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相公安石
东京汴梁,此时节尚有些微寒意,行人们也都步履匆匆,似乎都不愿在街道上停留片刻。
结束一天公干的翰林学士兼三司使曾布,轻车熟路的来到了当朝相公王安石家中。
进得门来,他便察觉到了屋内氛围的异常,王相公兀自安坐饮茶,而监察御史里行蔡确从旁小心奉承。
“相公,今日召下官前来,不知所为何事?”曾布开门见山地问道。
王安石随意一指,示意对方落座,漫不经心道:“杭州有奏章送到,为知州沈立之与通判苏子瞻联名所奏,蔡御史在我这里偶然读过,言称该据此弹劾沈、苏二位,本相因此寻曾内翰过府一叙。”
曾布浅笑一声,端起茶杯来轻嘬一口,才缓缓答道:“那篇奏章朝廷里虽有争说,但总归不就是杭州有人被告杀兄,如何以此事弹劾彼处长贰?”
王安石轻轻点头,又示意蔡确将细情自行说来。
蔡确得了指示,自是恭敬开口:“内翰应该晓得,下官所言并非所谓杀兄一案,此案朝中已遣使去往彼处查勘,何须多言其他?”
曾布稍稍想了想,装若恍然:“那蔡御史当是指那所谓的《维新策》了?”
“正是。”蔡京有些愤然,“彼辈小儿无知,以区区州学生之身,妄议朝廷大政。但念在其毕竟年少,还可谅解。但沈立与苏轼两人公然上书又算怎么回事?”
闻听此话,王安石挑了挑眉:“蔡御史,口中收敛着些。子瞻原是官家心腹,沈公更是封疆大吏,如何便能直呼其名?”
遭相公责问一声,蔡确当即拱手认错,王安石也没再多说什么。
曾布却皱了皱眉,问道:“蔡御史觉得这《维新策》,竟无丝毫可取之处吗?”
蔡确当即又有些愤然:“内翰竟也觉得此文有甚可取的吗?若真是这样,我们推行新政图什么,就图一个祸国殃民吗?”
曾布当即就要与之争论,却被王安石从旁打断:“好了,二位,莫要在本相府中做口舌之争了。曾内翰只说自己看法便是,不必与蔡御史相争。”
曾布微微缓了缓气息,随即答道:“相公,且莫说下官自身看法,只说朝堂之上,相公知道有多少人为此文感到惊惧,又有多少人因此文对新政生出动摇之心吗?”
蔡确当即插话道:“内翰竟也知道此文影响有多恶劣吗?为何两制三馆要将此文公开?”
所谓两制三馆,自然是指主掌诏书敕令的内、外制,以及昭文馆、史馆和集贤院这三馆院的文学侍从官们了。
一般若有国家大政、军事要略乃至于重要奏议,皇帝都会令两制三馆参与讨论,而吴希的这篇“雄文”自然也有了这样的待遇。
身为内制的曾布答道:“自是官家希望让更多人参与谈论,否则两制三馆岂敢堂皇公开?此文之于新政,一时间固然有些不好的影响,但也正好给我们这些人敲响了警钟。”
顿了顿,他接着道:“对于新政的部分法令,我本就有不同意见,此文将我心中担忧尽皆写出,还有许多我都未曾考虑到的问题。以我观之,此文之作用大面上还是好的。”
蔡确闻言仍是不忿,却将目光投向王安石,却只见对方并不置可否,反而对他目露征询之意。
于是,蔡确大着胆子继续说道:“相公,此文之于国朝大政,或许初心本是好的。但此时公然与朝堂诸公唱反调,乃至于不无指斥乘舆之意,难道是可以放纵的吗?”
王安石此时却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直言道:“蔡御史,你今日心绪不平,我看不是讨论此事的好时机。你且先回去休息吧,我与曾内翰还有些公事要谈。”
蔡确闻言有些诧异,似乎并不晓得自己哪里忤逆了这位相公,自己明明一直在为其代言啊?
不过事已至此,蔡确也只是收敛表情,恭敬一礼,随后告辞而去。
待其人离开室内,曾布有些鄙夷地笑了笑,开口道:“相公,这蔡持正,此次作为可算不得持正了。”
王安石也是摇了摇头道:“本是引为爪牙而已,何必过于期待?”
曾布不免摇头失笑,却又认真来问:“相公,蔡持正固然为图幸进,大放厥词,其言语中却不能说半点道理全无。此文于朝野间影响越来越大,却不知官家与相公如何看待?”
王安石抬眼去看曾布,似乎想观察出对方究竟是在问他的意见,还是在表达其自身的态度。
他本就知道,曾布此君虽与其一同大力推行新政,其实内里中两者的想法有着许多不同。
这也是两年后两者分道扬镳的根本原因。
“曾内翰觉得官家与我是何看法呢?”
许是没能观察到曾布的内心想法,王安石又将问题抛回给了对方。
“我意,官家英明神武,相公胸襟豁达,想必总不会和一个小孩子斤斤计较。”曾布再度申明看法。
王安石不免自嘲一笑:“官家自然英明神武,然而我这个‘拗相公’也称得上胸襟豁达吗?”
一笑过后,其人却又旋即敛容:“不过无论如何,此等青年才俊,若是因为我王安石淹滞于下,那便真是莫大罪过了。”
曾布闻言点了点头,俨然十分赞成对方的说法。
“一代人有一代事,我们这代人解决国力贫乏便很了不起了,之后的事需要子宣你和苏子瞻、苏子由,乃至于写出这篇文章的吴冀之这样的年轻人来做啊。”
“相公言重了,您也未曾老去,何必说出这般悲怆话来。”
王安石摇了摇头,有些黯然道:“不是这样的。官家推行新政,所图在于富国强兵,我辈代天子行事,功归于上而罪皆在己。如吴冀之所言,国进民退,民财匮乏,几不聊生,总有人要担起责任的。”
曾布还是有几分不解:“便是相公有朝一日急流勇退,不还有韩子华(绛)、吕吉甫(惠卿)可以指望吗?”
王安石闻言点了点头,却又随即摇头否定:“彼辈皆是一时之选,却也称不上淳仁君子,他们主政恐怕,难免会掀起吴冀之所说的那样的党争。而且,他们做了宰执,便能够停止伤民吗?”
曾布默然无言,心中也是泛起层层思考。
“吴冀之便是君子,便可以做到不伤民吗?而且其人如此年轻,更无资历可言,何时才能用于朝堂呢?”良久,曾布终于说出此问。
“其人是否君子,如今倒是不得而知。至于其人没有资历,大不了便用苏子瞻在明,其人在暗便是。不过一切都要看官家心思,且观之吧。”
“总得安然过了所谓弑兄大案这一关不是。”临了,王安石还是嗤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在笑吴希年少无知竟卷入此事,还是在笑王庭老那厮竟弄出如此荒谬的污蔑案件。
一言既罢,两位中枢大员就此沉默下来,只有刚刚点燃的烛火,不停晃动着彰显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