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黑暗爬行
内勒从来没有到过油轮腹内这么深的地方。在这片黑暗中看不到任何轻工标记的荧光,通道里的灰尘和老鼠屎也没有留下任何其他轻工来过的痕迹。
他头顶上有三条独立的铜线,碰上这种情况可以说非常幸运了,这意味着他甚至可能完成巴皮下的任务,但是内勒无暇顾及。他的面罩不太透气,而且因为急着钻回洞里,他忘了涂上新的LED发光涂料。现在,随着黑暗渐浓,他深深地感到后悔。
他扯下更多悬着的电线。虽然前方的铜线越来越多,但通道似乎越来越窄了。于是他停止前进,周围的管道都在吱吱作响,仿佛是对他的重量表示抗议。汽油的烟气似乎在他的肺中燃烧。他真想撒手不干了,爬出去。要是他现在转身回去,只需二十分钟就能爬上甲板,呼吸到新鲜空气。
但要是没找到足够的回收品怎么办?
巴皮已经对他很不满了。斯洛特又眼巴巴地盼着取代他的位置。她的话仍在耳畔:“要是我进去,我找到的东西会是内勒的二十倍。”
这是一个警告。他现在有竞争压力了。
就算有皮玛作保也没用。要是内勒没法完成任务,巴皮就会把他的轻工标记划掉,然后让斯洛特顶上。到时候皮玛只能干看着,什么都做不了。不管是谁,只要他不能给工头赚钱,就没有留下的价值。
内勒匍匐向前,他的动力就是斯洛特那句透着觊觎之心的话。于是,他手里的铜线越来越多了。但他的LED发光涂料的光线已然黯淡下来。此时此刻,他只身一人,除了一条松松垮垮的电缆,没有别的东西能为他指引出去的方向。他有生以来头一遭害怕自己找不到路。油轮是个庞然大物,是石油时代的机械巨兽,本身可以算得上是一座漂浮的城市了。现在,他正在这头巨兽的腹中。
杰克逊男孩死后,没人找到他的尸体。他们只听到他曾在这金属巨兽的腹内敲打、喊叫,最后声音越来越小,但没人能在这个有双层船体的油轮中确定他被困的位置。一年后,重工切开了一段钢铁船体,这个小工的干尸突然冒了出来,就像从一板药上挤出来的小药片。他咔嗒一声落在甲板上,干瘪得像一片枯叶。尸体不仅被风干了,还遭到了老鼠啃噬。
别瞎想了。想多了没准儿会在这儿撞上他的鬼魂。
管道越来越窄,挤压着内勒的双肩。内勒开始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瓶塞,被钉在黑暗中,永远无法脱身。他拼命挤向前,挣扎着又拽下一截电线。
够了。比原本需要的还多呢。
内勒掏出小刀,在管道的金属内壁上刻上了巴皮的轻工标记。虽说是摸黑刻的,但至少也算是画了地盘,为以后再继续向前做准备。他把身体蜷成一个球,转身时膝盖抵着下巴,手肘和脊椎都蹭着管壁。他呼出一口气,把身体又抱紧了一些,拼命不去想瓶塞和瓶子以及杰克逊男孩被困在黑暗中、最终孤独死去的样子。他蜷得更紧了,缓缓转身,聆听管道因为他身体的挤压而产生的嘎吱声。
最后他终于到了宽松的地方,畅快地大喘了几口气。
再有一年,他的骨架就更大了,干不了这活儿了,到时候斯洛特肯定会抢了他的饭碗。也许在和他同样年纪的孩子中,他算身形小的,但最后,他们每个人都会长大,都会失去轻工的工作。
内勒扭动着退出管道,一边往外爬一边盘卷着他身前的电线。此时最大的声音就是面罩中他自己那粗重的喘息声了。他停了一下,伸手去够那根松垮的电缆,确定了它还在那儿,可以指引他返回光明。
别害怕。你自己把这条线缆一路带下来的,现在只需要跟着它走就行……
突然,他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内勒僵住了,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也许,是只老鼠,但听起来是个挺大的东西。他实在无法压抑住自己的想法,一个画面闯入他的脑海——杰克逊男孩。内勒幻想着,那死去的男孩的鬼魂与他同在管道中,于黑暗中缓缓爬行,跟在他身后,干枯见骨的手指向他的脚踝伸来。
内勒努力克服内心的恐惧。这是迷信。只有月亮女孩才爱胡思乱想,他才不是那样的人。但是恐惧已经深深扎根于他的脑海。他开始把回收的电线推向一边,突然迫切地想要新鲜空气和光明。他想先爬出去再说,等涂了新的LED发光涂料再返回来,到时候就能清楚地看到管道内的情况了。什么斯洛特和巴皮,都见鬼去吧。他不管,此时此刻他需要新鲜空气。
内勒开始抱紧他缠好的那捆铜线。他扭动着经过时,管道发出危险的吱嘎声,好似是在抗议他和那捆电线的重量。他真傻,收集了这么多线。他真应该把线切成几截,然后让皮玛和斯洛特用卷筒把它们卷上去,也就不用像现在这样手忙脚乱了,都怪他贪心,收集的线太长太多了。内勒用手扒拉着往前爬,同时把线挤到身侧。当把最后一捆乱麻般的电线踢开的时候,他心中涌起一股胜利的狂喜。
他身下的管道颤抖着发出巨大的呻吟声。
内勒一下子僵住了。
他周围的管道发出更大的嘎吱声,开始慢慢地倾斜、下沉。整条管道都在崩溃的边缘。内勒疯狂的挣扎给管道又增加了额外的负担,让管道变得更加脆弱。
内勒尽可能静止地平躺在管道中,让身体的重量分散到各处,心脏狂跳。他努力感觉这条金属管道的动态。但这条管道又忽然变安静了。内勒等待着,倾听着。最后,他开始小心地转移重心,朝前挪动。
管道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坠了下去。内勒几乎也要滑下去,情急之下他伸手向四周乱抓,正巧拽住了他回收的那些铜线。他拉着铜线悬在无底的深渊之上。但铜线只坚持了一秒就松了,他垂直落了下去。
我可不想做杰克逊男孩,我可不想做杰克逊男孩,我可不想……
结果他掉到了某种液体的表面,温暖而黏稠的液体。然后,连一串涟漪都没留下,他就被黑暗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