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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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池彩娣顺雨水管爬到亮灯的窗口外,探出半张脸,隔着玻璃,见汤仲翔坐在书桌前,撑着前额,正在发呆,桌上放着丫丫的照片,被台灯光笼罩着,身后的床没收拾,放着那只装钱的黑布袋,敞着口。

他已经坐了许久。刘妈收到池彩娣的东西,见她透夜送来,知道事关紧要,不敢耽搁,转身就上楼敲他的门,把他唤了起来,从那时起,他就醒了,越来越清醒。见了那二十五万美金,他震惊到以为还在梦境里,虽然不明钱的来历,马上联想到,会不会就是殷先生箱子里的那些,因为数目正好。只是,一切太过魔幻,不敢相信有这种巧合。

从刘妈嘴里听到了“池彩娣”这个名字,搜遍脑子里的每一个细褶,没有半点印象,但是,刘妈嘴里的“黑眼睛”,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她叨了一遍又一遍:“黑眼睛,黑眼睛……”。他坐到书桌前,苦苦思索起来,把记忆变成一个打开的啤酒瓶,让泡沫从瓶口慢慢涌将出来。有些事情,即使醉得再深再死,其实没有忘却,只是有意拉上一层又一层的帷幔,遮蔽起来,不知是不敢去看,还是不想去看,却并没有抹除干净,只是藏到了潜意识里,藏的太深,以为忘了,但时不时要冒泡,不然的话,那天为什么领着伦纳多,莫名其妙又去造访了那个地方?

他一点一滴地想,那些细节,像密写的文字遇到显影药水,于空白处淡淡浮现出来,他想起了那个女招待,但那夜的酒精,把意识侵蚀得太甚,无论怎么努力,还是想不起她的容颜,难道今晚送东西的池彩娣就是她?那晚的具体的行为,也想不起来了,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应该没做过什么,但眼前女孩的照片,动摇了他的执念,她太像自己,像得恐怖,他背脊沁出了冷汗。

可是这个池彩娣,又怎么到手这二十五万美元呢?是谁把自己的任务告诉她,让她来帮自己的?他坐着一遍遍地思索,脑袋都想破了,还是没有答案,也明白不可能有答案,只有与她当面锣对面鼓,才可能弄明白。刘妈说,她这两天会来的,却说不准时间。

他像飞行中钻进无穷无尽的迷雾里,出不来,这时,听到玻璃轻轻扣了两声,放下挡住前额的手,看见了窗外的池彩娣。

外面是漆黑的,灯光隔着玻璃罩,又穿过窗玻璃,投到她脸上,幽幽的有一层暗绿。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并没有存在他记忆里,但立即猜到,就是迫切想见到的她。

对视了一阵,他才起身去开窗。他起床后,没洗漱过,还是一身睡衣裤,一脸的胡茬子,头发东歪西倒,眼睑有些浮肿,脸色蒙了一层青灰。在香港养伤时,每天做日光浴,肤色就一贯地黑着,到了上海这一阵,见不到什么太阳,那层黑色便渐渐溜走了,变得半黑不白的,但她一眼就认出来,一直牢记着这张脸的,从来没有模糊过。

她从落雨管跨一步爬上窗台,他伸出手臂,她抓住一撑,直接越过书桌,轻轻跳到地板上。两人相向而立,找不出话来,又仿佛飘进一团空白里,忘了何时与何处。最后,他终于指指角落的一张软椅说:“你先坐坐,我收拾一下。”

他在热水里劈头盖脸淋了许久,直到皮肤发烫了,才关了热水。从浴室出来后,变了样子,换上西裤衬衣,套一件皮夹克,头发湿湿的,梳得齐整,鬓角还挂着水珠,冲过热水的脸上泛出一层血色,刮得光溜溜的。她已经换了位置,坐到床沿上,床上的被子叠好了,床单平平整整,一定是她整理的,那只黑布袋挪到了床头柜上,口子扎得紧紧的。

见那张软椅上空出来,他坐了上去,这才认真审视她,觉得一点谈不上美丽。他看到不美的女性,总替她们难过,认为是无来由地被上苍剥夺,所以不公,可现在他却自责,好像她的不美丽,是他的责任。她见他一直不语,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说话了,问:“你知道我是谁了?”

他点点头:“我知道,是在黑眼睛里,好几年了。”她说:“六年了。”两人间的过往,于他模糊的,于她却是最丰富,最清晰的,清晰到每个细节,都纤毫毕现,可是,越是丰富,越是清晰,越不知从何说起。

于是又陷入漫漫的沉默,最后,他指指那个黑布袋问:“那些美金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说好吗?”

“是我偷来的,不是我自己想偷,是被高警长逼的”她说,便将高警长是谁,以及事情的前前后后,和盘托出了。

汤仲翔听完她的长篇故事,早就呆了,就好像一幅熟悉的图画,翻转过来,原来还有另外的一面。自己处心积虑想弄到殷先生的美元,哪想到还有另外的一拨人,在动着同样的脑筋,还计划得如此细密,若不是他们劫道失手,被殷先生识破,取消了原定的安排,自己与他们撞到一起,结局估计会很难看的。

“高剑霞为什么偏偏选中你,来做这件事?”他问。

“因为只有我有这本事啊,”她老实说,一点没有炫耀的意思。

“是这样吗?”他问,声调带出了惊奇。与她的交集,只是在黑眼睛那段,以为不过是个女招待,看到的,还不及一鳞半爪。而她早就迫不及待,要对他倾诉,见他这么问,就带出了一段更加漫长的人生故事,等她把故事讲完,天已经白了。他想,怪不得她身手这么好,能悄无声息爬到窗口,从窗台跳下时,像猫一般灵活,原来自幼就习练飞檐走壁,当梁上君子。她的脸似乎比刚才生动了,不知是晨曦的关系,还是他的感觉,受到了故事的影响。

他问:“那么说,你帮高剑霞偷到这笔钱,他就会帮你夺回女儿,把你们送到外国?”

她说:“她也是你的女儿。”

他早猜到了,只是在等她确认,听了这话,倒是松一口气,不像刚看到照片时,满心只有恐惧。她的心怦怦跳,怕他跳起来否认,他若质疑,她除了声称女孩长得与他像,是没有铁证的,但单凭长相,走到哪里说,都是不作数的。他双肘支着膝,埋下头去,不置可否,许久才道:“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那次是你们班级毕业,全班一起来的。”

记忆好比马赛克,从云中一片片散落下来,慢慢拼成图画。那是个狂欢之夜,全班除了他即将去美国深造,其余都分到了空军。那一年,正逢一二八事件爆发,年轻身体里流动的,都是为国捐躯的激情,跳舞时,只当是人生最后一场。他耳里响起那晚的音乐,鼻子里嗅到酒精和脂粉,眼里浮现当晚的情景,一个个年轻的躯体不胜酒力,全都失态了,自己也像大家一样,搂着一个舞女,一直跳下去,一直说下去,后面,就成了空白。而那个舞女,应该就是眼前的池彩娣。

他喃喃道:“那晚我喝多了……又隔了那么多年。”

“我也喝了,”她说,“只是喝得没你多,再说我顶得住酒力,所以一直清醒的,把你的话都记住了。你一直说你爸对你妈不好,所以不喜欢家庭,从小盼着能远走高飞,终于要实现了,一下就要飞去美国。”

他挪动下身子道:“我对你说了这些?”她说:“可不止,还有好多好多。”他道:“后来呢?”

“那天你们闹到天快亮了才散,喝到后来,都神志不清了。你跟同学说回家,其实是在都城饭店包了房间。你死拉住我的手,非不让我走,还没说够,让我陪你回酒店接着说,我只好依了你,你已经没轻头了,连我的名字都是胡乱喊的,一会儿叫我这,一会儿叫我那,后来我也不纠正了……”

她一说,依稀唤起他的印象,他回上海,从来是包酒店房间,拒绝回家住,那时国际饭店还没造好,他每次都选在都城饭店,这是编也编不出来的。“我喊你什么了?”

“不记得了……对了,好像是‘琳琳’吧?”

他的脸腾地红了,愈发不自在起来,只有在最亲密的时刻,他才管戴幼琳叫“琳琳”,那种时刻已遥远淡漠了,现在从别人嘴里出来,禁不住微微起了鸡皮疙瘩。

“再后来呢?”他接着问。

她的脸也红了,道:“你就不规矩了呗。”他点点头,不想再听下去。她却收不住了:“……你解不开我的扣子,就乱扯我的衣服,衣服全扯坏了……”

他紧张起来,以为明白了她的来意,打断道:“你来找我,是因为当年我强暴了你?”

“没有,你没有,是我愿意的。我要不愿意,也不会随你去饭店……你也做不成的。”他这才松了口气,却无论如何想不起与她做爱的情节,又不好质疑,只好努力回忆。她见他眼神茫然,就说:“可能那天我以为你很孤单,就心软了,自己一直都是孤单的,碰到另一个孤单的人,就像是亲人……其实是我自己在瞎想,你孤不孤单,我哪里知道。”

“后面的事情,我真不记得了。”

她想,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却把那些缠绵的细节跳了过去:“……后来你睡得跟死了一样,我就走了……过了两个月,月经没来,我去看医生,说是怀孕了。再后来肚子显了,就没法在黑眼睛做了,只好辞了。”说得干巴巴的,仿佛谈别人。她把两人分手后的事情,又说了一遍,比刚才说得详细。失去工作后衣食无着,干脆趁着怀孕,别人不易起疑心,重操偷盗的旧业,专偷金店。一开始顺风顺水,却因为一再得手,各家金店损失太重,联手防她,终于逃不掉落网的命运。女儿是在监狱里生下的,由工部局安排领养。坐了四年牢后,办案的警官高剑霞同情她,疏通关系,将她提前释放,这时已是八一三事变之后,上海成了孤岛,人口大量涌入,娱乐场所遍地开花,舞场尤其普遍。她不愿走犯法的老路,又别无长技,为了谋生,就经高剑侠介绍,去黑猫舞厅当了舞女,后来又换到百乐门。生活初初稳定下来,但念女之情排解不掉,一门心思夺回来,才又铤而走险,答应帮高剑侠去偷。

他说:“结果你却破坏约定,把钱带到这里来,他还会帮你吗?不但不会帮你,恐怕还会满世界抓你呢。”

“我不敢把钱交给高剑霞,怕他靠不住,万一他钱到手就翻脸,不分给我,又不帮我夺回女儿,我就走上绝路了,”她突然打住,顿了片刻,才鼓起勇气道:“我是想,你会帮我的,就算不帮我,总会帮你女儿的。”

他听到“你女儿”三字,一阵不自在,只是忍住不驳,直起身问:“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帮我夺回女儿,然后我们一起,带着钱逃到外国去,重新生活,这些钱几辈子都用不完的。”

“我们一起?”他拉下脸,干巴巴问道,视线长久留在她脸上,一直逼到她垂下双目,才泛起一丝笑道:“带着钱逃到外国,你知道这钱是谁的吗?”

“我知道,日本人的,叫岛津正博,我看过他的军官证。”

他说:“日本人的钱,就是敌资,必须充公,用于国家的抗日大业,你我是没资格拿的。这次我来上海,就是奉上峰的命令,来接受这笔钱的,但我的行动被你们破坏了,最后钱才落到了你手里,你把它送过来,算是将功补过好了,怎么能打公款的主意?”见她一脸的不信,他起身拿来皮夹子,取出殷先生给他的两张字条,让她过目:“你看看吧,这是岛津正博中佐给我的字条,取得这笔钱,正是我这次来上海的任务。”

她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终于相信了汤仲翔的故事,心情用“失落”两字,是轻描淡写了,简直堪比从巅峰跌落到谷底,两手持着字条,说不出话来,眼泪扑簌簌直落。他收回字条,她才轻声说“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巧的事情?”

他叹一声说:“我也不敢相信,但就是这么巧,都不知该怎么想你了,是上天派来破坏我的,还是派来帮我的?”

她把脸埋进手掌,再不愿吱声,他耐着性子等,她只是不响。这时,房门“橐橐”敲了两声,她一惊,下意识抬起脸。

进来的是刘妈,手里拎着汤仲翔的皮鞋,见了池彩娣,她一下石化了,手里的皮鞋“控捅”跌落到地板,张开嘴,舌头与牙齿一阵打架,话都说不成句子,半天才说:“这……这不是池小姐吗……你一直在这儿?可是,可是,我怎么记得你……你好像走了,还是我记错了,你没走?”

池彩娣刚想开口,汤仲翔朝她使个眼色,她及时打住了。他无心向刘妈解释,太费事,再说池彩娣攀墙越壁爬进窗户,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就简单对刘妈说:“池小姐一直在的。”刘妈看见床头柜上的布袋子,越发糊涂起来,结结巴巴道:“好像是池小姐把袋子给了我,让我交给汤少爷,就走了,这袋子死沉死沉的,难道我记错了不成?”汤仲翔问:“你回屋后,有没有接着睡?”刘妈道:“又睡下了,一沾枕头就着了。”他说:“看,睡着了,没准做梦了,醒了以后,容易把梦里的事,当成真的,我就常常这样。”刘妈苦着脸,拿手背叩前额,嘴里啧啧有声,说:“哎呀汤少爷,这下真坏事了,我是犯老糊涂了,小时候外婆就是老糊涂,说的话,做的事,转过身去就忘得精精光,我一直说老了可别像她,没想才四十刚出头就犯了。”

她嘴里絮絮叨叨,开始收拾房间,见床已经铺好,越发相信池小姐在这里过了夜,起床后顺手收拾了,因为汤少爷从来不自己收拾的。她又进浴室打扫,出来时,手臂上挂着他换下的衣服,问池彩娣:“池小姐没什么要洗的吧?”汤仲翔抢先回答:“池小姐来得匆忙,没带换洗的衣服。”她点着头,失魂落魄地走到门口,他叫住她:“刘妈,你跟进宝说一声,多准备一份早餐,池小姐跟跟我们一起吃。”她连声说“好的好的,”出了门,少顷又慌慌张张推进来问:“汤少爷,我没忘做什么吧?”他安抚说:“没忘,都做了。”

他竖起耳听她的脚步声往楼下去,还不及开口,池彩娣就对他说:“汤先生,你才是老天派来帮我的,要不是这件事,你也不会来上海,我也不可能再找到你。”他听她又提起帮她,更不悦了,冷着脸说:“让我陪着你,带着钱逃到外国去,这个忙我帮不了。”

她说:“我明白,这些都不说了,我只想求你一件事。”

他见她那样,突然过意不去,点点头。

“你就陪我去看看丫丫好吗?就远远看一眼,她经常到外头玩的。”

“看她,到哪儿看?”

她把女孩的情况仔细说了,他耐心听完,心里想,设若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小女孩已经找到了最好归宿,怎么会发起昏来,要将她劫走呢?却忍住没说,她一说起女儿就痴痴颠颠的,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服的,到了这一步,不如见机行事,就问:“就看一眼吗?”

“就看一眼。”她肯定地说。

他这才勉强点点头。

她高兴得不能自已,垂下头去,开始“啪嗒、啪嗒”掉泪,忙用手去捂,哪捂得住,抽泣得肩膀乱颤,终于决了堤,干脆趴倒在床上,呜呜大哭起来。他先是一急,明白她是宣泄的哭,倒释然了,一眼瞧见那张照片还在桌上,就去拿过来,又端详了一番,越看,越难以否认小孩与自己的血肉关系。他把照片翻过来一压,回角落的椅子坐下,心如乱麻。她渐渐平复了,隔许久,才抽泣一下,未几,他听到了轻微的鼾声,她睡着了。

他慢慢起身,挪到床边,她喉咙发出的轻微咕噜,真的如死了一般,这种睡法是力竭后的昏睡。他心里在长长叹息,六年前吸引自己的地方在哪里,以致要撕烂她的衣服,誓不罢休?难道酒后乱性一至于此?他无法理解自己,怪不得有人说最陌生的人就是我。而那个陌生的我犯下的错,要今天的我来收拾。

他站立半天,又坐了回去,瞧她那样子,真是全不设防,只有对自己一百个的放心,才会睡得这么坦然,他发现自己落入她的圈套,不期然地要对她负起责任。

汤仲翔看看时间,伦纳多应该在书房里了,他起得早,每天都去书房看早报,等玛兴起床后,才一起下去吃早餐。汤仲翔悄悄拿起那袋美金,蹑手蹑脚出了房间,去书房找伦纳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