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奥野信太郎与他的东京情结(代序)
佐藤朔[1]
奥野信太郎出生于东京的麹街,在番町小学、开成中学读过书,大学也是上的东京的庆应义塾大学,是个货真价实的城里人。所以,他特别钟情于东京和北京这样的大都市。
我与奥野信太郎上的是同一所中学和大学,后来又在同一所大学里工作。我们是在二战后才相识的。我又通过别人的谈话,读他的随笔文章,知道了他战前的一些情况。当然,直接了解到他的特长、癖好以及谈话方式等,那都是昭和二十年(1945年)之后的事情了。他给人的感觉是,什么事情都喜欢试一试,什么事情都玩得转,与什么人都能相处得好。他的人脉关系深厚,在战后的困难时期,他也是最早从黑市弄到食物、烧酒与烟卷等紧缺物资的人。每当附近的小酒馆或是咖啡店开张,他总是第一批去尝味道的食客。与之不同的是,他特别讨厌开会,讨厌办理那些烦琐的手续。所以,教授会上很难见到他。有时,他还会突然宣布休讲,把学生的课停了,一个人躲在研究室里写文章。
与好友相聚时,有时他稍微喝了点酒,就会说些笑话来逗趣。看得出来,他是个很善于交际应酬的人。他兴致高的时候,还会打上出租车,带着朋友们往郊外的酒场跑,往胡同里的居酒屋跑。瞧他“服务”的那个热心劲儿,你还真不忍心不给他打满分。
奥野信太郎生在东京、长在东京,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街巷里弄中游逛。他曾经戏称自己为“三痴”,也就是“书痴”“食痴”和“情痴”。可以这样说,无论哪里开了旧书店,他凭着天生的嗅觉,都能一家不落地找到。而且还会一头扎进去,淘自己喜欢的古旧汉籍或侦探小说。无论是开在僻静巷子里的居酒屋,还是地下室里的酒吧,他也都能闻着酒香而去。他的美食经验十分丰富,甚至还写过“美食指南”之类的书籍,专门介绍东京的美食。他的这些表现,说是“食痴”,还真一点都没有浪费他的才华。他通晓各地的美女,在酒席宴上也喜欢逗弄那些陪酒的女子。那些在旧书店或是什么地方遇见过的女孩子,在他的眼里全都是美人。有时为了与她们重聚一次,甚至不辞长途跋涉的辛劳。他还特别喜欢讲日本或是中国的艳笑故事,而每每绘声绘色地讲那些风趣滑稽或是情色的笑话时,他自己却不动声色,甚至脸上连嬉笑的表情都没有。所以,朋友们都认为他是一个多才多艺而又充满情趣的人。
奥野信太郎《东京暮色》一书中所记录的,基本上是大震灾[2]前后的20世纪20年代,以及二战之后的东京风情。因而,若是想了解当时东京的民俗风情,他数量众多的随笔文章便是最好的信息源。尤其涉及当时东京的繁华场所、郊外的风流场所、附近的胡同里巷等生态环境的兴盛衰落,除了他,还真找不着第二个人。并且,他在随笔文章中所描写的那些如今已经看不到的屋台店[3]、露店[4]、畸形秀表演[5]、浅草六区[6]、缘日、牛奶店铺等景象都非常真实,充满着人间的烟火味。他的文章还详细记叙了当时东京的娱乐场所,如银座、新宿、池袋、神乐坂、涩谷等地区的变迁。同时,他笔下的“麻布市兵卫街总散发着一种西洋的味道”“银座的糕点真甜”等真实体验,都给读者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东京的那些娱乐场所与郊外的风流场所,大致也是他所无限崇拜的永井荷风平时活动的地方。所以,他在描摹这些故事的时候,就难免有一种与荷风、久保田万太郎等旧友亲密接触的感觉。据说,当年他是追随荷风才去读的庆应义塾大学。可是,等他考上庆应大学之后才得知,荷风早已辞职离开了。为此,他好像很长一段时间都深陷在痛楚之中。不过,后来他曾经数次见过荷风,并且对荷风作品中出现的一些地名特别眷恋,常常怀着虔诚的心情去那些地方溜达。他尤其喜欢去那些位于下町的公园、妓院,好像是在追寻荷风的遗迹。他也曾经为自己辩白过,说自己这样做,是为了考察荷风的《隅田川》[7]与《濹东绮谭》[8]这两部小说作品的创作背景。这些情况,在他与朋友们谈话中,还有他的随笔文章中都出现过。后来,奥野信太郎突然去世的地点也是浅草。我想,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因缘呢?噩耗传来,我感到十分突然,也非常惋惜。
记得奥野信太郎曾经在一篇随笔文章中写过,恩师久保田万太郎突然病逝时,他恰巧在现场。那番手忙脚乱的景况,真是令人不堪回首。另外,被他尊称为“先生”的还有户川秋骨、马场孤蝶,再就是与谢野铁干和夫人晶子了。前两位都是研究外国文学的学者,是奥野学习英国文学乃至世界各国文学的引路人。因此,战前的那段时间,他好像总是往六本木[9]附近的古旧书店跑,淘西洋旧书籍。后来,他打听到了荷风卖书的旧书店。据说,从那里也弄到了一批宝贝。战后,我们一起闲谈时,他谈到许多法国的文学名著,令我刮目相看,想必是读过那些作品的英译本的。大概是孤蝶教诲的缘故,他自然也就对20世纪的外国文学产生了兴趣。听说,他战争期间在北京留学时,曾经聘请了一位中国美女教他读文学作品。而他所选用的教材,居然就是中译本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我想,选这样的小说作教材,也只有奥野信太郎能够做得出来。
我还记得,奥野曾经与我提起过与谢野晶子,说那是一位很严厉的和歌老师。还说她是个特别热情的人,哪怕是大冬天也总是光着脚,不喜欢穿足袋[10]。他还给我们说过佐藤春夫、松井须磨子、中川纪元等人的逸闻趣事。不过,我们的聊天话题一旦涉及学校的同事,他的语调就会变得尖酸刻薄起来,毫不掩饰地揭人家的短,表达自己的嫌恶。他看上去像个圆滑洒脱的社交家,却总是使人感觉到他的内心深处隐藏着不可言喻的孤独与寂寞。人们更多看到的是他在广播电台或电视节目上兴高采烈地侃侃而谈,却很难看到他坐在小酒馆的一角,以酒浇愁、郁郁寡欢的样子。我以为,那些热衷于及时行乐的人,都必然会与哀愁结缘的。当然,奥野信太郎的“哀愁”,在他的“三痴”当中,又到底与哪一“痴”结缘更深,我就说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