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这是家酒吧兼舞厅,小小的,取个不寻常的名字:黑眼睛。
门厅的四墙刷着白灰,没有装饰,一面墙上有一排衣钩,挂满了男人的帽子和外套,另一面墙边放张小桌,两个上了年纪的俄国人坐在桌边,算是看门的,一人端个盘,自顾自地喝罗宋汤,只当没看见他们,牛肉洋葱气息冲他们扑过来。伦纳多吸了吸鼻子,解下领结塞进兜里,问:“是俄国人开的吧。你喜欢这地方?”汤仲翔道:“这儿挺好啊,消费低,开到天亮,很随意,没人打扰你。”
门厅尽头处,是一个不大的舞厅,有几根碗口粗的柱子顶住屋顶,防止塌陷下来。柱子被装饰成椰子树,缠着棕须,绿色的叶子从天花板密密垂了下来,灯光疲惫,仿佛月色,感觉走进了一片椰子林。地上铺了宽木板,没有上光打蜡,木结、木纹清晰如初。舞厅四周放一圈桌子,三三两两地坐着些外国水手,有几个受不住疲劳和酒精,已经伏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另一桌人倒是格外清醒,个个目光炯炯,压低着嗓门,在激烈争论着什么严肃话题。再过去,是一桌中欧模样的客人,兴致很高昂,桌上的酒瓶堆积如山,大声说笑。舞厅的一堵墙上也画着一对黑眼睛,黑眼睛前坐着一个三人乐队——钢琴、小提琴和沙球,乐手都是菲律宾人。乐队后面有两排粗木椅子,坐着五位舞女,应该是俄国人,也许有葡萄牙人,都有些年纪了,肩膀厚实,胸脯丰硕,臀围庞大。其中四个白衣黑裙,另一个穿灰色的人造丝连衣长裙,裙摆镶着红边,左耳上插一朵红色的假花。她见了汤仲翔后,那一双眼睛长久黏在他脸上不放。汤仲翔觉出了异样,只好朝她点头笑笑,心想,难道过去和她跳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们在五名舞女的视线中穿过人造椰林,检张空桌坐下。“喝点啥?”伦纳多问。汤仲翔道:“还是啤酒吧。这地方咖啡太难喝,烈酒又不敢喝,怕是用酒精兑出来的,喝了以后,明天早上起来,发现眼睛瞎了,那就晚了。”
啤酒上来后,伦纳多看看瓶子上的标牌,见是青岛,给自己满上一杯,咕嘟喝了一大口,道:“这啤酒还不错……西崽,再上三瓶……我说翔,你这么挑剔的人,倒喜欢这种水手光顾的地方。”门口坐着的白俄老头又端来三瓶啤酒。放下酒瓶时,才把两人的脸,认真端详了一下,他们的样子,和平常来的客人,有些格格不入。
汤仲翔四处打量着,仿佛还在恍惚中,半天才道:“跟你说实话吧,谈不上喜欢,就是有些恋旧而已。头一回来这儿,还是在笕桥航校的时候,随美国教官来的。他对我很不错,那天我生日,正好是周末,他就开一辆卡车,带着十几个同学,直接开到了这儿。我在上海长大,去过的地方很多,可是这种外国水手光顾的低等酒吧,从来是不踏足的。我们的教官一直在中国开飞机,这种地方最熟。其实,这地方消费低,又没那么一本正经,当学生的都喜欢这种感觉,管它下三滥下四滥呢。后来每次回上海时,就来这儿玩。玩多了,自然有些感情。笕桥那鬼地方,谁在那儿过周末啊。”
伦纳多偷眼瞄那些舞女,问:“你们就跟这几个玩?”
汤仲翔笑着说:“什么呀,舞女从来是不固定的,跟飞虫一样,来来去去,都不知换过多少茬了。”想起刚才盯自己的舞女,微微瞟她一眼,见正在和一个水手慢悠悠地跳着,更确定了,并没有任何印象。放心地拿起酒瓶,直接对着嘴喝。喝了几口才道:“那时的舞女比现在多,有十几二十个的样子,也经常换人,什么国籍的都有,中国的,俄国的,朝鲜的,葡萄牙的,日本的,还有欧亚混血的……物是人非啊,现在回来,舞女都不认识了,一起玩的同学里,也死了一大半了。我们那届毕业后,大部分人去了空军,现在已经没剩几个了。有几个去了中航和欧亚,上回飞昆明给打下的那位就是其中之一。我是去美国进修了,要是去空军的话,大概也是血洒长空了。”
抓着酒瓶的手,微微在颤,那么多同学死了,他却活着,有独自偷生的愧疚。一受到酒精刺激,这感觉就异常尖利,变成钩子,抓挠他的心。他的心病,伦纳多已经习惯了,就像有癫痫的人,隔一阵就要犯,没有兆头。他问:“你是心里头难受了,才想起过来喝酒的,是吧?”汤仲翔不语,只是闷头喝,转眼一瓶酒就见底了。又续了一瓶后,脸上渐渐现出暗红,才冷不丁道:“不全是。”
伦纳多又猜是因为殷先生的事情失利不爽,见他一味摇头,就不言语了。他却问:“罗约,你说我该不该和幼琳结婚?”
“幼林?”伦纳多呆了半晌,才想起是戴杏文的妹妹。虽然言谈里说起过,一直没有谋面,就留不下印象。他搁下玻璃杯,把脸凑近汤仲翔的脸,看了又看,道:“嘿,伙计,我说你是醉了吧。”
“有一点,但还没全醉。”
乐队刚才一直奏舒缓的慢步舞曲,这时换了一支欢快的曲子。那些睡觉的、认真讨论的、说笑的客人,突然都有了跳舞的愿望,于是全下到了舞池里群魔乱舞起来。水手们有的自己勾着手臂跳,有的拉起了舞女跳。一曲舞罢,大家重新坐下,那个穿着人造丝长裙的女人站到了钢琴旁,用俄语唱了起来。汤仲翔听到歌声,扬起了脸。她的嗓子有贝加尔湖的宽广,有乌拉尔山的厚实,添上烟熏火燎的味道,竟是大师级的程度。歌声时而排山倒海,时而细如游丝。唱着唱着,眼里泛出了泪光。汤仲翔道:“我一句也没懂。”伦纳多看到他眼里的泪光,点点头道:“我也不懂……”
她唱完了,大家一起鼓掌。汤仲翔和伦纳多跟前已摆了五个空瓶。汤仲翔喃喃道:“我跟你说一个秘密,你别说出去。本来我早就跟幼琳结婚了。是当时他爸反对,才黄掉的……因为我做了手脚。”
这故事不新鲜,伦纳多听过了,而且不止一遍。每当他说起车轱辘话,就到喝醉的临界点了。他审视汤仲翔的脸,一寸寸地看,见他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眉头微锁,肤色酱紫,没有一丝笑意,说明还没醉到底。汤仲翔的醉态见过两次,都是一脸白痴似的傻笑,不似这种硬生生的神态。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你就为了这笔旧账,所以想和她结婚。是赎罪?”
“赎罪?可你评评看,我算是有罪吗?我只是把家里发生的事儿,跟她爸,就是戴世伯,说了。结果他爸就不准她跟我往来了。趁这机会,我就去了美国。”见伦纳多茫然的样子,解释说:“因为我是一无所有了。而幼琳是戴世伯的掌上明珠,当然希望她嫁个家道殷实的人家。知道了我这种状况,怎么会让我娶她呢。”
“你怎么就一无所有了?”伦纳多继续装作不解的样子。
“被剥夺了呗。我生母是姨太太,过世又早。我大妈妈,也就是我父亲的原配夫人,对我父亲娶姨太太的事,恨之入骨,一直不能原谅,连带也就讨厌我。我生母过世后,父亲见自己老了,为取得大妈妈的原谅,就把名下所有资产,包括乡下的田产、当铺、上海房子的道契、还有他在几家银行的股票等等,全都过到我两个异母哥哥的名下,只给我一点现金。我等于给家庭革除了,说起来是个富家子弟,其实是穷光蛋一个。我只是把这些事儿,如实告诉幼琳他爸了。”
伦纳多这才现出微笑道:“明白了,他当然不想女儿嫁给一个穷光蛋……但这之前,她已经为你打了胎?”汤仲翔点点头。“你也答应过娶她了?”汤仲翔又点点头。伦纳多收起笑,叹了口气,末了才摇摇头说:“你是个狡猾的人,”顿了顿,“但这么做,真是挺恶劣的。”
汤仲翔道:“你没明白,我不是狡猾和恶劣,是病态……我不是很正常的人。”
“谢谢你告诉我,”伦纳多警惕地说,见汤仲翔的神情几乎是在乞求理解。“我……一直没发现你有这问题。”
“是情绪问题,从小就容易低落,常常低落得特别厉害。别的孩子有好吃好玩的,就能高兴起来。但对我的作用很小。直到出了一件事,我才有些摸清楚自己。”
伦纳多又要了两瓶啤酒。汤仲翔道:“我不喝了,不喝了。”见伦纳多把杯子斟满了,只好又端起来喝了一大口。“有一次,随我妈回乡下,跟着一帮小孩去河里玩。那时我不会游泳,但水很浅,我就踩着水乱跑,没想就滑进一个深坑。我一沉一浮,吓得狂叫,其他孩子也都尖声乱叫。这么挣扎了一会儿,我就失去知觉了。醒来时,发现躺在河边碎石子上,原来被一个过路的老农捞了起来。我受了惊吓后,却分外亢奋起来,那种幸福感过去没有体验,就好比大脑给砸了一下,某个接缝处松了,喷出来幸福的激素。这感觉非常奇妙,延续了很久,我天天兴奋得跳啊,叫啊,我妈觉得我得了什么病。打那时起,我情绪一低落时,就不由自主地要找些危险的事情来刺激自己,让大脑再给砸一下,让那些激素再喷点出来。我会爬到屋顶上,从这幢楼的屋顶跳到那幢楼的屋顶。我会和同学打赌,半夜时,坐到静安寺对面的西洋人坟场,一直坐到天亮。为了这些事儿,我母亲没少打我。但我改不了,靠危险来不断刺激自己,才能正常点地活下去。预期危险的临近,对我来说,是最好的兴奋剂。我没法生活在按部就班,周而复始的生活里。”
“行了,行了,我明白了,你是想说,你天生病态,要在危险里找刺激,婚姻生活对你不合适,所以,只好逃避和幼琳结婚。”
“你终于明白了,”汤仲翔松了口气。
伦纳多沉默许久道:“咱们方方面面都不同,就这点,是完全一样的,都得靠危险来刺激自己,才能比较正常地活下去。在美国,他们管这叫‘肾上腺素上瘾’。其实,白种人得这病的,比你们亚洲人多。你看看中航里那么多美国人、瑞士人、西班牙人,还有你的教官,你以为他们是为了赚钱吗?赚钱只是借口。他们要找的,就是冒死飞行的感觉。”
“那你怎么会跟玛兴结婚呢?中航的外籍飞机师里头也就你结婚了。”
“也许是欺骗自己吧,好让自己相信是正常人。你要听实话吗?其实我已经后悔了——别告诉玛兴——我觉得婚姻生活是天下最闷的。婚假刚过两个星期,我已经呆不下去了,很怀念危险的天空……但咱俩情况不一样,我和玛兴订婚那么久了,婚期一拖再拖,再不结是不行了。你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结婚呢?而且这结婚的原因,实在是……”他不停摇头。
乐队这时奏起了水兵跳的吉特巴舞,汤仲翔喝空了瓶子,起身道:“我也要跳。”
他没邀请舞女,自个儿独舞,脚步有些虚浮,反使舞姿利索之余,多了飘逸。伦纳多见他几瓶酒落肚,就挣脱了行为的羁绊,觉得有趣,用手指在桌面上打着节拍,嘴里喊着“好、好。”其他客人也跟着喊。汤仲翔跳得越发起劲了。刚才唱歌的那个长裙舞女忍不住,也下去和他对跳起来。两人并不互看,似乎对方不存在,却配合得天衣无缝。
音乐停了,汤仲翔也精疲力竭了,踉踉跄跄地回到座位,趴在桌上,额头顶着桌面,喘着粗气。慢慢平复后,脸才仰了起来,一双眼闪出红光说:“我觉得奇怪,幼琳是个很简单的女孩,除了读书,平时就跟着一个俄国画家学画画,看书,看电影,怎么突然搞起了政治?”于是把戴杏文说过的事又转述了一遍。“而且很奇怪,她的性子也变了,凶巴巴的,不像过去那样,柔柔的,跟糯米团子似的,”脑袋又垂了下去,未几,再次抬头道:“不行,要制止,不能让她这么下去。”话音未落,额头砰地一声,砸到桌上。
穿连衣裙的中年舞女和汤仲翔一曲舞罢,一直留意这边。这会儿,端着杯红色的酒,坐了过来。见伦纳多面前放着香烟,也没等邀请,自动抽了一支叼在嘴角。伦纳多为她点上火。她深吸两口,喷到头顶,然后侧过脸,望住汤仲翔的后脑勺。他先是嗅到她的香水味,继而是腋下淡淡的狐臭,被她的目光烫到了,侧过脸来迎着。她又吸了几口烟,等呼吸平顺了,才说:“你看上去脸熟,我一定在哪儿见过你。”她的英语里,俄国腔调很重。嗓子的粗粝,看来是烟酒磨出来的。
两个男人都笑了,笑得有些无可奈何,这搭讪的话,着实太老套了。
那舞女却不笑,视线继续停留在汤仲翔的脸上。过了许久,又突然迸出一句:“你认识戴幼琳吗?”
两个男人都惊到了,齐齐望住她。汤仲翔坐直身子道:“你认识她?”
她点点头。
“你又怎么知道我认识她?”
“她的身份证套子里面,夹着你的照片。我看到过几次。”说到这儿,她收敛起笑容。“是她让你来的吗?”
“她让我来,什么意思?”
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确认他是真糊涂,才恢复了微笑说:“啊,没什么,逗你呢。”
“逗我?等等,你怎么会认识幼琳的?”
“啊,她……有时会来这儿喝酒”
汤仲翔越发糊涂了。“她会喝酒,而且来这种地方?”
那舞女站起身说:“我们这儿什么人都来的……又该我唱歌了,失陪了。”
汤仲翔的视线黏在她的背影上,久久拔不下来,愈发觉得幼琳云蒸雾绕了。她让那舞娘看过自己的照片,可见关系不是泛泛,这可是奇事,怎么会和白俄社区交集这么深呢?过去,很早的过去,她是跟一个俄裔犹太画家学过画,难道是通过这层关系介绍的?就算是,和舞女的往来,也不像是纯社交的。那么,是什么呢?上海的白俄社区里,苏联和共产国际据说已经植根很深了。她明明投身到日本阵营了,偏扎身到俄国社区里头,是在帮日本人刺探苏联人,抑或是更深一层,在帮苏联人刺探日本人?
于是又联想起杏文说的,她经常介绍生意到封锁线的另一边。难道说,她依附日本的事,内里真的另有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