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金石寒从池彩娣嘴里逼出了汤仲翔地址,带上一群手下人,打算直扑白赛仲路,将他连人带钱一起拿下。
刚来到旅馆大门,外面正好涌进一大帮人来,把他们堵住了,顿时就剑拔弩张起来。那帮人的领头,正是岛津龙芥,黑洞洞的枪口指住了金石寒。后者略略一扫,已明白己方不是对手了,单论人数,对方已经两倍于自己,火力配备更是悬殊,自己只有几把手枪,对方脖子上都挂着德式冲锋枪,腰里别着地瓜式手雷,一望而知,这装备是去年沪战时从国军手里缴来的,够打一场正规战了。日本正规军的制式装备只用本国产品,这些德制战利品,就给附逆的中国人用了,比如黄道会。对峙片刻后,金石寒见大家脸上都失去血色,腿也在颤,就朝韩飞腿使个眼色,大家举手投降了。
龙芥命令将金石寒的人,连同账房先生,挨个搜身,缴去武器,然后五花大绑,关进二楼的一间大房。又让茶房找出“客满”的牌子往门外一竖,派两人扼在旅馆大门里头,见有来投宿的人,一律谢绝入内,有钥匙的客人只让进,不许出,以防有人报警。自己取出一副手铐,替金石寒带上,带进账房间,脚跟一勾,把门关上。那只小狗手脚快,从门缝里“嗖”地跟进来,差点夹到尾巴。龙芥不去理小狗,拿枪管顶住金石寒脑袋问:“池彩娣来了吗?”
金石寒两只手被铐在背后,只好抬下巴示意道:“在四楼。”
龙芥不再多说,出门一招手,带着范队长和五六个人,三步并两步地奔上了顶楼。哥哥失踪的那晚,池彩娣是动手的人,最清楚哥哥的最后时刻了,解开谜底的时候终于等到了。
对池彩娣来说,今天是大悲大喜的日子。她在世上孤身一个,好彩生出一个女儿,本可以相依为命,却硬生生被人从怀里夺走了,这一晃已有六年了。六年来,无时无刻不在做同一个梦,就是重新将女儿搂进自己怀里,寒冷的人世间,只剩下这一点盼头,今天终于梦想成真,把自己身上掉下的这块肉,再次揽在自己胸前。
珂莱尔看到有个阿姨来救自己,也不在乎陌生不陌生,乖乖投进她的怀抱。她生在上海,由中国阿妈带大,总知道绑票的事,也知道自己是落到了坏人手里。见新来的阿姨那么在乎自己,心头的恐惧才消去一点。这阿姨明明是不认识的,为什么这么亲,好像比妈妈还亲呢?她在自己脸上、身上、手上亲了有几百下,流了那么多的泪水,把自己弄湿了,取块手绢擦干了,回过来又亲开了,恨不得要把她小脸上的皮肤亲破了。但她身上的味道闻了舒服,所以就不抗拒,让她亲了。
此刻的池彩娣,大脑里的多巴胺也好,内啡肽也好,井喷似地只管分泌出来,用欲仙欲死来形容也绝不过分。她只沉浸在幸福里,对身旁黑洞洞的枪口和两个汉子视若无睹。重逢的情景虽与梦境不同,但幸福感并无二至。这么激动了一阵子,珂莱儿在她耳边说:“阿姨,我肚子饿了。”池彩娣道:“好啊,阿姨给你买吃的,你喜欢吃鳝丝面吗?”珂莱儿眨眨眼道:“什么是蚕丝面?”又改口用英语道:“我要吃熏三文鱼加牛油果三明治,还要加英国芥末酱。”她说起西餐里的东西,只会用英语说。池彩娣一愣道:“阿姨听不懂,你用中国话说。”珂莱儿咿咿呀呀半天,想不出该怎么用中国话说这些,急得嘴一瘪道:“我想找妈妈,妈妈,妈妈。”
池彩娣鼻子一酸,眼泪又下来了,这回流的不是激动的泪,而是心酸的泪。女儿眼里的妈妈并不是自己,她说的话,自己不懂,她想吃的东西,自己闻所未闻。这么个女儿,就算回到身边,自己又怎么带她。只好不情愿地说:“快了,阿姨马上带囡囡去见妈妈,囡囡不怕,阿姨是妈妈的好朋友。”珂莱儿道:“我妈妈不会说中国话的,她的朋友都说英语的。我没见过阿姨啊。”池彩娣点点头道:“阿姨认识你妈妈那会儿,囡囡刚生出来,还不知道事情呢。”说着,又呜咽起来。珂莱儿呆呆地望着她,突然觉得这阿姨好可怜,又觉得她什么地方很熟悉,却说不出来,看来她没骗自己,一定是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的。她伸出嫩得半透明的小手,替池彩娣抹去眼泪,道:“阿姨不难过好吗,珂莱儿就吃蚕丝面好了。”池彩娣听了,呜咽得更厉害了,好不容易压住了,转脸对两个汉子道:“阿哥,麻烦你去德兴馆给孩子买一碗鳝丝面好吗?这点钱你拿去,剩下的给自己买点吃的,你们也辛苦了。”
两个汉子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迟疑着接过钱,还没起身,听得楼下喧哗,警惕起来,拉开手枪的保险。不一会儿,只听得楼梯一阵乱响,千军万马涌上来的感觉,脚步声未见稍停,随着一声爆裂声,房门已经被踹开了。进来的人见两个壮汉持枪在手,不由分说,冲锋枪对着他们就是一阵扫射。两个人一声没来得及吭,已经倒在血泊中了。
池彩娣顾不得怕,捂着珂莱儿的眼,弓起身,埋着头,将她抱紧在怀里,筛糠似地颤抖着。又忙乱了好一阵,两具尸体被抬了出去,这才慢慢睁开眼,满鼻子浓浓的血腥味,逼得她只想吐。等看清眼前是谁,不禁吓得蜷缩起来,闭上眼不敢看,以为自己出了幻觉。再睁开眼,还是他,殷先生,不由伸手挡在眼前,尖叫起来。
龙芥不管她,俯身抱起了珂莱尔。小女孩刚才见两个大人被冲锋枪扫死,已经吓傻了,木呆呆的,隔一会儿抽搐几下。被龙芥抱起后,还是愣愣的,不哭不闹,也不言语。池彩娣见女儿被抱走了,一激灵,也不管鬼不鬼的,扑上去就要抢,被龙芥提脚当胸踢回去,仰天摔倒。刚才被韩飞腿踢过那一脚,胸口已中了暗伤,这下伤口又挨了一记,痛彻心肺,几乎昏过去,只因为记挂着女儿,硬是撑住了,挣扎着慢慢坐了起来。剧痛倒是起个副作用,让她脑子清醒一点,觉出眼前这人可能不是殷先生的鬼魂。但这么像,就算不是鬼魂,也是和殷先生有关的,而且一来就抱走女儿,一定是寻仇来了,急忙道:“求求你,别难为她,殷先生不是我害死的。”
龙芥冷冷审视她,见是个相貌平凡的女人,没兴趣多说,急着直捣主题道:“我全知道,是你同伙下的手。他是谁,在哪儿,箱子是不是在他那儿……还有,我哥呢?”
听他称殷先生“哥哥”,池彩娣这才明白来人是殷先生的弟弟,那他也是日本人了。听龙芥问到汤仲翔,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这一刻,她对汤仲翔只剩下怨恨了,没有他的话,她不会怀上囡囡,不会失去工作,不会再去偷东西,不会坐牢,更不会受骨肉分离的苦。而这六年里,她因为他吃遍了天下所有的苦,他却逍遥自在,无损分毫,也没对自己母女有过一星半点的帮助,害得自己要铤而走险,落到这种险境。事情到了这地步,他还不肯出手相助,连个影子都不见,实在太不是人了。
龙芥看她哭了,耐着性子等着,女人一旦痛哭,差不多就崩溃了,一旦崩溃,就知无不言了。果然,池彩娣哭了一会儿,慢慢安静下来,颤着声道:“我离开你哥哥房间时,他还好好的,只是昏睡过去而已……”
龙芥打断她:“不要说你,说你的同伙。”
她摇摇头:“他不是我同伙,他是你哥的朋友,你哥哥的那箱子美金,本来就是要给他的,我只是替你哥哥做了这件事。”
龙芥听了,焦躁起来道:“胡说,不是同伙,怎么和你搞到一起的?你女儿难道不是他和你生的吗?”他右手托着小女孩,左手的虎口正卡在她细细的脖子上。池彩娣看了,紧张得差点把自己的手掐破。地上两大滩殷虹的血还很新鲜,提醒她此人的毒辣,远远超过江湖大佬金石寒。她说:“这话说起来太长了,求你把女儿给我,我慢慢说给你听。”
龙芥不理会,继续问:“你同伙叫什么?”
“汤仲翔,他是中国航空公司的飞机师。”
他听“飞机师”三个字,呆若木鸡地站着。她又哀求道:“求你了,把女儿给我。”他这才慢慢把小女孩递了过去。池彩娣接过来,一把楼进怀里,小女孩的脸触到她软软的胸,突然清醒过来,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龙芥听她这么闹,只是皱起眉头,没发作,他从裤兜里掏出那只手表,端详表带上的中国航空图标,心里在想,这个汤仲翔,果然就是中国航空的飞机师了,还误以为这表是偷来的。难道他真是哥哥要收买的对象?如果是,又为什么要收买他?他渐渐冷静了,问池彩娣:“你说我哥哥这箱美金,本来就是给他的,有什么证据?”
池彩娣道:“汤先生和你哥哥约好,在金凤记拿钱,可是没成功。你哥哥给他一张字条,让他去找你帮忙,字条我看过,上面说,你是中国派遣军司令部特务部的岛津龙芥中佐。”
龙芥从来没介绍过自己,而自己的头衔从她嘴里出来,一字不差,绝对不是编造的。他闭上双目,希望哥哥的灵魂可以附体,这种时候,也只有哥哥能帮自己理清这团乱麻了。池彩娣从眼角瞟他,不敢吱声,屋里一片死寂,克莱尔经过刚才的惊吓,累过了头,这会儿脸凑在池彩娣胸口,昏睡了过去。
龙芥突然睁开眼,跳了起来,开始来回踱步,走了几圈后,停在她面前问:“汤仲翔呢,人在哪里?”她把地址说了。他说:“给他打电话,让他带钱过来。”四楼的电话在走道里,挂在楼梯口的墙上。她一手紧紧搂着怀里的珂莱尔,一手拨了伦府的电话,接起来的正是汤仲翔,似乎已经等了多时。
他昨晚在戴幼琳房间过夜,白天陪她看了福开森路的婚房。一夜同床后,幼林自自然然地演变成他太太,一切举止都像,衬衣的扣子要亲手替他扣,头发要替他梳,下巴上的一粒豆豆,硬要帮他挤掉,早餐吃什么,也替他安排了,给他一个错觉,似乎两人间这几年的空白,就此补全了。福开森路的房子在装修中,还是一个纷乱的工地,她却兴奋不已,在每个房间描画未来的布置,看完了房子,又去家具店,她身上的那个革命者,奇妙地消失不见了,变回一个俗气的资产阶级小姐,很难想象,这时候的她,与惠尔康饭店的那个戴幼琳,会是同一个人。
到了薄暮时分,她才依依不舍与他分手,她要陪戴老先生,在福禄寿大饭店宴请北京来的梨园一行,他这才回到伦宅,却发现池彩娣不在了。下人们都不知道她怎么离开的,但他听了无线电的报道,又看到书桌上的《新闻报》,早已猜到了原委,于是便在书房里安坐,守着电话,翻看今天的一堆报纸,心里拿定了主意,既然事情到了这地步,已经无处躲避,干脆就主动出击吧。这会儿听池彩娣在电话里气急败坏的喊叫,平静得出奇,只简单说:“你不要急,我马上就来,”就挂了电话。
池彩娣听电话嘟嘟嘟响,木头木脑地攥紧话筒,愣了好半天,才慢慢放回基座。龙芥问:“你觉得他会来吗?”她怔怔瞪视地,一时没作声,钱已经不在了,就算人来,也是徒然。可是,这日本人留着自己母女两个,是当作诱饵,来引诱大鱼的,若大鱼只是泡影,诱饵就没用了,怕就不留了,所以不能直说,一切等汤仲翔来了,再作打算吧,这么想着,打了个寒颤说:“他说马上就来。”
龙芥鼻子里哼了一声,从他角度看,汤仲翔来解救女儿的可能,大概在五成。自己有两个选择,一个,在这里守株待兔,另一个,去白赛仲路抓他。但大队人马带着武器,从公共租界跑到法租界,过关卡时,恐怕惹出大事,横算竖算,还是等他来最明智。他对池彩娣说:“你先求菩萨吧,让汤仲翔一定来。他不来,你们就在这儿一直等下去。”说完,让行动队员把母女俩送回房间继续关押,自己蹬蹬蹬下了楼,去账房间找金石寒。
金石寒反拷双手,在账房间呆得不耐烦,见龙芥进来道:“岛津中佐,何必为难我,你要的密码箱早已到了别人手里了。跟我合作,倒可能有转机的。”
龙芥在他对面坐下,直瞪瞪盯他半天道:“跟你合作?我是不会与虎谋皮的。赵善纯也好,高剑霞也好,从我哥一进赌场,就开始打他箱子的主意。原来我信了你的话,以为你不知情,今天让我撞到了,才明白你就是背后的主谋。你们的计划出了意外,让池彩娣耍了,怕阴谋泄露,所以杀了我哥,暗中追回这笔钱。咱们不必再玩虚的,你还是老老实实告诉我,你们三个是谁杀了我哥,我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金石寒与他对瞪了片刻,含糊地摇摇头,垂下眼。他老江湖了,知道事情到了这地步,多说不如少说,少说不如不说,能拖先拖,毕竟这日本人还面对更迫切的事,急着找回钱,不会马上杀自己。
龙芥果然是这心思,他见金石寒已是砧板上的肉,可以先搁置,便不与他浪费口舌。视线一扫,见四周墙上有不少名人字画,品味驳杂,看不出什么趣味体系,猜想是高剑霞收到的雅贿。摆件也不少,入他眼的,只有一座唐三彩和一面汉朝的铜镜。整间屋子竟然找不到一本书,无论是古籍亦或新文化,想想自己从《诗经》读到鲁迅,一肚子墨水,不禁对高剑霞生出更大的鄙视。又看了一圈,见玻璃柜里放着几十坛茶壶大小的黄酒,挑了一坛打开来,酒香四溢,口水一下满了。高剑霞已经成了自己的手下鬼,他的东西,当然就予取予夺了。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就着坛口喝了起来,一喝酒,不免想到哥哥的死,仇恨之心被孤单之情替代了,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龙芥的酒量有限,喝了两小坛黄酒,便太阳穴如开机关枪,脚底虚浮,再也撑不住了,上楼找了间腾出来的客房,也顾不得脏,一头扎到床上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