已经再无瓜葛。我可以去银河系的其他地方体验不同的活法,去那些我的族人曾与远亲邂逅的地方。也许是氦公国和它的浮空城;或是巨型卫星哈利丹-西德里尔和它琳琅满目的嵌合体动物园。在那些世界,我不会被当成死不足惜的人。
可是于我而言,哈罗之死和他的人生仍是未解之谜。警察确信哈罗被杀一案已经结案,不会再去调查,但我还有很多问题,因此夜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对哈罗的死置之不顾轻而易举。
对哈罗的死袖手旁观绝无可能。
父母遇难时我十岁。他们留给我的唯一遗物是他们的占星表。这块表其实是我们主恒星周围的动态星图,它可以实现一种非凡的功能,也就是帮你预测未来。送给孩子这样一件礼物是所有父母梦寐以求的,因为它预示着未来可期。
表盘中心的金色圆片代表太阳。环绕它旋转、距离最近的是一颗珍珠和黑曜石各半的珠子,代表小小的斯克里特尔行星。再远一点是一颗青翠的绿松石,代表我的故乡佩尔行星,周围的两颗象牙珠子是它的卫星。
再后面是一块黑碧玺,代表黝黑的阿特雷德,带环绕条纹的红色玛瑙代表拥有行星环的巨行星欧弗瑞斯特,金斑青金石代表风暴不断的普罗希勒斯,灰色月石代表冰封的雷克特里。
金色表针在这些星体标志下方旋转,象征阳光普照;表盘边缘的圆环标记时刻、日期、月份和星座宫位。附加的纪年表盘显示远见教会的核心地区——预言之城哈宾格建城至今的年数。
表镜上的银弧标出了数十个规律撞击佩尔星的流星群轨道。
外界把我的故乡佩尔称作“陨落之星”,因为有太多流星撞击我们的行星。传说那些流星是众神射出的、带着烈焰的箭雨,他们以此锤炼胆魄、磨砺对抗黑暗怪兽的战斗技能。我未曾见过那个对如雨烈火习以为常的世界。
我听说,一块小到占星表都不显示的太空岩石害死了我父母。有几十个天体环绕佩尔运行,我们的家就在其中一个上面。
我父母的工作是建造太阳能驱动的轨道激光阵列,这些闪闪放光的阵列用于引导小行星,并推动阻光器在太空中移动。他们乘坐的飞船在返航途中被撞毁,无数躯体碎片在太空中飘荡。同船的遇难者约有一百人。
之后,我去了宇航员工会建立的孤儿院。工会几乎变卖了我家的所有财产。这笔遗产用来养育我,同时也吸引潜在的养父母。
但没人领养我。没人想领养一个有着罗圈腿、受诅咒的小孩回家,他们可不敢挑战命运。我孤苦伶仃,像一颗独自漫游的流星。我不过是父母遇难后遗骸中的一块小碎片罢了。
时光荏苒,父母的遗产变得越来越少。一颗环绕佩尔星的小行星被挖空,改造成了我所在的孤儿院。在那里,吃饭、喝水、住宿、睡觉、穿衣、上学、看病乃至人人都要呼吸的空气,样样都要花钱。直到十三岁我被收养,在一所致力于窥见未来的圣殿里开始了学徒生涯。
圣殿派哈罗去孤儿院接我。他来时穿着一身褪了色的连体衣。后来我发现他无论工作与否都穿这件衣服,长长的衣袖遮住了之前的文身。
“你是哈普,对吧?”他上下打量我,波澜不惊,“看来又是一个傻孩子。”
他看着我肩上的包,问道:“你就这么点家当?”
我点了点头。
之后,我们朝着太阳的方向,赶往掩藏在斯克里特尔的南丁格尔城。一路上,他都没跟我说话。
斯克里特尔是离我家乡最近的星球,也是我们去往其他星球的通道。很久以前,不知名的团体将斯克里特尔改造成一台巨大的机器,称为“迷宫”。斯克里特尔的核心地区是通往其他世界的大门。这些门的发掘令人难以置信——但门之外,还有更多不可思议之处。
银河系中有数不清的世界,各个族群的人类栖居于此。其中每一个族群都有其独特之处,与其他族群不同。有些族群的人可能都有孪生姐妹或兄弟;而有些族群的人生来就是永生。
有人类生活的星球,其核心地区会建造成迷宫,迷宫的大门将每个族群紧密连接。星际旅行者和其他世界的物品不断流入我们的世界。还有来自诺克特恩的戴着面具的先知;科瑞赛琳则派出拥有完全虚拟身体的使者,宣扬重生论;偶尔也有需要光合作用的维瑞典斯。拥有电灵的通灵者从坦纳托克瑞斯驶来。甚至还有来自机械国的人工机器人和不像人类的机器。
这个时代最大的谜团在于,人类为何会散落在不同的星球上。其他世界的生活可能与此不同,但我一般不去考虑这些。我试着不去考虑这些。我的族群偏偏就来自陨落星球;我父母因此遇难,而我将独自面临未来的一切困难险境。来到南丁格尔城后,我没有任何机会见到其他世界的旅行者;我的生活大多在圣殿中度过。
这座圣殿是南丁格尔城最早的一批建筑,用佩尔城进口的雪松和松树以及从流星和月球中采集的石头建成。圣殿的房顶是三角形的,能够抵御雨水和落雪。但在南丁格尔城,这只是一个点缀,因为这里没有雨雪。跟斯克里特尔的其他城市一样,南丁格尔城位于一个名为“虚空”的巨大洞穴之中,不像其他受潮汐影响的星球那样——白天烈日炎炎,晚上酷寒难耐,天气变幻,永不停息。这里的天气没有任何变化。迷宫的建造者在这个机械世界朝着太阳的一面铺满太阳能板,以此产生巨大的能量,维持动态和其他地区的运作,确保门户稳定。南丁格尔城及其姐妹城市从中吸取部分电力,维持生命。
圣殿所处的街区有些破旧,近来更是杂草丛生,如果可以选择,没人想待在这里。不过,城里有很多虔诚的人,因此圣殿香火不断。
人们认为佩尔城的人是整个太空中最迷信的人。每天早上,穿着羽毛长袍的先知要解读神圣的骰子,观察圣殿放飞的鸽子,向众神祈祷这一天。来圣殿朝拜的人有时向先知求取良辰吉日,有时求婚期,有时求丧期,有时求出行,有时求赌博和股市的幸运数字。祈求者带来献祭品安抚上天,请护身符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祈祷好运连连,幸福安康;祈祷得到宽恕。
我们已经掌握了发射飞船进入轨道,并在行星系统中建立殖民地的技术,但我们仍然对领悟神旨寄予厚望。昔日之术,来日之道。
圣殿收养孤儿帮忙做事,维持秩序。这里的生活就是一系列百无聊赖的苦工:打扫花圃;在三头六臂镀金神像面前摆满花环;按金字塔造型摆放祭坛上的水果;倒香灰。里里外外、彻头彻尾地打扫圣殿。
除了收养孤儿,圣殿也接待信徒家族的志愿者或想来做做表面功夫的人。查斯的家族向外界人士出售激光技术,赚得盆满钵满。每季志愿者活动,查斯都会被送到圣殿来。他的家族想做足表面功夫,或许是为从政铺路。因此,每年夏天我们都必须忍受查斯。
查斯不能称作志愿者,因为他显然很讨厌被放逐到圣殿里,但在先知面前,他那白皙迷人的脸色不会流露出不情愿的表情。他总能找到狗腿子为自己做事,所以从不干脏活累活。
查斯不习惯这种处处限制、充满沮丧和失望的生活。他整天无所事事,感觉十分无聊,于是决定虐待他人消磨时光,而我这个丑陋的小男孩正是绝佳目标。
我善于攀爬,所以一般都是我爬墙换灯泡,点亮千佛墙上的每一个小神龛。这些时候,查斯总会说:“嘿,大家看呐,是哈普那个猴子精。”他和那群小跟班会一起哄笑打闹,嘲笑我。
我一般一言不发,也不甩脸色,避免火上浇油。但他们得逞时心知肚明——他说“小心他可能会向我们扔屎!”我的脸便气得通红;他说“他太丑了,众神杀了他父母真是仁慈。”我浑身紧绷,僵硬得像攥紧的拳头。
我总是藏在圣殿的房顶上,躺在那里看天空,找寻一丝喘息的机会。当然,这只是电力造出的假象——有时还会闪过一两条政府媒体的广告和通知。不过,我从未见过真正的天空;所以即便是虚拟的天空,也极富吸引力,而且南丁格尔城的天空是如此完美。哪怕只有一会儿,畅游在流云中,也是一种解脱。
我从不回应查斯一流。甚至不抬眼看他们。我觉得什么都不做,查斯也会找我的事。
我的表基本没有离过身。有一回,劳累了一整天后,我和其他孤儿换下工作服。查斯看到我的手表,决定戏弄我一番。他一把将表抢走,和跟班来回扔,不还给我。随后,他手一滑,表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父母给我留下的唯一念想没了。
查斯只是笑笑。我朝着他撞了过去。
一整个夏天,查斯都叫我猴子精,太可恶了,而且他也没说对。叫我大猩猩还差不多。我从宇航员父母那里继承的基因让我拥有两条长胳膊,腿却是弯的。我个子不高,但很有力气。这样的特点很适合在太空生存。正是因为这些特点,我擅长攀爬,而且比看起来更强壮——这让查斯和他的小跟班很惊讶。
先知把我们拉开,将我拽到一个储藏室里。一个初级先知用藤条打了我十几鞭,惩罚我。我知道会遭到鞭打——我确定自己打歪了查斯的鼻子,而且还把其他两个攻击者打成了熊猫眼。鞭打有些敷衍——先知没有真使劲儿,我真该感谢他。不过每一鞭仍然像被炙热的火棍抽打。
惩罚结束后,先知离开了。我把头埋在臂弯里,知道背上一定被抽打的青一块紫一块,就像日落一样。不一会儿,哈罗拿着一罐水和一个杯子进来了。他往杯子里倒了点水,把罐子和杯子放在我旁边的地上。
“本想带你去看医生,”他说,“不过不着急。”
我一口气把水喝完,哈罗又给我倒了点水,然后自顾自拉了把椅子坐下。自从他把我从孤儿院带回来,这是他第一次直接跟我讲话。
哈罗是圣殿的管事,通常会在早上安排各种杂事,不过大多数时候好像什么都不做,只坐在木墩上,满身酒气,抱怨当天的新闻。有时,他会消失几个小时或几天,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年轻的先知会代替他给我们派活,对他的消失只字不提。就算他回来了,也没人问他任何问题。
我想那天下午哈罗是实在无事可做了,才会跟我这个受诅咒的孩子说话。
“他们说你很听话,导员说你很开朗。你很安静,总是一个人,基本从不惹事,”他说道,“为什么这么做?”
我还是低着头。哈罗嘟囔了几句。
“其他孩子说你打他们,”他说道,“你很强壮,他们基本没有胜算。没想到你还会这么刻薄。”
我发出嘲讽的笑声。哈罗点了点头。
“你是说你没有惹那五个男孩儿?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有什么意义?”我吐出一句。
“因为我问你了。”
我长舒一口气。
“我不想惹事,”我一字一句认真地说,“我一点儿也不想惹事。可是麻烦找上我时,我无处可躲。遇上麻烦,我只能尽力避免下次遇到同样的麻烦。”
哈罗抱起双臂。
他淡淡地说:“话少的孩子总算多说了几句。听起来是聪明的做法,实际却很愚蠢。你打的那个孩子,他的家族每天挣的钱比你我几百年能见到的钱还多,这就是你避免麻烦的方式?”
哈罗抬眼看了看我。
他又说道:“解决麻烦的办法一般是为了不给自己再招惹更棘手的麻烦。你住在一个致力于预见未来的圣殿里。该想想如何提前谋划。”
所以我不得不面对无意招惹的麻烦。尽管我是受害者,我还得做正确的事,那些真正有错的人什么都不用承担。
我问道:“只能做‘正确’的事?”这一切更难接受了。
哈罗靠在椅背上,琢磨我说的话。
不一会儿,他答道:“我发现要想避开正误,更简单的办法是不牵扯其中。”
我抱起双臂生闷气。“谢谢你的建议,但我能照顾自己。”我说道,语气比我想的要冲一些。
他叹了口气,站起来,又挑了挑眉。“顺便说一下,那块表好像还能走——好像坏的只有这块表吧?”他说道,我背上的伤口似乎不那么疼了,“我知道谁能修好它,顺便再检查一下有没有其他要修的。”
哈罗转身正要走,又停下来,用余光看了看我。
“这场架对谁都没好处,所以高级先知会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记得,别再做其他愚蠢的人生选择。”
我看着他。
“在胳膊上文流氓文身是正确的人生选择吗?”
哈罗大笑一声。
“你很幸运,夏天就要结束,不用再面对查斯了。”然后他给了我一个无情的微笑,“但你要面对我了。”
自此,长达几个月的地狱生活开始了。大多似乎是毫无意义的额外苦工。有时跟捡破烂一样,我需要在一天的时间内找到圣殿里的每一张莲花图或其他类似的玩意儿。有时他让我闭上眼睛,回顾刚刚路过的朝拜者,需要尽可能地给出细节。我好像总会因为小错误,挨上几鞭。
最糟糕的是,圣殿有仪式时,我必须得扮相。其他孤儿吟唱、敲锣打鼓,我得穿小裙子在主厅跳舞,演绎神圣的纪元。扮演的角色中有“沼泽恶魔”和“青铜娼妓”,这让我难以忘怀。
当然,只扮相,穿着好似浸泡了多年汗水的滑稽服装还不够。这远远不够,我必须演得好才行。这意味着我每天得受刑几小时,学习表演需要用到的走步和假动作。
我要做无数次俯卧撑、引体向上、仰卧起坐、跳跃、下蹲、倒立、翻筋斗、翻滚、翻跟头和短跑。这些已经让我筋疲力尽,但只是热身,我还要一遍又一遍地排练表演用的常规动作。这包括:拳击、踢腿、关节锁、投掷、肘击、膝击、防卫、躲避、抓取、控制、扼喉、翻转。他用棍子向我挥来,一遍又一遍地攻击我的手和头,把我往后推、往前拉,把我打倒在地。
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似乎没有尽头的责骂和鞭打。背部要挺直。下巴抬起来。膝盖前屈。再向前屈。眼睛向上看。跳得高一些。再跑远一点。蹲大马步。低一点。再低一点。打拳时应该像是要打穿目标一样,而不仅仅是打在目标上。不要屏住呼吸。我说动才能动,否则我会一直盯着你。不要退缩,真正的攻击没有时间给你反应。怎么没感觉到这一击呢?要么不被击中,要么学会挨打。振作一点,我给自己打气。
这些练习持续了九个月。夏天又来了,查斯也来了。看到他的鼻子没事,我有点失望。
查斯回来的第一天,他和朋友冷冷地忽视了我,但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那晚,我回宿舍的时候,他和跟班围过来,嬉笑着在我面前晃悠,手里都拿着木棍。
“你好啊,猴子精。”
我本不想应战。我想,查斯应该不会杀了我,要是杀了我,他也脱不了身。他甚至不会把我打残;这也会带来很多麻烦。他自己可能不会动手,只让手下揍我,直到天亮。如果运气好点,接下来几个月,他也不可能每晚都逮着我打。
“动手吧。”我说。
查斯的第一击太容易辨别了,我还以为这是他的计谋。我不假思索地避开他的小跟班,他进我退。他骂了几句,又抡起木棍。这次我没有后退,但每一次都避开了。查斯叫了起来,再次进攻,朝着我的头打,我再次侧身避开。
听到后面有脚步声,我一个回旋,蹲势变为攻势。想要偷袭我的人吓了一跳,抡起棍子就打。为了避开他的攻击,我走近他,等棍子还没落到我头上,就先行抓住了棍子。我想把棍子扔掉,但没想到他那么弱,我直接把棍子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我转身直面对手,拿起手中的棍子。他们全都往后退,只有查斯还在坚持。他嗤笑一声,全力朝我扑来。我闪了过去,拿棍子抵住他的喉咙,肾上腺素飙升。
喘息之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跟哈罗训练期间,我从未打到过他。我盯着查斯,打量着他。他的脸扭曲了,当然是气的,不过也很疑惑,同时闪过一丝害怕。
我清醒过来,突然明白,再打下去对我一点儿好处也没有。“太傻了。”我说着把棍子扔到地上,走开了。
查斯在我背后大喊:“胆小鬼!”但无须在意。
跟哈罗学习的课程仍然十分具有挑战性,但我不再抱怨。哈罗注意到了,尽管他没有手下留情,但他在教学的时候会解释得更清楚,我能意识到并改正的错误,他便不再纠正,只是当作个人失误。
哈罗开始给我派任务,让我在南丁格尔城跑腿。他让我满城去收信、送信、收包裹。他给我计时,回来晚了会严厉训斥我,询问我走了哪条路,责骂我选了没脑子的人才会选的路,比如从鱼市的近路穿过。有时,哈罗也不知道具体的人、地点或物品,所以我得到处问,跟不同身份的人交流,有正直的也有让人讨厌的,找出正确的人,学会如何正确提问,摸索最有效的提问方式。
就这样,我慢慢摸清了南丁格尔城的每个角落,无论是蜿蜒的小路、隐蔽的会面地点还是破败的人行桥。我也熟知这座城市每时每刻的节奏、噪音和旋律,了解街区的商店和特定的居民区,知道从哪里买到需要的物品以及哪里不能独自探索。离开圣殿,我基本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走在街道上,没人会认为我受到了诅咒。这种自由是我很久不曾感受过的,这个时候我不需要负重前行。
晚上,有时哈罗的心情非常好,他会让我搭马车到圣殿骑一辆自行车回来,带他去夜市。圣殿烧香火,还有人来烧香拜神,每天都会产生许多烟雾,因此要资助空气净化项目。因为有这样的资助,之前基本不可能在南丁格尔城这样的城市开的户外烧烤摊,会在这个街区营业。
哈罗会在小摊点一些烤肉给我俩吃,他自己还要喝点廉价的小酒。在南丁格尔城其他地方完成工作,下了夜班的人也会来这里放松一下。他们吃面条或点心,吐槽这一天的经历,抱怨将要来临的一天,慢慢喝到烂醉,开始赌博;最爱的队伍赢了或是输了,就对着电子屏幕大喊大叫。各式各样的演员都会想尽办法赚小费——杂耍者、吟游诗人、杂技演员、诗人、小丑、舞者、讲故事的人、柔术师、魔术师、木偶师、独轮车手、耍蛇人、武术家、素描艺术家、喷火者、吞剑者等——哈罗有时会给我几块钱,让我也看一看表演。街头剧院会引诱你去看喜剧或悲剧。拳击俱乐部会邀请围观者参加比赛,以获得现金奖励;我想过参加,但如果不是非打不可,我真的不喜欢在圣殿以外的地方打架。这里是万花筒,看得到形形色色的人类,无论是富有的还是贫穷的,沉闷的或是迷人的。这是我第一次把南丁格尔当成我的家。
哈罗和我都会熬到凌晨。他往往会把酒弄到衣服上,表现得很醉,但又保持清醒,但过了一会儿,他或我就会感到疲倦,然后就收工了。他在人力车的后面打瞌睡,而我则骑着车子,市场的声音和烟雾在我们身后逐渐消失。
即使和哈罗相识多年,他仍有许多事情对我保密。他从来没有带我去办过任何自己的事情,但在一些课程中他给出了暗示。比如他会教我,人们在撒谎的时候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如何辨别某人身上是否有手枪,诸如此类。
其他孩子都没有得到这样的训练。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但我总觉得事出有因。哈罗没有告诉我他生活的其他部分,所以我没有问。也许等我长大了他会告诉我,或者永远不会告诉我。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们俩都不是那种喜欢说话的人,除非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我对哈罗印象最深的不是他做了什么或没做什么,而是他帮我付钱参加每年的宇航服认证测试,这样我就能继续拥有穿宇航服的资格,就像我往日和父母住在那个旋转世界的时候一样。这花不了多少钱,但我已经没钱了。他本不需要这样做——获得认证并不能帮助我为圣殿履行任何职责。我只是想念太空。
他甚至陪我一起去了最后一次测试。我想他应该注意到了我是在父母去世一周年祭日那天参加测试的。测试结束后,我在星球表面站了一会儿,抬头凝视,试图在星空中找寻什么。他默默地陪着我。
两周后,哈罗死了。
那个秋天的早晨,没有人来给我们下达命令,我和其他孩子就知道出事了。相反,先知们踱来踱去,彼此用低沉急切的语调喃喃自语,我们忐忑不安地坐在圣殿的院子里,他们的乌鸦羽毛斗篷在黑袍上沙沙作响。最后,一位高级先知告诉我们,哈罗已经死了,今天可以回房间休息了,我们都应该为哈罗祈祷,引导他的灵魂上天堂。
我没有待在房间里。听到警察敲门进了圣殿,我溜出宿舍,躲进阴影里。先知没工夫留意这些细节,我很容易避开他们的注意。长时间打扫这里的每一寸地方,让我学会了躲在正确的角落进行间谍活动,我坐在高级先知维万的会客室外的屋檐上,听着她和贝洛斯侦探的谈话。
“阁下,我们认为这次事件发生的时间不算太晚,”贝洛斯哼了一声。他浑身肉嘟嘟的,脖子像牛一样粗,身材像运动员一样壮,只是太胖。在夜市上,他和哈罗也会时不时地聊天,喝从小贩那里拿的免费饮料。我想,哈罗和他玩骰子时应该都让他赢了。
维万看了看摆在她桌子上的犯罪现场照片。她已经脱下了繁杂的朱红色刺绣长袍和孔雀羽毛斗篷,摘下了代表神职的神圣珠宝,换上了不那么正式的灰色长袍。她刚过中年,倾向于提出问题而不是提供答案。
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他是在一条小巷口被发现的?”
“是的,在鲶鱼路的一个十字路口,我们认为他就是在那里被人从后面伏击的。他当时正在去见熟人的路上,那个人是城市维修队的。”
鲶鱼路是哈罗告诉我的一条狭窄小路。从这条小路穿过德尔塔的贫民窟戈尔登顿很快。
“有目击者吗?”
“呃,没有,从那些人里找目击者也没啥意义。而且没有录像——那个地方没有监控摄像头,戈尔登顿的那片地儿没有。”他的言下之意是,在那里花钱买摄像头,只是为了看一个不幸的人殴打或刺伤另一个受诅咒的人,是一种浪费。
据说黄金德尔塔王国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古代文明之一,而憎恨那里的人,则觉得那里是最腐败的文明。几千年前,首都附近发生了一次宇宙撞击,人们四散逃命。从那时起,所有德尔塔人跟我一样,都被视作受了天诅,最好的情况是被贬到贫民窟,最坏的情况则是关进奴隶营、扔去乱葬岗。如今,德尔塔人已经赢得了权利和保护,但许多人仍然生活在像戈尔登顿镇这样的贫民窟,从事别人不愿做的工作。
贝洛斯又说道:“不过我们找到了凶器。”他朝旁边的警员打了个响指,后者拿来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好像是一把暗绿色的石头剑。
“这把匕首由透质制造而成,”贝洛斯说道,“用刀柄里的电池给透质通电时,光线就会绕过匕首,让它在可见光下变得完全透明,在其他波长的光线中也几乎看不见。”贝洛斯说道。
“透明的剑。”维万说道,在手中转动着刀柄。我知道这样的武器,以《银之歌》中的“透明之刃”为原型,埃斯克斯的剑圣在她最后一次绝望的攻击中使用了这把刀。这是我在德尔塔索瓦南斯假期期间在圣殿舞台上重现的场景之一。
“绝对是德尔塔干的。”贝洛斯说。“哈罗被它刺伤了十几次。你可以看到刀片上的碎片和刻痕,凶手击中了肋骨和椎骨。”
我突然想起,某个下午,为了一年一度的盛宴,我在厨房外切下一只侏儒猛犸象的小腿。我还记得肉的味道、切骨刀砍在骨头上的声音、手臂上的震动感,这些记忆让我内心涌起一阵恶心,如潮汐般久久不散。贝洛斯说他们已经从德尔塔抓到了二十多个德尔塔人。我尽可能快速而安静地从屋檐上爬下来,在呕吐之前离开了大楼。
哈罗的葬礼在他死后立即举行,这是惯例。在此之前,我无意中听到预言者说要收拾他所有的东西。我溜进他的房间,想在一切都消失之前看一眼。
房间里没有装饰,也没有感情,就像他一样。光秃秃的墙。一张简单的床板。
我只觉沉闷、平淡、灰暗。房间如此空旷,我不禁想到,我基本没有任何父母留下的东西了。哈罗也几乎什么都没留下。他们为我做了这么多,现在却几乎什么都没留下。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将被夺走。我一无所有。
哈罗的梳妆台上散落着数据盒。那是南丁格尔所有的维修记录。还有占星表格,这让我吃惊,毕竟在我看来哈罗不是宗教徒。除此之外,还有过去十年的新闻报道,这让我想起了我父母的名字,他们的名字在飞船坠毁的死者名单中。还有一瓶烈酒,这酒品质很高,之前他常点的泔水跟这瓶酒不能比。桌子上还有一台平板电脑,但有密码,我没法破解。
这些东西让我停了下来。桌子抽屉里装满了警方报告、逮捕记录、犯罪档案、法庭文件、城市监控录像以及整个南丁格尔和行星系中每个人的档案。还有能够访问整个城市的网卡,其中有很多安全机密,一般人肯定想不到一个简单的圣殿管事能获得这样的权限。
正如我长期怀疑的那样,所有这些都证明哈罗有隐秘的一面,可是看到这一切,我仍然无法解开谜团。我来到他的房间寻找答案,但我发现自己的疑惑更多了。他的神秘使命是什么?预言者知道他做的一切吗?是这些秘密害了他吗?他为何不曾向我提起这种生活?
现在我有理由认为哈罗的谋杀案比表面看起更为复杂,但我不知道能做些什么。我和一个坏小孩与他的马仔打过一架,但与对付杀人犯相比,两者相去甚远。无论这个秘密是什么,既然足以让哈罗遇害,那么身无分文、才十六岁的我,也一样会被轻易杀害。
哈罗书桌上方的日历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要去见罗斯蒂。哈罗说过罗斯蒂是他时不时一起喝酒的朋友。罗斯蒂是市里的修理工。他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哈罗活着的人。
如果哈罗还在,他会跟我说,调查他的死是愚蠢的行为。他会用竹棍打我,骂得我连想都不敢想。他也不会让我去调查他的谋杀案,因为他想保护我的安全。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
可是他不在了。所以我当然要去找罗斯蒂。
我推着手推车经过南丁格尔的郊区。我之前打电话给城市维护部找罗斯蒂。他们说大概午夜时分,在目前因装修关闭的对接口那里应该能找到他。
我用哈罗的通行卡溜进对接舱。那里空荡荡的龙门架像摩天大楼一样高,格子金属结构的骨架塔通常在火箭飞船着陆后帮助支撑。我想起我刚到这里时,有时候也想过把南丁格尔留在一艘这样的船上;我很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想法了。
沿着一条长长的透明塑料充气隧道走下去,这条隧道通向对接舱的巨大裂缝。火箭飞船通过数英里宽的竖井从地面直达星球中心的大门,从斯克里瑟尔的大门中进出。每一扇门的中心,都有一个虫洞,比针尖还小,却有小行星那么大;这个门帮助稳定虫洞,并且收到命令后,会短暂地将口部扩大,方便飞船进出。科学家认为,把这些门放在迷宫的中心附近,就不会再往下掉了,无须在行星表面附近放置密集而沉重的虫洞,并投入大量的能量来防止它们往下掉。
在隧道尽头,一个透明的测地线气泡夹在对接舱的边缘。我走过去,看到一个看起来不亚于无底洞的东西,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气。对接舱的另一半悬挂着一个脚手架,罗斯蒂坐在上面。
罗斯蒂是一个瘦瘦的男人,灰白的头发染成了亮红色。维修部门告诉我,他正在更新一个轨道的控制接头,这些轨道负责将火箭飞船的龙门架运送到对接舱的入口。他专注地盯着一个电路板,手里拿着烙铁。他看到我时吓了一大跳。
“你他妈是谁啊?”
我对他大声喊叫,比我想用的声音大一些,这样他才能听见。“我只是想问你一些关于哈罗的问题。”我说。
罗斯蒂提皱着眉头,常被人打断的人会露出这种烦躁的表情。
“你不觉得,比起跟小屁孩儿聊天,我还有其他事要做吗?”他说道,重音落在“小屁孩”三个字上。他挥了挥手中的烙铁,回到控制台。
我觉得我的生活就是一连串难搞的老男人组成的,这让我心中感到一阵刺痛。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并不想给你添麻烦。但哈罗是我的朋友,他也经常说起你,说你也是他的朋友。我想你或许能帮助我。”
罗斯蒂瞥了我一眼,皱着眉头。“你是哈罗的那个倒霉孩子,对吧?”他条件反射地抬起手,护住自己的头,这是阻挡厄运的姿势。“他不时会提起你。我不确定能帮你什么。警察已经来过了。我知道的都告诉侦探了。”
他终于松口了,我往前挪了一点。“哈罗去世后,我整理他的遗物,发现他有这些犯罪档案。不知道这跟他的死有没有关系。我想你可能知道他有这些档案的原因。”
罗斯蒂眯着眼,很惊讶。“你是说,你不知道哈罗是为圣殿做什么事的?”他注意到我听到这个问题十分茫然。
罗斯蒂叹了口气,略有放松。他招手让我走近点,我小心翼翼地爬了过去。“听着,孩子,人们是带着问题去圣殿的。有时,问题很棘手,简单分析迹象和先兆是不够的。所以在过去,圣殿会派一些管事去调查。知道发生了什么,才能预测未来。”
他又说道:“只要祈祷者带着私人请求来到圣殿,哈罗就会出去,为他们办事。在警察不愿插手,或已经放弃,亦或从不认真调查、不值得信任的时候,像他这种为圣殿或祈祷者办事的人,便会常年游走在法律之外。”
一瞬间天旋地转。哈罗安排我做的一系列奇怪的任务有了意义,但我还是很难接受他有这两种不同的身份。他是僧人战士,又是私家侦探。或者说,他既是神圣的骑士,又是隐藏的间谍。“他为什么从没告诉我这些?”
罗斯蒂用余光看了看我。“他说那些任务最好秘密进行。有些任务沾染俗世。有些任务可能表明预言不准确。”
我渐渐明白了。多少世纪以来,宗教和政党之间的血腥斗争一直存在,现如今,先知已不愿就国家事务做预测了。尽管还有许多人相信预言教堂仍然能够就上帝预言或其他事件,给予人们指引,但如今已经没有那么多人仍然相信教堂能够预见未来了;不过,如果先知未能预测现实,那些真正以此为信仰根基的人会认为这是一桩丑闻,甚至是亵渎神明。
这些办事的人执行的工作秘密而危险。我认为这是哈罗不想让我插手的原因。但或许他是在训练我,准备让我涉足——他给我安排的任务,是为了判断我是否能处理这些事情。
我问道:“你是在帮哈罗做这些任务吗?”
罗斯蒂讥笑一声。“这个嘛,你知道哈罗的——他看起来像是个会干杂活的,但实际上并不懂得如何做维修工作。但我是这座城市的机械工,甚至在太空的表面工作,确保诸如钟表之类的机械正常运作。如果他需要任何机械帮助,他就会来找我,有时我也能帮他找到国家数据库的记录。哈罗和他的一帮手下会向一些专家咨询问题。我们是这座城市真正的英雄,但却无人在意,也没有得到应有的认可。”
“那他为什么来见你?”
他耸了耸肩。“我跟警察说的是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应该是要问一些关于机密文件的事。他说在圣殿吃过晚饭后,他想在‘昏睡狗’酒吧跟我见面。知道他出事了,我很怕自己就是下一个。”
“你知道他在追踪什么记录吗?”
“不确定。你知道哈罗的——他是那种问得多、说得少的人。但我听说他们在现场发现了一把德尔塔刀。”
我低下头。
“是的,”我叹了口气,“我觉得我得去德尔塔区寻找答案了。”
罗斯蒂又做了抵挡厄运的手势,脸上闪过一些复杂的表情——是震惊,还有一种骄傲和警惕。
“你觉得可行吗?我觉得不行。”
我起身要走。
“行不行,我都要去做。”
罗斯蒂扶了一下我的胳膊肘说:“要是改变不了你的想法,就请你保重。如果你发现了什么,也告知我一下。他也是我的朋友。”
在南丁格尔跑腿的第二年,哈罗给了我一个奇怪的任务。一开始,他派我去一家藏在小路角落的草药铺。这家店门两边各挂着一个洁白无瑕的花形灯,门里面摆满了五彩斑斓的玻璃罐子,有一种神秘的香味,还有一堆看起来像是随意丢弃的垃圾——干制和腌制的花、根、果实、种子、树叶、树皮、坚果和蘑菇;粉状香料和香草;小瓶的酏剂、酊剂、油、输液、果汁、软膏和香水。一个整洁的男人在柜台后面堆放着各种各样的香皂、香和蜡烛。他穿着白色礼服大衣,胡须修剪整齐。我把草药清单和哈罗给我的票据递给他。他点点头,从蜂蜜、蜂蜡和蜂王浆旁边拿出一个薄薄的透明小瓶。
接下来,我不得不在夜总会外的一辆摩托车上涂上一些小瓶里的溶液,哈罗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这样做。哈罗经常让我远远地跟着他,然后问我他做了什么,每弄错一个细节,他就会心不在焉地用竹鞭打我。不一会儿,他又让我跟着他,还不能被他发现,事实证明这要困难得多。我学会了如何快速躲到掩体后面并用镜子跟踪他,以避免接触他的视线。但他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我,所以发现我很容易。
我突然想到,这几个月的化妆和伪装或许真的很有用。宗教剧中使用的衣服太显眼了,但我在捐赠给圣殿的二手衣服中找到了一些可以用的衣服。事实上,最初几次穿这些衣服的时候,我稍微避开了哈罗的目光。事实证明,给摩托车贴标签要容易得多——留心观察夜总会外面行人的往来,找个没人的空当,漫不经心地将溶液轻轻抹在车上,无人知晓。
第二天早晨,哈罗让我到异国动物商店租一只羽扇豆。这种动物很奇特,跟蜥蜴有点像:长着细长的羽毛鼻,翅膀关节上有小爪子,还有一条长长的羽毛尾巴。只有在兽类世界,才会见到羽扇豆这种奇特的动物。兽类世界中还有成千上万种怪异的动物。这里有比陆地上任何已知动物都大的巨型长颈、长尾爬行动物;有比手还大、长着牙齿的可怕的有鳞捕食动物。车把上挂着装鸟的笼子,我骑着回圣殿有点困难,只好在小鸟的眼睛上蒙上一块布,免得它挣扎乱飞。
我回到圣殿后,哈罗给羽扇豆喂了几只店主给我的干蟋蟀,并在它的两眼之间挠了挠,逗它咕咕叫。
“你要这只怪兽做什么?”我问道,还有点生闷气,回来的路上这东西又抓又挠,伤到我了。
哈罗哼了一声。
“小瓶也拿到了吧?”
我递过去。他拧开瓶盖给我闻。
“闻到什么了?”
“什么也闻不到。”
他点了点头。
“这是昆虫的信息素。人类闻不到这个。许多鸟类也不能。但这只野兽可以。”
哈罗从他的连体服口袋里摸出一个装置,递给我,同时打开笼子,让羽扇豆站在他另一只戴着长皮手套的胳膊上。
“那个小工具与这个小东西脚踝上的遥测发射器连在一起了。”
他把小瓶拿回来,让羽扇豆好好闻了闻,然后把手臂抛向空中,让羽扇豆飞走。
“跟着羽扇豆去追踪那辆摩托车。不要让任何人看到你。”
接下来三天,我骑着一辆圣殿的自行车在南丁格尔周围转悠,看得见的时候就盯着羽扇豆,望不着的时候就用追踪器。每天我都能很快找到那辆摩托车,尾随它,并保持安全距离。过一段时间,我就脱下一件伪装,下面还是伪装。据我所知,摩托车手在城里转悠时从未怀疑自己被跟踪了。
那三天我去的所有地方都在德尔塔——赌场、银行、餐馆、酒吧、酒店、停尸房、杂货店、理发师、公寓,甚至还有一座豪宅。据说那座豪宅是帕尔默的,传闻她是南丁格尔的有组织犯罪团伙头目。
和罗斯蒂谈话的第二天晚上,我站在第一次看到摩托车的夜总会附近,靠着灯柱。灯柱上的灯已经灭了。我没发觉有人摸到我身后,给了我一闷棍,把我打晕了。
我在黑暗中昏昏沉沉地醒来,双手绑在身后的某个金属杆上。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借助门下的光线,我发现自己似乎被关在一个杂物柜里。
我有点害怕,努力挣扎着,想要挣脱捆绑,可是塑料绳却越来越紧,勒住我的手腕。我试着撞柱子,可柱子跟墙壁和天花板都是连着的,使我动弹不得,而后脑勺肿的大包却碰到墙壁,我疼得龇牙咧嘴。我伸腿想踢壁橱里的架子,又够不着。然后我注意到靠在对面墙上的扫帚。
在我这种情况下,一般人就算用脚够得着扫帚,也做不了什么。显然,绑我的人只想到了一般人,却不知我的特殊之处。
我一直穿人字拖,因为我的脚不正常。正常的脚和腿在微重力环境下是没有用的,所以很多太空人的脚经过基因改造,更像猿类。我的脚无法完全实现抓握功能,但它们跟手一样,足以让我在攀爬和这样的情况下保存优势。
我用脚抓起扫帚,用它去捅那些本来无法触及的工具架。我尽量小心,但还是打翻了各种各样在黑暗中看不见的工具。好像过了很久,我终于把一把刮刀拖到身边,锋利的刀尖和刀背共用,挣脱了束缚。
我慢慢转动门把手,松了一口气,抓我的人很马虎,没锁柜子,大概是因为我只是一个被他们绑起来的青少年。我手里拿着刮刀,摸索着溜到走廊上。
看起来我像是在一座豪宅里。豪宅里全是奢华的桃花心木、胡桃木和柚木家具,这些家具一定是从佩尔花大价钱买来的。我蹑手蹑脚地走到走廊上,看到一个青铜雕像,是四方之主雷内尔的雕像,放在墙壁的一个角落里。他除了有六条手臂外,还有六张脸。这是德尔塔人对该神的描绘。
走到一个路口,我感觉到一阵微风,看到右边有晚霞的光芒。溜到出口处,我踏上一个阳台,从栏杆上往下看,还以为自己是在戈尔登顿城某个地方的某个公寓里。
整个南丁格尔城在我脚下铺展开来,令人眼花缭乱。我被困的地方是人称巴伯斯的一个宝石般的建筑,这是城市中最昂贵的房地产,看起来就像洞穴顶部悬挂着的枝形吊灯,就像悬浮在半空中的城堡。因为离天花板上的屏幕太近,屏幕上的虚拟天空甚至有些奇怪的扭曲。
发现自己在哪儿之前,我本希望直接顺着墙爬下去,逃之夭夭,但在这里是不可能的。我猜抓我的人很可能是用空中出租车把我带上来的,我怀疑我能否在没人注意的情况下爬进其中一辆狭小的出租车。
我完全不在状态。我能想到唯一的逃生机会是到巴伯斯的顶部去。那里或许能偷渡到轨道车里,或者偷偷溜到屏幕上方的天梯上,我听说那里是维修工人用的。
我蹑手蹑脚地沿着阳台走,试图更好地了解我所处的位置,这时,我突然看到帕尔默正在花园里吃饭,周围都是全副武装的卫兵。
我愣住了,感觉手里拿着刮刀相当愚蠢,因为警卫已经转过身,用冲锋枪对准了我。我慢慢放开刮刀,举起双手。
帕尔默向我打了个手势,然后继续吃饭,从一个大碗里摘虾,剥皮,把壳丢到另一个碗里。她穿着一件时尚的黑丝裤装,好像刚在城里过了一夜,可能就是如此——传言她经营一家夜总会,还有其他企业。她的眼睛是绿色的,像大多数德尔塔人一样。
“你的名字是哈普斯坦斯,对吗?哈罗的那个倒霉学徒。派来跟踪我们的那个?”
我很惊讶——帕尔默竟然知道我是谁,还知道我是哈罗的门徒,竟然还知道我跟踪了他们。
“你都知道?”
帕尔默耸了耸肩。
“这是我们俩的主意。哈罗和我。是一次练习,看你能否跟踪他们,会不会被发现。”
她笑着说:“我们有探测追踪装置的传感器,还有发现其他无人机的无人机。不过从未想过要去关注一个有羽毛的爬行动物。”
她耸了耸肩,向后靠了靠。“但我们受过训练,能发现跟踪者。你很厉害;那次他们根本没有看到你。”她拿着虾蘸了加葱的红棕色酱汁,然后塞进嘴里,“这一次,你就没那么幸运了。”
仆人在她桌子前面放了一把椅子,我坐在那里,一个警卫站在我和她之间。她看了我一眼。
“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不是德尔塔人的受诅咒之人;至少,是我知道的第一个。”她说着,略带好奇地看着我。我能装成不是受了天诅的倒霉蛋,对于这一事实,我想知道她是隐隐怨恨还是无奈接受。有一些德尔塔人也想伪装,他们戴上隐形眼镜来掩盖绿色的眼睛;然而其他德尔塔人很容易看出来,其他没有受到诅咒的人也能轻易识别这些伎俩。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看起来并不关心我是否说了什么。
她向碗里的东西示意,“吃虾吗?不知道你忌不忌口。我们不忌讳。毕竟很美味。”她的邀请很亲切,但语气却没什么变化。
“不了,谢谢。”
帕尔默吃着饭,一阵沉默,我吓得不敢说话。她吃完,把双手浸泡在一碗柠檬水里,仆人递毛巾给她擦手。然后她把注意力转向我,脸上无动于衷。
“我认为复仇对你来说没有好处。”她说。
我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是来这里报仇的。我认为不是德尔塔人干的。”
“哦?”帕尔默说,“有意思。为什么这样说?”
若干个不眠之夜的思考从我身上倾泻而出。
“有三点。第一,如果刀是无形的,为什么要从后面攻击?”
帕尔默挑了挑眉毛,然后耸了耸肩。
“这把刀是无形的,但它不会让你百战百胜,”她说,“要是在对手看不见我或是看不见我的刀中选一个,我会选前者而不是后者。”
我点了点头。“好吧。接下来,如果佩鲁斯德刀是神圣的而且很罕见,为什么要把它留在犯罪现场?除非是为了陷害德尔塔人。”
帕尔默脸上闪过一丝恼怒的神情。我突然想到,浪费罪犯头目的时间也许不是最好的主意。
“也许凶手听到有人来了,慌忙逃走了。这就是你的全部证据吗?就这些无力的推测?”
我咽了咽口水。
“最后,”我说,“在《银月之歌》中,佩鲁斯德刀是由艾斯克尔的刀神使用的……”
帕尔默脸色一变,慢慢站了起来。
“是谁用‘罪恶之击’攻击了无面者之王,是个左撇子。是的,是的,神话,是神话,神话里有。”她说,“那你打算怎样论证?难道要说杀害哈罗的凶手是右撇子,而德尔塔人只用左手使用佩鲁斯德刀?”
她向前走了一步,伸出右臂,手指停在我的喉咙附近。我感到脖子一侧被针刺了一下,看到一小滴血顺着一把隐形刀的边缘滑落。
“我们任何一只手上都可以佩戴佩鲁斯德刀。”她漫不经心地说。
我小心地把头向后倾斜。揣摩再三,说出了余下的想法。“恕我直言,不,这不是我的想法。我想指出的是,通常情况下,佩鲁斯德刀只给刀神,对吗?只给那些对刀有非凡控制力的人——就像你刚才那样,女士。”
帕尔默点了点头。她向下属示意要来一条毛巾擦拭她的刀。“然后呢?”
“如果是这样,为何袭击哈罗的人如此笨拙?我以前曾为圣殿屠宰过肉。我知道用不好刀的人是怎么操作的。如果从后面攻击一个被偷袭的老人,为什么要用刀子反复削打脊柱和肋骨?”
帕尔默耸了耸肩,像是带着半点微笑的幽灵,把毛巾扔给我,让我擦擦脖子上的血。
“这就对了,”她说,把刀滑回手腕上的鞘里,“所以你不是来寻求复仇的。那你为什么要找我们?”
我坐在椅子上,向前靠了靠。
“为了寻求帮助,找到杀害哈罗的凶手。我想既然德尔塔人被陷害,你可能愿意帮忙。”
帕尔默又坐了下来。
“你说的都对。我没有下令杀害哈罗,据我所知,没有任何德尔塔人是幕后黑手。是的,我的人被诬陷了,我确实很不满。所以我们已经调查过了。”
我抓紧椅子的两侧。
“有什么发现吗?”
“我们比警察查得要更仔细。但查到的线索也不多。我们的猎犬发现了杀人犯穿的衣服,就是那种用于绘画的一次性工作服和手套。还有一个空钱包,我们推测是哈罗的。这两样东西都被丢在一个装满工业强度的清洁液桶里。我们无法追踪到它的踪迹,而且这种溶剂很容易买到。”
“那把刀呢?”
“有时也能买到佩鲁斯德刀,不过这些极少数的情况都是匿名网上购买的,我们无法追踪。”
我绞尽脑汁。
“视频录像呢?”
“除了当局,如今谁侵入城市监控网络都是非法的。不过,就算能看到,也不会看到有人跟踪哈罗。一般人跟踪不了他。”我点了点头——即使伪装完备,我最多只能跟踪他几个街区,就会被他发现。
我颓然坐在椅子上。
“有什么办法知道谁可能杀了他吗?”我问道,“他可能有什么敌人?”
帕尔默叹了口气。“哈罗是……很难。他很擅长他所做的事情,但他树敌很多。其中一些是非常有权势的个人和团体。包括法律界的人。”
我站起来,开始踱步。
“肯定有办法缩小名单的范围。有谁最近惹他生气了?有没有威胁到他生命的人?”
帕尔默摇了摇头。
“现在有很多钱从其他世界流入佩尔的激光技术——发展阻光器,但显然也是为了用于战斗。任何接受这些外来资金的人,如果觉得哈罗威胁到了资金流动,都可以雇佣专业人员。要说是谁,太难了。”
我想到了查斯,想到了他的家财和他的怨恨。上次打完架,他和他的走狗没有再来打扰我,但他确实时不时地用眼角的余光看我,目光中充满了怨毒。他也用同样的眼光看着哈罗,知道是这个老人教我如何打架的。查斯在哈罗死前的那个夏末离开了南丁格尔,但他也可以雇杀手为他干脏活,就像日常生活中,找人为他做其他事那样。一股久违的仇恨在我体内炙热地燃烧起来。
我想过要告诉帕尔默查斯的事。可正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我意识到这些话听起来是多么可笑。像查斯这样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会为了报复我而杀了哈罗,这种想法很荒唐。我这是两眼一抓瞎,绝望了,想随便找个替罪羊。我无法面对这样的现实:哈罗有太多的敌人,难以计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做到这一点。
“肯定还有办法。”
帕尔默站起来,走到我身边。
帕尔默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你知道德尔塔人投骰问路的原因吧?”
我点了点头。“你们把诸神看成是变身者。有许多面孔。”
“每一种骰子都代表一个神,掷出骰子,就能知道我们会看到哪个神的哪张脸,”帕尔默说,“但有些神的面孔我们可能永远看不到,宇宙的某些方面可能永远对我们隐藏。我们可能永远不会知道真相。可能永远没有办法知道真相。”
帕尔默说话时,脸上意外地掠过一丝怜悯,我转过身去,眼睛越来越湿。我走到栏杆前想透透气。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在显示屏和星球的地壳之外,我想象着看到明亮的不眨眼的星星和围绕在它们的轨道上的世界。一个非凡的宇宙充满了似乎无穷无尽的可能性。
“我们只是众多世界中的一个,对吗?”我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出生在大门的另一边,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要是我们能看穿黑暗呢?或者我们是巨人呢?或者拥有变色龙的皮肤?”
“在那里我们不受诅咒的困扰,就不必处理这些不得不面对的艰难困苦了吗?”帕尔默说,她显然听到了我没敢问出来的问题,“我们能过别样的生活吗?我们本可以成为其他人吗?”
她和我一起来到栏杆边。“可能在一些世界中,任何可能发生的事情确实发生了,”她说,“但这并不能改变发生在我生活中的一切。”她并没有完全回答我的问题。
她瞥了我一眼。“哈罗不喜欢纠缠于过去,是一个很好的榜样,”帕尔默说,望向远方。“在德尔塔人眼里,坠落的星星并不是不祥之兆,而是对那些明亮而短暂的时刻进行反思的机会。好好想想哈罗。然后放手吧。”
我耷拉着肩膀,低头看着南丁格尔。
“它很美,”我说。我是认真的,即使它有所有的缺陷、鸿沟和血迹斑斑的小巷。它在一个脆弱的气泡里,埋在一块和恒星无比靠近的荒芜岩石里。它为反抗竭力毁灭我们的宇宙而生。哈罗让我毫无办法地喜欢上了它。
她将手肘放在栏杆上,靠着栏杆。
“因为一些宇宙的意外,我们一生都被人看不起,”她说,“住在这里,我想这是个可以俯身看他们的机会。”
“这还不够,是吗?”我说。
“不。不,不够。”
一个空闲的晚上,我去找罗斯蒂,他正在星球表面工作。乘坐服务电梯往上升时,我感到很轻松,因为我离开了南丁格尔的动力发生器所编织的假重力网的范围。到达顶层后,我把带来的手提箱放在更衣室的柱子中间。箱子自动打开,取出里面的宇航服,帮我穿上它,并检查我的宇航服的连接口和密封性。气闸循环后,我走到了虚空中。
在低重力的环境中,我跌跌撞撞、慢吞吞地走着,笨拙地摔在星球表面的石板和岩石上,多年前的童年记忆又浮现在我眼前。我手里拿着杯子形状的推进器,在星球表面快速滑行。每当我把它放在我的质心1前面或后面时,喷嘴推送的方向和我的路径都清楚地标在我的头盔内显示屏上。
我走到罗斯蒂所在的塔楼,这是这个星球夜空中数百公里宽的激光阵列的一部分。这些激光器帮助推动远处的轻型干扰器的微观薄帆穿过空间,并将流星体和天体小行星防御到更安全的轨道上。夜班很安静,只有我和罗斯蒂两人。他坐在高高的塔上,蜷缩着,头上戴了一个手电筒,光在黑暗中断断续续地闪烁着。我打了他一下,他抬起头,挥手打招呼。
“你穿着航空服还能走这么稳!”罗斯蒂惊叹道。
我耸了耸肩,罗斯蒂看不到我的动作。
“我猜,小时候那些应急演习和课后的火箭游戏都派上了用场。”我说。
罗斯蒂放下手电,靠在一个大梁上。
“那么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希望是友好到访?”
“你说哈罗案件有了新情况要来告诉你的。”
“哦?”
“我还是见到了德尔塔人。”
罗斯蒂啧了啧舌。
“你很幸运,还活着呢!如果哈罗还在,听到你做那么愚蠢的事,他真会把你藏起来。”
“这是个坏主意。可是谈过之后,我就确定了我之前的想法。不是德尔塔人干的。”
罗斯蒂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犯罪分子说他们无罪。难道这是什么新鲜事?”
“你为什么要杀哈罗,罗斯蒂?”
罗斯蒂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愣住了。
“胡说八道什么,”他吐出一句话,“真荒谬。”
“哈罗曾经来找你拿城市记录。我猜他是在你这里得到了城市监控录像的副本,”我说,“哈罗是在摄像头盲点被杀的。你知道在哪里埋伏他不会被人看到。”
罗斯蒂吐了吐舌头。
“任何人都可以跟踪哈罗。”
“他是出了名的难以追踪,摄像头可以拍到的地方显示,没有人跟踪他。但是,如果凶手安排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与他见面,如果凶手知道他从哪里来,什么时候离开,甚至知道他通常走哪条路,凶手就可以埋伏等待,直到他经过,从后面袭击他。也许你就是利用摄像头跟踪他,直到他到达盲点。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可能来找你。”
罗斯蒂的声音在我头盔的收音机里带着嘲弄的语气。“听着,我知道你很悲痛,但请试着想清楚。哈罗有很多财力雄厚的敌人。我知道你不想听这个,但杀害哈罗的凶手可能是任意一名杀手。忘掉这一切胡言乱语吧,好好生活。”
我摇了摇头。“我想过是不是杀手杀了哈罗,是不是因为外界的财务问题,”是不是查斯,我心想,“雇人用刀杀了他。但这次袭击过于笨拙。如果有人雇用刺客,为什么要找一个这么无能的?”
“这些都是你这个小男孩毫无根据的指控,”罗斯蒂说,“你是想用这些废话到警察那诽谤我?你是想让我被解雇吗?”
“不,没有警察。目前还没有。只有你和我。我只是想亲自问问你。”
罗斯蒂叹了口气。“等一下。”他在手腕的电脑上打了几个命令。我的心一沉,因为我注意到我与表面通信网络的联系被切断了。
“电涌,”罗斯蒂说。“它们可以对电子产品造成各种破坏。不管是照相机还是无线电。”
“你杀了哈罗。”
“这是他的错,”罗斯蒂说,很恼火,“我们的关系很好,但后来他开始调查那些与他无关的事情。”
“但跟你有关。”我猜道。
“我在南丁格尔做了那么多工作,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报酬,我的老板一直在提拔那些没用的朋友,而不是我,”罗斯蒂抱怨道,“我没有得到我应得的报酬,所以我必须想办法在外面多赚一点。只是在这里摆弄一下,在那里做一下手脚而已。”
“偶尔会有一些通讯中断,”我说,“录音会被破坏。只是意外。”
“是的,没什么大不了的,”罗斯蒂说,“为了这个,哈罗……”
“汽车发生车祸,”我继续说,“宇宙飞船爆炸。”
罗斯蒂闭嘴了。
“飞船爆炸。”我说,“很多都是意外,但哈罗查看这些时,发现了激光阵列在同一时间使用的相同点。看起来像是在运行诊断。可实际上,它们被指向了其他地方。结果是另一艘星际飞船与碎片碰撞。”
“你无法证明。”罗斯蒂尴尬地说。
“我打赌哈罗可以,”我说,“他不是那种沉湎于过去的人,但他的房间里有多年的新闻报道。他不是一个宗教人士,但他也有占星图表。而且就像你说的,他对维修工作几乎一无所知,但他却在看大量的维修数据。他检查占星图,以弄清宇宙飞船和激光阵列在哪里,流星体群在哪里;维护数据是为了弄清楚激光阵列应该何时开启和关闭;关注新闻报道来弄清谁是重要目标。我打赌,如果他有更多的时间,他一定会证明你摧毁了那些飞船,而你知道的。”
“没有多少时间了。他不会放过我的,”罗斯蒂说,“我只是幸运地打了个时间差,那个时候,为他跑腿的人不在南丁格尔,在其他地方执行任务。他没有后援了。”
“所以你没有像以往那样远程杀人,而是匆忙行事。你邀请他去喝酒,然后在他背后捅了一刀。”他的肋骨和脊柱受到的冲击足以使刀子碎裂。
“听着,这不是针对谁,”罗斯蒂说,“我对此感到很难受,非常难受。可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你明白的。他肯定会理解的。我没有任何选择。这是他的错,真的。”
“你为什么要杀死我的父母?”我终于喊了出来。
“……啊,原来是这件事。”罗斯蒂说,“这就是为什么哈罗要纠结过去,查找多年前发生的一些事故。他是为你做的。是你。”
“为什么?”我说,我的声音嘶哑了,我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听着,我真的不怎么记得了,但他们不是目标。他们只是不走运。附带损害。”
我在发抖,但不确定是恐惧还是愤怒。“一百个人死了?你杀了一百个人作为附带损害?有父母。还有儿童。”
“听着,我的工作是让它看起来像一场意外,所以我让它看起来像一场意外,”罗斯蒂辩解道。“如果我不杀那些旁观者,不管是谁,都会得到这份工作的。这只是生意。”
罗斯蒂居然笑了起来。“我杀了哈罗后,一直盯着他的跑腿,害怕他们抓到我。但他们都在关注他的宿敌。谁能想到还得担心你这个小不点呢?”
然后他生气地咆哮起来:“诸神啊,我努力成为一个英雄,每天让这个城市成为一个更好的地方,没有人关心,但哈罗想成为英雄时,却有人追随他。”他怒吼道,“这真是太可悲了。而且都是操纵性的。圣殿收养流浪者,因为它知道他们会非常感激,哪怕只是一丝善意,他们会成为完美的新奴隶,就像在主人的餐桌上乞求残羹剩饭的杂种。一个悲伤的老人和他悲伤的小男孩。”
罗斯蒂从大梁上站起来,举起他的激光焊枪,从塔上向我走来。“但我有工作要做,我必须回去。这只是生意,我也要杀了你,哈普。”
来的路上第一次跌倒的时候,我从地上捡了几块鹅卵石。在与罗斯蒂交谈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慢慢地给手持式推进器加压。我把喷嘴对准罗斯蒂的脸,把一块石头放在喷嘴上,然后发射推进器。这是我和其他孩子玩的一个游戏,叫作“喷嘴炮”,只是我们从来只瞄准无生命的东西,从来不会伤害对方。
推力让我摔倒在地,岩石则向罗斯蒂飞去,击碎了他的宇航服面罩,将他击退。罗斯蒂抱着自己的头,从塔上翻滚下来,在微弱的重力下慢慢下落,直到系绳刹住。罗斯蒂像时钟的钟摆一样来回摆动了一阵子,他不再挣扎之后,还在摆动着。
我回到最近的气闸,用一个紧急呼叫盒打电话给警察。警察到达地面后,他们封锁了该地区,派出漫游车扫描现场,并把我带到一边,让我做一个简短的笔录。他们发现那里的电信和视频监控被破坏时,他们逼问我发生了什么。我像罗斯蒂说的那样提到了电涌,他们并不满意这个答案,于是把我铐起来带回南丁格尔。
侦探们在车站审问我时,我建议他们给高级先知打电话。这让他们对我吼了一阵子,直到意识到我不会再说什么。几个小时后,我猜他们终于决定打这个电话了。
她来的时候看起来显然并不高兴,但在她问了他们所知道的情况,并发现了他们对我的一点了解后,她用她的宗教身份作为筹码,要求获得隐私。他们把我们单独留在一个小牢房里。
她保持沉默,我坐着告诉她所发生的一切:我如何偷听到她和贝洛斯的谈话;我在哈罗的房间里发现了什么;我如何与罗斯蒂交谈;如何与帕尔默见面;如何发现罗斯蒂是凶手;我去见罗斯蒂时发生的事情。
这是我第一次与高级先知交谈。我认为在那之前,她甚至没有正眼看过我。在我说的每一句话中,她的脸色几乎都保持中立,只有在我告诉她发生在哈罗身上的真相时,她的脸色才稍微动摇。
在我的忏悔之后,维万沉默良久,她在思考。她接着问道:“你认为会发生什么?”
我挣扎着回答。
“我不知道我之前在想什么。”
听到我声音中的疑惑,她把目光锁定在我身上,直到我把目光移开。
“这一切结束后,我本以为会感觉轻松。”过了一会儿我说,“可我并没有这种感觉,也没有感觉很糟糕。其实就是没有任何感觉。”死人无法复生。
我的眼睛紧紧盯着地面。
“而事实上,我对此毫无感觉——这样做是不是让我变得跟他一样了?我还有其他选择吗?去找他对峙的时候,我觉得有很多可能,但现在回头看,一切似乎只能用这种方式展开。就像弓箭一样。”
她沉思着我说的话。
“大自然告诉我们,凡事都有因果关系,每一个行动都有一个相等和相反的反应。”她说,“我们一生都活在这样的真理中,我们据此解释之前发生过的事情,以此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们开始相信,道德物理学也应该存在。犯罪之后应该有惩罚;不公正之后应该有正义。也许是今生的神圣报应或来世的神圣审判。这是一种命运感。”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我受不了。
“占卜只是在云中看到图片,”我说,“人们只看到他们想看的东西。”然后我想起了我在和谁说话,于是我闭嘴了。
我并不指望她会同意我的观点。
“根据生活向我们展示的情况,道德物理学似乎确实是一种虚构,”她说,“好人常常受苦,而坏人常常享乐。无辜的人受到惩罚,而有罪的人却拥有自由。”
她把脸凑到我面前。
“即使正义只是一个故事,它也是一个我们可以尝试并实现的故事。一个更好的未来的梦想,”她说,“有时,预测未来的唯一方法是自己塑造它。”
这还不够。
“故事可以是无稽之谈。有些是危险的胡言乱语。有些是不可接受的胡言乱语,”我说,“一个命运的意外可以毫无理由地诅咒一个孩子,除了有人说它是这样。人们最终会因为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任何事情而受到指责,即使他们与此无关,仿佛他们活该。”
维万望着远方。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看起来很内疚,或者说很羞愧。
“事实证明,在一个不公正的世界里,要想得到一些所谓的公正是非常困难的。”她说。
她把自己的手叠在一起。“现在不是思考可能发生的一切的时候,”她说,她的声音很冷静,“是时候面对将要发生的事情了。”
我发现我的心意外地沉了下去,然后平静地接受它的重量。杀手会得到他们应得的东西。即使是杀人犯的杀人犯。
“那么我将会受到什么惩罚?”
“你?”她考虑了我一会儿,“没什么惩罚。”
“啊?”
她看了看我的眼睛。
“他在地球表面的空地上被击中了,”她说,“也许是一颗流星体。”
我盯着她看了很久。
“噢。”
“神的旨意。”她说。
我低下了头。“遵循神旨。”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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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质量中心,简称质心,指物质系统上被认为质量集中于此的一个假想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