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木偶想
曾经我并不存在,我不存在的世界有什么没什么,对我来说好像意义不大。
后来有了我,这个世界有了颜色,有了声音,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是要笑,要哭,要饿,要渴,总是要追求些什么,总感觉是被推搡着,身不由己。渐渐地我不想这个了,我周围的其他人都这样,所以这是理所当然吧。
曾经我总是很天真地自作多情,以为肩上扛着他人的天空,以为没有了我他们的日子可能会没法过,以为他们现在不好过可能是因为我没有好好干或者没有好好待他们。后来想想确实很可笑,我这点自怨自艾的内疚,他们其实也没有真的在意。于是我的想法又走向另一个极端,认为自己活得像空气一样廉价,对别人的影响近乎于零,他们是好是坏,真的跟我做什么以及做的好坏没太大关系。
于是我反过来接着想,确实他们过的好坏,跟我又有多大关系呢?对我又有什么实质的影响呢?我非得在自己脑袋里给这两者之间建立一个所谓的因果关系,实在自大得可笑,可笑,可笑,可笑到想哭。这就叫做:自视甚高,夜郎自大。这两者的发生,其实都是偶然的结果,它们的产生最多是因为某些共同的客观因素导致,所以两者之间并非因果关系,而是相关性。后来我表现得愤世嫉俗起来,我发现在这个时代里,甚至在这个时空里,根本没有什么英雄和狗熊的差别,所谓的英雄,根本经不住审视,看穿了无非都是天地间的朽木而已。看起来有些人风光,有些人落魄,有些人幸福,有些人困苦,然而根本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别,只不过都像提线木偶一样,在进行着一些毫无目的的拙劣的表演而已。
偶然有一次,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失误,我似乎是不可抑制地仰起头向上看,看到我身上有一条条的线,直直的向上,向无尽虚空的黑暗中延伸。我向着虚空发问:我是谁,你是谁?
我得到的是沉默,没有回答,但我从这空虚静寂中隐约感受到的是笑呵呵的近乎于自言自语的敷衍:你是谁,只不过是一个无所谓的叫法。而我是谁,你又有什么资格知道。
这种对我和我所有伙伴的价值的轻蔑,让我感到又不忿又难过又无奈,既然如此,想不通这个敷衍我的声音,为什么还要不厌其烦做出我们这种奢侈而又浪费的东西,然后又不厌其烦让我们无休止地表演单调呆板枯燥乏味的故事,让我们老实本分地做朽木不好吗?
后来我不再心存怨艾了。我发现其实在我表演过的每一个故事里,我的好坏,对我身边的伙伴总还是多少有点影响的,假如我表现好一点,他们起码会给我个好看的表情,让我感到欢喜。如果我再好一点,就可以为他们遮风挡雨,可以有限度地帮助他们,让他们感到幸福。当我不好的时候,我就伤害他们,我能感受到一种带有死灰色的痛。欢喜像水的滋润,让木偶不至于开裂;幸福像油脂,让木偶变得流畅而轻快;厌恶像沙子,磨损着木偶的关节和皮肤;而痛苦像钉子,会在木偶的身上打下一个个难以弥补的孔洞,让木偶变得破败。我的好坏,反映在我的周围的伙伴的神色里,有祝福有鼓励,有讽刺有嫉妒,有爱护有厌恶,有帮助有踩踏,我能感到其中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酸甜苦辣,起起落落。这样的感受,让我觉得这起码不是一具呆滞的木偶所能具有的。虽然我坚持认为整体上我们都是在演一出悲剧,或者豪无意义的肥皂剧,但在各自的剧中,总是可以有一些风雨,有一些波澜,有一些欢笑和悲伤。
退一步讲,就算我是一具木偶,也是一具有了灵魂的木偶。做了一具有灵魂的木偶,在欢声笑语或苦难挣扎中,卖力地演一出好戏,就算是最后被劈成木柴填进炉灶也要比腐朽在烂泥里面好多了。
好吧!就算我是一具木偶吧,那我就做好一具木偶,好好做一具有灵魂的木偶吧,甚至很幸福地陶醉于做一具被施了魔法的能自己活蹦乱跳的木偶吧,甚至做一具被编了程的充了电的自动玩偶吧。想象一下在头顶上,可能存在着一个或很多个作为观众又或是作为操控者的造物主。虽然我无法看到你们,虽然可能我对你们的高深莫测的音容笑貌视而不见,对你们的声振寰宇的喧哗呼喝听而不闻,对你们雷霆万钧的举手投足无动于衷。但是,我和我身边的这些物体,我们这些木偶,是演给你们看的!只是演给你们看!
我这样对着他们呼喊,哭泣着呼喊,嘶吼着呼喊,狂笑着呼喊,又或者绝望地呼喊,却不知他们在还是不在。若是他们还在,会不会忘情地哈哈大笑,会不会在嘴角流露一点讥讽的微笑,会不会笑过之后若有所思?
然而若是他们不在了,我们这些散落在台上的木偶,这些还残留着动力,犹在自我表演的电动玩偶,就成了这被毁弃的浩瀚文明所遗留的唯一纪念和痕迹,即使是卑微低劣的,无关紧要的,毫无价值的。
对曾经的可能的神的世界来说,木偶的世界也是他们创造出来的一部分。甚至就算整个木偶世界,这个舞台上的一切物件,作为一个文明的产物,都可能是一个孩童造物主在沙滩上遗留的沙堡,而我们作为沙堡里的一只只蚂蚁,一件件玩具,都要让它在海浪摧毁前,长出美丽的花蕾,放射出生命的光辉,争取它存在过的尊严。
反正不管是为了谁或不为了谁,也不管乐意与否,我们都只能继续表演活着然后死去的剧目,进行着生死的更替与演进,直到这个世界落幕。我们表演过的和正在表演的这些角色,主角怎样,丑角怎样,路人甲乙丙丁又怎样,喜剧怎样,悲剧怎样,无聊的肥皂剧又能怎样,启幕,落幕,演过,活过,熨熨贴贴垮下去的瞬间,还是感到自己值了。还可能真的有掌声,有赞叹,有嘘声,有唾骂,笑骂且由人,宠辱我不惊。这大概就是木偶们存在的意义吧。虽然我还是不懂这其中的意义何在,但可以肯定是有意义的,这就足够安慰我自己的内心了。
不知道其他木偶怎么想的,我真的很想知道。然而我们除了按照剧本来表演,并做不了别的。
2018.09.25二初稿,2018.09.26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