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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岛津龙芥在姜钰涵的香闺过了一夜。次日,两人各乘一辆黄包车去南市,准备到松雪街寻觅赵善淳。姜钰涵要先去拜拜城隍爷,求个好兆头。龙芥也无甚不可,于是一路先到了城隍庙。日本人近月已在南市解了禁,过了法租界闸口,见回迁的居民多了起来。除了路口和大街可见持枪的日本兵外,市景和氛围快要回到八一三前的水平了。这天又正逢有庙会,城隍庙二山门前的大广场挤满了小吃摊贩,各式吆喝声嘈杂不堪。上海各处的市民涌进来不少,焚香的善男信女在摊挡中穿行,挤成了一堆乱麻。

好不容易烧了香,叩了头,从大殿里挤了出来,姜钰涵拽住龙芥的手说,西边有一个星宿殿,一定要去一下。龙芥受了这一番挤,急着要走,姜钰涵却不让,道:“城隍爷那里头都叩过了,还差这几步吗,再说星宿殿才是非去不可的,是为你自己好,你去了就知道了。”

龙芥无奈,只得又跟了姜钰涵,一路摩肩接踵,进了星宿殿,才发现这地方果然有些特别。殿内三面陈列着一尊尊描了金漆的星宿塑像,共有六十尊,每尊像高五尺,像前的排位上雕刻着甲子乙丑等字样。姜钰涵指着排位说:“喏,看见了吧,这六十个星宿里,必有一个和你的干支年份一样的。你就顺着排位找到他,好好进香礼拜。包你逢凶化吉,无往不利,”关照完,兴冲冲找自己的星宿去了。龙芥听了,心头一动,也许星宿能给自己的调查任务助一臂之力也不一定。这么想着,就一尊尊星宿看过去,想看看自己的星宿是怎么一副尊容。

他虽然中文流利,毕竟是日本人底子,对干支系统只是一知半解,只知道自己生于甲子年,背不出顺序,只好一个个塑像找过去。看了约莫十几尊的样子,果然见到和自己干支对应的那尊星宿塑像,却正好有人对着那尊塑像认真地跪拜,嘴里还念念有词。那人穿件半旧的灰长衫,因为太瘦了,背脊像屋脊那样突了出来,其余地方空空荡荡,好像裹着一团空气。龙芥想,看来是和自己同年生的,见他如此虔诚,怕打扰到他,就在他身后五步站定了。

那人一再念叨,拜了又拜,总算站了起来,拍拍袖口,拂拂前襟,转过身来,一眼瞥见龙芥,顿时呆若木鸡。

龙芥见他这样,莫名其妙,低头看看自己,又抬头看看对方:一张灰白的脸,布着稀疏的胡茬,头发因磕头而乱。并不认识。但那人的表情分明是认识岛津的,而且因为认识,而现出了极度的惊恐。龙芥上前一步,刚想请教,那人却急急地猫身往后一退,伸出双掌档在前面道:“殷……殷先生,饶……饶……”

龙芥只迟疑了几秒,已经明白了,顿时脸色大变。那人见龙芥变了脸色,腿一软,“噗通”跌坐到地上,顺势又翻过身来,连连叩头,哭嚎着告饶。这么折腾了一会儿,龙芥因为心绪纷乱,一时呆了。待回过神来,琢磨该怎么应对,那人却突然起身狂奔而去了。

“赵大少,赵大少……等等……”龙芥听到姜钰涵在叫。原来她听见喧哗,过来一看,见到了这一幕。这真叫踏破铁鞋无觅处,来得全不费工夫,对着殷老爷跪拜的人,竟然就是千寻不见的赵善淳。她只道赵善淳做了什么对不起好朋友的事儿,要行大礼告饶。这会儿见赵善淳跑了,跟着就追过去,嘴里边喊他“赵大少”。赵善淳听到是女声,惊恐之际,哪辨得出是谁,以为是女鬼在喊,更是魂飞魄散,在人群里一路冲撞,狂逃而去。姜钰涵见追不上赵善淳,赶紧气喘吁吁回到龙芥身边问:“刚才那不是赵大少吗?他怎么了?”

龙芥铁青着脸,一时没说话。赵善淳看到自己,以为是哥哥的鬼魂出现,才吓成这样。无意中的表现,是最过硬的铁证,供出了他这个凶手!

“殷老爷,殷老爷,”姜钰涵在摇他的手。龙芥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哟,殷老爷,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所有见了你的人,都怕成这样?赵大少不是你的老朋友吗?”她堆起笑脸问,笑得极勉强。

“他是中邪了。”他斩钉截铁道,“中邪中得不轻,怪不得突然不上班了。”

“中邪……”她倒抽一口冷气,伸手挡住张开的嘴。龙芥庆幸她是个没见识的女人,容易糊弄,说:“姜小姐,我肚子有些饿了,要不找个地方坐下,我边吃边跟你说好吗。”

他们找了家点心店坐下,叫了汤圆、春卷和虾蟹面。待到热气腾腾的面条上桌时,龙芥已经在心里把故事编好了。他长叹一声说:“姜小姐,今天是什么日子?”她翻起眼睛略一想道:“九月初四啊。”他道:“赵大少一直有个失心疯的病,你知道吧?”“啥?”姜钰涵一脸的意外,半天冒出一个字。他道:“看来他还瞒着你。这病有年头了,发起来六亲不认,不定做出什么来。听他说过是小时候中了邪,法师、道士找过不知多少,法力都不够,断不了根。你看刚才那样子。”她怔怔半天道:“这样啊……那跟九月初四搭什么界?”他说:“立秋后,就发作得勤了。”“那,不会做出什么伤人的事情吧,他平时可是很文的,”她忧心道,心想他脑子犯病,恐怕一切债务都会赖掉。他略一思忖道:“不好说,逼急了,什么都做得出,动刀动枪都保不准的。所以,这时候提还帐的事情,恐怕……”

姜钰涵拿勺子拨着碗里的汤圆,拨来拨去,半天也没吃一口。末了才狠狠说:“难道这帐就这么坏掉不成。”他说:“这倒不见得。要不这样,你先回去,我还是要去看他的,老朋友一场了,他这副样子,不能不管,反正我知道怎么才不会惹毛他。先聊些不相干的的事儿呗,再找机会旁敲侧击,慢慢把这意思给说了就是了,不怕他赖账。”她半信半疑,也没其它好办法,只好同意了。问:“可他都疯得不认识你了。”他拂拂掌道:“我能让他醒过来。”她道:“你能找到他家吗?”“这还不容易,松雪街就那么一截,好打听。”他是铁了心要支开她。原先让她陪着来,是因为不认识赵善淳。现在照过面了,再不会认错了,那她就不仅多余,而且碍事儿了。

两人在点心店外道了再见。姜钰涵没走几步,又掉头急急赶回来,捏着他胳膊说:“殷老爷,今晚你可不许放我鸽子啊。你要不来,我就坐着等到天亮。”龙芥望着她殷切的眼神,愣了一秒,差点以为是眷恋,马上想起是为了那枚钻石耳环,堆起笑脸道:“都已经答应你了,还会不来吗。”哪里还有再见她的意思。

龙芥在同文书院读书时,了解过上海老城的历史,知道是明朝嘉靖年间开始建的,万历三十二年落成。现在信步于狭窄的石路,和夷场的马路一对照,才感受到中外古今的巨大不同。老城街道的宽度,两抬轿子交会都困难,站在店里往外泼水,可以泼进对面的店里。正因为它的逼仄,才造就了街市的熙攘与繁盛。他想起中文里那个“摩肩接踵”的成语,放在这里是纯白描的手法,丝毫没有夸张。这老城里的繁盛与洋场的繁盛,也是截然不同的,伴着出奇的肮脏与无序,香臭交混。中药、炒菜、南货、糖水、糕点的气味中,夹着着垃圾、臭鱼、腐肉、屎尿的气息。眼睛迎来的,也是一幅幅奇怪的画面,刚走过高悬的火腿、鸭脖子,就迎来了金器、翡翠。刚看了古玩字画,就遇见萝卜、菠菜。这边是绸缎呢绒,对过就是油炸臭豆腐。前一家是文房四宝,后一家就在杀鸡宰鸭。他明知是落后的景象,却没什么反感,再一次证明自己是很中国化了。他头顶着错乱的店招幌子,脚踩着污水菜皮,鼻子吸着万种气息,眼里掠过五花八门的景象,走街串巷,一路找到了松雪街。

松雪街是在石皮弄后面的一条小巷,远远出了闹市,房屋大多失修。他沿一溜旧屋挨个看去,吃不准哪是赵善淳的老宅,街上倒有不少人走动,从居家的打扮看,都是邻里。他怕闹大动静,也怕被人记住,没随便问。正走着,突见旧屋之间夹着一间佛堂,门首的匾上写着“静虚庵”三个岁月侵蚀的楷字。大门虚掩着,隐约有“橐橐”木鱼声传出来。站定了想,佛门开在这里,邻里都是施主,或许能打听出来。便走上两步,“吱呀”一声推门而入。门内是个小庭院,庭院中心歪立着一只古雅的小鼎,里头有几段残香,些许白灰,估计很久不承香火了。铜鼎左右各种着一株柏树,枝干遒劲苍老,叶荫稀疏。他在铜鼎前立了片刻,打量四周,见木结构的屋子已残破,漆皮尽去,裸露着旧木的棕灰和霉黑。

木鱼声停了。正殿里慢慢地现出了一个灰色身影,蜷缩的身形,一身旧灰袍,是个老尼。她步子一瘸一瘸的,费力地跨过门槛,咪起眼看他。

“师傅,正好路过,进来烧柱香”,他抱拳说。

老尼点点头,引他点了香,拜了佛。问:“听口音,施主是北方人,怎么会经过小庵的?”

他说:“不瞒师傅,我是专程来拜访一位老友。只知道他住在松雪街,却不知是那个门。”

“这条街里住的,大都是赵松雪的后人,所以才叫松雪街。不知施主要找的是哪位?”

“原来这松雪是指松雪道人——赵孟頫啊?”他道,心想,难道赵善淳也是赵孟頫的后人。“不知师傅知不知道一个叫赵善淳的。”

“认识,认识,打小就认识。他家不远,出门往左,第七个大门就是。”

他见进门处有一个残破的功德箱,掏出钱包,抽了一张十元法币,想想又加多一张,塞了进去。老尼眼里一亮,道:“施主远来辛苦,说了半天,还没来得及敬茶呢。”于是引到东厢房坐下,敬上香茗。他喝着茶,与老尼海阔天空扯了起来。原来,赵孟頫确实有座很大的旧宅在这条街上,那是元朝的事情,上海城还没开建。可惜的是,百多年前,他的后人把老宅子卖给了教会,原址上便改建了教堂,致使原屋荡然无存了。后裔各支中,有不少还在老宅边就近居住的。这一带姓赵的人家里,十有八九是他的后裔.

“那善淳也是啰?”他问。

“是啊。”

“倒是没听他提起过。”

聊得差不多了,他才正色道:“师傅,你可知道善淳是在洋场里的金凤记娱乐总汇做事?”她点点头道:“这我知道。”他道:“他最近碰到一点麻烦,怕惹官司,所以赋闲在家。我是奉金老板的吩咐,来跟他商议这事儿的。他家里人多嘴杂,所以,想麻烦师傅去走一趟,把他请到这里清净处,方便说话。”她说:“就说是金老板派人找他?”他点点头。她取了根拐杖,刚要出门,他又叫住道:“师傅,这里是五十元,麻烦你替我去买些敬佛的法器来。你不在的时候,我和善淳会替你照看这里的。”

她明白他的意思,收下钱问:“给你们两个钟头够不够?”他道:“够了,足够了。”

大约一袋烟的功夫,龙芥听到有急急的脚步声走近,便闪身到虚掩的大门后。来人正是赵善淳,他推门而入,见院里空无一人,张嘴刚要发问,就听到身后大门“哐啷”一声关上了。惊得耸起肩膀,猝然转过身来,看到了靠在门上的岛津龙芥,一下僵在那里了。他没穿长衫,上身是件麻灰色的中式对襟上衣,下面是黑色的中式布裤子,脚上是双踩了跟的黑布鞋,像店里打杂的伙计。

吃惊归吃惊,却不再迷狂了。他逃回家后,在房间里抖了半天,终究还是回过了神来,明白自己撞到的,不见得就是殷先生的鬼魂。那人和殷先生并不是完全一样的,比方腿脚就很正常。但怎么解释长得那么像,他猜了很久。推断下来,无非是殷先生的血亲,最有可能是兄弟,甚或是孪生兄弟。不过这当口上,闹清来者的身份不是当务之急,来者不善,寻仇的可能性最大,自己是大祸临头了,要紧的是赶紧脱身。他这么想着,眼光不禁朝四处打量起来。

“赵先生,别费心思了,你走不了。”龙芥的手里多了一把手枪。

听了他的声音,赵善淳又抖了一下,活脱脱就是殷先生的翻版。他舔舔嘴唇道:“你也是日本人?”

龙芥道:“是我来问你,不是你来问我。”他努力克制,免得听上去气急败坏,“事情到了这一步,你也别跟我耍花腔了,就老老实实交代两件事,一件,你把我哥怎么了;另一件,他的密码箱去了哪里。”

“你哥?噢,我没把你哥怎么样……”终于确定了来者与殷先生之间的关系。

“还狡辩,你勒死了他。”龙芥将左手的食指和拇指做成一个八字,卡在自己的脖子上,眼里喷出火来。

赵善淳不由自主抖了起来。勒死殷先生的细节,只有四个人知道,除了他,就是金石寒和两个保镖。见对方也知道这事儿,他的第一反应,是金石寒把脏水泼到自己身上。

“瞎……瞎说,我没勒死他,不是我勒死的。”

“不是你是谁?”岛津逼近了一步。

赵善淳突然住口了,眼神警惕,决绝:“这事儿跟我没关系。我啥也不知道。”

“我再问最后一次。你把我哥怎么了,你把他的密码箱藏哪儿了?”

赵善淳垂下了脑袋。片刻,略微一点头,似乎是下了决心,仰头直视龙芥道:“操你妈的,臭日本人。”说着,从腰里抽出一把匕首,就要拼命。

“不,是操你妈。”龙芥说着,枪管一低,平静地扣了扳机。这一生里,这是龙芥头一次对人开枪,内心却波澜不惊,做起来如家常便饭。他明白,自己已经不是自己,而是哥哥正博了。

子弹打掉了赵善淳左腿的膝盖板,穿过腿,打在他身后的石板地,又弹了起来,击中那只铜香炉,发出“咚”的一声。他摔在地上,匕首掉到一丈开外,双手紧紧抱住膝盖,因为剧痛,那张脸扭成个核桃,却哼也不哼一声,与适才在星宿殿的行为,判若云泥。

枪声不大,“噗”地一声,好比宴会里打开香槟酒塞,庵门又紧闭着,外头应该不会注意到。但龙芥不放心,走到门边,静听外头的动静。赵善淳终于痛得忍不住了,开始轻轻呻吟。龙芥折回身,蹲在他旁边。他的血流得很多,左面裤管已透了。龙芥道:“赵先生,说吧,我哥哥的尸体,还有箱子。你说出来,我让你死得痛快。”

赵善淳呻吟着,从牙缝里道:“你哥哥在黄浦江里喂鱼了。”

“箱子,箱子呢?”

“箱子是空的,里头什么也没有,已经烧掉了。”

龙芥认定是说谎,二话不说,起身退后一步,照着赵善淳的右膝盖又开了一枪。赵善淳又一声惨叫,一面哭嚎,一面不绝叫骂。他翻过身来,匍匐在地,两条腿拖在身后,只靠两只胳膊肘拼命爬,想从龙芥身边爬开。梅红色的血从双膝涌出,满地都是,一片黏糊。龙芥跟在后面,避开地上的血,道:“你这是何苦呢,就一句话的事情。说吧,说啊。”

“我说……”赵善淳喃喃道,继续一寸一寸往前爬,“我说……”

龙芥耐着性子等着。

“我说……操你一家。”

等龙芥明白过来时,已经晚了。赵善淳抓起地上的匕首,双手握柄,刀锋朝上,然后把上身像条眼镜蛇那样,拼命支了起来,再奋力向下一扑。匕首从喉咙插入,整个没入了他的脖子。血注喷了出来,像爆掉的自来水龙头。龙芥躲避不及,右手袖管被射到一注血。

“别——”他大喊一声,也不管地上的血池,跨上两步,右手抓住赵善淳的后领,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左手捏住匕首柄一拔,远远甩开。“咕嘟”一声,一股更大的血注喷了出来,射得他一头一脸。他手一松,赵善淳脸朝下,直挺挺摔在地上。他抓起赵善淳的肩,一翻,将他翻成个脸朝天。

他的左颈动脉破了,血随着心脏的收缩,一股一股朝外涌,越来越少,越来越弱,再看他眼里,迷狂、恐惧都一扫而光了,剩下一丝得意,血迹斑斑的脸上挂着微笑。缓缓地,他抬起手,抬到头颈边,压住喷血的伤口,嘴唇抖了半天,似有话要说。龙芥一阵狂喜,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却听他蚊子般地说了一句:“你输了。”

赵善淳说完了,压住伤口的手掉在地上。血继续往外冒,不再是一股一股的,已经成了血泡了。他脸上的得意一直保持着,视线也一直在龙芥脸上,没有移开。

龙芥也不管血不血的,往地上一跪,凑到赵善淳面前道:“你以为你赢啦,你以为战胜我了?”

赵善淳已经说不出话,继续报以微笑。龙芥明白,那意思是说“操你妈。”

龙芥伸出枪,把枪管硬塞进赵善淳血淋漓的嘴里。“是你输了,”他狠狠说,别过脸去,扣动扳机,这次的枪声更加沉闷,赵善淳的后脑炸开一个口子,立时气绝了。

龙芥拔出枪,细细审视死者的脸。他的眼睛依旧睁着,两颊塌了下去,更显得枯瘦了,只是那副嘲弄的微笑,好像还没去掉。龙芥慢慢站起身,脑子突然一片空白,这么茫然站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朝赵善淳的尸体深深躬下身去,他看到了死者最后时刻的勇气,必须尊重勇气,何况他们还同属一个星宿。

他胸口一阵轻松,多日郁积的悲痛、无助和仇恨,一下冲得干干净净,没想杀人真可以这么痛快淋漓,不由想到了武松,他的杀戮之美。

不知站了多久,一阵敲门声把他惊醒了。门外传来老尼的声音。她一边拍门一边道:“施主,施主,开门。”他惊慌了一下,转瞬镇定下来,过去若无其事地开了门,将她让进来,一把就关死了。

她走了几步,看清眼前的景象后,两大包东西脱手,香烛纸钱撒了一地,浑身筛糠一般,连“阿弥陀佛”都说不出来了,这么抖了一阵,喉咙里突然冲出一声嘶哑的惨叫。龙芥急忙道:“嘘,别叫。”她转身就冲大门跑。他一步过去拉住,抓小鸡似的,用胳膊从后头卡住她脖子,她还挣扎,他说声:“师傅,对不起,”将胳膊肘收紧了,再用力一勒,一拧。

老尼终于没声音了。过了一会儿,龙芥感觉到生命已经离她而去,才一放手,那具干枯的身体一下掉在了地上,失去生命的她,看上去比活着时更小了。

龙芥这才觉得浑身虚脱,站立不稳。他踉跄地走到东厢房,一屁股跌坐到凳子上,见了桌上剩下的茶水,一口喝得精光。这么坐了近一个钟头,等肾上腺素褪得七七八八了,思维才恢复了正常。这时,他才渐渐明白,自己其实没赢,可以说输得很惨,人杀了两个,想要的东西一样没获得。哥哥的下落呢?箱子的下落呢?

他惊于自己竟可这般嗜血。向来自认是温文尔雅的,待人力求礼数周到,谦逊,克制,是文明人的典范,今天却残暴若狂了。苦思了许久,渐渐就不费解了,长期的“忍”和“抑”,永远的自律,过多的规范,不停地迎合同类,掩饰自己,把自己变成一个压力罐,一旦撕裂一个小口子,登时就爆炸了,炸出来的,就是人性中最凶残的动物性那一部分。

视线无目的扫过门槛外,停住了。那把匕首就躺着那儿。原来刚才随手的一甩,把它甩到了这儿。那把匕首的形状有种特殊的美,冷光闪现的刀身上面沾染的血花,更让这种美显得圣洁,这绝不是件俗物。他心里一动,出去捡了起来。匕首躺在掌心上,越发像件宝物了,翻来覆去看,见刀柄上似乎有字,就抓起桌上一块抹布,把把粘稠的血迹擦去。看清了,是“精忠报国”四字,落款是“仙潭善人”。

他愣愣地看着“仙潭善人”四字,觉得如此眼熟。想来想去,一时无果。

见自己成了个血人,他起身穿过佛殿,到了后面的天井,果然有口井在那儿。于是把上下里外都脱了,打了水,洗净了身上的血迹。井水冰冷,浑身一阵阵泛起鸡皮,头脑越发冷静下来,回想刚才一连串的事件,已经恍如隔世了。

他把匕首也洗得干干净净。除去了血迹之后,它成了一件艺术品,不再是凶器了。他欣赏了一阵,想到赵善淳是死于这么美丽的刀具,心里总算有点宽慰。放好刀,仔细地擦了皮鞋上的血迹。但外套、外裤上的血迹只能洗,不能擦。外套可以不穿,裤子却不能不着。想了想,只有等天黑后出门,这带血迹的裤子,才不会显眼。

他找到老尼的卧室,倒在硬板床上等天黑。早已是精疲力竭了,却无法入眠,对着那一屋的佛像和法器,犯罪感渐次强烈起来。他起身进了佛堂,烧了香,谢了罪,于是便释然了。

再回到床上时,一下便迷糊了过去。他的梦很碎很杂,好像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都被碎纸机打碎后,随机串了起来。一系列的时空切换后,他到了姜钰涵的房子,在楼梯上走,到了楼下客堂间,在欣赏墙上的字画……

他猛然惊醒了。

终于想起“仙潭善人”是谁了。姜钰涵中堂挂的那副王辇的中堂,就是“仙潭善人”送的。

他是公共租界中央捕房刑事处的高剑霞督察长。

他奋力开动脑筋,一条线索浮现出来。赵善淳是姜钰涵的熟客,高剑霞也是姜钰涵的熟客,现在,又有了高剑霞送赵善纯的宝刀,足以推断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怪不得赵善纯失踪后,高剑霞第一时间就去查找。

下一步要找的,就是高剑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