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千叶县警方面已经正式递交了协助调查申请。”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渡濑小声嘟囔。
“也就是说,千叶县警也认为胜雄是凶手?”
“那种状况,谁看了都得这么想。再加上嫌疑人行动范围有限,一般人都会觉得案件刚发生不久,要抓住凶手很容易。”
科搜研的报告显示,炸死御前崎所用的火药里含有氯酸。这无疑又证实了渡濑的假说,同时也加深了胜雄的嫌疑。
胜雄的居住地仍在饭能市,而向埼玉县警提出协助要求的原因,必定是认定胜雄即凶手。胜雄有精神障碍,行动范围无疑会被限制。毕竟只认识数字和假名的他,很难自由行动。由此可以得出结论,抓捕他只需要沿着犯罪现场和他现在的居所,布下抓捕阵线就够了。
在之前的案子里,胜雄曾被逮捕,并被短暂拘留过,但后来经过调查,证实了他的清白。他还在住院时,原先工作的牙科医院就火速将他解聘,而御前崎家的事,就发生在这期间。
“班长,胜雄现在住的宿舍,是派了别动队去监视,对吧。为什么不让我去呢?”
正是古手川去年在宿舍抓住了胜雄。所以古手川不太放心让其他人员去把守那个地方。
“你小子还真是不长记性。去年那场抓捕,你差点被弄死好吧。放心,那边安排了最强悍的人。”
古手川的小心思被揭穿,只能保持沉默。他压制住内心不满的情绪,紧紧地握住方向盘。
不过无须多言他也能明白渡濑的考量。这位上司根本不认为胜雄会在犯罪后回到原来的住处,否则也没必要让自己来开车,安排自己参与和其他调查人员完全不同的行动。
“那班长您是觉得,胜雄就藏在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
“不是觉得,是要去确认。”
“有什么需要确认的东西?”
“光靠科搜研的报告还不够。”
二人前行的目的地,是在原先案子里失去了家人或恋人的遗属家。
如果不是御前崎,先前的青蛙男案就不会发生。因此,遗属们仇恨的矛头对准御前崎也不足为奇。另外,他们也有足够的理由藏匿凶手胜雄。
不过,知道御前崎和那起案件有关的人寥寥无几。如果真有人帮胜雄躲了起来,那么那个人是如何了解到事情真相的呢?
事情充满疑点。对此,只能采取最传统的方式:将各个可能性逐一验证。
没过多时,汽车载着二人经过西武铁道池袋线饭能站,驶入了299号道路。
饭能市荻谷町3-2-5,绿色花园饭能202号房。这里住着桂木祯一——去年案子中第一位受害女性的恋人。
案发当时,柔柔弱弱的桂木是个会让人联想到食草动物的青年。恋人被杀害,困惑又无处纾解自身愤怒的他,让人心生怜惜。
案发之后,古手川对桂木产生了亲近感。因为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失去了亲近的人。比起和凶手战斗所受的伤,那份源自失落的伤痛更为深刻。肉体能靠年轻加速恢复,精神的创伤却无法得到缓解。现在,哪怕是肉体创伤已经痊愈,古手川被撕碎的心脏的裂痕,依然没能修复,这或许会成为他一生都无法愈合的伤痛。
那么桂木的伤是否已经痊愈,是否已经回归平静的生活了呢?虽然不是自己该管的事,古手川还是十分在意。
二人来到了嵌着“桂木”字样铭牌的房门口。今天是周六,运气好的话,桂木应该在家。按过门铃,屋内很快传来年轻女性应门的声音。
“女人?”
没记错的话,桂木应该是独居才对。
难道说是新女友?桂木看上去可不像会那么快就忘了前女友的人啊!
看到开门人的一刹那,古手川差点叫出声。而前来开门的女性看到古手川的瞬间,也是同样的反应。
女性是指宿梢。
青蛙男案第二位受害人的孙女。
“小梢?”
“您是,那位警察先生?”
二人相对无言,看了彼此好一会儿后,桂木出现在梢的身后。
“啊,这不是古手川先生嘛。”
“桂木先生,她怎么在这里?”
“那个,嗯,嗯……不好意思,要不,进来再聊?”
古手川回头征求渡濑意见,只见他点了点头,示意进门。
跟随主人走进客厅后,古手川打量了一下四周,各种室内用品井井有条。看惯了自己乱七八糟的房间的古手川,完全无法想象这房子的主人也独居。只见梢十分自然地忙前忙后,看得出来,她打理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桂木和梢并排坐在渡濑二人面前。梢始终低着头,自然只能让桂木来提起话题。
“其实……那次事件的第三个被害人,有动真人君对吧?”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古手川仿佛被撕裂了胸膛。那个被残忍杀害的可怜的少年,遇害时还是一名小学生。正是他的死,击碎了古手川的心。
“当时,我看到新闻报道就去了真人君的葬礼。因为礼子也被同一个凶手夺去了生命,所以我感同身受,想向真人君的母亲表达一下哀悼之意,就去了接待亲戚的房间。然后在那里,遇到了她。”
“我也和祯一一样。想到那么小的孩子被那么残忍地杀害,我坐立难安,就决定去见见有动小姐。”
“所以我们就在那里偶然相遇了。您看,我们不是都有相似的遭遇嘛,所以之后就经常安慰对方,也接受对方的安慰,不知不觉就这样了……”
桂木有点害羞地挠了挠头。原来梢一直低着头是因为这个。
“现在还是半同居状态,不过我们打算最近就结婚。是吧?”
梢轻轻点了点头。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古手川只能傻乎乎地回了句“这样啊”。而渡濑,则始终板着脸。
“不过,我觉得挺好的。”
或许是感觉古手川二人反应太冷淡,桂木慌忙辩解道:
“我也好,梢也好,我们都失去了重要的人,像是心里被开了个洞。不仅冷,还不断有冷风呼呼吹过那个空洞。正是梢填补了我内心的那个洞。要是没有她,我现在一定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所以呀,古手川先生,我在想,人类可真是软弱的生物,独自生存非常不容易。”
看到坐在一旁的梢无数次颔首,古手川感到一种奇妙的安心。
那是桩即使真相被揭露,也不能让任何人得到救赎的案子。无论是被杀害的人、留下来的人,还是加害者,所有人都背负着悲剧,甚至还留下了祸根。连古手川自己,也陷入了极其深刻的、无法信任他人的状态。
在这种背景下,这二人相遇并填补对方内心的空洞,还准备一起踏进新的人生,完全可以算是照进黯淡绝望里的一缕光。
“我完全没有责怪二位的意思。”
古手川的话里没有半分虚假。
“虽然我这话也算不上安慰什么的,但逝去的二人,啊不,三个人肯定会为你们的相遇感到高兴。”
虽然连古手川自己都觉得这话很羞耻,但也觉得大概还在可允许的范围内。
不过坐在一旁情绪不佳的上司,彻底摧毁了这份温馨。
“抱歉打扰二位和谐的气氛。不过二位知道前天,也就是十六号,松户发生的爆炸案吗?一位大学教授在自己家被炸得粉碎,现场还留下了一张纸条,是犯罪声明,犹如小孩子的笔迹一般稚拙。”
听完渡濑的话,眼前的二人怔住了,嘴巴微微张着,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刑警先生,您说的犯罪声明,莫非是青蛙如何如何的那个?”
考虑到有关御前崎案件的报道可能招来模仿犯,千叶县警尚未公开有关犯罪声明的信息。但对原先案子的相关人员,只须稍微透露一点点信息,他们立刻就能反应过来。
“可那起案子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梢的肩膀轻轻颤抖,桂木抱住了她。
“我倒是看新闻的时候,知道有位大学教授被杀了……警部先生,被杀害的教授莫非姓……”
“没错,就是以‘オ’开头的。虽然还不知道凶手是谁,但作为案子来讲,按五十音顺序,是和先前的那起连着的。”
“凶手另有其人?”
“这个还在调查中。喂,照片拿来。”
古手川听从吩咐,把胜雄的照片递给二人辨认。
“你们认识这名青年吗?”
桂木和梢看了看彼此,摇了摇头。二人应该没和当真胜雄见过面,所以这反应倒是很自然。
“他就是嫌疑人吗?”
“不是。不过案发那晚之后,他就不见了,我们正在找他。有什么印象吗?”
“没有。”
“十五号晚上,准确说是十六号深夜一点左右吧,二位在哪里?”
“那个时间的话,我们都在睡觉。嗯……一起睡在这个房子里……”
“有二位之外的人能证明吗?”
“您是在怀疑我们吗?怀疑身为遗属的我们?”
“只不过是走过场的询问罢了。都是标准流程,不得不完成,不然没法进行深入谈话。”
“我们两个人一起住,也只能互相作证了。毕竟也没怎么和邻居打照面。”
“那是自然,日常生活嘛。话说回来,您还在电脑软件公司工作?”
“是,还和以前一样。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只是单纯的确认而已,请不必在意。”
古手川明白渡濑提问的原因。此次杀人所用的火药,是普通人接触不到的,他想通过问话,确认对方是否能接触到火药。
“小姐您呢?”
“我不是在自己家,就是在这里做家务……”
古手川试图想象午后在厨房全身心制作炸弹的梢——但想象不出来,实在有点离谱。
桂木二人的眼神里写满了狐疑,然而渡濑却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始终保持平静。厚脸皮也是渡濑的长处,但古手川暂时还学不来,尤其是和这案子相关的时候,古手川完全无法企及他的高度。
“那最近二位遇到过什么怪事吗?比如被人尾随,或者被不认识的人搭话之类的。”
梢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脸哀切地看向渡濑。
“那个……那种案子还会继续出现吗?”
“我们的工作,正是不让它继续出现。不过普通民众也需要提高警惕,一旦有任何可疑迹象,还请马上报警,明白了吗?不要有任何犹豫和客气,务必立刻报警。”
梢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下去,直到渡濑二人离开,也没有好转。
“班长,您话是不是说得太重,吓着人家了。”
一坐进车里,古手川就委婉地表达了抗议。虽然他很清楚,自己的抗议对这个男人不会有丝毫作用,但还是觉得没必要把话说得那么狠,吓到那个姑娘。
“您这么煽风点火,没准儿桂木又要焦虑,又搞起外行侦探游戏来。”
“侦探游戏倒不至于,但戒备是必要的。”
“为什么?”
“你还没注意到吗?‘オ’的后面就是‘カ’啊。”
终于反应过来的古手川差点叫出声。他抬起头,看了看刚刚辞别的房间。
梢正透过窗户,不安地盯着他们。
“喂,该去下一家了。”
听到“下一家”,古手川迟疑了。按照顺序来讲,接下来该轮到第三名受害人真人的遗属家了。但现在能见到的,只有住在别处的真人父亲,有动真一。古手川心情很沉重。
“这才哪儿到哪儿,就泄气了?有动的父亲住在别的县,所以留到后面。接下来要去的地方,还是饭能市内。我们去见见第四个死者卫藤律师的遗属。”
渡濑的语气仿佛看穿了一切。不过古手川的确被他看穿了心事,所以也没心情多问什么。
“班长您真相信受害者遗属因为太恨御前崎,把胜雄藏起来的假说?按道理讲,真相只有我和班长您,还有凶手,这有限的几个人知道,不是吗?”
“这不好说,毕竟也可能是凶手本人泄露出去的,况且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一个个去证实各种可能性。不过我倒的确有相信的东西。”
“是什么?”
“所谓的复仇心。”
渡濑说话时,始终保持着凝视前方的姿势。
“你小子也明白吧?被夺走无可替代的人的心情。刚才桂木不也说吗,像是心上开了洞,灌进洞里的,只有怒气和怨念。那些在心里养着恶鬼的人,会慢慢成为复仇心的俘虏。你先前看到那对情侣的时候,是不是觉得长舒了一口气?因为你已经通过切身体会,认识到复仇心有多可怕,又会把人带往什么地方。”
一如既往的心理分析,不给古手川任何辩驳的余地。
“班长您怀疑他们俩?”
“你理解力可真够烂的。我不是说了吗,现在还没到讨论怀不怀疑的阶段。”
“另外,桂木本人还有可能被盯上?”
“不是没可能。不管这次的事是不是那个案子的后续,留在现场的碍眼的字条,已经明确向我们宣告五十音顺序规则被继续采用了。叮嘱姓氏以‘カ’开头的相关人员小心,总不是件坏事。”
难怪渡濑最后那么郑重地叮咛。
想到这里,古手川不禁汗毛倒竖。
渡濑明确表示,不让那样的案件再次发生就是警察的工作,反过来也就是说,他确信案件还会再次发生。
难以置信。
一股熟悉的恶寒,蹿上古手川的脊背。
过去整个城市被阴冷的恶意和恐惧覆盖时,无论是走在路上,还是身在警署,裹挟着整座城市的疯狂,都无一例外地将善良的市民变成了恶鬼。
这世界上有着法律无法审判的罪行。而对这种不合理感到愤怒的人一手导演的复仇,又超越当事人的构想,创造出一座限定了地域范围的地狱。
仍未痊愈的心底的伤,再次隐隐作痛。古手川再也不想经历那种事。
“请告诉我地点。”
“饭能1-4-4-0。应该在埼玉饭能医院附近。”
踩紧油门,一路开往的是最后一名受害者遗属家,也是成为一切起点的人的家。
古手川强忍着不明确的恐惧,牢牢地握住方向盘。渡濑似乎在思考什么,但眼下古手川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驾驶车子不断前行。
饭能市内七成面积都被山地占据。因此,离开市区后,田园风情和低矮的山便进入了视线。
第四名受害者卫藤和义律师,是在生病疗养期间,被凶手连轮椅带人烧死的。曾被重要报刊冠以“为拥护人权燃烧生命的新锐律师”头衔的卫藤,最后倒真是字面意义地燃烧起来了。
卫藤的遗属,有如今已成年的儿子和妻子。由于儿子在九州读大学,家里只剩下妻子一人。那位名叫佳惠的夫人所居住的公寓,位于山脚一处稍有高度的小丘,睥睨着下方的普通住宅群。
佳惠招待渡濑二人进屋后,首先对杀害丈夫的凶手没有受到制裁表示了抗议。
“是叫刑法第三十九条,对吧?被判定不具备行为责任能力的人,哪怕干了坏事也不会受到惩罚。这种法律实在是太过分了!”
佳惠像是无处释放愤懑般抱怨起来。似乎根本没想过眼前的渡濑本人,也因为第三十九条吃尽了苦头。
“我丈夫作为一名人权派律师,是站在弱势群体的立场上,守护他们利益的、充满正义感的人。杀害这样的正义之士的凶手,竟然不仅被判决无罪,甚至还被税金养得好好的,可真是没道理。”
“夫人,您的话一点儿没错。”
面对渡濑的安抚,对方大概是太需要找人抒发情绪,仍旧半点不肯停歇。
“可不只是这样!我拜托过丈夫的朋友,如果刑事诉讼没用,那就提起民事诉讼。可他说,就因为这个原因,哪怕提起控告也没胜算。”
关于这点,古手川曾听渡濑讲过,所以略知一二。其实就是所谓监管责任的问题。
民法第七百一十二条和第七百一十三条,对不具备责任能力的人的治疗费用和赔偿问题做出了如下规定:无须承担损害赔偿责任。不过第七百一十四条第一项也规定,负有对无责任能力者进行监管义务的亲属,要承担相应的赔偿责任。
也就是说,如果能证实罪犯患有精神疾病,不具备责任能力,那么根据民法上的赔偿责任条款,责任人就变成了对罪犯负有监管责任的亲属。但青蛙男一案中,凶手和配偶常年分居,加上精神疾病发作是突发性的,所以又适用以下条款:
民法第七百一十四条第一项,作为负有监管义务的一方,若能证明履行了自身的全部义务,则无须承担相应责任。
简单来说,就是刑法不予审判,民法也一毛钱都不判。站在遗属角度看,的确是难以接受的结果。
古手川也不禁对遗属们感到同情,但面对卫藤的遗属,情况就不太一样了。毕竟卫藤生前,是一个拿刑法第三十九条做挡箭牌,让多名被告人免受刑罚的人权派律师。不过是他一直使用的传家宝刀砍到自己头上了而已,说是自作自受也不为过。
然而他的遗属完全不把这些道理放在眼里。佳惠对着渡濑一口气说了十来分钟,全程只顾着自己撒气抱怨。她肯定没想过亡夫成功的背后,无数人和她流下过一样的眼泪。
“反正我就是非常愤怒,愤怒极了,可就是没有办法。我想直接找律师协会反映一下,希望他们能推动废除刑法第三十九条。”
卫藤要是听到这番话,会作何感受呢?话说回来,改变法律的也不是律师。律师做的,是找出法律漏洞的事。
古手川越听越来气。的确,卫藤是案件的受害人,但同时,他也是播撒下罪恶种子的元凶。拉拢精神鉴定医生,滥用刑法第三十九条,让罪孽深重的人逃脱刑罚。作为律师或许是优秀的,但站在受害人遗属和警方相关人员的立场来看,他甚至比凶手更为卑劣。古手川深知,这不是警察该有的想法,但他依然觉得卫藤被杀无可厚非。
而拼命为那种人辩护的佳惠,在古手川眼里则显得格外滑稽。
“夫人您刚才所说的,说不定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呢。话说我们有点儿和那桩案子相关的信息想告诉您,眼下可能出现了模仿犯。”
“模仿犯?”
“您对这个人有印象吗?”
佳惠看了看胜雄的照片,随即摇了摇头。
“这是警方正在追踪的重要人物,还请您多加小心。毕竟夫人您独居,对吧?”
“是啊。”
“十五号的晚上到十六号期间,您也是一个人吗?”
“十五号……是的,我一直一个人在家。”
古手川注意到,渡濑一边听着对方的回答,一边仔细地打量着房间的每个角落。
“您儿子经常回家吗?”
“那个年纪的男孩子都一样,只会在盂兰盆节和正月露露脸。”
如果她所言非虚,那么这个房间应该只有佳惠的物品。古手川也跟渡濑一样,看了看室内状况,没有找到任何佳惠和他人同居的痕迹。
理论上该问的都问了,该看的也都看了,渡濑留下一句让佳惠务必多加提防的叮嘱后,准备起身离开。
看着渡濑的背影,佳惠略有些失望地问道:
“可是,我可是受害人家属啊。凭什么还要被盯上呢?我完全无法理解。”
面对这句毫无自觉性的话,古手川忍无可忍:
“这可不好说。”
余光瞥见渡濑翻了个白眼,但他已经无法克制自己。
“什么意思?”
“您的丈夫,作为律师想必是非常优秀吧?”
“那当然。”
“那您知道在法庭上打了多少胜仗,也就意味着招了多少恨吗?当然,这里面有些不讲道理的恨,不过也有理所当然的。既然当事人已经离世,那仇恨的矛头当然会指向遗属。”
佳惠瞬间脸色大变。
“浑蛋,你威胁可能成为警方保护对象的人,是想干什么?”
刚坐到车上,渡濑就爆炸般怒骂起来。
“还以为通过合作调查、跟别人组队,能让你稍微长进点,结果还是老样子。”
“可是班长,这么一来,遗属会更小心谨慎,不是万事大吉吗?”
“这就是你的借口吗?那万一卫藤遗属和胜雄勾搭上了呢?你怎么就不想想可能会让他们提高戒备呢?”
“这……”
“那起案子的所有被害人遗属,都有杀害御前崎的动机。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要是一个能操纵胜雄的人,都有可能。”
渡濑坐在副驾驶座上,恶狠狠地瞪着古手川。
“你小子学学怎么控制自己的感情吧。难不成打算一辈子把自己当新人?”
古手川虽然表面服帖地耸了耸肩,但内心一点儿也不认可。其他案子另当别论,在和刑法第三十九条有关的案子上,拥护那些叫嚣着加害者人权的人,他实在做不到。
每当发生凶恶案件,律师们总喜欢把刑法第三十九条搬出来。一旦现场情况和物证不足以帮助罪犯逃脱有罪判决,他们就一定会要求进行精神鉴定。和检方用来判断是否进行起诉的起诉前鉴定不同,辩护方鉴定申请,明显都是为逃脱惩罚,更何况卫藤律师,正是靠这种手段扬名立万招揽客户的人。
就古手川主观感受而言,比起律师,这群人更像是欺诈师。
“你错了。”
渡濑突然说。
“嗯?”
“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觉得刑法第三十九条莫名其妙。不过,关于精神病患者犯罪后是否应该被惩罚一事,自古以来东西方其实都不断在讨论。所以刑法第三十九条并非什么特别的糟糕法条。只不过,日本司法体系既然采用了责任主义,那把具备责任能力的人和不具备的人分开看待,这本身就是合理的。”
古手川被一种奇异的感觉击中了。他从没想过,会从眼前这个男人嘴里,听到拥护第三十九条的言论。
“应该是在八世纪初期吧,当时的大宝律令就已经有明文记载:老人、幼儿、残疾者犯罪,不处罚或减轻刑罚。针对精神病患者的相关规定,绝不是什么新鲜事。要说近代,还有麦克诺顿规则。”
意识到序幕已拉开的古手川做了做准备。虽然不知道渡濑到底在哪儿学的,但接下来又是上课时间了。
“麦克诺顿规则?”
“有个叫丹尼尔·麦克诺顿的年轻人,有政治方面的被害妄想症,试图暗杀时任英国首相未遂。当时的首席法官写下的文章,后来被称作麦克诺顿规则。简单来讲,就是无法正确认识自身行为的人,不承担法律责任。这条规则后来也被美国采用,并把适用范围扩大到了没有控制自身行为能力的人群,之后就一直被沿用,直到现在。”
“您是说,第三十九条有相当深远的历史背景,也被充分讨论过,所以就不算莫名其妙了?”
“条文本身的确是这样。我觉得它之所以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难以接受,实际上是因为体制的不健全。我想你应该也是同样的感觉。”
被正中红心的古手川失去了语言。
体制的不健全。
精神病患者出院后,会被完全放置不管,这就是事实。虽然不方便公开说,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这是有良知的人都刻意避开不谈的禁忌话题。可正因如此,才容易被不怀好意的人乘虚而入。
“每次发生残忍的案子,都会重燃重新审视关于精神疾病患者医疗观察法案的舆论风潮。可这不治本。要想彻底扭转局面,必须要面对更敏感复杂的问题。就这样,趁着立法机构拖拖拉拉,狡猾的人又提前做了预判。你肯定还记得吧,当真胜雄曾经也被诊断为自闭症,即便他真的作为杀害御前崎的犯罪嫌疑人被逮捕,也大概率不会被起诉。”
听着渡濑的说明,古手川的心越来越凉。
“就是这么回事。搞不好青蛙男事件会再次重演。我们在追的,或许是永远没法施加惩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