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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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或许是大烟起了作用,殷先生经过一番颠鸾倒凤,竟不觉得半丝疲惫。他随保镖一前一后,步行出了金凤记大门,沿着巨达赖路,朝善钟路的方向走去。十月的上海,日头眼见短了,六点一过,天色就一片苍黑。这一路都是梧桐蔽道,路灯又少,地上黄蒙蒙的,秋蝉声也稀落不少。他走在寂静的道路上,踢着随风滚动的枯叶,脚步声一轻一重,腿脚上的缺陷,格外明显起来。

快到善钟路的拐角时,见路边停着一辆轿车,并没在意。待从车旁经过时,蓦然觉到,这车子没挂车牌,心头刚一凛时,司机一侧的门已“嘭”地一声推开,跳出来一名蒙面人,直扑上来,要夺他手里的箱子。那保镖反应也算快,早已飞步上前挡住。两人厮打起来。几个回合后,保镖感觉不支,抽个空挡跳开一步,拔出腰里的手枪,还不及拿稳,早被蒙面人一脚踢在手腕上,把支枪踢得老远。保镖吃痛,手脚一迟,蒙面人就抢近身来,几下便击中保镖咽喉,将他打昏在地。

蒙面人见障碍扫除,便饿狼扑食,再扑殷先生而来。说时迟,那时快,殷先生身子一缩,闪到蒙面人身后,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右肩,把他踢了一个踉跄。殷先生看着不良于行,居然是高手,危急时,真人露相了。蒙面人吃他一脚后,大吃一惊。毕竟也不是孬种,稍一迟疑,马上一跃闪开,稳住底盘,随即压低身形,抢近殷先生胸前,双拳暴风骤雨般招呼过来,眼看殷先生就要吃他大亏。

殷先生预料在先,身子竟不闪避,右臂一抡,把密码箱挡在敌拳的落点。那密码箱是精钢锻制而成,蒙面人的拳头再硬,总是肉做的,他倾全身之力,以肉击钢,痛得裂帛一叫,团身就地一翻,滚出了一丈开外。殷先生摘下左手无名指上那枚钻戒,塞进裤兜。他并不进攻,严阵以待,蹲个马步,双手端住密码箱,护在胸前,冷冷盯着蒙面人。蒙面人单膝跪地,见殷先生不动,念他是胆怯,顾不得手上疼痛,低吼一声,身形已经暴起,飞身以连环腿照着殷先生的面门流星般踢来。殷先生又滑步轻巧躲过。蒙面人拳脚凌厉,殷先生左腾右闪,把密码箱当作盾牌,让蒙面人占不到半点便宜。

一番恶斗下来,双方都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蒙面人见轻易拿不下殷先生,焦躁起来,去腰里一摸,一支手枪对准了殷先生。殷先生一愣,忙用密码箱护住头和胸,一边想,对方真是为夺命而来的话,上来两枪就得了,何必打来打去费这么大劲儿,可见他的初衷,是只为谋财,不为害命,应该先稳住他。他眼角瞟着保镖掉在人行道上的手枪,气喘吁吁说:“这位好汉,山不转水转,有事好商量,何必你死我活呢。”边说边朝保镖那支枪的位置挪步。蒙面汉看出他的意图,不吱声,抬手就是一枪,“噹”地一声正中密码箱的钢壳,距离近,冲击力大,殷先生朝后翻倒,趁势一个筋斗才站住,不敢再动弹了。那只密码箱只凹进一个坑,没有打穿。

枪声刚落,就听不远处哨声大作,一群穿制服戴斗笠的警员大呼小叫,嚷着口音不纯的法语,朝他们奔来。原来是一队安南巡捕。殷先生顿时松了一口气。和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一样,法租界巡捕房也是个多国部队,除了法国人和华人外,队伍中有不少俄国人、朝鲜人,但最多的外籍警员是安南人,有五六百人。事有凑巧,三天前,小东门分局辖区发生一起暗杀,一名法国电车公司的高级职员走在路上时,被地下人员乱枪击毙。后几日的报上说,此人被指一直向日本人暗输情报。这事一发生,所有分局都提高戒备,加强巡逻,每组人数也增加到六七人。巨达籁路属于贝当分局,地处甲乙级住宅区,头面人物的官邸连片,巡逻自然更加频密,所以,枪声一响,正好撞上。

蒙面汉显是有备而来,见了安南巡捕,并不慌张。他收起枪,跳进车里,油门猛踩,绝尘而去。巡捕知道双腿跑不过轮子,只得放弃追赶。

被打懵的保镖这时醒了,慢慢坐了起来。殷先生蹲下身仔细查看,见没伤到筋骨,安慰了几句。保镖满脸愧色,挣扎起身,去把枪检了起来。巡捕们见枪大惊,如临大敌,七八支枪口一起指住他。保镖只好把刚刚捡起的枪又扔回地上,踢到巡捕脚边。

捡起枪后,一群巡捕才蜂拥而上,粗手粗脚搜身,确定没有武器了,便开始了办案程序,无非是看现场,找弹壳,问情况,做笔录。这群巡捕里只有一个华人,所以由他问话。那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样子斯文,殷先生猜他不是徐汇公学,就是中法学堂毕业的,一看便受过法国式教育。一番问答后,终于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确定了当事人的身份。

巡捕问:“那么,看清是什么车子了吗?”

殷先生:“是一辆褐色的克莱斯勒,好像是1932年型的。”说话时是1938年十月,所以车龄大概在六年左右。上海的汽车全部是进口的。奥斯丁是廉价车,别克稍贵,克莱斯勒中档,卡迪拉克高档。劳斯莱斯是富豪座驾,极度罕见。

巡捕:“车牌呢?”

殷先生:“没挂车牌。”

这位巡捕留一抹淡淡的唇髭,少年装老成,勾起食指在唇髭上抹来抹去,一脸狐疑。

巡捕:“我看这不像一般的拦路抢劫,应该是专门冲着你来的。”

殷先生:“怎么见得?”

巡捕:“你箱子里是什么?”

殷先生:“这不方便说。”

巡捕微微一笑道:“这就对了。一个密码箱,里面装着不方便说的东西,还拿链子锁在手腕上,那劫匪嘛,又正巧等在你经过的路上……再说了,劫匪的派头也不小,开一辆克莱斯勒轿车来抢劫,鄙人干了这么久,也是头一回遇到……你每天都在这个时候打这儿经过吗?”

殷先生:“不是,头一回。我只是去理个发。”

巡捕:“头一回就碰上抢劫了?巧合,巧合。那么,谁知道你会打这儿经过?”

听到这儿,坐在地上的保镖急忙辩白说:“我是知道的,可我谁都没说过,可别赖我啊。再说了,赵经理刚交待完,我就陪殷先生出门了,哪有时间通风报信?越说越玄了。”

巡捕双眼一亮:“那就是说,赵经理是知道你们要打这儿经过的?”

保镖骂道:“放你的屁,你还怀疑赵经理?你昏头了你。赵经理最怕的就是客人被抢,客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要坏老板生意的,你懂不懂?为了保护客人安全,我们老板每个月得花多少钱打点道上的朋友。殷先生出来走一趟,我们都得寸步不离陪着,命都差点送掉了。你们呢,你们刚才死哪儿去了?我们老板的好处你们没少捞吧。”他刚才被劫匪打得落花流水,一腔的羞愤,要找机会发泄出来。

巡捕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金石寒在这里开赌场,法租界的方方面面都大捞特捞。但到了他这个级别,也就一点面包屑而已。他心里仍有疑惑未消,决定暂时按下不问。他见殷先生衣服破裂,鬓发蓬乱,左脸颊擦伤渗血,一副狼狈相。保镖也无法行走,便指挥众人搀扶两人回金凤记。

出事的地方离金凤记其实不远,喧闹和枪声已经惊动了守卫,继而通知了赵善纯。后者满脸惊慌,率领一众人,扛着家伙赶了过来,两帮人马就在半道相遇。赵善纯见殷先生只是皮肉受损,略松一口气,又是谢罪,又是安抚,连声道:“谢天谢地”。殷先生倒是泰然自若,拂拂手,依旧谈笑风生,只说头发没理成,有些可惜。

赵善纯暂时搁下殷先生,把那华捕拉到一旁,耳语了好一阵,直到巡捕脸上露出了微笑,方才鞠躬告辞。

殷先生在金凤记大队保镖的簇拥下,回了自己住的套房。

他一进房间,赵善纯不等他邀请,哧溜一下跟了进来,随手关上房门。殷先生被他的举动弄得颇愕然,说,自己并无大碍,只是身困体乏,休息一下就恢复了,不必再劳你作陪了。

赵善纯哭丧着脸道:“殷先生,今天这事,可是闯下大祸了。你也知道,上海滩上开个场子,内部的安保好做,外面的太平世界,却是最难保证的。所以,我们老板在开张前,路子都铺好了,法租界道上混的朋友该打点的全都打点到位,每个月都拆账给他们,所以,只要是金凤记的客人,敢保他出了这个大门,就跟在自家屋里一样,绝不会有人来动他一根毫毛。这点要是做不到,谁也不敢来赌,开张三个月就得关门。”

殷先生冷笑道:“可我只出去一回,就被人动了毫毛。”赵善纯道:“所以这就是最蹊跷的地方。发生这种事情,金凤记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下代表金凤记,向阁下致以十二万分的歉意,同时,向阁下保证,一定要动用关系,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给阁下一个彻底的交代。”说着,深深地鞠下躬去。殷先生因见赵善纯最清楚自己行踪的,本已对他生疑,有心对质一番。但见他说得如此诚恳,只好暂时把话咽了回去。

赵善纯见他不响,便道出了目的:“在下斗胆请求殷先生海涵,不向外界透露此事,一切由鄙总会负责暗中调查。否则,一旦事情传开来的话,客人会因为担心安全不敢上门,公司的生意就要大受打击。金先生怪罪下来,在下就前途尽毁了。”

殷先生只想赶紧将他支走,接口就说:“那好吧,咱答应你。”

赵善纯大喜过望,千恩万谢后,蹑手蹑脚地飘出门去了。

剩下一人时,殷先生才一屁股瘫坐在一张沙发上。想想不对劲,起身把窗帘拉紧了,把房门反锁,才重新坐下。他仰着头,闭着眼,颤着手在茶几上摸索了一会,摸到一罐半空的茄力克香烟,抖几抖,抽出一支塞进嘴角,又摸到一盒火柴,划了几下才划着,眯缝着眼点上了,贪婪地吸了起来。吸完一根后,再接一根,手才停住颤抖。刚才冷汗热汗出了几身,这会儿内衣凉冰冰地贴在身上。

他就这么坐着,既不清理脸上的创口,也不沐浴更衣,也没把密码箱从手腕上解下。抱着密码箱坐着不动,似乎就这么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敲门。他一惊,问:“是谁?”

“我。”门外传来三号陈月凤的声音。

隔了许久,殷先生才开门,拉开条缝,探出半个脑袋来。走廊的吊灯光照在他脸上,眼前一条条刚干的血痕,衣衫破碎,头发凌乱,眼神惊觉。陈月凤吓一跳,说:“要死了,怎么这样了……赵领班说你出了意外,让我送东西慰问你。”她手里托个大盘子,盘里除了烟酒水果,还有一堆马粪纸包住的圆柱体。殷先生一瞥之下,知道是百元的筹码。

殷先生见她身后无人,把房门开大点,让她进来。迅即把门合上锁紧。她进屋后一转身,见他背在身后的右手握了支水果刀。又一吓问:“怎么啦!”

殷先生说:“没办法,得防着点,这不就遇上劫匪了。”

“箱子抢走了?”

“还好没有。”

陈月凤看不到那只密码箱,也没问他藏哪儿。又见他左手那只钻戒不见了,惊问:“戒指给抢走了?”

殷先生把刀往床上一扔,去裤兜里掏出钻戒戴了回去,在她面前晃一晃,第一次露出笑。

陈月凤绷紧的脸也松了开来。她说:“看你这副样子,好吓人啊,”她把盘子一放,“这是慰劳品:三星白兰地,茄力克烟,鸭梨,筹码一万元。”殷先生抓起一柱马粪纸包,拦腰掰断,紫色的百元筹码丁零当啷地掉了一桌。他说:“这是掩口费。”陈月凤不明白他的意思,只顾瞧他那张脸,说:“我给你擦擦吧。”殷先生点点头。

她打来温水,用干净毛巾擦净他脸上血迹,涂上碘酒。又替他把头发梳理顺了。她贴近他站着,以为他会趁机把玩她的屁股和奶子。但他却没有,双手软塌塌垂放在大腿上,眼神直勾勾的,冷不丁问:“还有谁给抢过?”

“你是说客人吗?”

“对。”

“从来没有,我们这儿是最安全的……”

他打断她:“我不是说在赌场里头,是到了赌场外。”

“那也没有过,要是一出去就给抢了,谁还敢来啊,”她压低嗓子,在他耳边说:“听说,我们老板每个月都要打点道上的人,花好多钱呢。”

“那么说,我是头一个啰?”

“就是。”

她觉得屋里静得有些发慌,就去把电唱机打开,上面那张黑色唱片慢慢转了起来。她把唱针放到胶片纹路上。夹着丝丝声,房间里涌起了威尔第的《阿依达》。这铿锵的乐声,这时听来,显得很不搭调。陈月凤似乎并没有感觉,她挑出一只最水嫩的大鸭梨,削了薄皮,托在手心里,递给了殷先生。殷先生没什么食欲,犹豫一下,还是伸出粗手指接了过去。他机械地吃着,梨汁顺着嘴角流到腮帮。她替他擦了,问:“甜吗?”

他答非所问道:“那么,有谁知道我会走那条路去理发?”

“什么?”她问。合唱的浪潮正澎湃而来,盖过了他的话。

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啊,还有赵领班也知道……等等。”她突然意识到什么,退开一步问:“你是怀疑我给人通风报信吧?”

殷先生捏着吃剩的梨核,垂头不语,良久,瞥她一眼。

“……怎么,是赵领班?”

“我没这么说。”

她六神无主地说:“不会啊,不会啊,怎么可能,赵领班是金老板最信任的,可是……”她越想越不敢想,突然抓住他的肩用力摇摇道:“要不你赶紧离开吧。”

殷先生望着那堆筹码,把梨核递给她,在毛巾上擦着手,喃喃说:“娘的,再玩玩吧,再玩个两三天,把它们玩光了再说。”他抬起眼,盯着她看,看得她有些发毛。“怎么啦?”

“你真替我担心吗?”他问。

她松了口气:“咳,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命都差点没了。”

“你怎么会替我担心呢?”

她被他的问题噎住了,楞了半晌才说:“你不是给了我很多钱嘛。”

唱片放完了,在哪儿空转,丝丝作响。两人都沉默着,忘了要换唱片。

殷先生突然又问:“你想和我成亲吗?”见她圆睁着眼,只顾发愣,他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成亲?你是说,讨我做小?”

“做什么小,我没老婆,”见她一脸疑惑,他说:“我刚才没说实话,我哪有什么老婆孩子在天津。”

“你那么大了没娶过?”

“娶过,当然娶过……不过她死了。”

她有些糊涂,不知该不该相信,也不知该怎么接话。看他双手按在膝头,脑袋微垂,半闭着眼,像在养神,也像在修炼。这位殷先生越来越让她琢磨不透了。

末了她说:“不讨我做小,就是当续弦啰?”

他点点头。

陈月凤束手无策地站着,脸都红了,不知是害羞,是困惑,还是紧张。“什么时候?”她轻声问。

殷先生说:“快了,等这事完了就办。”

“等什么事完了?”

殷先生想了一会儿才说:“就这事儿呗,赌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