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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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车去宁州,我特意约了吴双同行。

吴双是学编剧的,大学毕业后写了一些戏,拍了多少,播了多少,她没跟我说过,我也懒得打听。我只知道编剧这个职业不错,除了偶尔下下剧组,其他时间都很自由。

因为时间自由,她就经常跟我厮混于马场,晒晒太阳,听听音乐,看看书,有时也会骑骑马,跟我们一起飙飙车。不过她骑术实在太差了,我很怀疑她小时候是否曾经在草原上生活过。

吴双没去过宁州。我在备考时,她就跟我说,宁州是古都,山山水水都充满了梦幻般的诗情画意,如果我能考上,她可以到宁州找我玩。有诗情的地方能启迪人写作的灵感,她正准备找题材写个新剧本呢。

一开始我也没有把她的话当回事。我是个不靠谱的人,正经话说给不靠谱的人听,往往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何况她也是半开玩笑地随口一说,在我的脑海里也只留下淡淡的一个印痕。

但二婶半真半假的话让我心里犯了嘀咕,有好几次,二婶都笑着跟我讲:“你也老大不小了,到宁州要是能把子怡给我们娶回来,咱们赵家和沈家变成一家人,以后谁还敢跟咱们竞争?”

子怡是伯远公的孙女。沈家一直人丁不旺,伯远公只有嘉树伯一个孩子,嘉树伯也只有子怡一个女儿,老爷子自然视若掌上明珠。何况,我跟子怡好多年没见了,在我印象里,她还是刚揩干鼻涕不久的小女孩呢。

二婶喜欢逗闷子,她说的可能也只是句玩笑话,但这让我大为反感,一下子就又激起了我的逆反情绪,所以,这次开学报到,我极力撺掇吴双跟我一起去宁州。

吴双不算是我的女朋友,我俩的关系只是比较亲密,或者说有些暧昧。

我喜欢高大健壮、激情四射的女孩,她不是,她太安静了,安静得就像晨曦中还亮着的路灯,抑或是藏在书架角落里的工具书,不刻意去找寻,往往就会忽视它们的存在。

经历过几段痛彻心扉、刻骨铭心的感情,女友们一个个远去。只有吴双,一直与我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说不清扯不断。可不是,我俩根本就没有正经恋爱过。

她是一个看上去大大咧咧,其实有些多愁善感的姑娘,总把自己的内心封得死死的,从不向外人开启,我俩“铁”了那么多年,她的很多事我都一无所知。不过,我对她倒是毫无保留,连我家的钥匙都给她配了一套。

我给她配钥匙其实是出于私心。

我要出个远门,回来前总要找人打扫一下卫生,把冰箱填满,要是我喝得烂醉如泥,也需要有人把我拖回家。在北京,我没人可欺负,只能找个软柿子捏。

吴双的确是个软柿子,除了我,她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人。在马场,她总跟在我屁股后边,一个自诩博学多才的哥们儿摇头晃脑地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叫“黄雀”。她不但不以为意,还觉得“黄雀”这名字挺好听。

天色朦朦胧胧,路灯昏黄暗淡。

我俩开车出门时,马场还一片寂静。晚上喝酒前还说出豪言壮语要浩浩荡荡把我俩送过天津的那帮狐朋狗友一个个正睡得像死猪一样,只有刚吃过夜草的马仿佛明白我俩要远行,眼含不舍,昂着头,时不时地尥几下蹶子。

“能引重致远,堪托生死者,独马可当。”有时候,马比人讲仁义。

看我还有些睡眼惺忪,吴双抢着要驾车,被我拒绝了,她也就没再坚持。陪我聊了会儿天,聊着聊着,她就歪靠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睡着了,脸上露着浅浅的笑。

她总浅浅地笑,不急不躁,轻声细语,跟我们这帮喜欢吵吵闹闹的人混在一起,就像萝卜地里长了一株含羞草。

打理马场的老祁两口子都超级喜欢她,尤其老祁嫂子,把她当成亲妹子。我们晚上喝酒,她就把吴双拉到自己家里开小灶,还坚决反对吴双与我交往,说这个赵总,原本挺好的,除了喜欢糟蹋钱,没啥大毛病,现在可不行啦,被他这帮朋友带坏了。

被带坏了的赵总就是我。我的名字叫作赵本纪。


车到宁州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吴双到时代大酒店办理入住手续,我按照二叔的吩咐,先给沈家打电话。

接电话的竟然是子怡。

听到是我,她非常高兴,说:“爷爷前天就从乡下回来等你啦,还把我叫回来陪你,你什么时候能来我家呀?”

定好了晚上去沈家赴宴,我便开始从车里卸行李。吴双办完手续,乐颠颠地跟着行李员一起推车过来帮我拿行李,说:“入住办理好了,你住916,我住918,你要顺,我要发。”

看她欢天喜地,我便忍不住戏弄她,说:“昨天晚上在临沂你碰到的那个白胡子老头,你知道他是谁吗?”

被我一吓,吴双立时就怔住了,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张了半天,困惑地说:“啊?不会真是你沈爷爷吧?他……他……”

我本来只是想戏弄她一下,看她一下子认了真,赶紧说:“逗你呢。傻呀?要真是沈爷爷我能不上前打招呼吗?老爷子前天就从乡下回来了,晚上要我去他家吃饭,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不去,不去,那种深宅大院,听你讲他们家那么多讲究,拘束死了,再发生点公子小姐俏丫鬟的浪漫事,那我不就碍眼了吗?我可不想做没眼力见儿的人。”她笑着调侃。

她肯定是无心,但一下子戳中了我的心事,让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你不认识那老爷子,昨晚干吗急吼吼把我拽走?我跟人家还没聊完呢。”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不满地诘问我。

“聊完?聊完你肯定又被忽悠着去买石头了。”我没好气地说。

吴双喜欢各式各样的石头,喜欢到了痴迷的地步。每到一个地方,她都会去找卖石头的摊贩与人家聊个没完没了,有时候还独自跟着人家去库房、家里看石头,胆子大得吓人。我并不认为她有收藏石头的癖好,她那间小房子里倒是也有不少石头,都是她与人家聊半天,被摊贩缠着买下的,买下也就买下了,拿回家,也就被遗忘在各个角落里。

“石头有灵性啊,奇异的石头能激发我的灵感。”每次问起她,她都这样搪塞。

昨天晚上一路上说说笑笑,走走停停,虽然我开的是辆改装过的捷豹,提速极快,但有吴双在旁边监督着,我不敢飙车。车到临沂时天已经快黑了,我俩就决定在临沂住一晚,反正也没有什么急事,何必披星戴月、鞍马劳顿呢?

临沂已不是过去贫困得只能闹革命的老区了,这里城市建设得很漂亮,特别是沂河两岸,杨柳拂面,群花飘香,蜂飞蝶舞,河面波光粼粼,除了说话的人没有吴侬软语,像极了旖旎的江南。

在临沂找了个酒店住下,我冲完澡,擦干头发,然后坐在房间的沙发上,郑重其事地抽了支烟。

我有个哥们儿,是学机械制图的,做什么事都一板一眼,一丝不苟,包括抽烟。他抽烟时,一定要把手头的事先放下,屏气凝神地拿出烟,点燃后,什么话都不说,就那么聚精会神地一直把烟抽完。他觉得一心不可二用,抽烟也是如此。

他开车出门,无论遇到多么拥挤的路况,想抽烟时,一定会把车开到路边,打开双闪灯,气定神闲地把烟抽完,才挤回行车道。

每次见我叼着烟开车,他都会批评:“真是浪费,你这样抽烟怎么可能会有飘然成仙的感觉?”

想到那哥们儿抽烟时的悠然自得,我又点上了一支烟,闭上眼睛专心致志,只有满屋子的烟雾缭绕,我并没有飘然成仙。

我穿好衣服来到酒店大堂,就看见吴双与酒店角落里一位卖工艺品的老者聊得正欢。那老头穿一袭长衫,须发皆白,那样子倒蛮像有些道骨的神仙,不知道他抽烟会不会像我那哥们儿一样全神贯注,但我心里清楚,这八成是久跑江湖的老油条,就赶紧上前,拽了吴双就走。吴双被我拖拽着往外走,还扭身跟老头招呼说“老爷子多联系”呢。

“多联系?再联系你就该被拐卖了。这里娶不上媳妇的人多了,也就你这样跟豆芽菜似的人家瞧不上,要是长得丰乳肥臀,说不定今晚老头就把你拐走跟他瘸腿瞎眼的儿子圆房去了。”我把她拖出酒店大门,恶狠狠地吓唬说。

“说什么呢,阿本!”吴双脸一红,顺势推了我一把,“在你眼中咋没好人呢?人家老爷子是正经做古董生意的,你没看到人家店里摆满了收来的书画文玩?我正让他帮我推荐特别一点的石头呢,你过来就把我拽走了,多没礼貌……”

“又看石头,你又不买……”我打断她的话。

“不买看看怕什么呀?要是碰到我喜欢的,我就会买。”她边被我拽着走,边不服气地说。

“行了,祖宗,你也没少买,从没见你真喜欢过哪一块,买回去都堆在犄角旮旯了。”见我揭了她的老底,吴双就没再嘴硬,顺从地跟着我走。

看她噘着嘴,一脸不高兴,我叹口气,说:“一个卖石头的,打扮得跟张大千似的,刚才下来猛一看我还以为是沈家的那个爷爷呢。”

“你那沈爷爷不是企业家吗,平时也这样穿戴?”吴双性格很随和,立即忘了刚才的不快,蹦跳着跟上来,挽起我的胳膊说。

我看她气消了,也就笑着说:“平时是不是这样穿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见他几次,都这样长袍马褂的。沈家过去是大资本家,家学渊源,你看老爷子叫沈伯远,据说他出生那天他爷爷正好买下了王珣的《伯远帖》,稀世珍宝啊。老爷子书法颇有功底,我三叔书房里就挂了幅他写的字。”

在临沂,我俩吃了著名的“光棍鸡”,还喝了不少啤酒,回到酒店时,有些晚了。进大堂时,我专门看了一眼,那个店还亮着灯,与吴双攀谈的白胡子老头已经不在了。

“嘿,嘿,发什么傻,想谁呢?”听到吴双的声音,我的思绪才从昨晚在临沂的那一番遭遇中抽离。吴双已经把我俩的行李都打开了,把衣服挂了起来,把洗漱的东西放到了卫生间,正准备帮我捯饬皮鞋,看我呆呆坐着,就过来推了我一把。

我嘿嘿一乐,刚想拿白胡子老头奚落她几句,手机突然响了。

打电话的是我宁州的一个作家哥们儿,叫老康。

老康是在英国做访问学者的时候与我认识的。他与我相熟后,就很少去他访问的那个学校了,一年的访问时间,他差不多有大半年是在我租住的那个公寓里度过的。我外出时,他就赖在我家上网下棋看电影。

老康是有思想的人,对什么事都愤愤不平,不平则鸣,所以老康声如洪钟,在电话里都能震得我耳朵疼:“我在东坡酒吧呢,你来过的。约了好几个朋友,大家等着认识你,快来快来,二楼。”

“咦?你咋知道我到了呢?”我确实挺诧异。

老康得意地大笑着:“我有千里眼,快来吧。明天就开学了,你还能不到?快来快来。”

放下电话,我跟吴双说:“要不,咱俩去耍耍?”

“你去吧,我与他们也不认识,我把你明天报到可能要用的东西收拾出来。”

“明天再收拾也来得及,作家编剧都是靠耍笔杆子讨生活的,老康故事多得很,说不定你能找到灵感呢,走吧走吧。”不由分说,我拽着她的手就出门了。

东坡酒吧在宁州可是赫赫有名。因为开得比较早,离大学又近,自然成了文化圈各色人等群聚扎堆的地方。

从酒店出来就是黄岛路。黄岛路是条不大的巷子,路两边满满地排布着各类小饭馆,硕大的幌子之外,店家也都抱着不占便宜就吃亏的心态竞相在屋檐下又向街口多搭了足有半米多的凉棚,让本来就不宽敞的巷子愈加拥挤。因处于大学区,周边学生很多,生意倒是格外兴旺。虽然已经是9月,依然能看到不少或穿着大裤衩或穿着吊带裙的年轻身影在小酒馆里肆意畅快地喝着啤酒、啃着鸡爪。

东坡酒吧就坐落在巷子最深处的一个角落里。

酒吧门脸不大,仅有的几扇窗户多半还拉着窗帘,让本来就灰暗的空间显得更加破旧和沉闷,两只似乎刚钻过烟囱的老猫在低垂的窗幔下面慵懒地打着盹儿。我们说笑着进来,也没有惊扰到它们的清梦,有一只只是略有警觉地竖起耳朵,伸了伸懒腰,叫了一声,就又倒头睡下;另一只则更加了无惧色,睁了睁迷离的眼睛,动都没动,继续酣畅地打着呼噜。

同样慵懒的还有坐在角落沙发里的一个女孩。

女孩眼睛似乎都要睁不开了,但还强忍着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听坐在她对面留着长发的男人侃侃而谈,他们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空了的咖啡杯,估计是女孩喝的,杯口还有浅浅的口红印。长发男人的右边是一小瓶科罗娜啤酒,啤酒才喝了一半,啤酒瓶里还别出心裁地插着一根拐了弯的吸管。用吸管喝啤酒?这真是让我开了眼界,不知道这是宁州人的时尚还是文艺圈男人特有的风范。

东坡酒吧在许多文艺青年眼中极具口碑,据说文学界有好几次搅起轩然大波的活动都肇始于此,让这地方充满了传奇色彩。可除了陈旧和破败,我实在看不出它有什么奇异之处,或许文学已日渐没落,只能在角落里伴着老猫的呼噜声酿造神奇吧。

不用人领路也能找得到老康,一进酒吧我就听到了他的大嗓门。

老康看到我踩着咯吱咯吱响的楼梯上来,把手里的大雪茄往烟灰缸里一捻,两步并作一步地冲到我面前,夸张地先给我来了个西式拥抱,扯着嗓子说:“哎呀,兄弟,可想死你老哥了。”

一看我身后还跟着个面目清秀的吴双,他连忙撇开我,两只手一起上去,紧紧握住吴双的手,热情地说:“哎呀,你还带了个妹妹来呀?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妹妹你怎么称呼?”

老康的这副做派,发自真诚,并非做作,我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吴双却被他的出其不意弄了个大红脸。

一个穿白衬衣,眉宇间透着些英武之气的年轻男人上前打圆场,帮着解围道:“老康就这点好,坦诚磊落,见了美丽的女生就激动得把朋友抛在脑后,刚才还一直说着您呢,老康,你给大伙儿介绍介绍。”

老康爽朗地大笑,一点也不难为情:“我啥狗屁德行,我兄弟了解得很。我俩在英国,一个屋里光着腚厮混了好几个月呢。这个……这个……我得给大家介绍介绍,赵本纪赵兄弟可是与我有过命的交情的真朋友,豪爽仗义。你们这几个小子听着,我兄弟来了,你们都得给罩着点,尤其是你,刘方,”他指着穿白衬衣为他解围的男子说,“别到时候我兄弟闲着没事K个歌、泡个桑拿什么的,你小子带人去搅局。”

白衬衣站起来,笑着说:“你以为人家是你呀,你也不看看赵兄可不是一个人来的,就大嘴巴瞎说。”然后伸手过来,说,“我叫刘方,在公安局工作。”

我也赶紧站起来,握了一下手:“康大哥性情中人。幸会刘兄,以后喊我阿本就行。这是吴双,做编剧的,她没有来过宁州,跟我一路过来玩几天。”

吴双也就大大方方站起来,冲大家点点头,笑盈盈地说:“我也听阿本多次提起康大哥这个大作家朋友,大家不用客气,我也是阿本的哥们儿,与你们一样。”大家又大笑起来。

每个人都做了自我介绍,我也就一个个握手,接名片,说着“久仰幸会”之类的话,老康还时不时插科打诨。有大学的老师,有做新闻的,还有做投资的,都是老康经常聚的朋友。

最后站起来的是一个很精神的小伙子,一身运动装,显得魁梧健壮、阳光帅气,他握着我的手说:“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赵兄是江海集团老板家的朋友,应该晚上要去沈家赴宴吧?”

我吃了一惊,想起二叔交代的事,仿佛被人看穿了一样,不禁愣了一下。

小伙子赶紧解释说:“赵兄莫误会,我是子怡的朋友,本来约好今天去打球的,她刚才打电话说出不来了,北京来了个大哥哥,要在家里吃饭。刚才听康老师说起您是黄河集团的少东家,估计应该是您,就乱猜了。”

“少东家”这个词让我觉得好笑,也蛮狐疑,这小子知道的事情还不少,也就多了些小心,咧嘴笑了笑,没有多说话,但坐下来还是多打量了他几眼。

老康交友,三教九流,他曾经是大学老师,还兼职做过一本文学杂志的主编,帮别人编稿子,编着编着就把自己编成了作家。

聚会好像是老康成为作家后的日常生活,每次打电话给他,他似乎总在聚会中,我曾经怀疑他在学蒲松龄,摆个小茶桌,请村夫野老喝茶讲鬼故事,记下来就是作品。看这个架势似乎还不是,到哪儿都是老康扯着大嗓门在嚷嚷。老康实在太能讲了,他一打开话匣子,别人就根本插不上嘴。

坐了一会儿,我因为要收拾去沈家拿的东西,几次提出来要走,都被老康扯住,简直有些哭笑不得,到最后,老康让步说:“串亲戚你去吧,但要把吴妹妹留下,她又不串亲戚,我们请她吃饭。”吴双看我再争执就更走不了了,就劝道:“你去吧,我在这里听康老师他们聊天,蛮长见识的,正好我也收集点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