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彩英
妈妈已经来东京一个月了,仍然坚持让我陪她去附近的超市买东西。
“我听不懂日语。”
“把信用卡给店员就行了。”
“我也不会说日语。”
“把信用卡给店员就行了,你不用说话。”
“不行。”
她果断拒绝。于是我只能在工作之余陪她去超市,看她细心挑选商品,带着戒备看着收银员们,生怕他们扫码扫错了。有一次我特意模拟了一次我不在场的画面:从始至终我没有说过一句话,除了递给店员信用卡。
回家路上我跟妈妈说:“你看到了吧,我刚才没有说一句话,也成功购物了。”
妈妈说:“那是因为你的脸已经变得像日本人了。”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我是说,我只能理解成她在陈述一个事实:我在日本生活得不说是游刃有余,至少没有障碍。
至于像日本人,应该是指穿着,住在这里这些年,我从中国带来的衣服断断续续报废,买的自然都是在日本流行的衣服。
就像很多次一样,我试图在心里为妈妈做辩解,把她尖利的话进行软化处理,只为了不伤害我自己。当然,保持身心健康更是为了肚子里的宝宝。我怀孕五个月了。
我和丈夫渡边曾在得知怀孕后喜出望外,这是我们一直在等待的结果。打视频电话给妈妈报喜后,听她说要来照顾我,我和渡边这边的空气一下子僵掉了。我们住在一个两居室公寓里,只有三十平方米左右,渡边很为难地说:“不太好吧。你休息不好。”
日本人的婉转其实是说自己休息不好,渡边是律师,经常早出晚归。但妈妈却直接表态:她没有什么,不觉得辛苦。
我尴尬地在他们俩之间简单地翻译了几句,最后渡边决定把自己的高尔夫球套装和单车等全都寄存在郊区的好友家,在我们家里给妈妈添一张沙发床。视频最后渡边也保持了笑容,但我知道他想的无非就是他又为了我和我的“中国人身份”做了让步。
我日常和父母过于密集的联系、说话直接的性格,甚至吵架时高昂的语调,都会提醒他我是个中国人。正如他的话只说一半、完全独立于父母之外证明他是个日本人一样。
我和渡边不谈各自的家庭,更不说谁的坏话,这让我感觉轻松。他只说自己已经超过十年没有回过老家,每年都会收到父母从秋田县寄来的明信片,有时候还有大米。他也会回礼。“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人,应该过自己的生活。”他说。他让我更理解中国人的亲情关系过于黏稠,缠绕在一起,并不好。我觉得说这话的他很有魅力,尽管我作为中国人做不到这样。
“女儿怀孕了,再远,做妈妈的不去照顾像话吗?我可以给你们做饭,你们张嘴吃就行了,不好吗?家小有什么关系,都是一家人。”
这些话从中文翻译成日语是可以的,但想让渡边理解这种文化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告诉他:他有四个兄弟姐妹,他们每个子女只需要和父母建立一部分连接;而我这代中国人都是独生子女,父母只有我们。也许他尝试理解“独生子女”独自担负的责任和义务,但他也不可能感同身受,毕竟他有四个兄弟姐妹。
他让步,我表示感谢。尽管我本身也并不觉得妈妈来能减轻我的负担,但我实在无力拒绝她的一片好意,就像无力拒绝她带来的一切特产、零食,以及很多我已经远离的生活习惯。
我的肚子还不是很明显,妈妈说因为我吃得太少。五个月应该很明显才对。
我不以为然,我看了很多孕前教科书,从没有一本书指出孕妇应该吃胖自己。孕妇应该多摄取蛋白质、优质脂肪,而不是随心所欲开怀吃。我去产检,日本医生对体重增长要求严格,说我的增长幅度很标准。这些都代表我的吃法肯定没问题。
“我生你的时候没有条件,连鸡蛋都吃不上。你爸爸从市场批发一箱子挂面,我们每天都是清汤面条。”
我嘴上应付着,心里却在嘀咕:我们家不至于那么穷吧。我出生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是学校的骨干老师了,会穷到那个地步吗?
妈妈的叙事里,生活总是非常艰苦的,经济上艰苦,其他方面也艰苦,苦得让人流泪,是我想象不出的。
比如:我奶奶对她很不好,她经常以泪洗面。再比如:我爸爸不站在她那边为她讲话,导致她在婆家吃了更多的苦。有时候我听着她说这些,会带着恶意揣测她是不是把某部电视剧的情节照搬到了自己身上,我隐隐记得小时候大人看的电视剧里有类似荒唐透顶的情节。
她还偶尔问我,记不记得奶奶是怎么欺负我们娘俩的。
我实话实说,不记得了。
于是她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说:“你奶奶不喜欢你,因为你是个女孩,她重男轻女,想要男孩。而生了你就没有名额再生了,她恨你。”
我记得第一次听到这个是在三年前,那时我已经在日本生活七年,刚和渡边结婚没多久。我和妈妈打电话闲聊,忘记是从什么话题说开去,她突然说到这个。在我印象里,她确实说过很多次我奶奶重男轻女,因为我是女孩所以不喜欢我。但她从没提过“名额”这个词,那次是第一次。
我条件反射地反问:“什么名额?”
妈妈像是看我有兴趣,所以更来劲:“就是生第二个的名额呀。那时只能生一个嘛。”她好像觉得不用多解释理由我就该懂。我大概懂,那是“只生一个好”的时代。
“名额跟谁要呢?”
“不跟谁要。没有名额。”
那时我肯定又不关心了,也许我打开了电视,也许我在上厕所,总之我哼哼唧唧地回应妈妈,她也开始说别的事情了。
短短三年,我发生了很多变化。其中之一就是对关于生孩子的任何事都充满兴趣,想要知道。看到电视上有虐待儿童的新闻,甚至只是儿童游玩受伤,我都会眼眶湿湿的。有天我偶尔回忆起那个电话的内容,想到如果是现在我就一定会追问下去那个“名额”的事。而如果有人跟我说任何关于“重男轻女”“只能生一个”的话我一定会愤怒。因为为母则强,从我开始设想自己成为一个母亲的样子,到那个胚胎在我体内被孕育,我想要保护他(她)的本能也越来越强烈。
不管妈妈怎么说奶奶重男轻女、欺负我们,我都认为妈妈不快乐跟奶奶对她不好没有直接关系。因为妈妈眼里全是不如意的事,不止奶奶这一件。而这除了是她的性格使然,还有什么别的可能?如果她懂得换个角度去看,或者换一种更柔软的处理方式,一切都不会太糟。婆媳关系不好处理很正常,毕竟不是亲生女儿和妈妈的关系,说到底也是外人,只要表面上过得去就好了,何必要求太多?像我和渡边妈妈只见过一次面,过年时才发一条祝福信息,平时没有任何交集,这样不是很好吗?
这种话没法和妈妈说,她只会冷嘲热讽一句“那是日本人的习惯”,我都能想象她那种不关心的语气。
她来东京之后,我带她去吃贵的寿司,她只吃了玉子烧,并抱怨太甜。那时她也说了类似的话:“这是日本人的习惯,我吃不惯。”甚至我吃的时候她也要管:“你怀孕了,不要吃生鱼。”
“医生说我可以吃。”我觉得很扫兴,这种地方我平时都舍不得来的,是因为带来她才点这些,吃完自己那份我已经饱了,但她剩下的实在浪费,我不得不吃完。
“那 是 日 本 医 生 说 的,你 是 中国人。”
那一刻我很震惊,因为在我印象里妈妈不是那么狭隘的人。她想说什么?因为我是中国人所以我的身体构造和日本人不同吗?
“可是已经点了两人份,你知道你剩下的要浪费多少钱吗?”
妈妈不说话,只喝免费的水。当晚她到我房间,给我一个装着人民币的信封。
“白天你请我吃的饭钱。”她说。
我心里突然一阵难过,但还是若无其事接了过来。
我难过的是我想起很多次,我每次回家看她的时候,都是这样给她钱的,因为没有别的可为她做,就只能给钱,让她买家电、买衣服、买护肤品,虽然她几乎不会买。我这才知道作为收钱的一方的心情并不快乐。
我试图回忆起我和妈妈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我记得小时候她每天一边给我穿衣服一边教我背唐诗,晚上家里不开电视,她陪我一起写作业,正因为她对我学习成绩要求严格,我才成为了当地第一个保送本硕博连读的人,校长亲自来我家送来了奖状,妈妈很骄傲,我也终于熬出了头,离开了家。
第一次去大城市,第一次吃麦当劳,第一次和同学逛街……很多对于别人来说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对我都是新奇的。我不认识他们追的明星,也不认识商场里的牌子,我凭着高考的超高分数考进了最好的大学,但进校的同时我和所有人又重新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这次的赛道不再比成绩,而是比见识、比谈吐,甚至比外表。
我嘴硬说自己没兴趣的事情其实对我诱惑最深,在新的赛道我输得一败涂地,至今不愿意去回忆当时同学拉帮结派是不是在背后说我坏话。
妈妈再也帮不上我的忙,除了尽量多给我一点零花钱。
但钱反而不是最重要的,大三开始我做兼职家教,开始攒钱。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花,只好偷看别人买什么衣服、什么护肤品,我也跟着买。
当别人都在大学里开始酸甜爱情时,我又慌张了,对过分粗糙的自己感到羞愧。我一直在努力做妈妈口中的好学生、好女孩,于是我直到大学都没有恋爱过。而当有个人来示好,我就慌不迭地掉入那轻易的圈套,并且认为自己只值得那样:他的疏离代表他有君子之风,他的怠慢也是因为我索取太多。
我的初恋开始于大学,经历各种波折,却意外地长久——一直到我研究生毕业。妈妈说我运气好,这也让我特别反感,好像我就该很快被甩似的。可真有机会让她和我的初恋男友见面时,她又看不惯那个男生的谈吐。
“他小家子气。怎么能让他那么对你?我生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受气的。”她趁初恋去卫生间时跟我说。
妈妈总是这样的,挑剔、爱抱怨、自怨自艾,好像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弄得大家谁都不开心。她也总是成功。
我不顾妈妈反对,和初恋一直相处到他提出了分手。
其实现在回过头去看,初恋男友的可疑之处太多。但在当时我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去判断,只能被动地接受,直到他都懒得骗我:“我可能喜欢男生。”他的确用了“可能”这个词,这种委婉让我印象深刻。他难道还想要我把自己的全部人生押宝在他的“可能”上吗?我难道应该欢天喜地接过我的命运——那一点可能性吗?
“可是你说你打算和我结婚。”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我的震惊不亚于考试考零分。
“本来是的,但我不想再骗你了。”
他对我没有爱情,有的是同情。
当他还在道歉的时候,我心里却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让妈妈知道,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种侮辱。我迅速地离开他,撇清相处多年的一切,一个人在家以泪洗面三个月后的某一天,我突然振奋起来,那是一种跌到谷底的重生。我报名了东京一家语言学校的短期留学课程——我们曾经说好要一起去东京蜜月旅行,现在我必须把自己扔到更大更陌生的环境里去磨炼,一切从头再来。
妈妈不知道这些事,不知道我一个人躲在日本舔伤口。中国人不聊这些难过的事,哪怕是跟自己的妈妈也不能聊。我从零学习化妆,学习怎么做一个受男人喜欢、至少不被他们害怕的女人,学习与人相处之道,我发现哪怕我只是打零工,面对的人际关系也比面对在一群象牙塔里的同学们要复杂得多。我每周都给妈妈打电话,我们只聊一些不重要的、不需要解决的事。
起初我跟妈妈说,我在日本玩一段时间就会回去,继续把博士读完,考职称进高校工作。
后来我恋爱了,对方是在日本出生的中国人。我跟妈妈特意强调:是中国人,不是日本人。我当时一定还是想讨好她,想让她放心。可她却冷不丁地问一句:“那他会说中文吗?”
我哑口无言,因为他一点都不会,他爸妈也由于来日本多年,把中文忘得差不多了。
我只能生气地说:“会不会说中文一点都不重要。”
妈妈说:“那你为什么要强调他是中国人?”
妈妈就是这么不依不饶地想让我不开心。我读了很多心理学的书,学着把她的生活和我的生活分割开来,并以一种宽容的心态面对她,这的确让我好受很多。
我记得跟妈妈说不准备回去把博士读完的时候,她在电话里沉默很久。我紧接着说了一些放弃的理由,例如我凭自己的能力和学历已经能在日本找到一份稳定工作了,例如现在博士已经含金量不高了,例如我觉得自己当学生已经足够久了。
妈妈听着,突然说:“你是不准备回来了。”
我当时像是被冒犯了一样,怨她说话武断,给我下定论。如今事实证明她再次言中了,我不仅在这里结了婚,还要在这里生孩子。我不仅没有嫁给一个中国人,甚至他连混血都不是。
天气好的时候,我和妈妈出去逛婴儿用品店。我在研究哪种奶粉好的时候她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奶粉只是辅助,还是母乳最好呀。”
我听几个朋友说过,母乳喂养虽然方便,夜里也不需要冲奶粉泡奶粉刷奶瓶,但妈妈会特别累,因为婴儿习惯母乳之后不肯喝奶粉的概率很大,这样一来就没有人能代替妈妈的存在,什么时候妈妈都必须在场,一点自由都没了。而一开始就喂奶粉的话,妈妈轻松,爸爸和其他人也能给宝宝喂奶粉。
我跟妈妈说了,她咕哝着说:“话是没错,但母乳营养还是最好的。”
“如果没有奶水呢?”
“一开始都没有,慢慢都会有的。”
“我是母乳喂养长大的吗?”
“对。”
妈妈撒谎。我突然意识到她在撒谎,因为我很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爸爸用奶瓶给我喂奶的场景,或者说不是我记得,而是在照片里看到了。那个黄色小鸭的奶瓶,多次出现在家庭相册的照片里,我也清楚地记得爸爸说过,那时奶粉很贵,怕我喝不完浪费,所以一次只冲一点,喝完再冲一点,他都很熟练。甚至有段时间,妈妈总不在家。爸爸说她在工作?或是生病了。总之她不在家。
这个发现让我对妈妈产生了彻底的不信任,我意识到也许很多事情上她都是故意和我唱反调,她为了和我唱反调甚至不在乎她自己的立场到底是什么,她只想要和我相反,或者说,用她的那套来纠正我,让我难受。想到这我生气极了,因为我如今终于成熟到想要和她理性沟通,就事情本身交换看法,努力营造一种理想的母女关系,而她呢?她还在继续着多年以来的习惯,告诉我我是错的,并对我的一切都不满意。
比如这次妈妈来照顾我,渡边一直在帮忙,从给妈妈办签证,到在我们家安置一个沙发床,还有对妈妈态度尊敬,无可挑剔。这些日子他多是早出晚归,尽量让妈妈和我单独在家,让我们自在一些。有时候凌晨我听到他进家门的声音,听到他小心翼翼打开冰箱,再开一罐啤酒的声音,或是洗澡时水量很小的声音,这些他性格里的善良品质总是让我一再感动。不需要语言,我知道他在给我、我妈妈照顾。
偶尔,周末我们会一起吃饭。那个时候渡边也表现得很热情,用他从没有过的大嗓门回应妈妈的中文,两人鸡同鸭讲也能懂对方似的。即便如此,妈妈喜欢渡边吗?肯定不。“你应该让你丈夫多做点家务。”“你丈夫喝酒太多了。”“你丈夫天天都回家这么晚吗?”妈妈怎么可能懂,这是别人的自由,哪怕是丈夫,也是该有这些自由的。她看不到渡边为我做的一切,只知道挑剔那些他无法改变的地方,那些抱怨除了让彼此都不愉快,还能有什么作用呢?
我没有一个自由的童年,当爸爸和妈妈站在对立两边时我没有选择,我跟了妈妈。为了讨她欢心,我不跟她不喜欢的小孩玩,一个人闷在屋里努力学习,等到进了大学才发现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像个女生、如何和男生恋爱;因为没有正确地爱过,所以我轻易相信爱情,花了五年时间才被告知爱情“可能”不存在;我用自己的方式逃开熟悉的环境,在陌生的国家花了十年时间成家立业;我和在日本出生的中国人恋爱,我和日本人结婚;我学习如何对自己好一点;我放弃自己的工作,或者我开始新的工作。所有这些大大小小的事在妈妈看来,都有可以挑的毛病,都不尽如人意,都不能让她赞扬。我认真去想,也想不到她上次表扬我做得好是在什么时候。她总是眉头微皱,嘴角绷直,等着我再次给她机会让她抱怨一通。对别人她尚有宽容修养,对我却是严格无比,她不厌其烦地把过去受婆家欺负的事告诉我,是要我对已经死去的奶奶保持一份恨吗?怎么会有教自己的女儿去恨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