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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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乡人记略

我在乡下生活久矣,谋生后又在乡下蹲了十年,前前后后算起来,在乡下的日子逾三十年,也因此,有缘结识了诸多高矮胖瘦、性格迥异、命运不同的乡下人。印象深的,有这么几个。

郭尕子

尕子,是我们那里的方言。

郭尕子不是大名,是个小名儿,乡下人都喜欢叫小名儿。我们每次喊郭尕子,指的是小尕。小尕还有一个亲哥哥,叫大尕。大尕三十多了,没娶上亲,因为家里穷,自己身体也差,没人跟他。大尕他妈走得早,家里没个女人料理,家越发不像个家,大尕越发找不到人。这样一来,加上他爹老郭,一门三光棍,这在我们队里并不多见。

大尕长年有病,病得像一阵风都能吹走。他经常卧床不起,至于得的什么病,都不清楚,一个队里的人都说不清,连他爹和小尕也说不清,因为家里穷,从没送医院正经检查过。我记事起,大尕已经瘦得皮包骨了,即便从屋里走到门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非拄棍子不可,离了棍子,站都站不稳。他爹老郭参加过抗美援朝,每月有几十块补助,这笔钱在当时乡下,不少,顶过一个硬劳力的月工钱,但这不够他们花,吃盐点亮、扯布穿衣之外,老郭又吸烟,又好酒,听说还在外大队找了一个相好的。

老郭对大尕的病也不是不理会,舐犊情深他还是有的。冬天,也经常扶大尕拄着棍子出来晒晒太阳,透透气。有了好吃好喝的,也端给大尕。大尕有时疼得受不了了,大声喊叫,老郭让小尕去找队里的赤脚医生来,医生开些吃不死也吃不好的中药,一服接一服地吃。他们门前的石槛下,堆了一堆大尕吃过的各式药渣子,但就是不见病好。大尕就这么慢慢熬着,熬了五六年的样子,死了。

大尕死后,家里条件没有什么大的改观,只不过,由过去的仨光棍变成了俩光棍。

后来,老郭不知是生活所迫,还是上过战场练过胆子,学了杀猪的手艺。这行当虽不是下三烂,但一般人家不屑,都不愿学,也不鼓动子女学,毕竟是杀生的营生。有了这手艺,一冬一腊,老郭再也不愁吃喝,杀到哪家吃到哪家,而且有酒有肉,现杀的猪现做的席面,一撂一撂的厚肉堆在盘子里,热腾腾的。有时,老郭会把小尕带上,让他帮忙挑刀具,帮忙鼓起腮帮子对着猪腿吹气,帮忙从腰盆里捞湿猪毛,帮忙清洗味道浓郁的猪大肠。更重要的是,爷儿俩的生活有了着落,肉敞开吃,酒敞开喝,比在家里冷火冷灶强上百倍。

这还只是杀猪明面上的好处,还有几样收获,也颇可观:一是杀一头猪,东家给五块钱“刀板费”,雷打不脱,现钱现货。二是猪毛收入。猪毛有两类,一类是猪被杀死后,在用开水烫前,老郭让小尕在猪脊背上,撒一大把从灶膛里抓来的小火灰,拨一拨,然后徒手拔那几撮又长又黑又亮的猪鬃。拔好了,用细绳一绑,单放到刀具筐里,这个比普通猪毛值钱。一类是用开水烫后,从猪身上刮下来的猪毛,都落在大腰盆里,有的沉到了盆底儿,小尕找来竹筐,从腰盆里捞起这些湿猪毛,挑回去,铺开,摊晾干后,连同猪鬃,一起卖到供销社。三是有些东家怕麻烦,嫌讨力,干脆把猪下水、猪尾巴、猪尿脬这些不成看像的,一股脑儿地白送给他们。

腊月,天快黑了,刮着阴冷的风,我们放学回家,经常能在半道儿上遇到这爷儿俩杀猪归来,满脸红光,满嘴酒气。老郭背着刀具筐,小尕肩上横着一根长长的挺杖,挺杖一头是湿猪毛,一头是猪下水,歪歪倒倒地走过来,很是快活的样子。有时,还能听到他们哼一些听不懂的艳曲儿。也难得,一年之中,也就这段时光是他们过得最好的日子。

不杀猪了,爷儿俩既不种地,也不喂猪喂鸡,什么牲畜都不喂。队里有人笑老郭:“你光杀别家生,咋不杀自家生?!”

老郭玩笑道:“等哪天我把你杀了,你媳妇归我,你姑娘嫁给我们小尕子!”

没有别的进项,父子俩就坐吃卖猪鬃、猪毛和老郭每月的补助钱。偶尔,他们也会改善改善生活,把没吃完的猪下水从梁上取下来,用水泡了,煨上一大锅子,口袋有活钱了,甚至还会买点散酒回来,虽然不是什么好酒,一对父子,今朝有酒今朝醉!

这父子俩都是好酒量,有时酒不多了,斟在两只酒碗里,约好了,相互敬着喝,或者划拳喝,可等小尕从厨房里把菜端出来,一看,老郭把两碗酒都一饮而尽了。小尕人长得不差,但有个口吃的毛病。

“你……你……你……”

老郭自知理亏,眼睛一横:“你什么你,赶紧吃饭!”

后来,老郭年岁大了,杀不动猪了。小尕子承父业,成了我们那一带的杀猪佬。

小尕还算孝顺,杀猪得了零钱或卖猪鬃、猪毛钱,舍得给老郭用,不时给老郭买些散酒回来,父子俩坐桌对面,边划拳边喝酒,好不快活!老郭一生嗜烟嗜酒,至死不渝。

老郭死后,小尕才三十出头,大姑娘是寻不着了。有好心人给介绍了一个比他大十多岁的新寡妇,这寡妇的男人年前外出挖煤塌死在窑上,窑上赔了十几万,留有一个儿子。

寡妇那天来相面,没领儿子来,一人过来的。进门一看,心里打了退堂鼓。问小尕:“今年多大岁数了?”

小尕本来就口吃,平时最怕跟女人开玩笑。见问,脸先红了,越发口吃,“今……今……今……”

“年”还没说出来,寡妇扭身走了。

自此,再也没人给小尕介绍女人了。

后来,队不叫队了,叫村。村里有人拿小尕开玩笑:“郭尕子,今年几岁了?!”

小尕口吃半天:“五……五……十七了。”

可不,一晃,小尕五十七了!猪也杀不动了,成了村里的五保户。

过去他和父亲、哥哥住的那三间土房子也被掀了,国家出钱,村里出面,给他盖了两间红砖瓦房。

小尕头发花白了,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门外的椅子上,似乎在想什么,似乎在望门前的那棵随风摇晃的大槐树。

这槐树可有些年头了,据说是他爹在他娘死的那一年栽的。

赵幺爷

有一年,来了两个牛贩子,找到赵幺爷。

“老赵欸,牛喂得好哇!”

“一般,一般。”

“牛你卖不卖?”

“你们给个啥价儿?”

双方谈了一阵儿,价没谈拢,牛贩子走了。

第三天晚上,赵幺爷放牛从坡里回来。一进门,发现儿媳做了满满一桌子酒席,更让他吃惊的是,前天要买牛的那两个牛贩子坐在桌首,只等他回来入席。

幺爷是个好客人,先喝酒。

喝到八成了,其中一个牛贩子说:“前年你母牛是不是死过胎?”

幺爷一愣:“你们听谁说的?嚼舌根子!”

另一个斜着眼睛,拍拍他的大腿,说:“幺爷,幺奶奶去世时,家里欠了人家好几千,你许愿说今年还,不卖牛,咋还?”

说到钱,赵幺爷心软了,为给老伴治病,前前后后花了两万多。钱花了,人还是没了。

赵幺爷一儿一女,女儿出嫁后,他和老伴跟着儿子过,没像乡下有些人家那样与儿子分家,老两口就这一根“独苗苗”,一起过,养儿防老。幺爷负责放牛,耕地,老伴与儿媳主内,儿子会点砌墙的手艺,不出远门,就在周边打点儿零工。孙子、孙女各一个,三代六口人的一个大家庭,其乐融融。幺爷除放牛外,种地,种园子,砍柴,挖山货,亲近孙子、孙女,日子过得美美的。

赵幺爷是真心喜欢牛。他爱牛,心疼牛,视牛如子。在他看来,牛老是没怎么吃饱。于是,他有事无事总给牛加夜草,用铡刀把草切得细细的,把盐化成淡盐水,用嘴含了,一口一口喷到草叶上。别人放牛,怕牛偷吃沿途的庄稼,给牛戴个竹片编成的“兜嘴”。他从不,他怕牛戴着不舒服。每天早出晚归,他前后脚跟着,把牛喂得鼓胀胀的,不用担心牛偷吃庄稼。别人放牛,在公牛脖子上系一铃铛,防止牛上坡吃草到处跑,晚上往回赶时不好找方位,牛回到圈里,也懒得去取,让它叮当叮当响。赵幺爷不嫌取铃麻烦,牛一进圈,先取铃,后上草,天天如此。问他为啥,他说公牛戴着铃铛一摆头,铃铛乱响,影响母牛和小牛休息。赵幺爷对牛的心思,真是细若发丝。

遇到农忙了,或逢年过节,他给牛蒸米饭,一拎一桶白米饭到牛圈里,看着它们吃,犒劳它们。夏天,他砍棕树叶子,扎成长棕辫子,给牛赶牛虻,赶蚊子,不让它们吸牛血。冬天,他给牛圈加稻草,加玉米秆子,加软软的干草,让牛圈暖烘烘的。几年时间,两大一小三头牛喂得膘肥体壮,让人看了眼馋。

老伴死后,赵幺爷没有续弦,也没自个儿分开单过。

赵幺爷跟儿媳起矛盾,还是因为钱。农忙时,幺爷把自家地都犁完了,去帮别人犁,收点辛劳费。他把这点儿钱留着,他有自己的小算盘:牛生病了,得请兽医瞧,得付药费,有时自己吃点烟,喝点酒,买斤糖什么的,小钱儿都找儿媳要,也不活便,自己身上多少得有几个零钱,现用现拿。儿媳认为老爷子在攒私房钱,身强体壮的,是不是要找相好的,或偷偷给了相好的。慢慢生了隔阂,儿媳是个装不住事的人,不顺意都落在脸上嘴上,时不时给他脸色看,有时说话夹棍带棒。赵幺爷知道儿媳冲着自己,有时争辩几句,有时不去理会,自个儿喝酒生闷气。儿子怕媳妇,根本指望不上帮着说几句劝解话、宽慰话,越发苦闷。

儿媳经不住牛贩子从中撺掇,鼓噪幺爷把牛卖了好还账。

都说牛通人性。牛贩子牵着公牛要上车时,幺爷突然一把抱住牛头,控制不住自己。公牛好像知道要发生什么,双腿慢慢跪下,浑浊的眼里滚出两行泪来,顺着脸颊,向下流。

赵幺爷哭出声来,肩膀一耸一耸。

牛贩子怕幺爷磨蹭误事——怕他反悔。牵起牛鼻绳,使劲拽公牛站起来,然后用鞭子抽它,把三头牛一股脑儿赶到他们拉牛的破车上。

一踩油门,一车给拉走了。

价,还是牛贩子上次喊的那个价儿。钱,赵幺爷一分没要,全给了儿媳妇。

一天夜里,电闪雷鸣,下了一场大暴雨。第二天,儿子迟迟未见父亲起床开门,到他屋里一看,幺爷不在。慌了,四处找,最后打开牛圈门,一看,不知赵幺爷昨夜啥时候在牛圈的横木上上吊了。

赵幺爷走时,穿的是老伴在时给他缝的那件满大襟。他死后,他家的家道一天天没落了,远没老两口在时的那番好气象,那种儿孙绕膝、其乐融融的场景。

曾经多好的一个家呀!

龚三娘

龚三娘是我们本队人。我们属河边队,地势平坦,有水有田,而且是上好的水田。好多姑娘到了出嫁年龄,都不愿嫁出去,尤其不愿嫁到高山去,怕路难走,地又都是挂坡地,收成不好,于是姑娘们就想法子“赖”在队里不外嫁。山上一些小伙子除非家庭条件好,否则很难娶到媳妇,为了不打光棍,只有一个法子——入赘到河边队里来。龚三娘的丈夫就是从高山上入赘到我们队里当了上门女婿的。

龚三娘生了一男两女三个孩子,家里她是“一家之主”,是说一不二的当家人。她说话利落,干脆,她答应的事儿,准成,一队里的人,都信赖她。她丈夫是个矮子,后来我们看《水浒传》,越看越觉得像极了武大郎,三个孩子都随他,个儿都不高。三娘却是另一副身板,她生得身高腰直,肩膀宽宽的,粗胳膊粗腿,一看就比一般男人身子还壮实。

那几年,计划生育政策施行了,镇上干部围着他们转,要他们俩口确定一人到镇上医院去做结扎手术。丈夫主动跟镇上干部说,这扎他结。男人结扎,这在我们那里还是第一例,以后也没有男人去结过扎或做过绝育手术的。他们这个家与别的家真是不一样,好像处处都是反着的!

丈夫回来后,龚三娘从不让他沾重活儿,一年四季,只让他放放牛,打打柴,挖点山货。抢收抢种,犁地耙田,搬砖挑沙,这些男人干得重活儿,一律不让丈夫沾手。

乡下除了上年纪的老奶奶,很少有什么女人吸烟,龚三娘不同,她与那些妇人确实不同,她泼辣、大方、随意、潇洒(这词用到一个女人身上似乎不大合适,但却极恰当),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含蓄、内敛、讲究,她不仅吸纸烟,而且专门制了一个装旱烟的烟袋锅子,她一吸吸几锅子,好多男人都服她。她这做派,我们乡下人称之为“女光棍儿”,这当然是贬义,意为女子中的男人。

她还有一宗爱好——唱歌。哪家过红白喜事儿了,喜欢请一帮人来唱一唱,烘托一下气氛。特别是家里有老人去世了,必请一帮人来唱伴夜歌,敲敲锣,打打鼓,放放鞭,唱唱歌,一闹腾一夜。咣咣咣,铛铛铛,嘭嘭嘭,各种夹杂的声音在黑夜里传四方。临近后半夜了,一些人白天劳累一整天,有了睡意,要么想起身回家睡觉,要么靠在椅背上准备打盹。龚三娘瞅瞅是时候了,不用主人家请,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手里夹一根纸烟,端一杯茶水,开始亮开嗓子唱了:“闲暇无事去买糖/一路乘车到南阳/我上街跑到下街卖/遇到大姐把生意讲/伸手拉住了我的糖/糖粘手来手粘糖/一直粘到灶门上/床连灶来灶连床/咣当咣当上了床/她的个丈夫回来了/我都没得地方藏/当头给我两棒棒/哎哟我的妈呀/哎哟我的娘/打的我脑壳疼得慌/我走得急来我走得忙/乘车回到我家乡/过了几日仔细地想啊/箩筐的麻糖还在南阳。”

她的歌真解困,男女老少皆哄声大笑,瞌睡早跑了。她会的歌多,要唱能唱几个时辰,那些唱歌的男人都比不了她,一见她要唱,都闭了嘴。

龚三娘的生活观念和乡下妇人可真不一样。她活到八十二,直到去年才去世。

她这样的女人,我认识的人中,只有她这一个,再无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