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巴纳巴斯
进入酒店之后,他们三个几乎是一声不响地坐在店堂里一张小桌旁,啤酒摆在桌上,K.坐在中间,两个助手一左一右。除他们外,店里现在就只有另一张桌旁坐着几个农民,与头天晚上差不多。“同你们相处可难了,”K.说,一边来回比较两人的脸庞,像他多次做过的那样,“我到底怎么分清你们两个呢?你们只有名字不同,除此以外,你们长得太像了,没有一点区别,就跟”——他停顿了一下,然后便不由自主地说下去——“除此以外你们长得就跟两条蛇一样相像。”他们微笑了。“除了名字以外人们也是很容易区别我们的。”他们分辩说。“这我相信,”K.说,“我亲眼看见了,可是我呢,我只能用我的眼睛,而光用眼睛是无法分清你们两个谁是谁的。因此,我将把你们当成一个人看待,管你们都叫阿图尔,你们不是有一个叫这个名字吗?是不是你?”K.问其中一个。“不是,”这人答道,“我叫耶里米亚。”“这没什么关系,”K.说,“我将管你们两个叫阿图尔。要是我说派阿图尔去哪里,那么你们两人都去,要是我让阿图尔做某件事,那么你们就两人都去做这件事,这对我虽然有一个很大的不便,就是我不能分别使用你们,然而却也有一大优点,就是对我交给你们做的任何工作,你们都共同担负全部责任。你们自己内部怎样分工我不管,但你们不能互相推诿,对我来说你们只是一个人。”他们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这样我们觉得太别扭了。”——“怎么能不别扭呢,”K.说,“这对你们当然一定会很别扭,可就得这样定下来。”这一阵子以来,K.早看见一个农民轻手轻脚地在他们桌旁转悠,探头探脑,欲言又止,现在他终于下决心走到一个助手身后,想对他说几句悄悄话。“对不起,”K.说,同时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这两位是我的助手,我们现在正在谈正事。谁都没有权利打扰我们。”“哦,请便,哦,请便。”那农民战战兢兢地说,边说边往后退着回到和他一起的那帮人那里去了。“这一点你们两个务必注意,”K.重新坐下后说道,“没有我的许可,你们不得同任何人谈话。我在这里是个外乡人。既然你们是我的老助手,那你们也就是外乡来的。因此,我们三个外乡人要齐心,伸出你们的手,让我们拉拉手吧。”两人忙不迭地向K.伸出手来。“你们两个也握一握手吧,”他说,“对我要有令则行。我现在要去睡了,我劝你们也去睡一觉。今天我们耽误了一个工作日,明天必须很早开始工作。你们要设法找一辆雪橇来,我们好去城堡,六点钟必须一切准备停当在这门口待命。”“好的。”其中一人说。但另一个却抢白说:“你说‘好的’,可你明明知道这办不到。”“不要说了,”K.说,“难道你们现在就要一个跟一个闹分裂?”但是,现在第一个助手也否认了:“他说得对,没有许可任何外人是不得进入城堡的。”“要到哪里去申请许可呢?”“我不知道,也许是找主事吧。”——“那我们就打电话到那儿去申请,你们两个听着:马上打电话给主事!”两人立即跑步来到电话机旁,接通了主事——瞧他们那争先恐后的劲头儿!从表面看,他们真是唯命是从、唯唯诺诺到可笑的地步——问道,K.可不可以同他们一起上城堡。电话里厉声回答:“不行!”就连K.坐在他桌旁也听见了,然而答话比这还要多一点,叫作:“明天不行,任何时候都不行。”——“我自己来打。”K.说着站了起来。到目前为止,除了那个农民引起的干扰外,很少有人注意K.和他的两个助手,然而现在他这最后一句话却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所有的人一下子跟他一齐站了起来,然后,虽然老板力图把这些人推开,他们仍在电话机旁围成一个半圆形的圈子将K.包围了。他们议论纷纷,占主导地位的看法是:K.将根本得不到任何回答。K.不得不请求他们安静下来,说他并没有要求他们把他们的意见说给他听。
听筒里传来K.以往打电话时从未听到过的嗡嗡声。听起来,就像从一大片乱哄哄的孩子吵嚷声中——可这声音又不是真正的嗡嗡声,而是从远方,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歌唱声——就像是从这一片嗡嗡声中神奇而不可思议地逐渐幻化出一个单一的、很高的强音,它猛烈撞击着他的耳鼓,仿佛它强烈要求深深钻入人体内部而不只是接触一下那可怜的听觉器官似的。K.全神贯注地等候,一句话不说,左臂支在摆电话机的小桌上,就这样聚精会神地恭候着。
他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知道后来老板拉扯他的上衣,告诉他有一个信差来找他。“走开!”K.忍不住大叫一声,也许这吼声传进听筒里去了吧,因为这时那边有人接电话了。于是他听见了下面的话:“我是奥斯瓦尔德,那边是谁呀?”听筒里叫道,这是一个严厉而高傲的声音,K.觉得有点小小的语音缺陷,那声音力图超越自身,用更加咄咄逼人的凌厉气势来弥补这个缺陷。K.在犹豫,没有立即报上自己的名字,在电话面前他是赤手空拳,毫无防御能力的,对方可以厉声呵斥他,可以把听筒撂下,这样一来K.就无异于自己把一条也许是相当重要的通路堵死了。K.的犹豫使那边的男子不耐烦起来:“打电话的谁呀?”重复喝问之声接着又补充道:“请你们那边不要老打电话来好不好?刚刚才来过一个电话嘛!”K.没有理睬这句话,他突然灵机一动,报上自己身份说:“我是土地测量员先生的助手。”“什么助手?什么先生?什么土地测量员?”K.想起了昨天的电话。“请您问问弗里茨吧。”他简短地说。使他吃惊的是这话居然奏效了。但比这更使他惊讶的是那边办事口径完全一致。答话是:“我知道了。那个永远扯不清的土地测量员。是了,是了。还有什么?哪个助手?”“约瑟夫。”K.说。他对那些农民在他身后嘀嘀咕咕有些不快;显然他们不同意他没有报上真实身份这一做法。但K.没有工夫去考虑他们,因为应付电话就够使他费神的了。“约瑟夫?”那边反问道,“两位助手不是叫”——说到这里那边稍稍停了一下,显然是在让谁告诉名字——“阿图尔和耶里米亚吗?”“他们是新来的助手。”K.说。“不,他们是老助手。”“他们是新的助手,我才是老助手,是今天比土地测量员先生晚一步后到这里的。”“不对!”那边大叫起来了。“那么我是谁呢?”K.问道,一直保持着冷静。这样过了一会儿,听筒里又响起同一个声音,带着同样的语音缺陷,可同时又的确像是另一个更低沉、更令人肃然起敬的声音:“你是老助手。”
K.过于专注地琢磨那声音的韵味,以至几乎没有听见对方的问话:“你想干什么?”现在他真恨不得立刻放下听筒。他已不再期望能从这次谈话中得到点什么。他只是硬着头皮匆匆再问了一句:“什么时候我的主人可以到城堡来?”“什么时候都不行。”就是回答。“知道了。”K.说着便挂上了听筒。
这时他身后那些农民早已挤到他跟前来了。两个助手一边不断斜眼看K.,一边不住地挡住农民不让他们靠近。然而他们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农民们实际上也已经对谈话结果感到满意而逐渐后退了。正在这时,从他们后面,一个人大步流星,把农民向两边分开走了过来,他向K.鞠了一躬,递交给他一封信。K.手里拿着信,两眼注视着来人,觉得这人眼下比别的事情更加重要。他和两个助手有许多相似之处,同他们一样身材瘦长,一样穿着紧身衣,也同他们一样敏捷灵巧,可又与他们完全不同。要是我K.的助手是这个人多好!这人某些地方使K.想起在盖尔斯泰克那里见过的那个怀抱婴儿的女人。他的着装几乎全是白色,那套衣服大概不是丝绸的,它是很普通的冬衣,但却具有丝绸衣服的柔和和庄重。他的脸明亮而开朗,眼睛非常大。他的微笑有出奇的感染力;他以手拂面,那神气似乎想赶走这微笑,然而却不成功。“你是谁?”K.问道。“我叫巴纳巴斯,”他说,“我是个信使。”说话时他那两片嘴唇一张一闭,既显出阳刚之气,又饱含柔和之美。“你喜欢这里吗?”K.问道,同时指了指那伙农民,到现在他一直还保持着对他们的兴趣,这些人有着一张张简直就是受苦受难的脸——他们的颅骨似乎被人打扁了,面部线条则是挨打后的痛苦表情勾勒出来的——和厚大的翻嘴唇,他们张开大嘴站在一旁观看,但同时又没有观看,因为有时他们的目光游移不定,茫然若失地盯住某件无关紧要的东西瞅好一阵子,然后才又返回到他和巴纳巴斯身上来;除这些农民外,K.又指了指他的两个助手,这两人现在紧紧地手拉着手,脸贴着脸,面带微笑,无法确定这笑是卑逊的呢还是轻蔑的,他把他们全都指给他看,仿佛在介绍特殊境遇强加于他的一批随从,并期望着——这期望里有一种一见如故的心情,K.很希望同这个人谈谈心里话——巴纳巴斯把他和这些人区别开来。但是巴纳巴斯根本就不回答——当然不含任何恶意,这是看得出来的——他的问题,恰似一个训练有素的仆人在听到主人仅仅表面上针对他而说的话时露出的表情那样,顺从地默默听着,只是遵循所提问题的意思左顾右盼,然后举手向农民中的熟人打招呼,又同两个助手交谈了几句,言谈、举止、神态是自由而自主的,一点没把自己同他们混同起来。K.转眼——他问话碰了个软钉子,但并不觉难堪——看看手中的信并拆开了它。这封信的全文是:“非常尊敬的先生!如您所知,您已被聘任前来为大人供职。您的直接上司是村长,他还将告知您有关您的工作及薪俸的一切细节,而您也将负责向他汇报工作。尽管如此,我本人还是要在百忙中兼顾您的。递送此信的巴纳巴斯将不时向您询问以了解您的愿望,然后及时禀告我。您将发现我会尽一切可能为您提供方便。使我的部下心满意足,实为我所期盼。”签署的名字很潦草,看不清楚,但在签署旁边印有“第十办公厅主任”字样。“你等一等!”K.对正向自己鞠躬的巴纳巴斯说,然后他叫老板要一个房间用用,说他想一个人再好好看看这封信。同时他又想到,不论自己对巴纳巴斯有多少好感,他毕竟只是个信差,于是吩咐拿些啤酒给他。K.留意观察他对此的反应,看到他显然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一赏赐,立刻喝起来。然后K.便随老板而去。在酒店这所小房子里,只能做到为K.准备一间阁楼斗室,而即使这一点也不那么容易,因为必须把原来在这房间里睡觉的两个女仆安排到别处去住。其实,也只不过是让她们出去而已,房间本身看来原封未动,唯一的一张床上,没有床单、枕套等物,只有几块垫子和一床粗毛毯子,还保持着昨夜使用过以后的原状,墙上挂着几张圣徒画像和几张士兵照片,屋子里甚至没有开窗换换空气,显然是希望新来的客人不要在这里长住,所以不做任何能吸引他留下的事。但K.挺能凑合,怎么都行,他裹上毯子,坐到桌前,开始借着一支蜡烛的光亮再次读起那封信来。
这封信的内容前后并不一致,有几处像在同一个享有充分自由的人谈话,他自己的意愿受到尊重,如信头,还有涉及他的愿望的那句话都是如此。然而信中也有一些地方或隐晦或明显地把他当成一个小小的、从办公厅主任坐椅上看去小得几乎看不见的下属,主任必须作出很大的努力,才能“在百忙中兼顾”他一下,他的上司只是村长,K.甚至还有向这位村长汇报工作的责任,他的唯一同事恐怕就只有那个村警了。这无疑都是一些矛盾,它们过于明显,使人觉得一定是有意这样措词的。K.几乎不敢在这样的官府面前不知天高地厚地认为这里可能有犹豫不决的因素在起作用。相反,他觉得信中是明白无误地给他提出了两种可能的选择,完全让他自己决定如何对待信中作出的安排:是想做一名同城堡有着说起来倒是很光彩、然而却只是一种表面上的联系的农村工作人员呢,还是做一名表面上的农村工作人员,而事实上却由巴纳巴斯带的信息来决定他和城堡的全部工作关系?K.在选择上毫不犹豫,而且即便他没有到这里之后取得的那些经验,他也是不会犹豫的。只有作为一名农村工作人员,离城堡老爷们愈远愈好,他才有可能在城堡达到一定的目的。村里这些人,现时对他还抱着很大的不信任,而一旦他不说成为他们的朋友,就算只成为同他们一样的村民,他们就会开口说话,而一旦他同盖尔斯泰克或拉塞曼没有任何区别——这一点必须迅速做到,这是关键的一步——,那么,在他面前所有的道路就一定会一下子畅通无阻,而如果他仅仅寄希望于山上那些老爷们及其恩典,他就不仅会永远被阻挡在这些大路之外,而且恐怕连这些路的影子也永世看不到了。当然,存在着一种危险,信中反复强调了这种危险,在表述它时字里行间流露出某种喜悦,似乎它是摆脱不掉的了。这危险就是他的下属地位:供职、上司、工作、薪俸、汇报、部下,这封信中充斥着这些字词,就是在谈到别的问题,比较涉及个人的问题时,也是从这一角度出发的。如果K.愿意,那么他马上可以成为这个部下,但那就是极为严肃的事,没有丝毫另就的可能。K.知道人家并没有拿要采取任何真正的强迫手段来威胁他,他不怕强迫,尤其在这个地方更不怕,但是他害怕这个使人泄气的环境对他产生的强大压力,害怕对各种失望逐渐习以为常的那样一种习惯势力,害怕无时无刻不在向他袭来的各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形成的强大压力,然而无论怎样害怕,他必须冒着这种危险勇敢地投入战斗。信上不是也不讳言,如果真需要靠斗争来一决雌雄,那么K.是有胆量先发制人的吗,话说得很含蓄,唯有一颗焦灼不安的心——是焦灼不安的心,而不是深感歉疚的心——才能觉出这里的弦外之音,正是“如您所知”那几个关于他被录用为大人供职的字眼,暗含着这层意思。K.只是报了到,但自那时起他便如信中所说,已经知道被录用了。
K.从墙上取下一张画,把信挂在那个钉子上,既然他将在这间屋子里住,那么信就理应挂在这里。
然后,他下楼来到底下店堂里。巴纳巴斯同两个助手坐在一张小桌边。“呵,你在这儿。”K.说,并不想说什么特别的,只是为见到巴纳巴斯心里感到高兴而顺口说一句。巴纳巴斯从座位上倏地跳起。K.刚进店堂,那些农民就都站起向他拥来,看见他就尾随已经成了他们的习惯了。“你们老是缠住我干什么?”K.叫道。但他们并不动气,而是转身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去了。其中一人转身时讳莫如深地微笑着(有几个人也随他做出笑脸),大大咧咧地解释道:“总可以听到点新鲜事呵。”一面说一面舔着嘴唇,好像这新鲜事是一道可口的菜肴似的。K.现在一句软话不说,他觉得,还是让他们对自己有那么一点尊敬为好,但是他在巴纳巴斯身边还没有坐稳,就又感到脖子后面一个农民的呼吸了,这个农民说他是来拿盐瓶的,但K.气得跺脚,那农民也就没拿盐瓶马上跑开了。要制服K.倒也真容易,比如只消把这些农民煽动起来反对他就行了,他们那顽固的纠缠对他来说比别人的守口如瓶更厉害,另外,这种顽固的纠缠本身也是守口如瓶,因为,要是K.坐到他们桌旁去的话,他们肯定不会再坐着不动而是立即走开的。只是由于巴纳巴斯在场,他才没有向这些农民大发雷霆。但他还是回头向他们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农民们也都正面向着他。然而当他此刻眼见他们一个个直挺挺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谁也不跟谁交谈一句,互相间没有任何一点看得见的联系,唯有一个相同点,即全都直眉瞪眼地盯着他,这又使他觉得,似乎他们尾随自己根本不是出于恶意,也许他们真的有求于他而只是说不出来罢了,如果也不是这样,那么或许只是由于懵懂无知吧;看来这种稚气是此地土生土长的东西;难道那个店老板不也是像个孩子一样吗?瞧他双手捧着要端给某位顾客的一杯啤酒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顾伸着脖子看K.,连老板娘从厨房小窗子探出头来喊他都没有听见。
K.现在气消了一些,转身准备同巴纳巴斯谈话,他很想把两个助手打发走,然而一时又找不到借口,两人这时一声不吭地瞅着摆在自己面前的啤酒。“信我已经看过了,”K.开口说,“你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吗?”“不知道。”巴纳巴斯说,他的眼睛似乎比他的嘴说的话更多。也许K.看错了他,把他想得太好了,如同他也看错了农民把他们都想得太坏了那样,但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使K.感到舒服的气息一直都在。“信上也提到了你,让你时不时在我和主任之间传递信息,所以我才想你是知道这封信的内容的。”“我的任务只是,”巴纳巴斯说,“转交这封信,然后等着,等到信看完后,如果你觉得需要的话,我再把口头的或者书面的回信带回去。”“很好,”K.说,“用不着写信了,请向主任大人转告——他叫什么名字来着?信上的签字我看不清楚。”“克拉姆。”巴纳巴斯说。“那就请向克拉姆老爷转告我对他录用我表示谢意,还要感谢他对我的特别友好的态度,作为一个在这里还完全没有经受过工作考验的新手,我非常珍视这种友好态度。我一定完全按他的意思办事。今天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了。”巴纳巴斯仔仔细细听完了这些话,请求让他将他的任务重复一遍。K.答应了,于是巴纳巴斯一字不漏地把K.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然后,他就站起来向K.告辞了。
在进店堂以来的整段时间里,K.一直在不断细心琢磨巴纳巴斯的脸,现在他最后又审视一次。巴纳巴斯个子同K.大致相当。但他看K.时目光好像总是向下似的,然而这种俯视又几乎是谦卑、恭顺的,要这个人羞辱别人是不可能的。当然他只是一个信使,并不知道他递送的信件的内容,但是就连他的目光,他的微笑,他的步态,也都好像在传送信息,尽管他对这信息懵然无知。K.这时向他伸出手来,这显然使他吃了一惊,因为他原只想鞠个躬就走的。
他一走——在开门之前,他又用肩膀在门上靠了一会儿,并将整个店堂扫视一遍,目光不再针对某一个人——,K.便对两个助手说:“我去屋里把我的笔记拿来,然后我们来谈谈下一步的工作。”两人想跟他一起去。“你们留在这儿!”K.说。可他们还是坚持要去。K.只得更加严厉地把他的命令又重复了一遍。门厅里已看不见巴纳巴斯了。但他明明是刚刚才离开的呀!而且,K.赶到酒店门前——这时外面又下起雪来——也仍然不见他的踪影。他大声叫:“巴纳巴斯!”没有回答。难道他还在店里不成?看来没有别的可能了。虽然这样想,K.仍然扯着嗓子大声喊叫他的名字,这名字在夜空中轰鸣。接着从遥远的地方终究还是传来一声微弱的回答,这么说,巴纳巴斯的确是走远了。K.叫他回来,同时自己也向他迎去;两人相遇的那个地方,从酒店已经无法看见他们。
“巴纳巴斯,”K.开口了,无法抑制声音的颤抖,“我还想跟你说几句话。我觉得现在这种安排确实相当不好,如果我需要知道一点城堡的消息,只能指望着你不知什么时候到我这里来一趟。要是我这会儿不是碰巧赶上了你——你走得飞快,我原以为你还在店里呢——,谁知道我还得等多久你才会再来?”“你可以请求主任,”巴纳巴斯说,“让我按你规定的固定时间来。”“这样办也不理想,”K.说,“也许我会整整一年没有什么事让你去禀报,可是正好在你刚走一刻钟后就有什么火烧眉毛的急事呢。”“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向主任报告,”巴纳巴斯说,“希望他和你通过别的方式联系,不用我了?”“不是,不是,”K.说,“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不过是顺便提提这事罢了,这一回我还是很幸运,总算追上了你。”“我们要不要回酒店去,”巴纳巴斯说,“你在那里可以再给我分派新任务?”说着他已经抬脚向酒店方向走了一步。“巴纳巴斯,”K.说,“不必回去了,我和你一起走一段路吧。”“为什么你不愿意回酒店去?”巴纳巴斯问。“那里的那些人妨碍我,”K.说,“你不也看见了吗,那伙农民老是来纠缠不休。”“我们可以到你的房间里去。”巴纳巴斯说。“那是女仆们的房间,”K.说,“又脏又潮;正因为不想在那儿待我才打算和你走一走,不过你得让我挎着你的胳臂,”K.又补充这一句,以便最终打消他的犹豫,“因为你走得比我稳。”说完K.便挎起了他的胳臂。四下里一片漆黑,K.一点也看不清他的脸,只能隐约窥见他的身影,还在说这话之前一会儿,他就不得不伸手去搜寻他的胳臂了。
巴纳巴斯不再坚持回酒店,他们朝着与酒店相反的方向走去。不过K.觉得他不管使多大劲都很难跟上巴纳巴斯,他成了妨碍巴纳巴斯自由行动的累赘,他还感到,在一般情况下就是这种小事也必定会使人一事无成,更何况是去走一些像那条使K.今天上午深陷雪地的巷子一样的小巷呢,只有巴纳巴斯,才能不断把他从雪地里连拉带背地拽出来。但是,现在K.完全抛开了这一类顾虑,巴纳巴斯的沉默不语,也使他感到一定的慰藉;既然他们现在默默无言地走着,那么这件事只能意味着巴纳巴斯也觉得他们在一起的目的只能是继续前进了。
他们走着,但K.不知道往哪儿走,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甚至连他们是否已经走过了教堂也不知道。由于不停地艰难行走劳累异常,他渐渐难以控制自己的思想。他无法集中精力想一件事,而是浮想联翩思绪纷乱。故乡不断在他脑海里浮现,乡思一时间填满了他的心房。那里的中心广场上也耸立着一座教堂,它有一部分建筑的周围是一块古老的墓地,这墓地四周又有一堵高墙。这围墙,只有很少很少几个男孩有本事爬上去,K.还没能爬上去过。并不是好奇心促使他们去翻墙,那墓地对他们已不是什么神秘的地方了。他们早已从它那扇小栅栏门进去过多次,他们只是想攻克、拿下那光滑而高耸的墙罢了。一天上午——那平静、空旷的广场沐浴在一片耀眼的阳光中,K.不记得此前或此后还有哪次曾见过广场有这样豁亮——他却轻易得出奇地爬上去了;在围墙的一处他曾多次失败的地方,这一回他用牙咬住一面小旗,第一次冲锋就成功地上了墙。细碎的砖石还在沙沙滚下,而他已经高高地昂然站在上面。他把旗子插在墙头,风展旗,旗飘飘,他举目远眺,他俯视地面,他回首顾盼,他看地上似乎要沉入地面的一个个十字架,此时此地没有谁比他更高大了。过了一会儿,老师偶然路过这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把他从墙上轰了下来,虽说跳下时他摔伤了膝盖,费了很大的劲才回到家里,但是那高墙他却是千真万确地上去过了!当时他就觉得这胜利的自豪感将永远鼓舞他,一辈子受用不尽,这想法现在看来并非纯属愚妄,因为,多年之后的今天,当他扶着巴纳巴斯在雪夜中艰难行进时,这种自豪感就出来帮他了。
他更紧地挎住了巴纳巴斯的胳膊,巴纳巴斯几乎是拽着他走,沉默仍一直未被打破;关于他们行走的路线,K.只知道现在据路面情况判断他们还没有转进任何一条小巷里去。他暗下决心不要因为行路难,更不要因为担心如何返回而畏缩不前;就算到末了不得已让人拖着走,要办到这一点怎么说他的力气也还是够用的吧。再说难道这路会没有尽头吗?白天他已经看到城堡明明就在眼前不远处,更何况信差肯定会抄近道呢。
走着走着巴纳巴斯站住了。他们这是到哪里了?是不能往前走了吗?巴纳巴斯想和他分手了吗?唔,他休想。K.紧紧抓住巴纳巴斯的胳膊,攥得太使劲,几乎他自己的手也疼了。要不,难道竟出现了难以置信的事,即他们已经进了城堡或者已经来到了城堡门下?但K.一回想,他们根本就没有上过山呀!要不莫非巴纳巴斯带着他沿一条缓坡上了山?“我们这是到哪儿啦?”K.轻声问,听起来更像自言自语而不像在问别人。“到家了。”巴纳巴斯同样轻声喃喃道。“家?”“现在请先生留神不要滑倒。要下坡了。”——下坡?——“只有几步路了。”他补充说,不一会儿就举手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姑娘;门开了,两人现在几乎是摸黑站在一间大屋子门口:原来屋里只有左边远处一张桌子上挂着一盏小得可怜的油灯。“谁跟你一块儿来了,巴纳巴斯?”那姑娘问。“土地测量员。”他说。“是土地测量员。”姑娘提高嗓门冲着桌子那边说。她一说完那里便有两个老人,一男一女,还有另一个姑娘,三人都站了起来。他们一齐向K.问好。巴纳巴斯把他们一一介绍给K.。原来这是他的父母、他的姐姐奥尔嘉和妹妹阿玛莉娅。K.几乎还没来得及看上他们一眼,他的湿外套便被拿去炉边烘烤了,K.默默地听任他们这样做。
原来如此!并不是他们到家了,而只是巴纳巴斯到家了。可为什么他们要到这里来?K.把巴纳巴斯拉到一旁问道:“你为什么跑回家来?莫非你们家就在城堡的范围内?”“城堡的范围内?”巴纳巴斯机械地重复着,似乎听不懂K.的话。“巴纳巴斯,”K.说,“你从酒店出来以后不是想去城堡的吗?”“不,先生,”巴纳巴斯说,“那时我是打算回家,我早上才去城堡,我从不在那里睡觉。”“原来是这样,”K.说,“当时你就不打算去城堡,而只想到这里来。”——现在K.觉得巴纳巴斯的微笑好像若有若无,他本人则变得更不起眼了——“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没问我呵,先生,”巴纳巴斯说,“你只是想给我布置一个任务,可是你既不想在店堂里也不愿在你房间里吩咐,所以我就想,你大概可以在我父母这里不受打扰地吩咐那件事吧——只要你说声让他们走,他们立刻就走开——,还有,要是你比较喜欢我们这儿,也可以在这里过夜。我这么做不对吗?”K.无言以对了。这么说是闹了个误会,一个气人的、糟糕透顶的误会!而K.居然一心一意任其摆布!他完全被巴纳巴斯那件绸子般闪闪发光的紧身上衣迷惑了,现在巴纳巴斯正解开这上衣的扣子,露出里面穿的一件又脏又黑、打了许多补丁的粗布衬衫,衬衫下又露出干粗活的用人那粗壮的胸脯。周围的一切不仅与这一形象合拍,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瞧那位患风湿病的老态龙钟的父亲,他更多地靠那双瑟瑟摸索的手而主要不是靠那两条僵硬的、慢吞吞移步的腿走路,再看那位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的母亲,她全身虚胖,也是步履维艰,连移动半步也难上加难,父母两人都在K.一进屋后就从他们所在的屋角朝他这边走来,而直到现在离他也还有一大截子路。两个姐妹呢,都是金黄头发,长得很像,也都像巴纳巴斯,只是比巴纳巴斯脸上更多几分严峻,她们高大、健壮,像干粗活的女佣,现在两人一边一个站在刚进来的两个男人旁边,等着K.对她们说一句什么见面的客套话,但是K.什么也说不出来,原先他虽以为这个村子里每个人对他都有一定的重要性,或许这看法也是对的,不过现在恰恰是这里的这几个人他一点不感兴趣。如果他有本事一个人走回酒店去,那么他早就离开这里了。明天一早可以同巴纳巴斯一起去城堡这一点对他毫无吸引力。他是想今天夜里神不知鬼不觉由巴纳巴斯带着闯进城堡去的,而且必须是由到这儿之前他心目中的那个巴纳巴斯,那个他觉得比他在村里见到的所有人都同他更亲近的巴纳巴斯带领,那个他感到同城堡的关系很密切的巴纳巴斯,这种密切联系与他那表面上的仅仅是信差职务上的联系远不可同日而语。但是,要他同这家人的一个儿子一起去,同这个跟家里人难舍难分、现在已经和家人坐在一张桌子旁的孝子,同这个连在城堡睡一夜的资格都没有的——这一点很能说明问题——人手挽着手大白天走进城堡,这就简直不可思议,完全是一种可笑的、毫无成功希望的轻举妄动。
K.在一处窗台上坐下来,他决心这一夜就在那里这样待着,不再接受这家人的任何招待。村里那些把他轰走的人,或是那些怕他的人,他觉得对他都不怎么危险,因为他们实际上等于把他推给了他自己,这就有助于他保持警觉,经常处于戒备状态,可这样一些看起来貌似好心肠的人呢,他们不是带领他去城堡,而是靠一点小小的伪装把他请到家中,这是在转移、分散他的注意力,不管有意无意,他们是在一点一点地咬蚀、消磨他的力量。这样想着,人家从桌旁大声唤他请他过去他也根本没有理睬,而是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呆坐在他那窗台上。
这时,奥尔嘉站了起来,她是两姐妹中比较温柔的一个,也表现出些许少女的腼腆,她走到K.身边,请他到桌旁去坐,她说面包和熏肉都摆好了,她这就去取啤酒。“到哪儿去取?”K.问。“酒店。”她说。听到这话K.喜出望外。他求她别去取啤酒,而是陪他到酒店去,他在那里还要办一些重要的事情。但是接着K.就发现原来她不是去他住的那家酒店,那太远了,而是去另一家近得多的名叫“贵宾楼”的酒店。尽管如此,K.仍请求允许他随她一道去,他想,也许可以在那儿找到一个睡处吧;不论那里居住条件如何,他都宁肯在那边过夜而不愿在这家哪怕最舒适的床上睡觉。奥尔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回头朝桌子那边看了一眼。她的弟弟已经在那儿站了起来,痛快地点着头说:“只要是先生愿意去就带他去吧——。”这个积极的表态几乎使K.想立即收回自己的请求,因为,这家伙只有毫无用处的事才会赞同的呵。但是,当接下去谈到那家酒店会不会让K.进去,大家都对此表示怀疑时,K.仍然坚持一定要同奥尔嘉一齐去,不过同时也煞费苦心地为这个请求编造了一个可以取信于人的借口;这家人对于他这个人不管怎样都只得认了,在他们面前他可以说已经没有什么羞耻心了。唯有阿玛莉娅那严肃的、直视前方、毫不动情、也许还有些呆滞的目光,使他对自己这个态度有片刻的惶乱和迟疑。
在去酒店的一小段路上——K.仍挎着奥尔嘉的胳臂,几乎完全同先前跟她弟弟一起来时一样被她拖着走,除此以外他没有别的办法走路——,K.得知这家酒店实际上是专为城堡的老爷先生们开设的,这些人到村里办事时就在这里吃饭,有时甚至还在这里过夜。奥尔嘉同K.说话时声音很轻,态度亲切,他觉得与她同行心里很舒服,几乎跟与她弟弟同行一样。K.很不愿意有这种舒适惬意的感觉,然而这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无法抗拒。
这家酒店同K.住的那家外表非常相似。这村子里的房子也许外表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大的区别,然而小区别却是一目了然的,在这里,门口的台阶旁装有栏杆,门的上方还安着一盏精美的风灯,他们走进酒店时,头上一面旗帜飘扬,那是伯爵家族的宗旗。一进入门厅,他们就遇见了显然正在四处巡视的酒店老板;在与他们擦肩而过时,他眯着小眼睛——说不准是着意打量还是睡眼惺忪——看了看K.,说道:“土地测量员先生最多只能去到酒吧里为止。”“没问题,”奥尔嘉说着立刻便来关照K.,“他只是陪我来的。”但是K.却不知感恩,他毫不客气地甩开了奥尔嘉,把老板拉到一边说话去了,奥尔嘉则耐心地在门厅尽头处等着。“我想在这里过夜。”K.说。“很遗憾,这不可能。”老板说,“看来您还不知道这个酒店是供城堡的老爷先生们专用的。”“虽然这是规定,”K.说,“但是让我随便在哪个犄角睡一觉总是可以的吧。”“我本人确实很愿意为您提供方便,”老板说,“但是,姑且不说这项规定非常严格——您提到这项规定时的语气,说明您是个外乡人——,即使不考虑这条规定,也无法让您在这里住宿,因为城堡的老爷先生们是极端敏感的,我敢担保他们如果在这里见到外人会受不了,至少是毫无精神准备而难于接受;所以,假如我留您在这里过夜,而您又碰巧——这类巧事的出现与否完全取决于城堡的老爷先生们——被发现了,那么不仅我,就连您自己也完了。这话听来可笑,但却是真的。”这位身材高大、不苟言笑的老板,一手支墙,一手叉腰,两腿交错着,微微弯下腰做出亲密的样子同K.说话,这时,尽管他那件深色衣服还像农民穿的节日服装,看上去他却几乎不再像是村里人了。“我完全相信您说的,”K.说,“并且,虽说我刚才的话有些措词不当,我也丝毫没有低估规定重要性的意思。不过我想请您注意一点,就是我同城堡有着很不一般的关系,而且还会有更不一般的关系,这些关系能保证我在此过夜引起的麻烦不至于对您产生任何危险,也能保证我有能力对您向我提供的一点小方便作出完全对等的酬谢。”“我知道,”老板说完又重复一遍,“这个我知道。”本来,K.还可以更加郑重其事地、明确地提出他的要求,但正好老板的这一回答分了他的神,于是他就只问了一句:“今天城堡有很多位老爷在这里过夜吗?”“在这一点上今天的情况比较有利,”老板说这话语气可以说好像在引诱K.住下似的,“只有一位老爷留下来了。”K.这时虽然仍旧不能催逼老板答应他,但已是抱着希望:看来老板差不多算是答应了,因此他只问了问那位老爷的名字。“克拉姆。”老板漫不经心地说,一面回头看他的妻子,她穿着一身不知怎地很显旧的、满是皱褶和饰边但却十分精致的城市服装,沙沙响着走了过来。她说是来叫老板,主任大人有事要他去办。老板走开前又一次问K.,似乎K.可否在此留宿的问题已不再应该由他老板而是该由K.自己来决定了。但现在K.什么也说不出;特别是偏偏他的上司正好在这里这一情况使他惊愕;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他觉得在克拉姆面前他不如面对城堡其他人那样自由,觉得如果在这儿被他意外抓住,虽然不会有老板说的那么严重,那样可怕,但总归是他的一种令人难堪的闪失,就好比他本来欠着某人的情,却反而轻率地让人家出洋相时体验到的那种滋味;同时他很郁闷地看到,这种为难的处境分明已经显示出他原先担心的那种当下属、当部下的不愉快后果,尤其令他憋闷的是,甚至在这种后果如此明白地摆在眼前时,自己竟也无可奈何,不能战而胜之。于是他现在只好站在那里紧咬嘴唇,一声不吭。老板在门框处消失之前,再次回头看了看K.,K.一动不动地目送他离去,直到奥尔嘉来把他拉走。“你求老板什么事?”奥尔嘉问。“我想在这儿过夜。”K.说。“你不是要在我们那儿过夜吗?”奥尔嘉诧异地说。“唔,对。”K.说,至于如何理解这个回答的含义,他就让奥尔嘉自己去琢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