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病人小凯
我和丈夫换好衣服,一起走出家门,那背后拖拉着的烦扰已经消散了很多。下了电梯,出了门洞,室外的空气清凉而舒爽,光照也已由耀眼的金黄变为了柔和的绛红。世界不再是纯粹的白日,它融合了进了黑夜里的某些特质,让白黑的交界显得是如此地平易近人,我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安适。
可这种安适瞬间就被余光可瞟到的那辆白色汽车给淡化消磨了。
车子依旧停在昨晚的位置上,它的一侧紧挨着路边花坛,另一侧则与电动车的充电棚相隔着,最窄处也就有1米左右的距离,它就那样竖直地立挡在这栋楼电动车唯一的进出口处。此时我也已经看不出它停靠时的困窘与无奈,只认为它真的有些鲁莽和不近人情了。虽然旁边留有小型电动车可以顺利通过的足够空间,但“鸠占鹊巢”行为以及强加给了他人“需谨慎”的义务,让它看上去终究十分突兀且粗鄙。
车胎被扎烂,心思被愤怒与“抓捕凶手”的义气所占,竟也将修车和挪车的事项全然抛到了脑后。看到车子的一瞬间,嫌鄙、愤怒、懊悔、不甘一齐涌上了心头。我松开牵着丈夫的手,怒狠狠跺着地面快步朝车子走去,丈夫紧跟上来,和我一起蹲下查看着车子的“惨状”。
“我打电话,找修车行的人过来,那离咱小区不远,一会儿就解决了。”丈夫站起身来,开始打起了电话。
“这事就这么算了?真是..........”我不禁有些委屈,心中也増添了对丈夫的气恼,但更多的还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自我纠结。
车头前方对着的小区的主街,几个买菜回来的老太太边走边好奇地往我们这边瞅,嘴里时不时地交流着什么。她们的眼光在人、车与路之间来回瞟动,里面也就多了一种看客常见的局部洞察力。不知是因为脸上皱纹的堆砌,还是生活在她们脸上渲染出了惯性,她们的神情竟统一地“怨”气十足,诸如什么“怨天尤人”、“自怨自艾”、“任劳任怨”、“觉醒生怨”似乎都能在她们脸上发现些许表征。
就在这时,一只手掌轻拍了一下我的肩头,而后顺势要将我拉起来,我扭身往后看去,只见右侧上方的斜坡上,有一个壮壮的男子坐在一辆破旧的棕黑色电动摩托车上,正漠然地看着我们所站的那条夹缝中的小道。
我看那电动车又旧又脏,右后侧的保险杠已经脱开三分之一,车前灯也都已碎裂。那男子头发厚重,沾染着灰尘和油污,像一顶假发一样不自然地扣在他宽扁的头颅之上。与厚重的头发相比,它的眉毛却显不出丝毫的存在感,稀乱地在那双大而警醒的眼睛上方怠慢地守卫着。他紧绷着紫黑的厚嘴唇和那如沉淀不均匀的黑褐色顽石般的脸,让人根不能准确判断出他年龄的小范围区间。
“来,让人家过去。”丈夫在我身后轻声地说着。
我站起身来,和丈夫一齐往街边移动。
那人启动了电动车,缓慢收起了那只穿着跟他车子一样破烂的蓝色塑料凉拖的左脚,他的两膝在左脚收回的同时全面地向外暴露着。
他和他的车子迅猛地扎进了狭窄的空间之中,那空间就好像给他量身定做了一般,如果启动平稳、运行缓慢,左右均衡,便也能让他与电车的最宽处---他那外倾的两膝完美通过。
可完美之事怎可能在这一团糟乱的世界之中轻易发生。只见他直冲进那空间之中,来不及尝试出“左冲右突”的敏捷,就已经与我的车子来了一次亲密的接触,而后失控地撞在了充电房的金属立柱上,那右侧的保险杠终于摆脱了自己“半吊子”的命运,彻底地被刮落到了地面上;车子脚踏上放着的纸箱也随之倾倒,内中的啤酒瓶、易拉罐、生锈的金属、家具的拆卸零件等杂物伴随着“叮叮咣咣”的不绝声响散落了一地。
男人近似狂暴地甩开了电动车的手把,从拘束中挣脱出来,电动车便重重倒在了我的车上,硬挺挺地插在本就狭窄的空间之中。他从电动车上下来之后,便愤怒地将脚边的杂物一脚踢向充电房中一个正在充电的电动车上,那车子瞬时发出了刺耳的报警声,而他右脚上那只破烂的拖鞋也在警鸣中不见了踪影。
他嘴里骂骂咧咧,光脚踢打地上的杂物,而后又开始用力地踩向那辆倒下的电动车,就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这个破旧老物的过错。这无辜的老物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与不远处尖锐的警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那男人硬挺如顽石的脸也变得扭曲而脆弱起来,似要崩坏出个人类无法预想得到的模样。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发疯地宣泄着自己的情绪,全然忽视了站在一旁的丈夫和我,毫无理由地将我们两个排除出了整场事故之外。
“怎么停的车,怎么停的车!”他依旧踢打着电动车,口中终于有了我们可以辨清的词汇。
“我让你停,我让你停,欺负我,欺负我,我扎你的胎,扎你的~~让你乱停!”他说着,并把所有的怨气都发在了自己电动车身上,那车子由于外力的冲击在地上晃动着,就好像抽搐了一般,而车头的塑料外壳已经开始碎裂,他的一只脚也由于疯狂的冲击开始冒出鲜血来。
“停,你还这样停,还停~~让我摔,还让我摔~~为什么,为什么,哼哼,我没可那么好惹,我扎你的胎,划你的车,划你的车,让你开不了,让你欺负人,让你~~摔!摔!摔!”它踩着车子的身体开始变得轻盈,脸部似乎也轻松了不少,他似乎在这之上找到了某些有价值的东西,甚至说可以是某种生活的惯性,让他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安全感。
当然发现价值的人可不止他一人,短短一会儿,这周围就已经集聚了众多围观者,去寻味地抓取着饭前的开胃调剂。
我和丈夫自然也在被围观的范畴之中,眼前的这种情景也着实让我们尴尬。对于我,甚至已经到了痛苦和极尽抓狂的境地。我无法忍受自己和所爱之人成为人们所认为的,可以一眼看透的“浅薄道德故事”,更不能接受供人随便在口中把玩和批判。我想要冲破人群,打破众口积毁下的削骨锋刃,让世界回复到如十几年前的那个傍晚一样的安静。
“我的车胎被.....扎烂了,我们已经打电话过来挪车了!”我稍稍向前走了一步,压着心中的不甘与怒火,佯装平静地说道。
“让你乱停车,让你乱停车,就要扎烂,全部扎烂......”那人依旧在对着自的电动车发泄着,就好像我们二人之间发生的事情还没有建立出完善的连接体系,他也因此无法参透出各种细枝末节上的必要关联。
“诶,兄弟,我们先把车给扶起来,让后面的人过一下!”丈夫很是诚恳的说,并将我护到身后。
男子突然停下了暴虐的双脚,扭头怒目看向我们。他的额头和脸上早已浸满了汗水,却更加凸显了他脸部肌肉的僵硬与不自然。
他顺势扭过身子,正面对着我们。他身材不高,细看应该比我丈夫要矮上一点,也就170上下,但由于体型壮硕,反而显得更魁伟些。
他眼神有些蔑视地在我和丈夫之间游移,但其中却少了必要的坚定,就如同一个半瞎的人在看视野范围以外的事物一样迷离飘忽。
“该.....哼,我不移,凭什么,真正挡路的又不是我!”他想再说些什么,但是言语似乎瞬间化为了懒惰而毫无意义的叛逆回应,分辨不出其中的意义。
“我们的车子现在移不了,您也看到了,车胎三个都是瘪的,一会儿.......!”丈夫说的平静而自然,但似乎更激起了男子的心中某处角落里的怒火,他打断丈夫,言语中终于有了落地的实力。
“你车子昨天晚上就停这了,这都一天了,我回来的时候,你挡着,我出去的时候,你也挡着,你现在让我去移,凭什么?”
“不是,你也看到了,我的车胎被人扎烂了,我怎么开走,你以为我想停在这吗,你以为我想挡着路吗?我今天连班都没上成,况且我们已经叫人来挪车了。”我情绪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向他告知着我的无奈与气愤,但涌进他耳朵里的可能全是无意义的废话和令人糟心的借口。
“你不想,那你还要做,你妨碍到我,欺负到我,就说一个‘我不想’,然后我就得认栽,认倒霉,凭什么,凭什么!”最后一个“凭什么”他几乎是用嘶吼的方式喊出来的,而脖颈及其脸部的颜色也在天边晚霞的逆光中显得黑而青,就好像“涨红了脸”并不是他所能做出的正常反应。
丈夫拉着我往后退了几步,或是我拉着丈夫,亦或是我们不约而同地一起后退,但总而言之,距离对于我们与那人的“谈话”,虽不是一个关键但也是极其重要的问题。
在柔和细腻的夕阳笼罩中,围观的人们开始了窃窃私语,好奇打探的神情也逐渐转变成了咧嘴的唏嘘,甚至有些人已经玩味地咧嘴发笑起来,有个人竟夸张地模仿起了男子嘶吼时的状态,引得旁人或嬉笑、或起哄、或鄙夷傲慢地翻着白眼。
那时,人们的面容与身形都被橙红的光亮映衬地模糊而轻柔,只有那个身处杂乱之中的男子置身于阴影之中,被一种莫名地黑给笼罩着。嘶吼似乎已经用尽了他身体里的全部力量,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含胸低头,看着那些被自己暴虐蹂躏过的“无辜”与那双污秽残破的脚,一动不动地杵在这个似乎是世界黑暗之始的角落里。
柔光渐退,黑影开始蔓延,缓缓爬上双眼可及的任何事物。到了这时,除了天光是亮的,地面的一切都开始变得灰蒙起来。
丈夫深呼出一口气,我能听出那气息中颤抖的频率,就像是深秋平静湖水上抖闪着一抹光亮般给人一种清冽明爽的感觉。他慢慢走向前去,想要帮那男子将电动车扶起来,可刚刚把车头抬起,车的手把就直直卡在了我车子的侧边,车头上的各种零件,也开始借着这个契机叮叮咣咣的往下掉落。
丈夫有些尴尬,他又长长呼出一口气,那种颤抖的鼻息变得有些沉重。这个车子所处的力量状态,似乎超出了他可以承受的范围,是重新放下,还是慢慢将车子扶起,这似乎变成了一个有些困难的抉择。我于是快步走上去想要帮上一把,可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男子头颅低垂阴影掩盖下的那双眼睛。
他似乎刚刚有哭过,被泪水浸过的眼睛里露出一种令人琢磨不透情感,有怅惘、有凶恶、有邪魅、有脆弱。他没有看向丈夫,更没有看向我,他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就好像他瞳孔之光所射及的并不是近身的周遭世界,而是他自己的腔体与器官,甚至就如一台扫描仪一般在脑袋的层层沟壑中全面地追寻,认真地观察着他所能看见和所愿看见的全部世界。
就在我们搬抬起车身让车子有了“喘息”余地的时候,我看到那男子突然从它短裤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折叠的水果刀。只见他迅速地翻出利刃,眼神中已经有了切切实实的凶怒。
我立马拉住丈夫的肩膀,丈夫一只手顺势揽在我的身前,我们两个下意识地要往后退,无奈由于半蹲姿势时的重力不稳,我俩便重重跌落在地面之上。
男子忽然邪魅而诡异的笑起来,而后又恢复了可怖的凶狠。他将刀狠狠地扎在了的我的车上,直钩地盯着我们并后退着往车的后侧划去。
“让我来帮你们挪车,一刀一刀地割下来挪。”说着他又用力朝车上扎了一刀。
此时我和丈夫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并慢慢退到了离他稍远的低矮灌木丛后。那些围观的人也开始有了四散的趋势,但还是有一股莫名力量凝结着他们,不至全面地支离破碎。
这时,小区的几个保安快步走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个矮胖的光头,皮肤黝黑,脑袋光亮,与脸部粗糙纵横的沟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整张脸的肌肉像是受着地心强大吸力一般充分地耷拉着。在光头后面跟着一个瘦高个,浓眉大眼,皮肤白皙,头发黑亮而又浓密,一幅精明的白面书生模样。而在最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的则是今天上午与我在监控室里搭话的那个保安,他看上去有五十岁上下,身材匀称,皮肤为古铜色,样子是这三个人中最具安全正义感的,但在气质上总会不时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小气和谄媚,反而更加招人厌烦了。
光头保安冲破人群,并在离我们稍远的位置站定,然后冲着发疯的男子喊道:
“小凯,可以了,别在这闹了,你还想进去呀,赶紧回家!”
男子回头看向光头保安,满是汗珠子的腮帮子鼓了几下,然后回头扎得更加用力,并恶狠狠地不停念叨着:
“欺负我,欺负我,看你们谁敢欺负我!”
“跟个神经病你费什么话,赶紧打电话给他媳妇,把他给弄走啊!”最后面跟着的那个保安走到光头保安身前,烦躁地提出建议。
此时,光亮已经被暗沉全面吞噬,空气开始笼罩着一种黛色的不明物质,这些细微的物质慢慢附着在在场所有人的身上,逐渐削弱了彼此之间的差别和距离,而那拿刀的狂人在其中却仍是如此地突兀,甚至被衬托的有些畸形,一种浓重到变异的孤独在他的身上仍在不断地裂变。
我焦躁地揉搓着脸颊,想要以此淡化那已经升腾起的在心理掩藏已久的情感与力量,更通过某种不至羞愧的方式拭去眼中已经难以克制而流下的泪水,希望着当我将放在脸上的手重新放下的时候,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幻象,生活还如往常一样简单、机械、毫无意外。可当我将手移下脸颊,却看到一个30多岁的健壮女人从人群中跑了进来,她穿着一身即便在她身上也略显肥大的蓝色短袖碎花分体睡衣,那露在外面的皮肤似乎已经被太阳晒得有些“干枯”了,从而让她不能有效感知到这初秋夜晚的凉意;她踩着一双比她双脚小一号的蓝色拖鞋,将她那双黑白不均有些浮肿的大脚几乎完全暴露在了外面。
一看到那个叫小凯的男子,女人就癫狂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嘴里发出慌乱而恼怒的“呀呀”声。然后几乎全身战栗着快步朝小凯走去。丈夫想要上前去阻止她,但还没等做出实质性的反应,那女子就敏捷地跨过电动车,一把抓住小凯的一只胳膊,将他几乎拉倒在了那辆电动上,然后莽撞要地去夺下小凯手中的水果刀。看到那女人由于一脚立在电动车上而重心不稳,几次都差点跌落在地上,我和丈夫真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她几乎动用了整个身体的蛮力在和这个叫小凯的男子纠缠,壮硕的小凯竟然被半压在电动车上,不时发出“诶诶”的惨叫声。不一会儿,女人便将水果刀从小凯的手上给夺了了下来,接着实实的一巴掌重重地甩在了小凯的后脑之上,小凯抱头乱叫,滚落到一旁的地面上,像一只冒充了野兽的小猫崽现了原形一般,窝在地上不敢动弹。此时,正有点点血滴不紧不慢地从他颤抖到不知如何安放的双手上滴落下来,丝丝渗入他脚下那一片污浊的地面之中。
女子站起身,对着男子骂骂咧咧地说道:
“又给我惹事,就你有能耐......呼呼.......关键时候你的能耐都被狗吃了,混蛋的东西。”女子喘着粗气,将水果刀放到了她斜跨在腰间的一个蓝红相间的皱憋腰包之中。
她怒视了阿凯一会儿,然后看向了近旁的丈夫和我以及那个光头保安,一种妄诞的羞怯神情爬上了她已经初见衰老的面容。她匆忙回避了我们投来的目光,俯身细看起我车子上的刀痕。女人咬牙切齿地露出了为难、委屈甚至是痛苦的表情,脸上轻微的褶皱也随之镌刻出清晰的纹理。但即便这样,我依旧能够察觉到这女人年岁背后的几分姿色,只是岁月在其身上下的笔触太深、太重,描摹出了她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沧桑与市侩。
女人重又俯下身子,对着躺在地上的小凯又是几下重重的拳脚。
“明天,不,今天你就给我回去,这家有你没法过了,我现在就.....现在就....”说着女子情绪激动地从腰包里拿出手机,盯着男子打起了电话。
没有接通,她又回拨回去,依旧无人应答。
她不知所往地草草收起手机,将略带哀怨的眼神迟疑地落在了我和丈夫身上。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突然间,刚刚在她身上的那种锐意泼蛮的神采立即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尽是胆怯与狼狈。
我和丈夫不知如何表态,只能同样窘迫地望着着女人,等待着她去引导出事情的开端,亦或是终结。
我屏息甚至可以说是压抑着回望过去,虽然被刚刚一幕幕疯狂而扭曲画面所震慑,但内心还是有着充足的怒火与不甘,但即便如此,理智和情感都让我放弃了主动出击的权利,去接受着事件自然而然的发展。
“呃........我们先把车移一下。”丈夫相较于我而言平静许多。他将正来电的手机示意给我看。“来的还真是时候!”说着便接通了电话。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微黄的路灯散漫地表现着它的微薄之力,根本不能在地面上洒下什么引人注目的痕迹,却偏偏把那台车上累累的伤痕照得很是彻底。光线在刀痕中被扭曲成各种形状,像是孩子随意的笔触,画出了某种称之为“天赋”的东西。
修车行的人在丈夫的指引下来到事发现场,他们一齐将电动车扶抬了出来,更多的碎片从电动车上掉落了下来,引得修车的师傅禁不住秽语称奇。随后,丈夫艰难地将车子推移到汽车前方灌木花坛旁的空地上,蹬下已经松动变形的支架,电动车便以一种不屑于站立的松弛状态在倾倒的边缘将就着。
小凯和那女人则一前一后站在汽车尾部的一侧,那女人茫然地关切着所有检查的细节,而小凯则扭头看着路边超市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群,不时发出近似俏皮的小声呵斥。接着他仰头痴痴地看着挂在信号塔杆上的监控摄像头,露出了一种纯真到令人发憷的笑容。微黄的灯光照到他粗糙的圆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悲情和可憎。
忽然他止住了笑容,面无表情地看向我,我在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可供臆测的内容,这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惧,我立即躲过与他的对视,俯下身悄声对丈夫说:
“我们要不先把车移到其他位置上吧!”
丈夫招呼修车的两名工作人员将车移动到了一个的停车位上,我和那女人还有阿凯之间也就没有了能够保持绝对距离的实体阻挡。正当我犹豫是要跟丈夫一起过去,还是留在原地处理问题的时候。那个女人说话了。
“哟,真是对不起啊,我家这位他......他有神经病,不不,是精神病,他.......哎!”女人平心静气的时候面相还是很和善的,她的神情里总有一种亲切感,但这种亲切感并不由任何美好事物所造就,更多是在那我所熟悉的苦痛与屈辱之中生成的。不过,在这熟悉之下,我还发现了一些我过去不曾看到过的违拗与野蛮,而她过早下垂的眼角也让她多了些我熟悉之外那深谙世俗的精明。
我抬眼又看了一眼小凯,他的眼睛依旧看向我所在的方位,但我却分明在他目光所及的范围之外。他的嘴微微的左右抽动着,当听到“神经病”三个字时,他双唇突然地绷紧,双眼露出了十足的哀怨。他扭头看向女人,眼中的哀怨竟又不见了分毫,取而代之的只是空洞,随后他便调转头颈又看向了超市的门口处。
这时,丈夫小跑过来,站在我的身侧,并用眼神询问着我的状况,我微笑示意他我很好后,他随之干咳了一声,眼神瞟向那个时不时抚一下腰包的困窘而逐渐知冷的女人。
“嗯,那个,他们补好胎后,会把车子开走到厂子作进一步的检修,额......”丈夫看看我,又看看那个女人,干干地笑了一笑,然后就试探性地看向小凯。
那小凯竟然非常认真地在听丈夫说话,他的眼神里终于有了让人感到熟悉的世俗感。
“总共下来的多少钱,我来赔!”他镇定自若地说出了我们都为之诧异的一句话,让我们突然有一种被记忆欺骗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日渐浓重的夜色中显得极其真实,让白日里的一切变得更加的荒唐而滑稽。
那女人听到小凯这话,捂着脸,痛苦地蹲在了地上隐泣着。
“啊,不急,维修费用到最后应该才能核算出来,都是一栋楼的邻居,不急这一会儿,等核算出来之后我们再告诉你们吧!”我极不喜欢自己和身边所爱的人去充当老好人,总觉得这样既虚伪又没有原则,甚至还会折损到自我的尊严。但是在那种情况下,好人和坏人的界限呈现地是如此地模糊,我们要做的只能是证明自己不是恶的一方,至于是否是老好人,我们还没有绝对的自信。
丈夫让我用手机记下了小凯和那女人的电话号码,我用女人的号码给她打了回去,女人备注后,几欲啜泣着仍要给道歉,我们有些为难地微笑摆手制止。那小凯依旧面无表情,呆呆地站在那里,一会儿看着信号杆上的监控摄像头,一会儿望向超市门口驻足观望的人,微微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
我们与女人告别后,一起走到了车子维修的位置上查看情况。透过树叶的掩映,就在那昏黄的灯光之下,小凯正低头看着女人在地上拾捡的杂物。女人的啜泣突然转为了大哭,不过很快就止住了,她呆滞地望着前方的夜,好久,好久,久到你觉得你眼里的不过是两个不具生气的雕像,在夜与灯光的呼应下表达着一种不至悲观、富有旨趣的意蕴。
我回过头去不想再看,丈夫轻轻牵起我的手,问我待会想吃点什么,我们似有轻松地交谈着,看着车子的维修进展,唏嘘着车子上的累累伤痕,但这些讨论都仅限于我们之间的故事与感受,故意地刨除了与外界的一切关联。待我又扭头看回两人的方向时,那里业已空白地有些苍凉,就好像一块被人遗弃的蛮荒之地,很快就要长出参差的野草,覆盖住所有人的痕迹与味道,好告诉世人这里曾经发生的所有荒诞不过都是可以一笔抹去,不复记忆的浮尘。
晚饭回家,我们两个都闭口不谈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刻意地将生活打扮成最普通的模样。待到要上床睡觉之时,我的手机里突然收到了一条很长很长的短信,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从那个开头的道歉,我便知道女人已经开始着手引导出了事情的开端。
在短信中,我知道那女人是一个在街边卖鸡蛋饼之类早餐的的小商贩,而那个叫阿凯的人是她的丈夫,现在在一个装修队做着份临时工的工作。由于小凯有精神病史,没有用人单位愿意聘用他,就只能托了几方的关系,在女人姐夫朋友家开的装修公司中充当一个可有可无的苦力职位,也算是对生活有了个草草的交代。
可在三年之前,她们的生活境况可全然不是如此。那时他们第二个儿子还未到上幼儿园的年纪,而大儿子也只刚刚上了小学,两个孩子皆在身边由女人亲自照养,女人虽不工作,但他们生活过得也是有滋有味。当时,小凯在经营着一家装饰、装修料材批发零售的店面,虽然辛苦,但也极有风生水起之势。可就当生活朝着他们可以想见的美好慢慢推进之时,小凯的舅舅和表哥找上门来,拉着他要去投资时下最具发展潜力的美容瘦身保健品行业。他们向小凯描绘着壮丽的蓝图,说那技术、产品、资质、渠道、市场、人才什么都有了,只需借小凯的“东风”就可坐享其成。阿凯拗不过亲情的所谓颜面,也应了灵魂深处“大有作为”因子的诱导,凑集了身上百万的资金给了他们,一片全新的领域就这么如火如荼地开辟了出来。
可当那可以预见的美好转变为无从幻想的瑰丽之时,小凯的舅舅及表哥裹挟着他和那些受骗渠道商、消费者的钱竟突如其然地消失了,进入了一个他永远不得见的诡秘角落。
他们消失的那个角落之所以诡秘,是因为似乎只要进到那里,就可以轻松抛下身上缠绕的所有罪孽,甚至能让人们主动放弃对他们进行价值评判和道德讨伐的权利。那个诡秘的角落,好像会在世间挑选一个或几个代理人,去解决已经产生的,并不能自行消散的秽事。
阿凯就是为这档子秽事解决的唯一代理人。可他知道自己也是一个受害者,甚至是此中荒唐事下最大的受害者,可他竟无暇同情自己,替自己委屈,只得任由他人叫嚣着“帮凶”、“傻子”、“奸诈小人”、“懦夫无能”等矛盾又刺耳的字眼,从而补上关系人身上的与他无关的亏空及灵魂上的丧失。他无缘无故成了众矢之的,更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一个不精细人物中的代表,一个可以借此落井下石的对象。他无法替自己说些什么,语言在一个失败者的口中毫无公信力可言,当他在崩溃的边缘去试图找出一个个比他更具直接关系的责任人时,他收到的往往只是嘲弄与谩骂。而他无奈之后选择的不解释、不抗争、甘受辱的状态也让家人为此苦不堪言,嘲讽、失望、责备也就因此更加直冲进了他的心灵深处。
阿凯那份很本不错的营生也在他的焦头烂额中渐渐毁于一旦,店面关门的那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在路上竟被几个不知身份的人给按到地上一通暴打,身上仅剩的几十块钱也被抢夺而走,只有那部被摧残过数次已经不堪入眼的手机还被紧紧地拿在手上。不知是在那晚被人踢坏了脑子,还是让他借此接触到了不一样的自己,很快,身边的人就发现,老实本分但也要强敏感的他忽得就把脑子给弄乱了,分不出正常和异端,搞不清楚对错与利弊。静默颓废数日之后,呈现在世人眼前果真是一个活脱脱“傻子”了。
女人说她病情不算严重,间歇性地会做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来,但不发病的时候还是和常人没有什么两样,只是经常会独在一个角落里长时间地发呆。而这些,仅仅会让外人觉的他可能在智力、注意力或是社交情感上稍有一些障碍,但是神志还是清楚,情感还是受控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女人开始发现,小凯在一些模棱两可的事情上经常会钻牛角尖,只要人们在他身上做出某些他认为不合理的事情时,他就会突然的情绪暴躁,最开始只是大吼大叫,而后发展成破坏起周遭的东西来,接着甚至到了自我戕害的地步。但女人在短信里再三地强调,他从来就没有在身体上真正地伤害过除他自己以外其他的任何人,即便女人在他身上看见过类似可怕的迹象,但他确确实实最终还是收起了可怖的“爪牙”,转而痛苦地去攻击起了他自己。
他前前后后经过十多次的心理辅导和住院治疗,也与很多人发生过冲突,破坏过家里和其他人各种各样的东西。由于经济负担太重,再加上周围邻居的冷暴力驱赶,他们卖掉了过去的房子和车子,经由女人父亲工作单位上的一个朋友,也就是那个光头保安的介绍,租住在现在的这个小区里。
本来一切都似乎恢复了平静,但没成想,一个多月前,小凯与小区的一名保安由于电车充电的事发生了冲突,在冲突中他突然发疯地把保安的对讲机和手机给重重摔了地上。那保安年轻时在这附近可是个出了名的小混混,竟也在保安队伍中混出了队长的身份,当他发现了小凯精神上的异常,并被小凯无理的行为给激怒的时候,扬言要小凯一家在这里过不下去。也多亏了光头保安作保,事情才没有闹大,赔了那保安8000块钱才算把事情给了了。
生活的压力,精神的折磨,让女人终于爆发了。在这之后,她就控制不住地对小凯进行毫无遮掩的言语暴力,小凯的情绪与神志也因此总是恍恍惚惚。家里已经没有余钱让小凯继续精神疾病上的治疗,而之前经常给小凯进行诊疗和心理辅导的医生,也由于不堪二人的持续“厚颜”的叨扰而不再接听咨询的电话。女人于是把孩子送到了自己的娘家,而夫妻二人也就对付着继续向前生活着。
讲完这些之后,女人唐突地以“希望您不要将我家的事告诉别人,特别是小区里的人,感谢您,也麻烦您了!”为结尾。好像她发这条短信,就只是为了分享给一个她所亲近的朋友她深藏在心底秘密,没有过多的目的,也不想要创造出何种可以被定义的价值。
也许女人做了无数次的心理建设,才将他们的情况告知于我,因为她及她的家庭已经在生存的边缘徘徊绝步,也就不得不将自己的弱点与不堪暴露到外人的面前,好换取些不能让事情变得更坏的机会。亦或是这本身就是精明如她的一种策略,她从不关注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形象,只在乎自己的代偿能否降到最低,而末句只不过是他迷惑我的一个谈判方式而已。但不论如何,文字进入我的眼睛,并在我的脑海里面被转换为了模糊的影像,它确也产生了某种反应,让我不得不去权衡在她所导入这个开始之后,整个故事所应推进的方向。
看完她的信息,我并没有回复,就假装我并没有看到,而她也没有发给我一样。我不想反复去模糊我被害人的地位,更不想在自己身上出现某些加害者的特质,权利是否行使或行使多少,仍然是我的一种权利,我不想让他成为我的一种义务。
三天后,老公给我发来了修车的费用明细,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这更增加了我们选择上的困难,老公让我先把明细发给那女人,看看女人的反应再做进一步的打算。但由于第二天是中秋节,商场对接的事情较多,我便将知会小凯夫妻二人的事情给搁置了。到了第二天,我便在加班的间隙将那明细发给了小凯的媳妇,可是,直到晚上下班回家,我都没有收到那女人的任何回信。
回到家中,我忐忑中伴着些许愠怒地拨打了女人的电话。
没有人接听。
我间隔着时间又打了两次,依然无人接听,一种被愚弄的挫败感和羞怒感便瞬间涌上了心头。
我用指尖反复快速地滑动着手机的屏幕以发泄着心中的躁虑,最后,屏幕还是停在了标有女人电话号码的那一页,只是我突然注意到了在女人的手机号码之下,那个我用数字1和2在其末尾区分开夫妻二人手机标识的阿凯的电话。经过不长时间的心理挣扎后,我点下了那个号码,手机里开始传出刺耳的嘟嘟声,那是我渴望的嘟嘟的声,甚至渴求着这个声音最好永远不要停止。
不知算不算遂了心愿,电话没有接通。不知为何,我竟鬼使神差地发了一条短信,告知了小凯我打电话的目的。而此时,丈夫开门走了进来,得知基本情况后,丈夫觉得不管补偿不补偿、补偿多少,所有的事情还是当面说清楚比较好。
“砸车事件”发生的那晚,就在我记下女人的电话号码之后,女人为了表现她的诚意,随口就告诉了我们她家的位置。说也巧,我们在5楼,而他们家在9楼与我家同样的方位之上。
我和丈夫进了上行的电梯,就在电梯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刻,一阵莽撞而急切的下楼声朝我们这层楼逼近,那脚步的惶促与决绝让人内心感到了极度的紧张,这声音的逼近也似乎预示着某种非正常的事情或者带有攻击性意味的情感即将或已经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