壸政内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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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遇劫 (下)

这件事,不待嫏嬛回禀皇后便已有当夜当差的太监禀报于公公,于公公不敢怠慢,连同宫正司的邢宫正,即刻来到慎徽堂。嫏嬛自是将今夜所遇之事一一道来,于公公欲再问蕊滴,却只见蕊滴昏昏沉沉,衣上血痕斑斑。知道现下是问不出什么了,便告辞而去,天亮后再向皇后上报。蕊滴不便于行,嫏嬛只好命簃春去请保寿粹和馆的太医前来问诊。谁知簃春早已吓得魂不守舍,半晌未曾应声。嫏嬛叹了口气,起身便欲亲自跑一趟。纤月见状立刻取过牡丹灯笼,自告奋勇道:“簃春姐姐显是被吓着了,不如奴婢去吧。”转过头吩咐偲好慧巧:“你陪着小姐。慧巧,你陪着我去保寿粹和馆。”慧巧素来胆小,今夜这番情状她虽未曾亲眼所见,却也足以引发她心上的不安。因此举动间有些怯怯的,迟疑的。苏嬷嬷见状,便道:“一事不烦二主,还是老身陪姑娘走一趟吧。”

太医替蕊滴把完脉,只说“肩胛骨至臂膀有三处骨折,皮下有些淤血,姑娘将息百日便能行动自如。”又替嫏嬛查看了脑后伤势,把了脉,“脉象急促,显是受了惊吓,以致脏腑热盛,邪热鼓动。脑后伤势轻微,倒是无关大碍。”

嫏嬛略略放下心来,向太医道了谢。

一夜无眠,晨起忙梳了个牡丹髻,对镜描了斜红,又给自己画了个开元御爱眉。薄施粉黛,以掩憔悴。这般色倾城国,连阅美无数的皇后见了都不免替她惋惜。自己一时的意气用事,竟连累一个绝世美人从此没在宫里。

因此皇后的话里也透着一丝歉意:“昨夜你遇袭之事,本宫知道了。万幸没有损伤这张脸,否则真是。。。。。。”她顿了顿,随即觉得自己这番冲口而出的话实在有些唐突。但是嫏嬛已经娉娉婷婷地行了跪拜大礼,口称:“昨夜事出突然,奴婢诈称刺客,惊动后宫,请求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的脸如云卷霞舒,宽慰嫏嬛道:“快快请起。你险些遇难,何罪之有?那人伤了后宫女眷,原也同刺客一般无异。早点捉拿归案,才可使后宫人心安定。”又道:“你可看清那人样貌?”

嫏嬛摇了摇头,“当时夜色深沉,奴婢并未看清此人相貌。不过她被奴婢伤了一只眼睛,想来不难被找到。”

皇后颔首,“这人手持木棒,于深夜在后宫行走。想想便令本宫脊背发凉。早上本宫已知会皇上,并吩咐下去,务必将此人从后宫里揪出来,还嫏嬛妹妹一个公道,也好教后宫嫔妃和皇上安心。”

嫏嬛袅袅娜娜地起身,宛如蝶羽弄轻:“如此,便是后宫嫔妃,侍婢仆从之福了。”

便在此时芳信入内禀告皇后:“于公公与邢宫正殿外求见。”皇后面色凝重,道:“让她们进来吧。”

二人整晚在宫中查案,一夜未曾合眼。许是走得太急,以至于公公的脸上罩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嫏嬛见他二人眼角堆叠着几分青晕,心下不免有几分歉然。皇后免了二人行礼,道:“可查出了什么?”

于公公与邢宫正对视了一眼,狠吸了口气,沉声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奴才与邢宫正在淑景殿殿前找到了昨夜袭击嫏嬛女史的那个人。是,是。。。。。。”邢宫正见他努力找到合适的字眼措辞,便颇有默契地代他回答皇后:“是霍采女。”

皇后听到“霍选侍”三个字,颇感诧异:“霍选侍?她不是几年前便被发落到永巷去了吗?”

嫏嬛心中盘算着:选侍乃是东宫侍妾封号。位在太子妃,良娣,保林之下,奉仪,淑女之上。皇帝登基已有十四年之久,可见霍氏在此之前即已失去了宠爱,以至于大封六宫时也未曾获得封号。

邢宫正道:“太监和侍卫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什么?”皇后一惊,整个人几乎从紫檀木描金椅上站起身来。“她怎么死的?”

邢宫正迟疑了一下,显然是在担心直接说出来会吓到皇后。她垂下眼眸,咬咬牙还是说了出来:“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咬到了脖子,脖子上两个孔洞。”

皇后不由地踱起了步子,沉吟道:“这断不是野兽咬的。不说宫中门禁森严,便是每日巡防上夜,何曾有人见过野兽的影子?”

于公公低声道:“奴才惶恐,选侍是在淑景殿出事的,莫不是妖魔作祟?”像是怕被某个看不见的人听见似的。

有种恐怖的气氛瞬间在坤宁永和宫弥漫开来,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所有的人一下子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中,而沉默中夹杂着惊惧,盘算。嫏嬛心道:只怕不是妖魔作祟,而是有人在幕后装神弄鬼。

“于公公是御前太监,内侍省内侍监,岂可轻信那些怪力乱神之语?”率先打破这沉默的是皇后,“永巷自来有内监管理,霍选侍究竟是如何从巷监眼皮底下溜出来的呢?”

于公公岂不知后宫绝无野兽藏身的可能。只是淑景殿向来流言纷纷,今日这事不过平添另一桩无头公案而已。见皇后又问永巷事宜,不敢有一丝马虎:“掌事太监们吃醉了酒,没留神选侍,不知怎么竟走到了蜜多桥那边。”

他的话使皇后怫然不悦:“冲撞了嫏嬛女史,险些闹出人命来,岂是一句吃醉了酒就可以敷衍塞责的?若是昨夜冲撞的是圣驾,等同谋逆大罪,株连九族。他们有几个脑袋够砍?传本宫懿旨,将这几个太监拉下去杖责。”

皇后见于公公应声低下头去,又道:“至于你,虽然是办事办老了的。手下的人犯了事,也合该受罚。”

嫏嬛眼见皇后动怒,于公公额汗津津,频频拂拭。邢宫正微微颤抖,依依垂首。终是心下不忍,便缓缓开口:“娘娘息怒,于公公恪尽职守彻夜未眠,正所谓亡羊补牢犹未晚矣。纵有不是,也该看在他将功赎罪的份上饶恕则个。将来公公戴罪立功,必定感念皇后今日恩情。”

她的声音轻柔婉转,如祥云细雨,似异香袭人,使得皇后平静了下来。而在于公公与邢宫正眼中,她的话令坤宁永和宫仿佛兮祥烟四合,紫气充庭。二人都在心下暗道:这嫏嬛虽非嫔御之身,却有妃主之仪。为善不似善女湫九娘子神,倒像是救苦救难观世音。

皇后叹了口气,语气已然有所松动,却到底未曾松口:“太监们办事不力,竟致中宫侍讲遇袭受伤。于公公身为从三品内侍监,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难辞其咎。”

站在皇后的立场上她的话固然有其道理,然而嫏嬛此刻却有另一番心思。当下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有人暗中阴谋布局,嫏嬛不能不先放下愤懑,理清头绪。嫏嬛莞尔一笑,“皇后娘娘言重了。奴婢不过是受了点皮外伤,并无大碍。倒是奴婢身边的丫头蕊滴,为救奴婢而受伤,奴婢过意不去,只觉理当嘉其忠勇。”

皇后道:“瞧本宫这记性,若非嫏嬛女史提醒,倒忘了这茬儿。正是呢。”说罢向邢宫正微微颔首,“你去传本宫口谕,赏慎徽堂的宫女蕊滴二十两银子。一则是因她救主有功,二则她为此受了伤,这赏银便是给她的压惊钱。”邢宫正应了一声,便去照办。

被嫏嬛这般转圜,皇后终于容色稍霁。“罢了,既然嫏嬛女史替你求情,于公公你起来吧。”

于公公忙谢了嫏嬛求情之恩,这才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汗已湿透了他的圆领红袍,使他如同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尸体。皇后见他这幅样子,也知道不宜苛责过甚:“本宫过两天就要和皇上一起去上林苑,接受番邦使臣朝贺。贵妃,淑妃,德妃与九嫔亦会陪侍伴驾。届时六宫诸事,将由太后娘娘管理。于公公,你务必替本宫查明究竟是什么让霍选侍丧了命,不管那东西是妖是怪,是鬼是神。”

嫏嬛走出坤宁永和宫的时候,外面已经纷纷扬扬下了很久的雪。正要冒着雪走回去,一柄朱红色油纸伞罩在了她的头上。嫏嬛回头一看,正是于公公。不禁笑道:“多谢于公公。”于公公胖胖的脸挂着一个讨好的笑容,“多谢嫏嬛女史方才在皇后面前替奴才求情。”

嫏嬛微微一笑,道:“哪里,奴婢不过举手之劳,公公何必言谢?倒是公公和邢宫正为此事彻夜奔走,真令奴婢好生愧疚。”

于公公嘴里“噗嗤”一声,“使后宫祥和本就是奴才的职责,女史何须愧疚。”他年约四十许人,一张白白胖胖宛如馒头的脸,几乎散发着刚出炉的热气。

嫏嬛点了点头,“那就彼此都不言谢,公公你看可好?”于公公笑的更欢了,“正该如此。”

两人并肩同行了一会儿,嫏嬛道:“奴婢有一事不明,尚需向公公请教。”

于公公道:“女史但说无妨。”

嫏嬛凝神片刻,才道:“霍选侍昨夜袭击蕊滴时所用的捣练杵,不知从何处得来?”

于公公神情一滞:“女史是怀疑。。。。。。”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彼此都已经明白了话里意思。

嫏嬛摇了摇头,“奴婢哪里来的胆子怀疑此事,不过事关己身,总要留神些罢了。”风吹得云鬓飘动,红绫猎猎,她不好意思地用手将它们掠到耳后,声音沉静如水:“选侍既然未曾被皇上降为庶人,想来皇上也不至于要她夜夜捣衣裳。”

于公公脸上堆着笑赞赏道:“女史真是心细如发。”

“奴婢安敢受此谬赞?”嫏嬛低垂了黛眉,“其实一切未尝不在公公掌握中,这一点奴婢自信自己没看错。公公公务繁忙,奴婢不便久扰,奴婢告退。”

嫏嬛回到慎徽堂的时候,先问了蕊滴怎样。纤月说她中午吃了点牛肉羹,现在又睡着了。进了内室,只见凌波正坐在窗前,一针一线替嫏嬛缝补昨夜破损的衣衫。她耳畔梳着双髻,脑后垂着一条发辫,名唤“凤凰展翅髻”。衬着她那袭草绿色缂丝折枝岁寒三友纹夹氅衣,宛如凤栖碧梧。她见到嫏嬛进来便放下手里的活计,急忙道:“你怎样?没受伤吧?”

嫏嬛道:“我还好,只可怜我的侍女蕊滴却被伤得不轻。”她拉起凌波的手,听她絮絮地说着:“我听了真是心惊肉跳,赶紧来看看姐姐。那刺客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不欲使凌波担心,便将昨夜的事简单地复述了一遍。听得凌波又惊又怕,拍着胸口连声道:“幸好姐姐福大命大,逢凶化吉。”

忍不住嘱咐凌波:“这次的事真是提醒了我得嘱咐妹妹几句,晚上出来切记带上几个小太监防身。”

凌波点了点头,“妹妹理会得。”她凑近了点,身上的內苑蕊心衣香悄然香入鼻端,使人觉得异常愉快。“不如姐姐搬过来和我一同住吧,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这个提议虽然好,但嫏嬛还是摇了摇头:“咱们姐妹自然亲厚,可是外人看了却不知道背后要怎样嚼舌头呢。宫中人多嘴杂,咱们哪里能一一分辩的过来?倒不如先这般将就着,等他日若有机会,咱们再跟皇后娘娘说去。”

凌波仔细一琢磨,也是这个道理。于是笑了笑:“还是姐姐思虑周全。”

嫏嬛与她并坐窗下,听外面的雪簌簌地下着,声音轻得像春蚕食桑叶。绮霞进来奉上点心小食,皆是些牡丹花酥,芍药花酥,玉兰花酥,栀子花酥,莲花酥之类的,用几个粉彩菊瓣盘盛着,端的花团锦簇。凌波笑道:“我想着姐姐受了惊吓大约没什么胃口,便叫人做了些花酥。姐姐快尝尝合不合胃口。”

于是嫏嬛唤簃春进来服侍自己洗手,谁知进来的却是向来伺候笔墨的纤月和偲好。纤月神色有些局促不安,道:“晨起奴婢和偲好见簃春姐姐脸色不好,便让慧巧留下来照顾她和蕊滴姐姐。”嫏嬛点了点头:“难为你这般细心,是个会当差的。她二人都在病中,少不得这几日便要辛苦你们了。等下你吩咐小厨房,做点蕊滴和簃春爱吃的。”

凌波忙道:“这几个丫头要是忙不过来,不如我把身边的织罗拨过来替她们照应几天。”嫏嬛按住她的肩膀,笑道:“难道你那里便能离了人?真真是个痴丫头。”

咬了一口栀子花酥,只觉得余香满口。姐妹二人用罢花酥,凌波又坐了会子,这才依依不舍地告辞。嫏嬛便送她至慎徽堂的月洞门外。凌波走了几步,忽然回头:“有句话憋在我心底很久了,不说出来真有点不痛快。姐姐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

凌波一怔,继而无声地笑了笑。凌波道:“其实姐姐不必瞒我。妹妹虽是个痴丫头,然而痴儿总有开悟时。妹妹虽未见识过后宫的刀光剑影,却早就在姐姐周围感受到了杀机四伏。所以姐姐,你以后有何打算?”

原来妹妹早已长大,而她却总不自觉以少年时的眼光去看待她。连她也感受到了,那来自后宫重重珠帘后的恶意。她无声地微笑着,忽然眉间心上,放一字宽。

“我不知道以后如何。我只知道无论如何也要将我父母兄长从岭南接回来,还有我祖母。无论我将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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