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丹艺术论(彩图典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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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艺术之写实

罗丹速写 柬埔寨舞女1

在大学长街的梢头,尚特马尔斯左近,荒凉静寂,有内地风的街道的一隅,有所“白石存栈”。一个广阔的天井中,蔓草丛生中洒满了灰白的石屑。这是国家专备委托艺术家造像时所用的白石存放之处。

院子的一边,十几间工作室,分住着雕刻家。这寂静的艺者之村,宛似一所修院。

罗丹占据了两间小屋,一间内放着他的大作《地狱之门》的泥塑,另外一间就是他工作的地方。

我常是在薄暮时分去访他,那时他正结束着一天高贵的劳作。我拿了一张椅子,坐待着黑夜来催他休息,一面又凝神鉴赏他的动作,他趁着黄昏的微光,兴奋地舞动着刀笔。

我这次又见他捏着泥团,迅急地作几种雏形,这是他寻思时的消遣。一块塑上大模型的泥团,要费他几番踌躇,因为这是要抓住稍纵即逝的美丽的姿态,如果研究过深,动作稍慢,那就很易放过这昙花般的“真”的浮现。

《地狱之门》罗丹 1890—1917年

他的工作法是很奇特的。

工作室好几个裸体的男女模特儿蹀躞着,罗丹特地雇用他们,要他们不断地呈露着肉体,映出人体在自由活动中的形象,他长期观察他们,故能熟知动作时的筋肉状态。现代人之能见裸体,已是极端例外的了,就是雕塑家们,也只能在pose[1]时见到,然于罗丹,却成为视觉中最习见的东西了。这种对于人体的深切的认识,原为古希腊人于角力竞技中所习见,而为当时的艺者所完满地表现出来的,罗丹竟恢复了与裸体相习见的古风,因此他终能抓住全部肉体所表现的情感。

面貌是通常被认为唯一的心灵之镜的,面部线条之动作,我们以为是精神生活的唯一的外在的表现。然实际上全身没有一根筋不传达内心之变化,快乐或忧愁、热情或失望、清明或郁怒……一切都表露于人体全部。两臂伸张、身躯无力的姿势,是和眼睛与口唇同样表示微笑的心情的。但要传达各种肉的表象时,一定要耐心地去研究这部“美之书”[2]。这便是往昔的大师沐同化之惠,罗丹在今日凭意志之力所培养完成的。

他目光注射在模特儿身上,默默地体味着生命之美;他鉴赏着一个少妇在地下俯拾刀笔时的柔媚,手挽发髻时的爱娇;或是一个男子行走时的烦躁的情态。当他遇到一个满意的姿势时,他就叫模特儿保留他的动作,他立刻抓起黄土动手。

《亚当》罗丹 铜 1880年

《夏娃》罗丹 铜 1881年

某一个晚上,在夜幕甫降、黑暗方临的时光,模特儿在屏后更衣,我便和他论到他的工作法。

“使我惊异的,”我说,“是你的与一般人迥然不同的工作法。我认识不少雕刻家,也见过他们工作。他们叫模特儿站在座上,叫他做某种某种的姿势。不时还要依了他们的意思把模特儿的胳膊和腿或拉长些,或弯曲些,叫他把身躯挺直,或把头倾侧,完全系一架有关节的木偶。”

“你呢?决然相反,你等待模特儿有好姿势时才动手。不是他们来由你摆布,倒是你去听从他们了。”

罗丹正在用湿布包裹他的泥塑,和婉地答道:“我不是听从他们,我是听从自然。”

“我的同年们像你刚才所说一般的工作,自然也有他们的理由。不过,这样去勉强自然,把人与泥娃一样看待,不免要犯造作与僵死的毛病。”

“至于我,真实的猎人,生命的侦察者,我不愿学他们的榜样。我在观察所得的活跃的姿态上取材,但我决不去造作材料。”

“就是当我处理某一题材要模特儿做出某一姿势,我只是指示他,而谨防去支配他,因我只顾表现现实可自然地供给我的形式。”

“总之,我完全服从自然,从没想去支配自然。我唯一的野心,就是对于自然的卑顺忠实。”

“可是,”我狡黠地说道,“你作品中所表现的,绝非自然的本来面目啊。”

他突然放下他手里整理着的湿布。

“确是自然的本来面目!”他蹙着眉毛回答。

“但你不得已已改变过了……”

“没有这回事!如果我去改变它,我要诅咒我自己!”

“然而你改变自然的证据,便是从面上塑下来的形象,与你雕塑的面貌绝不相侔。”

他思索了一会儿,说道:

“这是真的,因为塑铸[3]不及我雕刻的真。”

“一个模特儿要在人家替他塑铸时保存其生动的表情是不可能的。而我却在记忆中保留着他的全部姿态,使模特儿不断地合于我记忆中的第一个印象。”

“更进一步说,塑铸只是再现外表;我却在外表之外,兼表内心,这当然也是自然之一部分。”

《浪子》罗丹 大理石 1894年

“我看到的是全部的‘真’,不只是外表的‘真’。”

“我把能使精神生活更明显地传达出来的线条,格外有力地表出。”

说罢,他指给我看圆座上的他的最美的雕像之一:一个跪着的少年,两臂高举,仰天呼号。忧苦笼罩着他的心魂。身躯危然,如将崩颓,胸部饱胀,头颈绝望地伸长着,双手如伸向某个神秘的主宰,求天援手一般。

“瞧,”罗丹向我说,“我特别表明筋肉的紧张,以表现他的苦闷。这里,这里,瞧……我把表示祈求的狂乱的筋肉的分裂之处,夸张了一些……”

他又做着手势指出作品中姿势最兴奋的部分。

“你给抓住了,吾师!”我俏皮地说,“你自己说你‘格外有力地表出’,你‘特别表明’,你‘夸张了一些’,你不是明明改变了自然吗?”

他看我顽强的态度笑起来了。

“然而不!”他回答说,“我并不改变自然,至少在当时,我自己绝对没有意识到。情感——它是能影响我的视觉的——所显示我的自然,我便照样再现出来。”

“如果我想改变我所见的事物,使它变得更美,我将绝对做不出好东西了。”

一会儿之后,他又说:

“既然艺者的激情能使他在外形下面觉察到内在的‘真’,那么,艺者眼里所看出来的自然,和庸家眼里看出来的自然,当然不同了。”

“但艺者的唯一条件,即是实缘他所见的形象,不要被那般美学商人[4]所惑,其他的方法,都是不可靠的。天下没有方法可以使自然变得更美。”

“只要睁开眼睛看好了。”

“喔,无疑的,一个庸人抄录自然的时候,永不能产生一件艺术品:因为实际上他‘视’而不‘见’,故他徒然描画种种琐屑之处。结果是平板呆滞,没有生命。艺者的事业本与庸俗无缘,最高明的教训也造不出天才来的。”

“反之,艺人则‘视’而有所‘见’,他心底的慧眼能深深地洞烛到自然的奥秘。”

“所以艺人只要相信他的眼睛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