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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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厨子根发出去后,伦纳多对汤仲翔道:“见鬼了,这牌子的日本水产罐头是我常备的,质量一直都好,一租下房子,就叫商行送来两箱。前一阵食品供应很不正常你知道吧,都怕了。”汤仲翔蹙起眉道:“他可靠吗?”伦纳多道:“挺可靠的啊,还是本地人,宝山罗店的。原来是在大来洋行一个经理家当厨子,西餐很拿手,苹果派、布丁、牛排、烤鸡、三文治、汉堡、色拉都拿得起来了,简单的鸡尾酒也能对付。来我这儿后,一直说很满意。我这儿没小孩,轻松,每天买菜买肉,全由他自己做主,玛兴放手不管,钱的进出都他自己管,所以很卖力的……”说着,若有所思。忽然又道:“不管了,说正事儿吧。”

“我说到哪儿了?”

“那个殷先生,人家替你付了酒帐,你就一股脑被降服了。”

汤仲翔有些尴尬,也不辩驳,继续将故事进行了下去。“终于有一天,他对我摊牌了,说他不是中国人,是日本人。”

伦纳多睁圆了眼睛:“日本人,你连这都没看出来,他说的是中国话?”

殷先生当然说中国话,那口北方话,比汤仲翔的上海腔要地道许多。他在中国出生长大,所以热爱中国,希望看到中日两国永久和平。他的理论是,中日和平的最大障碍,是蒋介石,因为他不理解,日本的真正意图,是帮助中国人民推翻白人的统治,共同振兴亚洲。殷先生说,蒋介石无视中国人民的苦难,贪恋独裁,一味抵抗,才造成今天这种两国人民都不愿看到的局面。只要将他除掉,中国人民遭受的所有痛苦,必将马上消除。

“殷先生的结论是,在所有中国人里头,我的位置最特殊。作为蒋介石的飞机师,我可以决定蒋的命运,从而决定中国的命运。”汤仲翔道。

伦纳多端着酒杯,半天忘了喝。日本人的陈词滥调听多了,不新鲜。震惊的是,他们对中航的情况,实在摸得太清楚。汤仲翔看出了他的念头,道:“没错,他对总司令的出行安排了如指掌,知道自从‘空中行宫’报废后,总司令就不再配专机了,出行的时候,会随机抽调中航的飞机。他还知道,西安事变后,总司令是坐你的飞机到洛阳的,和你的关系最深。也知道我们这架飞机最常被总司令调用。罗约,这家伙对你非常了解。”

伦纳多的脸因愤怒涨得通红:“怎么,他以为我会背叛总司令?”

汤仲翔刚想开口,根发又踮着脚进来了。他一摊手道:“又开了一罐鱼罐头,还是坏的。”

伦纳多不耐烦起来。没吭声,把酒杯用力一放,咚咚咚走到门口,拨开根发,下楼去到储藏室,扭亮电灯,搬一箱罐头在地上,查看究竟。折腾了一会儿,他喊根发过去,喊了两遍,根发才不情不愿地慢慢下楼,挨了过去,远远站住了。

汤仲翔觉出事情不一般,放下杯子,跟了下去。

伦纳多对根发勾勾手指道:“走近点,走近点。”待他到了跟前,把罐头举高了,指着罐头顶部的一圈封口问:“这是什么?”见根发两眼迷离,索性把罐头塞他手里道:“自己看看。”

根发接在手里,楞站着,也不看。汤仲翔一把拿了过去,举高审视了半天,发现有两个小洞藏在罐头上沿的下方。不仔细真看不出。两个洞大小一致,像是铁钉扎的,因为部位高,里面的汁水也流不出来。

伦纳多道:“麻烦你解释一下,好端端的罐头,怎么会有两个洞的?我看过了,这两箱罐头,每个都这样。”

根发低着脑袋,别向右边,像在看走道的踢脚线,拒不吭声。

伦纳多道:“你知道这得花多少钱吗?钱还是小事,现在是有钱买不到东西,大家都在抢购,都在囤积。好端端的食品,凭什么把它毁了,谁给的权利?”这一次,他操的是正规英语,生气时,他是绝不讲洋泾浜英语的。玛兴和刘妈还在客厅里忙着窗帘的事儿,听见动静,过来见了根发的样子,忙问什么事。伦纳多道:“你问他吧。”根发还是一语不发。伦纳多对汤仲翔道:“让他去。咱们谈咱们的。”走了两格楼梯,扭头扔下一句:“你去慢慢想,想好了来见我。”

回到书房,添了酒,愤愤然喝了两口。汤仲翔似乎想起什么,道:“是不是因为罐头是日本货,所以他要破坏?”

伦纳多皱着眉,好一会道:“有可能……不管他了,刚才你说那个殷先生,到底想怎么操作?”

“很简单。等总司令下次乘坐我们飞机时,我必须先消灭你,然后将他劫持到常州的日本军用机场。只要我答应,他马上预支二十五万美元,是现金。记得我爸的朋友开盘升银行时,资本金才五十万元法币,还不用一次到位。这么算的话,这笔钱够开几家银行了。”

伦纳多冷笑一声:“为什么不收买我,只收买你,我就那么不值钱?”

“因为他信不过西洋人,只信任东亚同胞。你该高兴才对。”他从西装内兜里掏出张折好的纸,递过去道:“看看吧。”伦纳多展开看了,见是张航线图,标出从武汉飞往常州的空中线路,飞行高度,识别呼叫方式,上面画着各种箭头,用蝇头小字的中文,密密麻麻写满注释,重要的地方用红笔。他不懂中文,但对长江流域的城镇分布,机场位置,各条航线,都是极熟的,一看图,就明白这条航线避开了所有中方控制的机场,以免中国空军起飞追击,一路跟到常州的日本海军航空兵机场。

汤仲翔继续说:“殷先生关照说,等爬升到巡航高度,我就先一枪打死你,这样,整架飞机的命运掌握在我一人手里,就算卫队也不敢为难我了,因为我一死的话,全飞机的人便要一起陪葬,谁也不敢拿蒋介石的命开玩笑,这样,可以保证顺顺当当把他活捉到常州机场。”

伦纳多从航线图上抬起头,倒吸一口冷气道:“早知会出这种事,我就该留一手,让你在暴风雨时不敢独飞,浓雾时也不敢独飞,夜航也不敢独飞,没有电罗经也不敢独飞。这样的话,即便有再大的诱惑,你也不敢答应。”

汤仲翔笑道:“可事实证明,你选了一个好搭档,否则这次你就死定了——中国也死定了。”伦纳多煞白着一张脸,作势要撕手里的航线图,汤仲翔大喊一声阻止他,道:“这可不能毁掉,这是日本人的罪证,你把它撕掉,以后向上峰汇报这件事,不就口说无凭了么。”伦纳多才意识到鲁莽,尴尬一笑,把草图还给汤仲翔,看着他仔细折好,放入皮夹子里,才问:“你怎么回答日本人?”

“殷先生倒不要我马上回答。他说,从上礼拜开始,他会在上海法租界的金凤记赌场住一个月。如果我同意合作,就到金凤记找他,讨论行动细节,领取预付款。这个计划是最高机密,不能在英国人眼皮底下干。”

伦纳多点点头。香港是英国人的天下,英国的军事情报机构,还有港英警察局的政治处,把个小小殖民地控制得滴水不漏。不仅如此,美国的情报机构、国民政府的军统和中统,都布下了大网。日本人在香港无论想做什么,都碍手碍脚。所以,有秘密活动,不会选在香港策划。

“那你怎么想?”伦纳多问。

汤仲翔紧盯他那双灰色眸子,缓缓道:“来上海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事的。我在想,是不是这样,我先假装答应,把钱骗到手,然后咱们俩对半一分,远走高飞,到美国找个地方一躲,从此过上不愁金钱的神仙生活。”

伦纳多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会儿说:“这不像你,更不像我。别忘了,多少次了,咱们俩从武汉运黄金到香港,又从香港运美金到重庆,每次都十几个箱子,十几个麻袋。要是贪财的话,还等到现在吗?翔,你就直话直说吧,用不着试探我。”

汤仲翔这才绽开笑容道:“我在想,空军的作战飞机都给打得差不多了。现在保卫武汉都靠苏联的飞机和飞机师,但数量也有限。夫人让陈纳德重新组织空军志愿队,最缺的就是作战飞机。二十五万美元是笔大数目,霍克3现在是四万美元一架,多买可以有折扣,这笔钱可以买至少八架。只要我假装同意日本人的计划,这飞机钱不就有了嘛。”

伦纳多却不同意。美国人做事循规蹈矩,这种自作主张,私下里行事的做派,听上去太不妥,何况还有不可预测的风险。他说:“翔,主意是好主意,可你想过没有,日本人要借你的手,危害总司令的生命,这是惊天的大阴谋了。知情不报,就已经犯下了大罪。不征得上峰同意,私自行动的话,又罪加一等。何况,这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万一走漏一点风声,或出点纰漏,自己人都不知究竟,真会当你要刺杀领袖,叛国投敌的,到时你可就百口莫辩了。”

汤仲翔一时倒接不上话了。他仰身往沙发背一靠,静静思索片刻,发现确实考虑欠周了,不免有些丧气。转念一想,要是真的被自己人误会,遭到制裁,才是真的不值。后背上,不禁凉凉地沁出一层冷汗。定下神来,又和伦纳多讨论一圈,觉得最稳当的做法,是报告给侍从室,然后再根据侍从室的意见,决定如何行事。

门又开了。

这次根发没敲门,直接一推而入。伦纳多咽下刚要出口的话,改口道:“怎么样,根发,想好你的解释啦?”

根发哭丧着脸道:“我不做了。”

伦纳多一愣,“说什么?”

“我要辞工。你把这个月的工钱给我,我现在就走。”

伦纳多一拍桌子,站起身:“你敢。”根发一惊,惶恐起来,道:“那、那我工钱不要了,就算赔你鱼罐头。”

伦纳多盯住他,半天才道:“你说得倒轻巧。你辞工了,靠什么活?你一家老小来避难,谁来养他们?你在大中里借的那间房子,谁来付租金?还是你情愿替日本人去干?日本人是在请西厨啊,钱给的也高。他们卖鸦片海洛因,有的是钱,都在从西洋人家里高价挖厨子呢。”

根发听到“日本人”三字,满脸充血,暴跳起来道:“狗娘养的才给东洋赤佬干。我宁可全家人饿死,也不给萝卜头做一顿饭。你们美国人才对日本人好,和日本人交朋友,请日本人吃饭,让日本裁缝作衣服,买日本鱼罐头。要不是你们美国人护着,日本人也不敢这么坏,这么坏。”说到这,他嘴角直抖,手乱颤,平时带笑意的脸,发起火来,竟变得狰狞了。伦纳多有些错愕,这难道是平日里的根发吗?慢慢坐回椅子,听他宣泄,并不插话。

听见根发嚷嚷,洗衣服的刘妈挤到门口张望,急得又打手势,又跺脚,示意他住口。根发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了,“……我看着日本鱼罐头就来气……”

“好了,好了,老爷的三明治来了。”门外传来玛兴爽朗的声音。她托个盘,从刘妈身后闪了进来。把帆船图案的英国蓝花瓷碟往书桌上一放,对伦纳多使个眼色道:“你面子大,请你吃老婆牌三明治,火腿、煎鸡蛋和番茄,双倍瑞士芝士,加法国芥末酱。”

伦纳多略一犹豫,对汤仲翔道:“给他们折腾得越来越饿了。”说声谢谢,抓起对角切开的三明治,一口咬去一大角,嘴角浸出一点新鲜番茄的汁水。根发一见,职业习惯占了上风,忘了在闹意见,道:“那我去拿啤酒。”匆匆去了。

玛兴见他出了房间才道:“刚才我问他了。去年底日本打罗店时,他老婆一家全死了。只要一见跟日本有关的东西就发火。你就别怪他了。他要走的话,这个家我搞不定的。”汤仲翔听了这话,想起之前在楼下和她关于日本人的对话,看了她一眼。她朝他竖起双掌道:“你不必说,我明白了。”

少顷,根发端个托盘,送来两瓶百威啤酒,还有两个冻出白雾的切花玻璃啤酒杯,替两位斟上。伦纳多不言语,又吃又喝。吃完了,喝光啤酒,抹了嘴,这才又用洋泾浜英语对根发说:“听着,我老婆的三明治做得很不对我的口味,所以你不许辞工。”刘妈站在进宝身后,脸色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搓衣角。伦纳多继续厉声道:“日本货嘛,以后我会尽量少用,不过,找不到替代品的话,还是要用的,你们不许胡来——还有,把两箱鱼罐头拿去丢了,别放着生虫。”

汤仲翔想起了被压死的乞丐婆,心想,鱼罐头扔到外头,恐怕眨眼的功夫,就会被难民抢光的。至于变不变质,卫不卫生,到了生死交关的时刻,都不顾不上了。

伦纳多看着大家下去了,情绪变得很低落。两人都发起了呆。过了许久,他问汤仲翔:“这场战争,你说是中国人赢,还是日本人赢?”

汤仲翔想了半天道:“这问题,我看总司令也回答不了。”

“如果中国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最后还是输给日本人的话,这么多的牺牲,这么多的苦难,不就白搭了吗?”

汤仲翔笑了笑,不知怎么回答。最后道:“管不了这么多,就算全死光,也只能打到底了。”

伦纳多又叹口气道:“还是先想眼前的事吧。刚才你提的建议,关系太重大,而且越出了我的职责范围。我不敢贸然同意,要先请示上峰。”

汤仲翔默默点头:“本来是打算今晚就去金凤记,和殷先生接上头的。”

“先别去。过两天陈纳德会来上海,我让他把情况转告侍从室。如果上峰同意你的做法,我们再行动。我估计,陈纳德本人八成会赞成你的主张,因为他正急着筹钱多买几架飞机。但是,咱们必须走正规程序啊。”

那晚,伦纳多陪着玛兴去听了场工部局乐团的音乐会。音乐会结束后,他本想送太太回家后,单独与汤仲翔去跳舞。但玛兴说从来没去过上海的舞会,死活要跟着,只好三人同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