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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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加长的槽子车或腌鱼人

那天下雨,下大雨。七天七夜,或者五天五夜,也许三天三夜,或者更多、更少,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那是一种在阿达克库都克荒原上千古百代都稀见的大雨。雨的精液,雨的狂恣,雨的挺进,雨的震颤抽搐,就像是有人把灰白的阿伦古湖一下㨄到了天上,又把它猛地折翻。于是,一千棵一万棵千年的胡杨同时倾倒,一千匹一万匹千年的公狼同时仰头长嗥,一千座一万座山头同时从乌云密布的半空塌落,一千个一万个部族同时聚集在他们各自神庙的图腾柱跟前,向着火和太阳的图腾,跺动他们一致地戴着铜镯铜铃铜箭镞的脚板。于是乎,干旱了千古百代的阿达克库都克水满为患,满坑满谷。满坑满谷地涌淌黑的黄的棕栗红褐的泥汤,洪水嗖嗖地打旋,陡岸崩坍,草根再度肥白……

他记得那天他没在村屠宰场门前停留。那一会儿,雨势悠悠忽忽地收敛,渐渐见小。车到家门口时,他的确想过,马上跳下车,冲进屋,找爹,叫他当着全家人的面,钉是钉铆是铆地把事情抖落清。但他没这么干。干不动,他实在太累了。在雨地里连着赶了这么些路之后,他着实累劈了,一摊烂泥似的,一点也动弹不了。后脊梁上的那根筋儿,死死地扽住了后脖颈儿,粗暴起来,一痉一痉地抽疼。下半身也全木掉了,他甚至都没法叫自己一直盘起的双脚,从巴叉着的腿弯里起出。他只得弯勾下那段跟泡菜坛子一般粗硬的脖颈儿,把很鼓壮的一个脑袋,沉沉地垂落到胯巴裆中间,狠狠地歇了一气。雨水冰冰凉地从他后脑勺和后脊板上连绵地滴淌。他那粗硬黑褐的皮肤,跟生牛皮一样,火烫火烫,雨水溅上,便立马儿地蒸腾起一股酸臭的热气。

后来,他叫大妹替他烧搓澡水。家里有专备来让男人用的澡桶。这桶,桶身深,桶口小,他往里浸,一坐下去,辛辣滚烫的花椒水就涌涌地漫到他宽厚的嘴唇上。澡间里,炉板烧得猩红,火墙烫得不敢摸,水蒸气弥漫。他犯晕,喘不上气,虚汗淋淋漓漓地往外冒。他开始虚脱。那天起早离开老满堡城时,只匆匆啃了两口头天夜里剩的干馍,中午晚上就再没填补。这一路,并不是没有吃食店或吃食摊,而是他没舍得花那份钱,也不想耽误工夫。只是在喂马的时候,他跟着一起嚼了两把生苞谷豆,点点饥。

后来,要不是又一次听到了那个古怪的声音,那天他准得死在澡桶里。当时,他整个身板儿已经软不出溜地朝桶底瘫去。水堵了鼻孔,他推不开它们,想喊,但除了喝进更多的花椒水以外,根本没出得来半点儿响,乏力的双手胡抓乱挠。整个胸膛都像是填满了已经着了火的油棉,憋闷得就要爆炸。他知道自己不行了,只是不肯松了这最后一口气,偏偏把牙关咬得铁紧。他委屈,想哭。想到这个家,窝囊的爹,自己刚开始实行的一切……他觉得再咋样也不能松了这最后一口气……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那声音。没错,是它,急切的,隆隆的,好像一面沉闷的老鼓,又好像在汪得儿大山背后埋藏了多年而待发的陈雷。它带着一种怨恨,又带着一种叫人无法抗拒的气势,直透桶壁。他熟悉它,但从来也没听清过,它到底在咕哝个啥,从来也不知道它到底要叫他干什么,搞不清它从哪儿来,干吗老跟着他,只知道听过一回以后,就老想听到它。不能说它就是个女人的声音,但他的确想听到它,踅摸它。他总觉得它是在叫他跟它去,他也想跟它去。他太希望有那么一个东西,正经能做了他一生的主,哪怕只是一种声音。现在它又来了。它有些不高兴,嗡嗡地涨红了脸,攥紧了拳头(假如它有拳头的话)。它嘟哝,一板儿正经地责备,又要他跟它去。他像见了亲娘,振起,在桶底猛地侧转身,鲤鱼打挺似的拼命蹬了一下腿,手使劲向前抓扑,正好扒住桶口,就这样,哗哗地带着一头一脸的水,从桶底里钻出来捡回一条小命。

后来,大妹来收拾澡间,见他脸色灰白,就问咋的了。他啥也没说。他觉得说不清。出了澡间,进黑长的过道,他还回过头来寻那声音,止不住地要回头。但声音再没有了。只有澡间的门,虚开一条窄缝,漏出扁扁一片油黄的光,也泄出大妹用很旧的钢丝刷,一下一下刷洗澡桶的声音。

肖天放两年前去老满堡联队补了个缺,当了个除吃粮穿衣每月还能落几个子儿零花的联防兵。

头些日子,联队新来了个指挥长,叫朱贵钤。细皮嫩肉,戴副金丝边眼镜。在印度孟买英国皇家军事工程学院念了六年书回来,还带回来一个皮肤有点黑的老婆和一对皮肤不算黑的双胞胎男孩。有一天,朱指挥长忽然把肖天放叫到自己家,忽然打听起他的身世,忽然说到天放一家曾在老满堡住过许多年。尤其让天放吃惊的是,朱指挥长说:“那会儿,你爹就是这联队的指挥长。虽说那会儿联队的兵员远没有这会儿的多,但你爹把掐把拿,大小事儿都攥在自己手心里。怎么,他一点都没跟你说起过?我那时候在他手下,还只是个屁毛都不是的书记官,只领个见习军官的衔哩!”朱指挥长这么说。

肖天放不相信。他记得肖家在老满堡城里居家过日子的情景,那年他五岁,也许还要小一点。他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朱指挥长最后所说的那些。他怕朱指挥长逗他,就像前任指挥长“老狗头”那样,总喜欢找个茬口,叫几个新兵蛋子上他家去混折腾一番取乐。但细看看眼前的朱指挥长,却又不像在混折腾人。

朱指挥长略嫌扁了些的国字脸,这时虽然匀称地分布了一种含意并不明晰的微笑,但眼底的神情,却明显贯注着关切和询察。他那微微咧开着的薄嘴唇,透着温和,轮廓是那样的鲜明,再加上唇上那一抹总修剪得十分整齐的黑髯,便一总在俊秀中流露出许多豁达和明智,也流露一种多少要叫人为之担忧的敏感。他那双奇特的手,静静地安放在胸前,略微弓起手背,手指头触着手指头,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他一直这样让它们一动也不动地安放着。他靠在宽大的皮圈椅里,把脚交叠起,搁到写字桌上,远远地伸出,显得很随便,又很认真。他请肖天放也随便一点,找把椅子坐下,或者,从冰桶里取点菠萝汁,稀释了来喝,总之,完全可以随心所欲。但肖天放不敢,他依然站得笔直,上身微微前倾,两眼死死盯住指挥长,紧紧贴住裤腿的巴掌心,却在涔涔地渗出热汗。

他不敢相信朱指挥长所说的这一切,但又不能不信……他要闹清楚它。

雨越下越小,终于只剩下一片微细而又匀和的淅沥声,在忽远忽近地移动。大团大团冰凉的湿气,从黑得发黏的老房子背后,漫过宽阔而又低矮的屋顶,铺盖到空空荡荡的院子里,涌涌地随着那同样冰凉的晨风,向四下里伸展。那棵老榆树,仍然是那样的壮实、阴暗。荒草长得齐了窗台。草棵里散放着生锈的马拉农具。用树条子编扎起来的栅栏,大段大段地歪倒在水坑里。后山墙拴着两头黑叫驴。四匹自小由他养大的狼狗,狺狺地冲出,扑到他肩头上,表示亲热。他没想到,它们居然还记得他。一见他,居然还躁动得那样厉害。

这就是家?

他挪不开脚去。

他曾经竭尽全力地想去归置好它。他是那样的有力气,在哈捷拉吉里村,再没有哪一个男人能像他那样有力气了,再没有哪一个后生小子会像他那样尽心尽力地来归置自己的家了。屋顶上做瓦片用的木板,全是他用斧子一下一下砍出来的。做瓦片用的木板,不能使锯子锯。锯的板,起毛,滞水,易沤。假如再使刨子推一遍,又多一道手续,费大了工夫。所以,阿伦古湖边的许多村子里,干这活,直截了当使斧子砍,把锋钢的斧刃磨得极薄亮。天放想到雨从阿柈河源头来,一连七天七夜,乌云简直就像堵在了窗户眼儿上,雷紧着在方筒似的烟囱管里进进出出,房梁震得嘎吱嘎吱直摇晃,弟弟妹妹们唯一的去处,就是老老实实待在这小山背后的大屋里。他想到自己砍的木板,能让它们干干松松地躲过那连前山包也要淹去半拉的洪暴,他每回都要多砍出许多来,留做后备。他钐院子里的荒草,淴猪圈里的臭水,拿硝石、硫黄碾成了粉,去大干沟的陡壁上摘猩红的黄珠子果,捣出浆汁,一起拌和,用它治猪娃身上的癞疮。他清理地窖,修理桌腿。他掂着鸟铳,整夜整夜地守在槽子沟一边的柴草垛底下,打那狗日的黑獾,炼狗日的油,专治烫伤。他鼓起一身的肉疙瘩,做那乌黑枣红的腌鱼木桶……

那时他十四……十五……十六……以至憋到了十七岁,他不得不走了。他并不是一开始就讨厌、嫌弃爹的窝囊的。不,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没觉出爹窝囊,只是说不清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当他急切地想知道自己的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但又怎么也闹不清、说不准,并且明晰地觉出自己再怎样使劲儿也无法改变这个家的现状时,他不得不走了。

天放长得矮,爹的个头要高出天放一个头。同样不使胰子皂角,天放的手和脸总是黑漆抹乌的,爹却总是一副青生生的干净样儿。他不赌,对烟和酒,有也过,没哪,也照样过,没瘾头,不馋它们。他喜欢娃娃,常常故意折腾村里的那些“泥猴”和“丫屁”,包括自己的三个女娃和三个男娃(他不逗天放,从来不),他喜欢听他们叽叽哇哇乱叫乱扭。他从来不打娃娃,弟弟妹妹经常挨的不是爹的棍子,而是天放的巴掌。在这个家,一个老绷着个脸,跟税警似的,总给弟弟妹妹做规矩的,也不是爹,还是天放。爹有一个好饭量,也有一身好力气。他腌得一手好鱼,这一招,在阿伦古湖畔,绝对是一件了不得的事。虽说都是咸鱼干,他在这个一把盐倒腾出的“咸”字里,却能给你玩出十几二十种各式各样的味儿。还有一手,也挺绝:他腌的鱼,不爱坏,经得住存放,存多久,鱼肉不爱干巴,不硬绷,老那么油脂麻花,透着个润劲儿,香红香红。他爱替人办事。他替人办事,意在给自己解闷儿,但他那闷儿,解得可真叫地道。譬如你托他做个板箱,存点面、豆什么的,转过身,他连箱襻、锁鼻儿都全给安齐了,里头拦上隔扇,不叫豆和面、红豆和黑豆混了。等上罢腻子,再拿砂皮砂光净,叫儿子们抬到你家门口,剩下油漆活儿,就是你自个儿的事了——他没那么些钱。油箱子特别费漆,一个大概能让人看得过去的箱子,都得油好几道。漆的价钱贵,也不好买,即便在索伯县城,一年里头也来不了几回货。

比起别的一切的一切来,爹更喜欢女人。他只爱跟村里那些三十出点头二十大几的老丫头小寡妇们瞎缠乎。他从来不在外头跟她们胡来。他把她们叫到家来。他有一张木床,大厚板,大高腿,宽得像个戏台。他在床底下铺上草褥、毡毯、床单,预备好用水的铜盆、梳头的镜匣和那条使了几十年的英国毛毯——他喜欢把那些女人塞到这大木床底下去做他的好事。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在床上干,更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偏偏要在自己家里这么干。娘管不住他。她老了,病病歪歪,睁着失神的眼睛,活像一把在房顶上撂了百八十年的干瘪铁皮水壶。爹却总是不显老。爹说他在这些女人堆里搅和,是为了给天放相亲。但谁都清楚,这些个女人都比天放大许多,她们只喜欢跟天放的爹搅和。

爹不管家,他总是在凑合、将就。荒草长得齐窗沿,土豆烂在地窖里,马拉农具在院子里生锈,护窗板上的旱獭皮掉毛、起团儿、滴油、发霉、变臭……他全懒得收拾。他随便把天放好不容易从老满堡城赚回来的羊皮筒子送给那些跟他相好的烂女人。他啥都不在意,有阵子,连自己屋的窗户都几个月不开一下,窗框上都长了草。黑盖头,黄盖头,小娘儿们起妆红盖头,他就爱这样。地里的活儿,只待一种罢苞谷,不等显行,他就甩手不管了,就带上狗皮褥子和油苫布,带上一小袋花椒盐,带上铁排叉,夹起一件老山羊皮袄,就去阿伦古湖和阿柈河交会处抓鱼。一去,多少天,把家整个儿地都撂给了一天比一天干瘪的娘和一天比一天沉默的天放。

最让天放伤心的是,起小,爹就没多余的话跟他说,从来不跟他逗个乐。他觉得在他眼里,他只是一把好使的铁锹,一头会说话的大叫驴,一堆老也燃不尽的干柴,一汪淌不完的清水。要说这样的日子过得艰难,天放又觉得啥也难不住他;可要说不难,这话,他只有往自己肚子里咽,带着它全部的生冷、苦涩。看四月的黄云一簇簇高高浮动,身后更是一片片烧焦的大地,臭烟烘烘。几十年后,当天放唯一的儿子,肖大来被人捆上特别军事法庭审判时,叫了一声:“别这样……别这样……我从来就没有年轻过……没有……没有!”在法庭里旁听的天放伤心得“哇”地喷出了一口鲜红的血。他佩服自己的儿子。这句话,正是他憋了几十年,一直想喊,却又一直不知道到底要喊出个啥的一句话;正是他一直想喊,却又始终没能喊成的一句话。没想到却成了儿子留给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我年轻过吗?后来,天放天天这么想。

假如爹真的曾是个腰板儿挺得笔直又当过指挥长的人,他又何以放浪形骸到这个地步。假如爹真的是个非常有能耐而又值得叫新来的指挥长牵念的人,能不能求他去见一见指挥长,能不能就此机会把家搬到老满堡去,这对娘、对弟弟妹妹、对他肖天放今后的前程,都不无重大关系啊……

第一个听到天放叩门声的,是大妹。这一向,她老觉得半夜里有人摸她,隔着那一层薄薄的圆领没袖内衣,使劲揉捏她那鼓鼓实实的乳房。她害怕,她推不开那双看不见却又分明是发烫的大手,她惊醒过一次又一次。猛地带着一身热汗坐起,她才觉出是个梦,但又总觉得听见了离去的脚步声,旧帐子外头却不见人影。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恨自己老做这样的梦,可后来又常常盼着做这样的梦。上床时,就怔怔地望着黑乎乎的打了补丁的帐子角,等着入梦。睡熟了,也容易惊醒。

当大妹听清了在外头拍她护窗板的真是天放时,她拼命叫了声“哥——”便朝护窗板扑了过去。她忘了,这护窗板早让爹钉死了。他怕村里什么野小子半夜来动这窗户——肖家的三个闺女可都在这一个屋里住着哩。

大妹冲出去擂弟弟们住的那个屋,再回来把妹妹们一个个拽起。她高兴得不知所措,慌里慌张地把全家都轰了起来,唯独忘了最该做的一件大事——给天放开门。天放站在阴凉潮湿的木板台阶上,听着门里头的那股乱劲儿:板凳撞翻木桶,磨刀石掉进鸡食盆里,知道直性子的大妹又在犯迷糊了。他会意地笑了,没再傻等,从靴筒里掏出小刀,插进门缝,挑开了榆木门闩。

弟弟妹妹们分两排在窄窄的黑黑的过道里站着,一个个都蓬头散发,光赤双脚。最小的七弟天一,才四岁,紧挨着大妹的腿杆儿,手里还提溜着快要掉下来的裤子,瞪着两只清秀的大眼,陌生地看着这个秃脑瓢的大兵亲哥。

娘蔫不出溜地站在紧后头。自打大妹喊出头一声“哥回来了”,她的两条腿便立刻软了,一直在打战。她相信天放会回来的。虽然走的那天夜里,他爷俩大干了一仗,天放吼着哭喊过,说他今生今世再不回这个憋屈的家了,但她还是认定他会回来的。她知道,他心里撂不开这个家。他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没人比她更了解他。她心里明白着哩,只是不肯说,说不出来,说不清楚,说了也不管用。她原以为起码也得等个十年二十年才能再见到这个大儿子,她甚至都以为自己肯定熬不到那一天了,却没想,这日子竟然就在今天……

天放推开拥上来抓他挠他的弟弟妹妹,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叫了声“娘”,把一个鼓鼓囊囊塞满了东西的军用背囊,放到娘的身前。很快地,从背囊上滴淌下来的雨水、泥汤,濡湿了娘身前那一大片裂着缝的地板。只有爹没有露头。他应该听到这些由天放的归来而引发的响动。从背囊上滴淌下来的泥汤水不一会儿也流到了他那间屋子的门口,并且调皮地从门槛底下钻了进去。全家都听到他在屋里乒乒乓乓地忙乱,想堵住这源源不断的泥汤水。他应该看得出,也闻得出,这泥汤水是大儿子辛苦一路,从老满堡带来的。它跟阿伦古湖畔所能有的完全不一样,不一样的色,不一样的味。但他就是不肯出来。天放没敢去惊动老爷子。他不想进门伊始,就引发一场大战。这不是不可能。真的这样,娘一定会被这爷俩憋了两年而一触即发的喧嚣争斗,吓掉老命。

到中午时分,爹的屋里才总算有了点动静:大床晃动,带痰的咳嗽,仿佛有人在用脚后跟不住地磕撞一只小小的空木桶。

爹有他自己的一把摇椅,正对着窗户,能看到时而灰白时而黑蓝或浅蓝的阿伦古湖。天放进屋去时,他正躺在摇椅里,慢慢嚼着烫面苞谷贴饼。

大屋里很空,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家什,也不会有什么像样的家什。除去两个立在那儿,有半人多高盛粮食的大木板箱,就只有一张长长的白皮桌了。爹喜欢在这张桌上用纸牌给那些女人算命,但他从来不给自己的老婆和娃娃们算命。长桌子的做工极糙,所谓的四条腿也不过就是四根粗糙的方木罢了,看上去,好像都没正经使刨子刨过似的,磕磕巴巴,坑坑洼洼。

“爹。”

天放恭敬地叫了一声,不知道咋个往下说。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又叫了一声。

摇椅不摇了。架在火盆里的劈柴,突然间垮架,劈劈啪啪轰轰隆隆,迸溅起成千上万个火星闪烁,冒出一团团浓烟转悠。而后,摇椅才又开始慢慢地摇了起来。

天放再一次感到了困窘憋闷。他周身的血一阵阵往上涌。他死死地盯住爹灰白的后脑勺,命令自己开口,但就是开不了口。

吃罢早饭那会儿,娘和大妹曾叫他好好歇歇,在库房的阁楼里,给他铺了个暖暖和和的地铺,那地方黑暗、安静,保他睡个好觉。他去了,也真想睡,骨骨节节里全跟灌了铅似的沉重、酸涩。但他就是睡不着,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跳起来穿衣服。朱指挥长曾对他说:“你要是不相信我说的,你回去可以细心地找一找。我想,再怎么样,你爹总会留下一些过去的东西。以前,你小,不谙世事,就算见了那些东西,也不懂它们到底表示什么意思。现在你再去看看,大概就能用这些一般不可能出现在你们村平民百姓家的东西,来验证我的话了。”

哈捷拉吉里村,最早是口里[1]来的一批流放犯建起来的。天放爹早年就是押送流放犯到阿达克库都克荒原上来服刑的一个卫队长官。别说哈捷拉吉里村,连老满堡城,最早的一批居民也是流放犯和押送他们的卫队官兵。

“哈捷拉吉里”的意思,就是“监狱长”。这是一句俄语。当年这一带常有从国境线那边流窜过来捕鱼、淘金、挖沥青矿、找女人的“老毛子”,穿着高靿的长筒皮靴,束着很宽的皮带,外边套一件棕褐色的麻织长袍,再随身带一帧装潢得十分精美或十分结实的圣像。

这一带还有不少“哈萨克”。

指挥长的意思是,你家里肯定还留有既不可能为那些流放犯所能拥有、也不可能为当年那个卫队里一般兵士所能拥有的东西。因为在那个时候,朱指挥长就听说,天放爹在口里老家活得潇洒,不仅有一个国立高中毕业的资格,还在镇上当过南货和陕货同业公会的供奉,常在镇公所走动。

天放就去翻找。在猪圈棚顶的一个横梁架上,一并排搁着三四个老大不小的漆皮箱子。为了伪装,箱子外头糊着十七八层黄表纸和那个年月的旧报纸,撕到最底下那层,才露出滑亮韧软枣红色的漆皮。箱皮上一律印上了朱文钤印,印文为“巢园厂制漆孟十八”,大概是当时一个名工匠的落款,箱底则还有大明永乐年间的制款。箱盖的装饰,一为戗金,再为堆红,三为螺钿,图案分山水花鸟仕女几等。箱子里收藏的都是些天放根本认不得的古董玩意儿。比如有一箱专是放的紫砂壶。茶壶,天放当然认得,但紫砂茶壶,在阿达克库都克荒原上长大的他,就完全不懂它的妙处了,当然就更不懂,这里边出自明代制壶巨匠供春、时大彬及其后的徐友泉、陈用卿、李仲芳之手的壶,又名贵到何等程度。至于有那么三两个竹节双耳提梁蟋蟀罐,他就更是连用途都说不上了。在阿达克库都克只兴斗鸡,有时也撞煮熟了的鸡蛋,但从来没兴过斗蟋蟀——太干旱,没蟋蟀。

再比如:有一只箱子里藏的全是当年的戏报,从大清初年攒到民国。“色艺皆精尝演剧,浪萍飞絮前生果”。有那些女角,艺名取作“柔些”“云些”“月些”……真是少见的装腔作势,而又肉感。还有乾隆甲午年的八达子唱戏时贴的戏报,有与八达子同时期的京伶旦角天保儿、唱秦腔的魏三、魏三的徒弟四川人陈银官,还有以演《思凡》见称于世、素有“戏妖”之名的樊大……从这一摞戏报里甚至还能找得到出自如皋名流冒辟疆“家有梨园”中的伶官的踪迹……

还有一箱子线装书,全叫虫蛀了,有的蛀成粉齑;有的老化而变得脆黄,一碰就成碎片;有的虽然还成形,但蛀洞密布,竟为筛眼。

你有这么个身份家世,又有这些书,从小你为什么不教我们识一个字?

哦,爹!

他把那一箱书扔在爹的面前。

枕在摇椅靠背上的那个灰白色的后脑勺依然一动也不动。

你叫我咋说哩?爹啊爹……

天放在心里喊叫。

你知道我这两年,在老满堡是咋过的吗?我啥都没有。除了从娘肚子里带出世的这一身笨肉、两手傻劲儿,我真是啥都没有。你为什么要藏起你恁些能耐,不肯在人面前,甚至都不肯在你儿女面前显山露水?这两年,我对不住你这个当爹的,我撇开这个家走了。你知道我在外头过的是啥日子吗?我骂自己是驴操的狗日的不是人种,我骂的这些,你能听到一丝半毫吗?我在新兵队当兵。我给“老狗头”家当差。我伺候他傻呆的侄子。我做他哑巴厨娘的下手。她讨厌我会说话,她恨我能开口,她要我跟她一样,只干活不说话。后来我总算能进“老狗头”内室的那些个上房里干活了。我给他们擦地板。以至到后来,我当上了新兵营管带,已经管住了三个新兵队,我还是一到值星日,就去他家擦。我还是他家一条不说话的狗,一根想怎么使就怎么使的拖把。我甚至比以前擦得更勤,更透着一点心甘情愿的气性。我总是让他们瞧见我跪着,有拖把也不使,只使大块的麻布,用手抓着,沾上碱水,使劲地蹭,把“老狗头”家每一间上房的地板都擦出木纹来,让它们清清楚楚地显现在“老狗头”家每一个男人和女人脚下,清楚得就像我脊背上的每一团肉疙瘩。碱水咬手,咬烂十个指头,咬出我带钻心疼的汁血。我钻到他家桌子肚里,擦每根档档每条桌腿。我擦“老狗头”每个小妾床前的踏脚板,擦她们放在踏脚板上的每一双漆皮鞋和牛皮底软垫拖鞋。我得把她们每一双牛皮的或漆皮的鞋底都擦得能用舌头舔。我撅着屁股,弓着腰。我擦出滋味,擦出瘾头了,有一回不去擦,我心里就不踏实。哪一回,该来叫我去擦了,他(或她)没来叫,我心里就犯嘀咕。我一边琢磨,一边半天不自在,翻过来倒过去地寻思,我到底在哪一处又有了个什么不是,又怎么得罪了他们家的谁。我拼命擦,擦她们(他们)的铜痰盂,擦他们(她们)的铜尿盆,擦她们也包括他们的铜床腿、铜灯座、铜香炉、铜火锅……我像狗一样在她们屋里爬来爬去,更像皮影戏里的薄片傀儡。我真想一头撞死在那永远也不干不净的铜床腿上算了!但我还得擦,还得爬。谁叫我只有一身笨肉两手傻劲儿呢!你瞒着我,我的爹。你本来满可以让我以另一身胎骨另一副脸面跟他们,跟这大得没边没沿、小得又不及我们家一个腌鱼桶宽敞的世界打交道的,可你没有这么做……为什么?你吭个气呀!我就那么惹你恶心?说破大天去归了齐,我还是你的亲血种啊,我的亲爹!

天放一想起这一段在老满堡遭的罪,后脊板上的那根筋又硬硬地粗暴起来,一痉痉地跳疼。这根筋扯着他脖颈儿,这使他那大得跟个泡菜坛子似的脑袋一下就向右边歪斜了过去。脸的右半部,也变得异常乖张可怖:右眼瞪大了,右半个嘴角抖搐个不停。半边的脸整个收紧,以至于他整个右半身都火辣火辣地烧灼了。

他忙低下头。他不想让爹,也不想让家里任何一个人看见自己忽然间竟奇出怪样地变成这副模样,便一扭身,踢开一条刚好挡住他后身的板凳,捂着那半边脸,跑了出去。

黑的冷风扎人。木的台阶磕绊人。小山包上的沙枣树变成拴马桩。他任凭它们在自己面前舞动,或者跟它们一起喘气。干燥的马粪和青灰的石片,都不能使他清醒,并去做出合理的判断,弄明白自己究竟想往哪儿闯。十二个土堡,分布在方圆十二公里的地面上,他常常把这些土堡当作自己家门口的木台阶。他常常想着把脚远远地伸出去,伸到阿伦古湖里。他想念那水的生腥,水的冰清,水的波纹,水的飘摇……想念阿伦古湖畔遮天蔽地的芦苇丛,那般厚密、静谧和旷达……只是不软和,不收缩,不干涸,不温热。

爹走上木台阶。天放没动弹。

爹把一碗家里私酿的酸酒放在了天放身边。

酸酒泛着浅棕色的泡沫,这是一种黑得像牛血一样的酒。

“我不喝。”

天放站起来要走。

“陪我待一会儿。”

“我没工夫!”

爹反转手一把摁住他。爹的一双手还是很有点力气的。

“那姓朱的还跟你叨叨了些啥?”

“人家现在是我们的指挥长!”

“指挥长算个鸟!”爹吼。

天放愕愣。

爹掏出一把紫砂茶壶放在天放脚边。

“替我把这带给姓朱的,就说我多谢了。”

“人家指挥长是想不通你干吗要这么活着委屈自己。人家不稀罕你这鸟尿壶!”

天放跳了起来。

爹不作声了。他脸色瞬间发了青。闭上了眼,他一拳砸碎了那把也许只不过是仿制的但仍非常昂贵的紫砂茶壶。茶壶碎片弹跳起来,在空中打了一个又一个的旋,带着紫褐的陶土的雍容浑朴厚拙光润。空气已完全被橘黄的晚霞映染透明。

这一夜,自然睡不着。我还能做些啥呢?他真想扒光了自己,就那样躺到院子里去,咬一口苦涩的树根。第二天大早,他去存放腌鱼的地窖,清理那些已经开始霉烂的旧桶。这两年,天放爹每年仍在腌鱼,自己家吃一点,也卖一点。但只要腌够了那个数,能挣回下一年的油盐钱、烟钱、棉线钱和布钱,他决不再多腌一斤,也决不再多赶一回集。桶总有剩余,还是天放离家前做下的。

天刚麻糊糊地放出些靛青,郁塞了好些天的地气,洇湿地化作一团团浓雾,从树林子背后、从槽子沟的弯道里、从阿伦古湖时时涌动的湖面上、从丛丛密密的苇荡深处,向低湿的高燥的起伏的不起伏的喜欢它们的或压根儿也不喜欢它们的场所漫盖,时而稀薄轻柔,时而浓稠滞重,时而捎带阴凉的小风,时而沉闷得叫人惊厥、窒息。五步开外,它能叫你啥也看不见,五步之内,大板房、老榆树也一概地消失。离地窖最近的两个干草垛,从雾里艰难地露出它们干黄的坡顶,蠕蠕地好像在浮动,并跟着那雾极慢极慢地远去……

老满堡城里也常有这样浓重的雾,但见不到这么干净的雾——那里的雾总是被煤烟子和硫黄糟践得不像个样子。

头一阵雾推了过去,接着又飘来的一阵就稀薄得多了。风也渐渐干朗起来。这时,他突然听到,屋后牲口棚旁边那个大草垛里,有声音响得细碎、急切,还有人的急促的喘息。偷马贼?他赶紧抱过一把铁锹,蹲下半截身子,一点儿一点儿地向那出声的地方挪动。

这是一个很大的草垛,长长地堆起,对着一片开阔的草场,弯成一个半弧。一个冬天下来,草垛中间,被扒出许多个凹洞。有几段垛身挺不住劲儿,便倾斜,为了不让它倒塌,就用些碗口粗的树干儿支撑着。他那辆从老满堡城带来的加长槽子车,就卸在这草垛跟前。

细细地瞧过,没人。

声音明明是实在的嘛。于是,他慢慢直起腰,往前蹚一蹚,再听。声音发自槽子车的背后。真怪了,槽子车喘起气来了,鞋壳里能酿酒了。

他攥紧铁锹,野猫似的逼近过去。他喜欢这种偷袭,特别是偷袭那些下流的贱鬼,那些胡子拉碴、自以为是的新兵。他渴望听到铁锹把砸到一堆笨肉上的钝响,他渴望看到他们抱着脑袋躲闪时的惊恐。他决不饶恕。他想象自己左右开弓。他常常需要这种痛快、顺畅。年龄不满二十,却已当上了新兵营管带的他,在抽打那些不服管教、而又老改不了老百姓习气的新兵方面,全联队再没有谁能比他更下得了手。

再往前逼近,他看见有几件灰灰白白的衣服撂在槽子车的厢栏上,还有裤腰带和女人的三角头巾。他疑惑了。他听见女人的哼哼和痴迷的低语:“哦……老天……老天……”他还听见了一个男孩的惊慌和急切:“你咋了……咋了……”他听出,这男孩便是他大弟天观。

长这么大,还没碰过女人的天放,不明白他们到底在干个啥,但觉出,一男一女,脱了衣服,还哼哼唧唧,肯定没干好事。究竟不是偷马贼,不能一棍子砸到一堆笨肉上,他有些失望。他大步向车后走,吆喝:“天观你狗日的,偷鸡摸狗干啥呢?”

那窸窸声和哼哼声突然中止。很短的一个间歇后,又突然一阵忙乱,忙乱得好像地裂天崩前的逃亡一般。天观从车后冒出了上半身。他只穿了个单布褂,单布褂的扣子都解开了,腰以下光裸着,满脸的惊恐、羞愧,头发上和褂子上沾着不少草屑。

天放呆住了,怔怔地咽了口唾沫。天观本能地去抓衣服。但天放已经明白过来大弟在干一桩什么丢人的事,便更凶猛,更快当。他没跟大弟去夺衣服,他觉得那太轻巧,完全不足以发泄他这一刻突然涌到心头的愤恨和惊愕。他去抓的是槽子车。他一把拽住车的辕杆,用力一拽,便把几百斤重的车拽离了原地,并掀翻到一边。天观只来得及抓下一件他自己的黑棉袄,本能地拿它捂住自己下身,而后一猫身,又缩回到草垛当间的凹洞里。

天色一时比一时明净。雾也只剩下些很淡的麻缕似的痕迹。圆圆的土丘更高地隆起。在湖边零星散布的村子里鸡先醒,狗压根儿就没睡。倒扣在岸滩上的破船还是发黑。许多条很小很小的死鱼,根本也没人要。

天观哆哆嗦嗦地求饶:“哥……哥……”

天放太伤心了。

“你才十七岁。你怎么人牵着不走鬼带着飞跑?什么正事都还没干哩,就先使上了这邪性!我离开这个家之前,咋跟你说的?我说,观子,我走了,上外头去挣钱,这家就只剩你一个大男娃了。你咋说来着?‘哥,你放心,我明白咧。’”

“你就这么个明白劲儿?你才十七,就跟咱们那没出息的爹一样了,就跟个骚公狗似的了?”

天放直想吼。他抓住支撑草垛的树干儿,使劲晃。大半拉草垛在晃动中,不断往下坐。只要一撤去这些树干儿,草垛立马儿就会坍倒,这两个贱货就全埋在小山一般的干草里头。那倒也省事了,清净了。

家里的人闻声都跑出来。爹也走了过来。他从歪在一边的槽子车上,捡起那个女人的衣服,向他们走去。天放拦住了他。

“叫那女的走。”爹低声说。

“没那么轻省。”天放狠狠地盯着爹手里的衣物。

“你要冻死他们?”爹突然提高了声音,“叫那女的走。”

“走?我还要叫全村的人都来看这出好戏咧!你们都不要这个家。一个鸟儿子才十七岁就学他那爹的样儿,跑糊道哩。这个家……这个家……”

“让他们穿上衣服走!”天放爹咬着牙吼道。

假如说,天放爹对发生在这个家里的一切变故,没有一点自责的心理,也绝不是事实。但他总在安慰自己,多少年来自己谋求的不就是这一种没人管束的自在吗?虽然,还不尽如人意,又有另一种苦涩,但是,既然到了这一步,没法再后悔,也不能再后悔,眼前只有强撑住咬紧牙关,忍过那一阵几近虚脱的战栗和昏厥。他的确再打不起那精神,重新回到种种的钩心斗角中去了。他现在只需要一点平静,谁也不来计较、打扰的平静。差不多他就要得到它了,偏偏自己的大儿子放不过他。不能说恨这个儿子,也不能说常在防备着这个儿子,更不能说已经想到要依靠这个儿子,他只希望,将来会有一天,儿子会明白今天做爹的这颗心的。但眼前,他不能忍受天放的不服。“让他们走!”天放爹又吼了一声,紧攥着那些女人的衣物,双腿并拢,上身挺得笔直,两眼虎虎生光,仿佛当年在军官团受训时,习惯的那样。

天放当然不肯松手。而后就发生了那桩谁也想不到的事——已经有二十年没有打过任何一个人的爹,竟甩起手,抡圆了,狠狠地撂了天放一个大嘴巴,不等天放从疼痛和惊愕中醒悟,又一脚把天放踹翻在地。接着,他很平静地打发走那女人,很平静地护着天观,回屋去了。紧接着,二弟二妹也都出出溜溜地回了屋。

大妹没走。她抱着惊呆了的小弟,跟娘还站在草垛一头的拴马桩跟前。

娘闻声跑出来以后,便一直站在那根拴马桩跟前,一直也没敢往前来。她知道自己往前去了也不管用,无论是那个老的,还是那个小的,都是个强梁,都不会听她的。她知道这个家早晚要出事。她不敢让自己往下想——她甚至希望这个家出点事。她知道有这种念头,罪孽,但又驱赶不掉这个念头。自从有了这种念头,她不敢正眼看孩子们的爹。她改吃长素,她再不喝烧过的水,每天在这根拴马桩跟前滴一滴自己的血入土。她甚至把二十年前留下的两件最值钱的衣服铰碎了烧给祖宗。但这一切都没能赶走她的内疚、不安、自愧。她害怕。她觉得自己太坏。她一天天地往下瘦,变得干瘪。她祈求上苍,别让大儿子出事。当她发现,她的这个念头比起前一个恶念更加强烈时,她的心稍稍得到了些安抚:她总算又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应该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天放被打蒙了。他重重地倒在地上,脑袋撞在一根砍倒多年的杨树桩上,嗡的一声,差一点炸了开来。羞辱的泪水立即糊住了他的双眼。脸面上火辣辣。天空也火辣辣。耳膜上仿佛扎满了烧红的钢针。有好大一会儿,他脑子里完全空白了。他羞愧得抬不起头。他羞愧的不是挨了爹的巴掌。他羞愧的是,自己竟然无力阻止眼前发生的一切。他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不愿相信自己甚至都无法制止自己的抽泣。等大妹硬拖着愕愣的娘,也离开了这不洁的草垛,等场院里完全走空时,他才清醒,才觉出这个家已经完全不能指望了。他跳起来,冲上木台阶,从那檐下堆放工具的搁板上,抽出一把长柄斧子。娘一头扑过来,抱住他,叫道:“天放,天放……天放……”天放疯了似的,推开娘的抓挠,冲进了爹的屋里。

“你……你……你……”他拼着全力吼道。

爹这时脱了鞋,正盘腿坐在床上,咕噜咕噜吸他的水烟。他斜起眼,瞟了一下天放,手心里顿觉黏潮。有一眨眼工夫,他的腿陡地麻麻地僵硬。但他没动弹。

“你给我躲开!”天放一面喊,一面就朝床头砍去。天放爹刷白了脸,身不由己地蹦下床。但他没往外躲,只是稍稍后退了两步,把身子贴紧了那张供放香烛神位的长案,双手在身后架住案边。掉在地上的水烟壶,听凭焦黄的烟水汩汩地从铜烟嘴里泄出。

木床垮了。黄白的木屑木片四下飞散。天放哭着喊着:“你是我爹……你是我爹……你是我爹……”

他终于使尽了力气,终于被满地的碎片碎块绊倒,终于再带不住那舞动的斧子,锋快的斧刃终于从砍得狼狈不堪的床架上滑过,楔进天放自己的小腿肚里。他终于跪了下去,终于看见流出的仍然是自己身上的血,像牛血那么黑,像骆驼血那么稠,像唧筒里喷射出的那么有力。他抱住腿,慢慢弯下腰去。

哦,是你生下了我……是你……

没错。

还要说个啥呢?

…………

李窝铺漫漫子沟白沙沙走,

白沙沙细伢子上坝头;

不较之七梁八垴九斤九,

怎见俄(我)婆姨上羞楼。

李窝铺漫漫子沟白沙沙走,

白沙沙平川望不到头;

不较之石大个磨盘咬磨轴,

只盼那小阁妆奁彩绸新席子枣木嵌炕首,

那咦喂子丢 喂咦子丢……

[1]口里,新疆民间一般称嘉峪关为“口里”“口外”的边界,“口里”为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