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就医
五月中旬的一天,冯雪峰和我谈起鲁迅的健康状况,他说:前天大先生又受了凉,这几天天天有低烧,精神很不好。我就告诉他,从去年秋天起大家就发现鲁迅愈来愈消瘦,并且经常低烧。去年十月革命节,苏联总领事请他全家去苏联疗养,史沫特莱和我劝了他多次,但鲁迅终于还是没有去。史沫特莱对须藤医生的医术不大放心,认为应该请其他医生来复查一下。她有两个朋友,一个美国人,一个德国人,都是肺病专家。她曾向鲁迅建议,请这两位医生来作一次会诊。但鲁迅执意不肯,认为这样做是不信任须藤医生,他不愿做对不起须藤的事。我对冯雪峰说,据我观察,大先生的病不轻,病因很复杂,应该多请几位医生来查一查,再高明的医生也会有错断误诊的时候。你不妨乘大先生目前正在生病的机会,同许先生一起再劝劝他。
到了五月三十一日上午,冯雪峰突然派人送来一封急信,上面写:大先生已经同意请医生,最好下午就来,免得时间一久又要反悔。我连忙给史沫特莱打电话,正好她在家中(史平时是很少在家的),她答应马上去找医生,要我下午二时先到鲁迅家中等候,她一定找一个来。
不到三点史沫特莱陪着美国人D医生来了,她告诉我时间只允许她找到一位。鲁迅的卧室在二楼,上楼以前,D医生用英语问史沫特莱:病人懂哪种外国语?史答:日语很好,德语不能说,但听得懂。医生又问:英语呢?史答:不懂。医生说:那么我们用英语交谈罢。看来史沫特莱已在车中把鲁迅病重的情形告诉了D医生,所以医生不想让鲁迅听到诊断的结果。我们上了楼。鲁迅的卧房朝南有一排窗,窗前摆着一张书桌(鲁迅平时就在上面写作),书桌左边紧挨着窗是一张床,鲁迅就躺在床上。当时卧室内还有许广平和冯雪峰。我担任翻译,把许广平介绍的鲁迅病史以及治疗的经过译成英语。然后D医生用听诊器和叩击为鲁迅仔细诊断,足足听了二十分钟。我和史沫特莱站在窗前书桌的一端,面对着鲁迅,D医生听诊完毕就走到书桌前对我们说:病很严重!史沫特莱忙问:严重到什么程度?D医生说:恐怕过不了年!史沫特莱一听这话,眼泪就止不住流了出来,但马上意识到又强忍住了。她问D医生:现在怎么办呢?医生说: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他的病很复杂,不光是肺病,我现在只是听听敲敲,也不能完全断定。最好找一所设备好的外国医院,开一个病房,借医院的设备,由我再来作详细的检查和治疗。如果病人同意,马上可以办。D医生先走了,我和史沫特莱送他下楼,在楼下又商量怎样对鲁迅讲。史沫特莱说,可以把D医生的诊断和建议告诉鲁迅,但千万不要说得那么严重。史有事也走了。我回到楼上,对鲁迅说:医生讲你的病很复杂,除了肺病还有别的病,他劝你住医院作详细的检查。并把D医生的建议讲了一遍。鲁迅笑笑道:你在骗人,医生说的话一定还要严重。我说:没有呀!他说,要不然史沫特莱为什么掉眼泪?这时,我只好瞒到底了,我否认道:史沫特莱没有掉眼泪呀。于是冯雪峰、许广平都来劝鲁迅住院治疗。鲁迅无论如何不肯。他说,你们放心,我知道自己的病,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哪里有这样听听敲敲就能断定病情的。我看劝说不会有结果,只得告辞走下楼来。冯雪峰跟了下来,我就把D医生说的鲁迅病很严重,恐怕过不了年的话告诉了他。雪峰听了也吓了一跳,他说先不要告诉许广平。但他又有点怀疑,为什么就能断定过不了年呢,有那样严重吗?我当初也不大相信。可是过了三天,鲁迅就病得连日记也不能写了。
鲁迅这场大病,到七月初,才渐渐有了好转,但始终没有完全恢复。在病中,我们再三劝他住院,他执意不肯。后来史沫特莱说,起码应该去透视一次肺部,照一张X光片。由于须藤医生那里没有X光透视设备,鲁迅总算同意了。就由D医生去联系医院,作了透视。从照片上看到,鲁迅的两肺基本上已经烂空了。D医生惊讶地说:这是我所见到的第一个善于抵抗疾病的中国人,普通的人早已应该死掉了,而他竟没有死!
《“左联”的解散和两个口号的论争》