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高剑侠出了兴旺达旅社,一路沉着脸,把车子开得飞也似的,握方向盘的手一直颤,有两次挂档没挂上,到了红绿灯前,车也刹得太急,脑门差点撞上挡风玻璃,才觉得自己很失态。
眼睛看着路上,思绪却总绕着池彩娣转,说起来,知她不可谓不深了,况且,她还拿女儿发了毒誓,就算有人敢骗自己,也不可能是她。但心头还是被一个大大的“怕”字堵着,怕的就是万一,毕竟,对江湖上老吃老做的人来说,发起假誓来,就如吐痰一般容易,池彩娣怎么说,也是老江湖了。
一城一池的得失,过去就过去了,江湖上混,最怕的是看人不准,自己就算三头六臂,也做不到事必亲躬,总有假他人之手的时候,人都看不准的话,说明判断力已经毁了,还能成什么事儿?可老话也一点不错,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看人看人,永远是最难的,所以此事含糊不得,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两根烟的功夫,车子到了福煦路古拔路口。
福煦路是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分界,路北归公共租界管,路南归法租界的同行管。他把车停在自己管的那侧,脱下西装,扯掉领带,扔到后座,又抓过一件黑色的粗布中式短衫套上,衣服宽大,遮住腰里的手枪,最后从手套箱里找出一把中指大小的电筒,放进裤兜。
下车锁好车门,又打开后箱,在一堆东西里翻出一捆钩索,挂到腰间,隔着衣服拍平整了,才慢慢穿过马路,来到围墙下。仔细辨认一番,找到了池彩娣说的位置,便停下脚步,掏出一支烟在手背上敲着,并不点火,只借机查看四周,见路灯暗淡,街上没有法租界的巡捕,连行人也不见一个。他倒不怕被查,身上有公共租界的警察证件,万一查到,就说是越界追捕罪犯。上海两个租界的警方虽说各有地盘,但追捕犯人时,越界是常有的事儿,一般都淡化处理,因为双方是以合作为主的,他只是不想手头的事情被干扰。
仰头张望墙里,正好能看到三楼的部分。但墙与屋之间长着两株繁茂的玉兰树,遮住了建筑。那些躲在阳台后面的落地窗里又都不亮灯,所以状况不明。
他从腰上取下那捆钩索,看准一个树丫,“嗖”地一声,连钩带索抛将出去,钩住了。扯了一把,钩子没吃牢,掉落下来。收回绳索后,刚要再抛,突然一串自行车铃声,一个穿电车公司制服的男人骑车自西而来,拐进古拔路,往南驶去。他瞥到了高剑侠,但没减速。
高剑侠深吸一口气,让心跳平复。看看表,三点半过了。电车场的工人是四点上班的,要在五点半出车前做好维护和保养。而自己的时间远不如那些工人充裕了。他看准那个树丫,屏住气,嘬起嘴,“嗖”地一声,把钩索再次抛了出去。这次钩得很牢,用力连扯了几下,休想扯得下来。确信身后无人后,抓住绳子,蹭蹭蹭几步上了墙。
他是从普通探员做起的,早几年,短小精悍的他身手也算一流,摸爬滚打的事一样难不倒,但脱离了一线这么多年后,养尊处优惯了,身体也发福成这样,没想逼急了,还能折腾几下,他不知该气愤,还是该高兴。
墙里的草丛嗤啦一声,猛低头,一小团黑影穿过,是只野猫。他蹲在墙头,把钩索绕好,挂回腰间,瞠目细看四米开外的几个落地窗。原本的打算,是先进入池彩娣潜伏的房间,拿上钥匙后,再开门进入隔壁殷先生的房间。但一看之下,却犯了踟蹰。
池彩娣房间的落地窗仍虚掩着,殷先生的房间却是门户洞开的,窗帘也敞着着,只是没灯,看过去,屋内如同黑洞。
他可以攀上阳台直接进去的,却不敢贸然行动。心里塞满了疑团:开门的会是谁?殷先生处处提防被盗,自然不会开门睡觉。池彩娣进去是行窃,更不敢开阳台门。难道是殷先生已经醒了,自己开门透气?那也不像,否子屋里怎么没灯?
要不,就是赵善纯已经来收拾过了?
他推算来推算去,几十个假设做过了,也没满意的答案。见时间不多了,决定不作他想,进去看了再说。
他顺着枝桠攀上了阳台,怕屋里还有残毒,就掏出一只大口罩戴好,做好进屋的准备。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听不出屋里有任何动静,便右手握枪,左手握手电,躬身摸进屋去。
房间里空气清新,不像被麻醉药熏过。眼睛适应了里头的黑,借着阳台进来的微光,大致看清了床的位置。慢慢又凑近几步,还好地上是地毯,吃掉了一切声响。到了床边,他先蹲下不动,竖起耳朵捕捉动静。听了一会儿,只有外面树叶悉悉索索地碎语,床上的人却连呼吸都听不到。
好像有点不对头。
他猛地直起身,同时扭亮了手电。起得太急了,眼前闪过几粒星星。手电的光斑罩住一张脸,嘴巴微张,双眼半阖,没有一点儿生气,跟照片比,已经走样了。十几年的警探生涯中,这种脸见得太多了,他暗咒了一声,把手电灭了。第一个反应,是原路撤回。但脚下刚一动,又收住了,脑子里有太多疑问,让他不愿就这么一走了之。
他站了好一会儿,回身把落地窗关了,拉好窗帘,这才重新扭亮手电。殷先生的姿势依旧不变,探了探鼻息,确定已经死了。再把被子掀起一角,才看到他脖子上一条紫红的深痕,明白是被勒死的,细看伤口,很新鲜,很深,显然是男人干的,似乎使出了千钧之力。看他手腕上,密码箱不见了。
他已经不指望密码箱还在屋子里了,但还是决定搜查一遍再说。他扯掉脸上的口罩,包在手上,免得留下指纹。所有角落搜了一遍,也不见密码箱的影子。房间和卫生间的东西井然有序,没有打斗的痕迹,可见殷先生是昏迷后被勒死的。
下手的人,可能是池彩娣,可能是赵善纯,或者是另外有人?
这件事本意是为了谋财,事先的计划可说是天衣无缝,怎么执行起来,就走样了,把谋财变成了害命?照理,殷先生吸进麻药,应该是不省人事了,既不会反抗,又不会事后指认,一点没威胁,杀他干吗?想来想去,一时也没答案,必须见到赵善纯,看他怎么说。
他身上带着池彩娣给他的军官证,这时掏出来,决定将它放回原处。池彩娣说过,军官证是在壁柜里西服口袋里找到的,那就照她所说,物归原处吧。刚要拉开壁柜,就听到门外传来开锁声,心想赵善纯终于来了。回身一看时,门外冲进两个举相机的人,镁光灯“咔、咔”一闪,两张照片拍好了,便夺门而出了。
他的眼睛被镁光灯刺得半盲,等视力恢复了,见门口还有人,并不是赵善纯,而是另外三个。他呆呆看着为首那人,那人则威严地与他对视。自己的身边是殷先生的尸体,右手包着口罩遮盖指纹,高剑侠意识到,自己这样子,像是给抓了现行。
最后,还是那人先开口道:“高督察,你怎么在这儿?”他腋下夹着一只小狗,它察觉出主人声调的变化,朝高剑侠“旺旺旺”地尖吠了几声,好像在警告他。
高剑侠和金石寒交往不深,但都是上海滩场面上的人,自然认识。他这时才清清喉咙道:“金先生,久违了。”
金石寒慢慢走了进来,身后两个保镖也跟进了几步。两人都比主子高出半个头,一身上海白相人打扮,黑色的香云纱对襟上衣,挽起白色袖管,露出小树般粗细的手腕。这下,高剑侠明白殷先生脖子上的肋痕是怎么来的了。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金石寒指指那对单人沙发道:“请坐。”他先过去一屁股坐下了,把小狗放到大腿上,一下一下轻抚起来,那狗因为舒服,把两只鼓起的大眼珠子合拢了,眯成了一条线。高剑侠跟着坐下,还是缄默不语。他脑子一直在转,把前前后后的事情一串,渐渐理出了一点头绪。
“高督察,还是那句话,怎么会深更半夜走错房间的?”金石寒再逼问一句,语气好似在聊家常。
高剑侠道:“这个问题你不必问我,问问你们的赵善纯最清楚了。”
“怎么又跟善纯扯上关系了?”
“自然有关系,是善纯把我拖进来的,你把他请来,不就一切都清楚了么。”
金石寒摇摇头道:“善纯是请不来了。昨天下午就不见他,到处找也没找到。是你让他藏起来的吧?”他锐眼逼视高剑侠。
“金先生,两个钟头前我还给他打电话,那时他还在写字间的。”
“这不是在说笑话么,我一个晚上都在写字间,哪里见过他的影子。”
高剑霞的脸腾地涨红了,他定定神道:“金先生,你是执意要洗清跟这事儿的关系是不是?”
金石寒道:“我洗清什么,我有什么可洗清的?我可是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不知道。”他的声音提高了半度,做着几个表示清白的手势。小狗睁开眼,表情警惕起来。
“那您老人家怎么也三更半夜走错房间呢?”
金石寒的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似乎正等着高剑侠问这句话:“我可没走错房间,我跟殷先生有约,说好一点钟碰头的。结果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电话也没人接,实在不放心,所以就过来看看,碰巧把你捉了个现行。”
高剑侠一脸不屑道:“是啊,门也不敲,拿钥匙就开进客人的房间。“
金石寒道:“怎么没敲,不是敲了很久吗?”两个保镖附和道:“是啊,一直敲,没人答应才用钥匙开门的。”他很满意地点头,继续道:“你看,你看,这么多证人……殷先生见我们这里生意好,一心想入股,今晚就是约好谈这事儿的……对了,他有一个密码箱要交给我,里面是他准备好的定金,不知那箱子还在不在,你们看看。”转脸朝两个保镖挥挥手。那两人四下查找了一遍,一无所获。朝老板摊摊手。
金石寒道:“高督查深更半夜不请自来,想必知道密码箱的去向吧。”
高剑侠没理睬。一直以为这件事是赵善纯的主意,没想幕后竟是金石寒,他自然做足了功课,横竖不会被牵连的。
两个保镖去床头一看,道:“董事长,殷先生已经死了。”
金石寒道:“你看,高督察,殷先生的密码箱也没了,人也死了,现场就你一个人,你说这事跟你都没关系,别人怎么相信?问你吧,你把这事儿一股脑儿推到善纯身上,要他来对质,偏偏他也人间蒸发了。事情到了这份上,我想从你这里听听事情的来龙去脉,总不为过吧?”
高剑侠暗中留意两个保镖,见他们已经挡住了阳台,知道突围而去没大戏了,事已至此,只能相机行事了。明明知道金石寒在装腔作势,也只好顺着,就把赵善纯如何找到自己,如何制定里应外合的计划,如何让池彩娣担当,如何发现密码箱里的钱失踪,自己又如何回现场复查,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不过,池彩娣进来的时候,密码箱还在,但里头空了,没钱,”他说,“她也没有杀死殷先生,本来就没打算杀人,别当我看不出来,人是你们事后杀的,他刚死,不会超过一小时。”他望着两个保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金石寒摊摊手道:“证据呢,证据?”
“不必证据。道理太简单了,既然密码箱里头的钱不见了,又得知殷先生是日本人,他就非死不可,否则,他醒来后,惊动日本当局,你们就会人财两空,金凤记也会完蛋。”
金石寒道:“没有证据,那就是白说。我们这头可是铁证如山啊,那么多人撞到你入屋行窃,一看就是刚刚勒死了殷先生。照片都拍下了,就算惊动日本人,也是找你算账,不关金凤记什么事。”
高剑侠绞尽脑汁,一时竟看不到有什么退路。
金石寒见他不语,逼问道:“那么,高警长,这件事你是愿意公了,还是愿意私了?”
“公了怎么样,私了怎么样?”
“公了的话,就要委屈你在这里稍稍等候,容我向法租界警察局报案,让他们马上来现场勘察,我们几个则尽市民义务,如实作证。他们查出死者是日本公民,自然会通知日本当局,由日方接受处理。至于你算不算入室偷盗,继而谋财害命,一切都由法租界和日本当局按司法程序定夺,我们也无从帮你。”
他微笑着,那两个保镖也微笑着,把手指关节掰得“嘎巴、嘎巴“响。
“那私了呢?”高剑侠也微笑着。
“那就简单多了。我们只当今天的事没发生,什么也不知道。第二天,房间早已干干净净,就像没人住过。殷先生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在金凤记出现过。”
“那我呢?”
“你马上就可以走啊。不过有个条件,要把密码箱里头的钱,给我追回来。”
“追回来,从哪儿追回来?”
“还有哪儿,当然是你那个舞女了,案子是她作的,凭她一句话,就撇的一干二净啦?我看,她已经把那些美金据为己有了,不给她点苦头,不会说实话。”
一提到舞女,更证明金石寒是赵善纯的幕后主使了,池彩娣的舞女身份,自己只对赵善纯说过。但赵善纯已经人间蒸发了,估计是给金石寒藏了起来,这样的话,一旦有官司,自己就死无对证了。其实,即便有办法洗清,也不能卷入这种官司,这类丑闻一出,在工部局巡捕房就不能呆了,何况死者还是日本人,搞得不好,命都不保。只好叹口气说:“如果真是她拿的倒好办了,这会儿人就在兴旺达,插翅难飞了,你等我消息吧。”
高剑侠是从阳台上顺原路攀树翻墙出去的。他走后,金石寒指指殷先生的尸体对两个保镖说:“把地方弄干净了。”说完,满脸怒容,走回自己的小楼,心里怪赵善纯,本来无事,为了一点钱,惹上日本人,也怪高剑霞所托非人,明明可以到手的巨款,结果便宜了那个舞女。现在是白忙一场不说,还逼得自己亲自出马来收拾残局,不得已做掉日本人,陷进险局里头。当然,最最痛恨的,还是那个池彩娣了。
金石寒一离开,两个保镖马上动手,将殷先生的尸体剥光,放进一个装脏床单的推车,又把所有床上用品扯下来,堆在推车上,乘走电梯下到底楼,推进一个杂物间。两人先把把拆下的床上用品,还有那只空皮箱,一股脑扔进隔壁的锅炉里烧了,然后拿出一个巨大的麻袋,将殷先生的尸体一套,扎紧,抬上一辆黑色的小型密斗卡车。
他们开车顺金神父路南下,过了法租界边界哨卡,进入日本人控制的华界。他们的车子证照齐全,又是常来常往,每天去华界采购生鲜食物,所有哨兵都认识,并不查看。又开了一会儿,来到黄浦江边一段荒僻的岸线,两人把车停下,抬下麻袋,绑上事先准备的几个大称砣,啐了几口吐沫,将尸体抛进江里。黄浦江每天漂过数不清的尸体,没有人会管,也没有人在意。
两人饶了一个大圈,从沪西进入公共租界,再穿过福煦路回到金凤记,又马上回到殷先生的房间,彻底打扫干净,换上新鲜床上用品。待一切都收拾停当,已是拂晓时分了。两人审视房间,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房间已看不出一丁点儿住过人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