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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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对人生,金石寒没有功夫想,有时间就捞钱,不捞钱时,吃喝玩乐,可今天,他居然想到了人生,因为终于有了功夫。

龙芥喝了酒,上楼去了,留下酒气在账房间里缭绕。金石寒双手反拷在后背,形影相吊,不由得回想起过往几十年的日日夜夜。被人绑架关押,并不是头一回经历,但最后一次受这种苦,是哪一年的事,竟然脑瓜敲破,也想不起来了,只确定那是在前清年间,因为当时还拖着一条辫子,被人揪着,歪着脑袋踉踉跄跄走弹格子路,身上是五花大绑。那是与人争抢一爿烟馆,被对手抓去当人质,关在一条砂石船上,要是谈不拢,随时会抛进水里喂鱼。打那以后,这种事再没发生过,只有他绑别人,关别人,没有倒过来的事。四一二事件后,他渐渐远离了打打杀杀,随着越来越发达,沾血的事情,都交与手下喽啰去做,自己慢慢变成上等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再不曾想,自己还会重受一遍这种苦,难道好运真的到头了吗?

他把自己的人生回放一遍后,越想越觉得这次凶险,对手不再是前清道台,不是帮派徒众,不是工会组织,不是军阀,不是租界巡捕房,而是日本人。在日本人面前,只有你是中国人,就足够杀你了,惯常的手段,对付他们都没用,要活着出去,渺茫得很。

不停胡思乱想,看着窗户由白转黑,又口渴,又憋尿,开始大喊大叫,小狗见了,跟着一起狂吠,外面有了反应,一阵脚步声,门开了,一个脑袋探了进来,金石寒一看,是顾当乐,一喜,大声道:“快,我要撒尿!”顾当乐不说话,猛使眼色,脑袋缩回去,关上门。未几,提个马桶进来了,摸出钥匙,替他开了手铐。他终于撒了长长一泡尿,对顾当乐说:“擦那,适宜,快给弄点吃的,小家伙饿坏了。”顾当乐耳语般说:“你先忍忍,范队长命令说,没有岛津中佐的同意,一口水,一口饭都不能给。他没说不许撒尿,所以我才敢趁他们都在睡觉,拿马桶过来。”他陪着媚笑,将金石寒重新拷上,提着马桶,蹑手蹑脚出去了。

正想着怎么熬过这漫漫长夜,外面又一阵熙攘,随着杂乱脚步声,门再次开了,除了顾当乐,多了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顾当乐把那人往门里一推说:“金老板,这位汤先生说是来见高警长的,先和你挤一挤,等岛津中佐醒来,要带他去受审的,”交代完,砰地一声关了门。小狗对着陌生来客,又是一阵狂吠,一边吠,一边后退。

金石寒一下认出他,那天在金凤记里,赵善纯指给自己看过,说他是赌场的新面孔。当时,他正和几个女人话别,随后开车扬长而去,原来此人就是那个姓汤的,池彩娣的同伙。

汤仲翔一时迷惑了,接到池彩娣电话时,说好是来见高剑霞的,结果看到的却是金石寒,还被拷了双手,显见成了阶下囚,听那匪徒的话,殷先生的弟弟岛津龙芥中佐居然也在,身处总巡捕房督察长的老巢,还放心大胆睡觉,说明高剑霞也已经完了。

他原以为是要对付一帮眼里只有金钱的不法之徒,心里还七上八下,这下反倒彻底坦然了,对付岛津龙芥这个日本人,他有的是办法。

金石寒这时开口说:“汤先生,你行啊,一桩好买卖,让你和池彩娣搅了,我行走江湖几十年,头一次吃这么大的亏。”

汤仲翔板起脸道:“你这话说反了,不是我搅了你的买卖,是你们这群帮会的人,差点搅了国家的买卖。”

金石寒冷笑着打量汤仲翔,心想,你小子还想忽悠我。“国家?你和那个池彩娣就是国家?我只想知道,你们俩啥时候串通的?到了这地步不怕说实话了,我是佩服你老弟手段的,高剑霞神通这么大,都不知道有你这么个人。他小子失察,我也失察,可见你的高明,把我们全骗了,现在大家离死不远,说说无妨吧?”

汤仲翔道:“金老板,什么串通不串通的,我不是偷箱子的贼。日本人的密码箱,还有里头的钱,本来就是要给我的,殷先生跑到金凤记住下,是专门等我的。”

金石寒的神色疑惑起来:“你是他们的人?”

“我是他们要收买的人。”

“用二十五万美元收买!什么人值这么多钱,就你?”

“我是不值,但有人值。”

“娘的,”金石寒道,把脖子扭了好几圈,颈椎嘎巴嘎巴乱响,似乎每个关节都锈住了,要上机油。他说:“老弟,你没上铐子,麻烦去抽屉里给我找根烟来……我给铐了一个晚上,撒尿时才开一下,一根烟没抽过,这脑子快不转了。”汤仲翔翻了几个抽屉,果然找到一包开过封的茄力克,一盒火柴。抽一支出来,插进金石寒嘴里,点上。他拉风箱似的猛吸了几口,瞬间小半根就化成灰了,舒服得眼珠子翻上了天。又猛吸了几口,把剩下的一小截在嘴角咬住,问:“你说,是谁值二十五万美金?”

“总司令,”见金石寒只管眨眼,补一句:“我是他专机的飞机师,我可以取他性命。”

金石寒不再说话,也不吸烟,久久地发着呆,突然觉得嘴角一阵烫,连忙吐掉烟头,问:“你,你真打算做?”

汤仲翔露出点微笑问:“换上你呢,做不做?二十五万美元。”

金石寒被问住了,那痛苦的神情堪比要他自宫。又讨了一支烟抽上,斗争半天才道:“不能做,我和总司令是认识的。当年他在大华饭店结婚,我也被他请的,还送他一份大礼,虽然都被他捐掉了。所以,不能做,但日本人的钱,不拿白不拿。”汤仲翔一笑道:“瞧,你已经替我回答了。”

金石寒看他一眼,终于明白了,脸上浮起抱歉的神情,长叹一声道:“可惜啊,知道得晚了,早知道的话,我也不来坏你的好事。”

汤仲翔问:“你把池彩娣怎么样了?”

“关在四楼呢,母女俩关在一起,放心,我没为难她们,好吃好喝招待……可能受过一点小惊吓。”

汤仲翔一颗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问:“那么,殷先生是给你做掉的?”说话时,小腿有东西骚扰,低头一看,是小狗在使劲扒拉。

金石寒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最后才道:“麻烦你,再去抽屉找找,有没有吃的。”汤仲翔问:“你饿了?”他道:“小狗饿了,他一直没吃。”汤仲翔把几个抽屉翻遍了,只找出两包烟,并没吃的东西。金石寒只好又要了一根烟,静静吸了半天,终于说:“人,是我让做掉的。”抛过一道警告的眼色,“反正说过就过,等于我没说,你没听见。”

汤仲翔点点头:“那么,是怎么处理他的?”

金石寒终于转过脸,直视着他,渐渐露出笑意道:“简单,绑上几个大秤砣,丢黄浦江里喂鱼了,呵呵,”喷出口烟,青青浓浓一团,又袅袅化开去。两人各怀心思,半天不说话。金石寒突然又问:“你大钱都已经到手了,还不脚底抹油,呆在上海找死啊。”汤仲翔道:“还不是因为你,因为高剑霞。我拍拍屁股走是容易,但我走了,池彩娣就要替我送命,”他当然不说还要和幼琳结婚一节。金石寒听了,又叹一声道:“现在,赵善纯死了,高剑霞也死了,可池彩娣又落到日本人手里了,我也自身难保,晚了,帮不了你了。”

汤仲翔道:“不见得,或许还能补救,但要你配合我。”金石寒狐疑道:“到了这地步,你能有什么高招?”汤仲翔道:“还真是有高招,”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好一阵。金石寒合上眼皮听,头一直缓缓在点。

次日,岛津龙芥终于醒来了,却醒得极艰难,用了几倍的力气,眼皮才撑开一条缝,让一丝光线透进来,头痛得如锥子扎,嘴里又干又苦,喃喃道:“水,水。”

“……岛津中佐,那人来了。”

他慢慢腥了过来,睁开眼,见是黄道会行动队的范队长,才慢慢想起自己的处境,但想不起怎么来这个房间睡觉的。他撑着坐身,见满屋亮堂,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八点了。”

“你说谁来了?”

“那个叫汤仲翔的。”

龙芥这下才彻底清醒过来,问:“人呢?”

“在楼下,和金石寒关在一起——不过他是空手来的,没带东西。”

龙芥揉着太阳穴,死死盯着范队长,那眼神,让对方看了发冷,半天道:“找个茶房来,服侍我洗脸刷牙……还有,给我找片阿司匹林,还有热茶。”

找来的茶房是个年轻的,不是昨天的那个老茶房。一头癞痢疤,手脚倒是麻利,不一会的功夫,热水毛巾、牙膏牙刷、剃须刀片等都准备停当了,阿司匹林也找到了。他迫不及待吞下药片,刷着牙,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问那头上有癞痢疤的年轻人:“那个老茶房呢?”

癞痢疤道:“你说师傅啊?不知道啊,没见他在。”

龙芥吐掉嘴里的白沫,快快漱了口,叫来行动队长问老茶房的下落,也说不知道,于是下令马上找,一边慢慢刮脸等着。等刮完脸,梳好头,拉了大便,范队长才上来说,十几个人上上下下忙乎半天,每个角落都找了,也没见那老茶房的影子。龙芥没等他说完,就狠狠扇了他一巴掌道:“混账,叫你们看好大门,一个人不能放走,肯定偷偷睡觉了。”

但范队长指天发誓,说一只苍蝇都没放走过。龙芥压下火,想了片刻,问瘌痢疤:“你们这儿还有什么地方能出去?”癞痢疤翻起白眼想半天,突然道:“噢,对了,楼下杂物间有扇小门是通到后面弄堂的,倒垃圾才走那里的,要不师傅去倒垃圾了?”范队长上去就一巴掌道:“你他娘的放走那老东西还跟我装傻,”拔枪顶住他下巴。龙芥大喝一声道:“够了,一群废物……马上派人去杂物间看看,把通到后弄堂的路打探清楚了,好走的话,把汽车停到后面弄堂口,万一有巡捕从正门来,就从杂物间小门撤退。”

见形势紧迫,龙芥无暇废话,又一阵风下楼进了账房间。推开门,便听到小狗冲他一阵狂吠,鼻子里涌进一股骚臭。原来,小狗关了一晚上憋不住屎尿,在房间里就地解决了。金石寒见他进来道:“岛津先生,麻烦你给狗弄点吃的,咱们人类闹意见,不该让畜生跟着受罪啊。”

龙芥只当不闻,正眼不瞧金石寒,几步逼到汤仲翔跟前,冷冷道:“真不容易啊汤先生,你终于露出真容了。”

汤仲翔看到龙芥,恍惚起来,以为真是见到了殷先生,立刻想起了黄浦江,仿佛看到殷先生被五花大绑,坠着几个大秤砣,缓缓沉入江底,搅起烂泥,引来无数大鱼、小鱼、乌龟、黄鳝,迫不及待地从他鼻子嘴巴开始啃了起来,一眨眼的功夫,啃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他望着龙芥,想着殷先生,分不出谁是谁,似乎觉得龙芥已经落得和他哥哥一个下场了,这么想着,一阵快意从后背的毛孔掠过。这快意是补偿对龙芥的憎恶,憎恶他居然在酒里做手脚,迷奸幼琳,让她怀孕。

龙芥见汤仲翔只管怔怔地盯着自己,以为他怕,便缓和语调,把话又说了一遍:“你想活命不难,只需要做两件事:第一,交回你拿走的密码箱。第二,证明你和我哥哥的死无关。”

汤仲翔这才回过神来说:“行,不过我有话要和你单独说。”龙芥在他脸上研究片刻,认定不是花招,点点头,又一摆首,转身往楼上就走,一群黄道会的人押着汤仲翔跟在后面。到了龙芥过夜的那间客房门口,他把汤仲翔往房里一拉,吩咐其他人道:“你们等在外面。”门一关,找张四方凳子坐下,双手撑着膝盖,对着汤仲翔道:“有什么话,你说。”汤仲翔见没让自己坐,便面朝他站着,酝酿半天才说:“岛津龙芥中佐,你这么感情用事,危及的不是我个人,是你们日本国的最高事业。”

龙芥不响,一只嘴角微微吊起,露出牙尖,眼神似乎在说,还想在我面前耍花招,嘴里问:“你是怎么打听到我的?”。汤仲翔说:“是你哥哥岛津正博告诉的。”龙芥一翻脸,厉声问:“你对他上刑了?”汤仲翔道:“笑话,上什么刑,他巴不得什么都告诉我。我岂止知道你的名字,还掌握日本的最高机密,你有没有听说过‘上田工作’?”

龙芥听到这四个字,从凳子上跳将起来,拔枪指着汤仲翔的脸问:“你怎么知道我哥执行的任务,我哥是绝不会吐露机密的,你对他施了什么酷刑,用了什么手段?”汤仲翔退后一步道:“别急,让我说完,既然你听说过上田工作,知道具体内容吗?”龙芥涨红脸道:“是我在问话,不是你在问话,不许兜圈子,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汤仲翔道:“都说出来?你配知道吗?在香港,你哥哥亲口告诉我,上田工作的具体任务,全世界只有三个人知道,一个是布置这项任务的本间雅晴,一个是你哥哥,一个就是我。”

龙芥道:“胡说,今井武夫就知道。”汤仲翔道:“他只知道有这项工作,但不知道具体内容。他的唯一作用,是从宏济善堂的鸦片收入里,提取出活动经费,交给你哥哥,这就是密码箱里那笔钱的来历。那么,你是要我把这个日本国的绝密计划,告诉你这个不相干的人吗?”

龙芥收起抢,气急败坏在屋里饶了好几圈,最后打开房门,对门外黄道会的人说:“你们全部混开,不许靠近二十步以内。”关上门对汤仲翔道:“说吧,听听你怎么编,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声音小点。”

汤仲翔这才道:“好吧,你敢听,我就敢说,上田工作的任务,就是在空中控制蒋介石,将他劫持到常州的海军航空兵机场,如果不成,就在空中击毙他,尽快结束中日战争。上田,就是蒋介石的代号。你哥哥依照本间雅晴的命令,亲自布置我执行这任务,因为我的飞机,蒋介石坐的次数最多。这点,你信不信?”

龙芥斟酌半天说:“毕竟死无对证,也就姑妄听之吧,凭什么信你?”

汤仲翔摸出皮夹子,掏出那张航线图递给他说:“你自己看。”

龙芥迟疑地接过图纸,一眼瞥到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慌忙将图纸贴到面前,几乎触到鼻尖,视线紧紧黏在图上,那贪婪的样子,像是在看,又像在嗅,将每个小字,都念了三遍以上。那笔迹,对他太熟悉了,和他本人的笔迹如出一辙。他似乎想无穷无尽地看下去,终于看完后,把图纸贴在胸口,对着空中喃喃自语不休。

这么折腾一番后,才恢复常态,对汤仲翔略略欠身说:“你说的,我相信了,这张图纸很宝贵,容我珍藏起来,”仔细折好了,装进西服内兜里,拍了拍。

汤仲翔逼近一步问:“这笔二十五万美元,是日本参谋本部给我的活动经费和报酬,你现在满世界抓我,要追回这笔钱,难道让我归还活动经费,取消这次行动?你有权改变本间雅晴中将的命令吗?”

龙芥坐回凳子上,垂着头,额上开始出汗,他掏出手帕去擦,却越擦越多,终于抬起头,咬牙切齿道:“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为什么拿了钱以后,还要杀害哥哥?”

汤仲翔道:“我领到经费,等任务完成后,还有尾款,怎么会反手杀死你哥,自断财路,又自寻绝路?他的失踪,是在我拿到经费之后,有人以为钱还在他手里,所以要谋财害命。”

“就算是另一伙人干的,那你怎么解释,他们派去作案的池彩娣,就是你的情人,这难道是巧合?”

汤仲翔深深吸了口气。这种巧合,连自己都难以置信,又如何说服龙芥呢?只好说:“绝对是巧合,她在百乐门当舞女,我去百乐门跳舞,就是这么碰上的。她偷到这笔钱,跑来找我,本意是策动我一起劫持女儿,带着钱远走高飞,没想正好帮我完成了任务。这件事,范队长倒是可以作证的,我跳舞时,他跟我抢舞女,差点打起来,那个舞女叫孙菱,是池彩娣的好闺蜜,她们俩还是一起合租的室友,我碰见池彩娣,奇怪吗?”

龙芥听了,当场打开房门,把范队长喊了进来,一番对质下来,果然没有一句虚言。

等范队长关门出去后,汤仲翔说:“今天,为了洗脱我自己,继续完成你哥哥布置的任务,我才不得不把参谋本部的最高机密透露给你,这个秘密,本来连你的孪生哥哥都不会向你透露半句的。我对着你哥向天皇发过誓,致死不透露半个字,现在,请你也向天皇发誓,把这个秘密一直带进坟墓,决不能泄露半句。”

龙芥一听天皇两字,啪地一个立正,垂下头去,喃喃自语,发了一通誓言。汤仲翔看了心中暗笑,因为天皇于他是一文不值的。他见龙芥抬起头,又追加一句:“另外,还要请你保证我安全离开上海,及时从香港回汉口,在蒋介石撤出武汉前,完成上田工作。”

龙芥瘫坐到床上,垂着脑袋,默默了许久,然后下意识掏出手枪,翻来覆去把玩。他虽然不语,汤仲翔也能看出他的挫败感。这挫败感愈来愈甚,渐渐演化成愤怒,而这愤怒,只有杀人方能宣泄。他要杀的自然是楼下的金石寒,因为已经认定是金石寒杀了他哥哥岛津正博。

汤仲翔瞅准这时机道:“还有……”

龙芥抬起头。

“……你哥没死,”汤仲翔一字一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